眾人在長安城南青龍坊曲江畔上擇了一處看水的酒家,暢飲歡談,夜重方歸。
次日,黑繩三先辭別眾人,往許州去暗中隨護節度使崔安潛入川。陸燕兒少不了一番離愁別恨,以琴代語,纏綿悱惻。
光波翼與鐵幕志二人也向孫遇、李義南、陸燕兒道別,東去杭州。
二人到了杭州,先尋到信子谷駱清,打聽百典族忍者的細情。原來數月前東道忍者在杭州尋到一位張姓老掌櫃,十幾年前,這位張掌櫃在杭州西湖畔經營一間茶鋪。有日,茶鋪裡早早便來了兩位客人喫茶說話,後來一人起身離去,另一人送他到門外時道了句:「請師兄代百典闊問候大師,師兄一路保重。」當時適逢張掌櫃從外面抱了一罐新茶進門,恰好聽到此話,因「百典闊」這個名字十分罕見,故而印象極深。
那百典闊送走客人後又回到茶鋪中,不多時,江南名士方干便到來與之相會。方干乃當朝才子,以詩聞名天下,家住會稽,離杭州不遠,故常與杭州名士往來,亦常流連於西湖勝景,加之他唇上有疤,相貌醜陋,故而當地茶鋪酒樓多識得他。
百典闊與方干閒話了半日後也各自散去,此後,這位張掌櫃便再也未見過百典闊。看來欲覓百典族,唯有方幹這一條線索可循了。
謝過谷駱清,二人無暇欣賞江南的繁華物貌,匆匆趕到杭州東南百餘里外的會稽。
會稽因會稽山而得名。昔年大禹治水成功,大會諸侯於茅山,「大會計,爵有德,封有功」,即在此地會計諸侯之功,論功封賞。其後大禹病故並葬於此山,為感念大禹之功,諸侯「更名茅山曰會稽山,會稽者,會計也」。
會稽自古名流雲集,英雄輩出。玄英先生方干本居桐江白雲源。年輕時因偶得佳句,歡喜雀躍,不慎跌破嘴唇,人呼「缺唇先生」。後終因破相貌醜,雖才華橫溢而應試不第,一生身無功名,遂隱居於會稽鏡湖之濱。
天色向晚,二人來到會稽城南的鏡湖之濱,但見一派水鄉風光,入眼即畫。鏡湖之上,橋堤相屬,漁舟時現,青山隱隱,綠水悠悠。湖岸上千株綠柳,萬條碧絛,垂枝流瀑,倒影弄波。正有兩位少女在湖畔浣洗衣裳,將衣袖紮在肩頭,露出藕白的手臂,直如李白《越女詞》中所云:「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
二人問明了方干的住處所在,逕直前往,少時便來到鏡湖東岸的一處小院前。但見那院子不大,老舊的院門右手側書有一幅上聯,曰:
舟駛岸遠,日落江山倦。
院門左手側卻無下聯。
光波翼早聽說這位玄英先生脾氣古怪,喜譏諷,好凌侮,若是話不投機,定會被他趕出家門,遑論從他打聽百典族人的消息了。然而老先生卻嗜詩好才,若是文人才俊登門談詩論道,或向其求學,則深得其歡心。此刻見其門上題聯,心下便已猜知一二,當下對鐵幕志耳語幾句,令其在院外等候,自己獨自上前叩門。
不多時,一名青衣小童將門拉開半扇,探出頭來。聽說光波翼要見玄英先生,便問道:「請問先生所對的下聯是什麼?」
光波翼笑問道:「這門聯是道考題不成?」
小童道:「我家主人只會詩友,若要見他,須先對過門上這副上聯才行。」
光波翼略一沉吟,說下聯是:
鳥飛穹低,雲開天地蘇。
小童默念了兩遍,請光波翼稍候,轉身進門去向主人回稟。片刻,便又開門出來,請光波翼進院。
進到堂屋,只見一位古稀老者端坐在東首胡椅上,雙目低垂,鬚髮幾近全白,五官倒也平常,只是嘴唇上一道深疤令人不喜多看,想來必是「缺唇先生」無疑。
光波翼長揖一禮道:「晚生獨孤翼久慕玄英先生高名,特來向先生求教。」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紅綢小包,雙手奉上,那小童接過去,放在方干身邊的几案上,打開卻是兩錠二十兩的銀子。
方干並未搭話,此時抬眼上下打量了光波翼幾番,扭頭對著那兩錠銀子說道:「兩位遠來辛苦,先吃盞茶解解渴吧。」說罷掀開几案上的茶杯蓋子,竟將那兩錠銀子投入杯中。隨即吟道:
一盞香茗,難滌滿身銅臭。
光波翼見案上有一酒壺,便上前兩步,取過另一茶杯,倒上半杯酒,奉過頭頂道:
半杯濁酒,可鑒通體心清。
方干哈哈大笑,接過光波翼手中的酒,一飲而盡,說道:「好小子,你從何而來?是哪裡人士?素習何業?」
光波翼躬身回道:「晚生祖籍幽州石城,自幼居於南海,此番乃是自長安專程拜訪先生而來。晚生自幼父母早亡,由義父養大,不過讀些尋常的經史罷了。因見先生的詩,清潤脫俗,高逸不群,晚生常置案頭,時時玩味,滿口噙香。是以對先生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見,若蒙先生指教一二,晚生必獲益豐矣!」
方幹點點頭道:「你這兩副對子倒頗見功底。老朽新近為友人作了一首五律,其中一字尚未斟酌妥當,你來看看。」說罷從案頭拈出一張紙遞與光波翼,只見上面書道:
志業不得力,到今猶苦吟。吟成五字句,用□一生心。
世路屈聲遠,寒溪怨氣深。前賢多晚達,莫怕鬢霜侵。
第四句果然空了一字。
光波翼尋思道:「老先生怎會斟酌不出佳字,想必又是出題考我。」
再看詩中空出這一字,換作常人,或用「盡、畢」等字,不過如此則未免平庸。
光波翼沉思半晌,向方干深施一禮道:「晚生斗膽補上一字,還望先生勿怪。」隨即吟道:「志業不得力,到今猶苦吟。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
話音未落,方干一拍大腿,連聲叫道:「好!好!好!」說罷又取出一紙遞與光波翼。
光波翼見那紙上仍是書寫的這首詩,第四句赫然便是「用破一生心」。
(按:上面一詩即為方干晚年所作的《貽錢塘縣路明府》,其中「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後成名句。)
方干哈哈大笑道:「後生可畏啊!看你年紀輕輕,詩文造詣卻是不淺,可喜可喜。」說罷起身拉過光波翼,讓他坐在自己對面。
光波翼忙稱惶恐,堅持要以師禮待之。
方幹道:「老朽設這三關,過得第一關者,可與之談詩。過兩關者,可令入室教之。如今你連過三關,當為老朽的忘年之交,獨孤小友,何必謙辭?」
光波翼拗他不過,只得一笑置之,遂坐在方干對面。
方干讓小童重新看茶,這才與光波翼開懷暢談。
掌燈時分,方干留光波翼用晚餐,光波翼道了聲「叨擾」,也不推辭。二人草草用了些粥飯,便繼續談詩論文,直至夜半,二人仍意猶未盡。光波翼見方干已露倦容,遂起身告辭。
方干親自送光波翼出門,道:「我與獨孤小友一見如故,本想促膝達旦,無奈年邁體弱,力難從心。明早老朽照例要去鏡湖垂釣,如小友得暇,可在湖畔一聚。」
光波翼喜道:「如此甚好,晚生明日一定赴約。」
向北走出方干家百餘步,鐵幕志正在湖畔靜坐等候。
原來光波翼進門前,悄悄安排鐵幕志守在院外,以摩尼寶鏡術察看方干家中是否有百典族人的蹤跡。
光波翼近前笑道:「有勞兄長久候。我與玄英先生以文論友,頗為投機,卻未及問到百典族之事,不知兄長可有發現?」
鐵幕志搖搖頭道:「老先生家中,除他本人外,只有一個小童和一中年婦人,那婦人應是他家中的下人。」
光波翼道:「看來只有明日伺機向老先生打聽了。兄長可曾用過晚飯了?」
鐵幕志笑道:「我在你和玄英先生吃粥前便已用過了。」
光波翼也哈哈一笑,二人便去隨意尋了家客棧住下。
次日一早,光波翼與鐵幕志商量妥當,讓鐵幕志在城中四處打探消息,自己則去湖畔赴約。
光波翼沿堤而來,但見鏡湖數百里,碧水清瑩,湖面晨霧靄靄,周岸花木隱隱,方干頭戴斗笠,坐在岸邊垂釣,一隻小鳥飛落在斗笠之上,旋又飛走,不由得即景成詩,張口吟道:
鏡湖水如玉,煙靄遮翠堤。翁笠落青鳥,釣鉤驚老魚。
方干聞聲笑道:「好一個『翁笠落青鳥,釣鉤驚老魚』,靜處如老僧入定,動處則愈彰其靜,妙趣由生,大可玩味。」
光波翼上前施禮後坐在方干身邊,二人便接著昨夜的話題,暢聊起來,時至近午,竟無一條魚兒上鉤。
方干歎道:
山翁抱簍愁待客。
光波翼脫口對道:
湖魚聽詩忘咬鉤。
方干哈哈笑道:「老朽得此小友,幸哉,快哉!然雖可無魚,卻不可無酒,這會稽老酒冠絕天下,老朽今日定當請小友吃個痛快。」說罷收了魚竿,要光波翼扶他起身,拉著光波翼沿湖畔向北岸走去。
北岸向西一二里外,是座小山,二人來到山下一處大宅院前,方幹上前叩門。少時一名小童開門出來,見是方干,忙笑迎了進去。
這宅院乃是背山面水而建,院內幾株古樹,蔭厚蔽日,眼下雖時值盛夏,院內卻是涼爽可人。那院中的小景亦甚為別緻,假山星陳,奇石間布,花木錯雜,曲徑通幽,亭台忽現,水榭巧藏,當真是一步一美景,一轉一妙色。
光波翼邊走邊賞,邊賞邊贊,不知此處是何人的府邸,方干卻含笑不語。
二人隨小童穿過兩進院子,逕直來到書房,小童請二人稍坐,轉身出去通稟主人。
光波翼見這書房寬大敞亮,陳設亦頗為考究,清一色花梨木的書架、書案和椅子,博古架上擺置各色寶物,南窗下有一張臥榻,想來是供主人讀書倦怠時小憩之用。再看西面牆上一幅字,上書:
愛此棲心靜,風塵路已賒。十餘莖野竹,一兩樹山花。
繞石開泉細,穿羅引徑斜。無人會幽意,來往在煙霞。
落款是「雄飛居詹碏山贈墨深兄」。
光波翼奇道:「這不是先生的詩嗎?不知這位墨深先生卻是何人?」
(按:方干(809—888年),字雄飛,號玄英,睦州青溪(今淳安)人,及長,居家桐江白雲源(今桐廬縣蘆茨鄉),大中年間,流寓會稽鏡湖。方干擅長律詩,一生無功名,後人讚他「身無一寸祿,名揚千萬里」。文德元年(888年),方干客死會稽,歸葬桐江。方干門人搜集他的遺詩三百七十餘篇,編成《方干詩集》傳世。《全唐詩》編有方干詩6卷348篇。)
未及方干回答,門外傳來一陣清脆笑聲:「是玄英先生來了嗎?」
光波翼望向書房門口,頓覺眼前一亮,只見進來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女,一身淡綠色衣裙,挽著雙髻,頭戴冰絲鑲碎晶消暑抹額,左手腕金銀雙鐲叮噹碰響,水蔥般的小指上帶一枚翡翠指環,腰裹墨綠纏枝芙蓉紋絲帶,裙擺隨步飄舞,隱隱露出半開小荷的翠綠繡鞋,人未笑而眉目先喜,口微開則皓齒流光,膚白勝雪,唇赤塗朱,水靈靈眼含秋露,紅撲撲面落桃花。
光波翼心中讚道:「江南果然出美人。」
方干呵呵笑道:「小南山,你高興什麼?我是帶了朋友來吃你家的好酒。」
少女笑道:「先生來了當然高興,好酒多得是,隨先生吃個痛快。只是吃過酒,先生須教我作詩。」
方乾笑著點頭道:「好說,好說,那要看你給我做什麼下酒菜嘍。」
少女跑到方干身後,邊為方干捶肩邊說道:「當然是我親自下廚,做先生最愛吃的醋魚,還有臭乾兒,可好?」
方干忙答道:「好!好!當然好。若是吃了南山姑娘燒的菜,恐怕連我這位小友也願意教你作詩了。哎喲,你看,我這老糊塗,只惦記著你的酒菜,都忘了介紹我這位小友了,這位獨孤公子,可是位才子啊。」
光波翼本來站在西牆下看字,聽方干叫那少女作「南山」,此時上前兩步施禮道:「在下獨孤翼,冒昧叨擾南山姑娘了。」
「獨孤翼?」南山進門後便一直在偷偷打量這位翩翩美少年,此時聽到他的名字,似乎頗為詫異,從方干身後走出來,圍著光波翼看了又看,說道:「嗯,應當是獨孤公子不錯。」
光波翼奇怪道:「姑娘此話怎講?」
南山笑道:「公子風度翩翩,勝過前朝『獨孤郎』,玄英先生又說公子能詩,當有『獨孤常州』之才,若非是獨孤公子,焉能如斯?」
(按:「獨孤郎」指獨孤信(502—557年),本名如願,北周時期雲中(今大同)人。獨孤信風度翩翩,雅有奇謀大略,史稱「美容儀,善騎射」,少年時代有「獨孤郎」之美稱。他初投葛榮帳下為將,後投北魏,曾經匹馬單槍生擒漁陽王袁肆周。隋文帝即位後,贈太師,封趙國公,邑一萬戶,謚曰景。
「獨孤常州」指獨孤及,字至之,因做過常州刺史,故也稱之為「獨孤常州」。獨孤及七歲學《孝經》,只學一遍就能背誦全篇。二十歲時便有文名,陳廉、賈至、李白、高適、岑參、王季友、皇甫曾等人「見公皆色授心服,約子孫之契」。獨孤及留有詩篇81首,收在《獨孤及集》中。其門生梁肅盛讚他說「其茂學博文,不讀非聖之書,非法之言不出諸口,非設教垂訓之事不行於文字。而達言發辭,若山嶽之峻極,江海之波瀾,故天下謂之文伯」。)
光波翼笑道:「不想南山姑娘如此博學,在下被姑娘取笑也不冤枉。」
方干也哈哈笑道:「這個小南山,一向頑皮機靈,讀了些子書,便將來做譏諷打趣的口糧,倒真似老朽的弟子模樣。」
南山忙跳到方干身邊,蹲下拉住方干胳膊道:「這麼說,先生是答應收下我這個學生嘍?」
方干捋鬚笑道:「哈哈哈哈,答應,答應。你還不快去給我們做醋魚、臭乾兒。」
南山站起身道:「為先生做菜那自是應當,不過這位獨孤公子若想吃我的菜,也須先作首詩來才行。」
光波翼謙道:「在下才疏學淺,當著玄英先生和南山姑娘的面,怎敢獻醜?」
南山咯咯笑道:「小女子也才疏學淺,當著玄英先生和獨孤公子的面,可不敢賣弄廚藝。」
方乾笑道:「這小姑娘,是個詩癡,逢人便令作詩,小友就隨便作一首吧。」
光波翼一笑說道:「恭敬不如從命。」遂走到書案前,展紙提筆,南山忙跟過去為他研墨。
只見光波翼書道:
憑湖已得意,入園更絕倫。俯仰天真貌,委婉鬼斧痕。
池小水清洌,山低石嶙峋。門開紅樓香,風動翠竹吟。
聽鳥須停步,看花忘轉身。忽聞人語響,入目惟羅裙。
楚國有才子,吳地多美人。莫道山水異,天公也唯親。
書罷,南山忙拿起吟誦,吟罷說道:「公子詩中誇這紀園自是不錯,只不過我可不配做這吳地美人,真正的美人公子尚未見過哩。」
光波翼聞言道:「姑娘過謙了,原來這裡喚作紀園。」
南山道:「紀家的花園當然叫作紀園了。」
方干問道:「南山,咱們閒話了大半日,怎麼未見你姐姐呀?」
南山道:「姐姐幾日前去杭州察看賬目了,算來這一半日便該回來了。既然獨孤公子詩作得這麼好,我這便下廚去了,請兩位移駕到西園的『三月亭』中稍候,待會兒在亭中邊賞湖景邊吃老酒可好?」
方幹點頭笑道:「如此甚好。」
光波翼向南山施一禮道:「有勞姑娘。」
南山嫣然一笑,轉身出去了。
光波翼隨方干來到三月亭中,那亭子有石階數十級,是這紀園中最高處,佇亭南眺,可見鏡湖全貌。若逢月夜於亭中把盞,則可見天上一月,湖中一月,杯中一月,故名「三月亭」。
二人在亭中坐定,光波翼問道:「那位墨深先生可是這紀園的主人?」
方幹道:「不錯,墨深兄姓紀名寬,字墨深,乃是老朽多年至交好友,與我常在一處飲酒論詩,日常亦對老朽多有接濟。書房中那首《詹碏山居》,便是昔年老朽借住在墨深兄山中別院時所作。只可惜天不假年,三年前,墨深兄過世時剛過知命之年。」
「南山姑娘可是墨深先生之女?」光波翼又問道。
方干搖搖頭道:「墨深兄夫人早逝,只有一女喚作『蓂莢』,年方十七歲,南山是她的貼身丫頭,自幼與蓂莢一同長大。蓂莢這孩子自小身子便弱,在她七歲那年,小南山進了紀家,墨深兄為討個吉瑞,便為小丫頭取名南山,欲令愛女壽比南山。誰曾想墨深兄他自己……」
方干站起身,憑欄遠眺,半晌續道:「蓂莢這孩子也當真命苦,幼年喪母,少年喪父,如今竟成了孤伶之人。墨深兄留下偌大家業,如今全靠蓂莢一人打理。我這老頭子也幫不上什麼忙,只有時而過來看看她罷了。幸好南山這丫頭活潑頑皮,常能哄逗蓂莢開心,兩人相依為命,姐妹相稱,倒成了彼此唯一的親人。」
光波翼歎道:「想不到蓂莢姑娘的身世倒與在下相仿。先生,晚生正好有一事相詢。」
「哦?」方干轉過身來,說道,「但問無妨。」
光波翼也站起身,走到方干身邊,說道:「晚生曾對先生說過,我自幼父母雙亡,卻對自己身世不甚了了,只聽義父說過,若要弄清晚生的身世,須得找到一戶複姓百典的人家。十幾年前,有人曾在杭州西湖畔見過一位名叫『百典闊』的人,先生乃江南名士,結交頗廣,不知先生可否識得此人?」
方干漠然搖了搖頭,道:「百典?老朽孤陋,從未聞說有此一姓,遑論相識。小友除了知曉此人名字,可否知道他年紀、出身,家住何方,有何行業?老朽或可拜託官府友人代為查訪。」
光波翼與方干交往兩日,知他為人率真,此前也素聞方干有直名,今見方干如此說,知他必不會刻意隱瞞,便也搖搖頭,又道:「晚生不知。那位見過百典闊的人,只說當時百典闊似乎是與先生一同在西湖畔上一處茶鋪中喫茶,或許那位百典闊並未以真名示人,先生可曾記得當年與什麼人一同在西湖畔喫茶嗎?」
方干皺眉道:「十幾年前,老朽游於蘇杭二州,曾與無數文人詩客在湖畔飲酒品茶,其中多是一面之緣而已,大多連姓名都記不得了,不過這百典一姓,必定不曾聽說過。」
光波翼苦笑一聲道:「上蒼弄人,晚生的身世之謎或許千古難解了,想來我還不如那位蓂莢姑娘。」
方干長歎一口氣,笑道:「嘿!不說這些個傷心事了,免得一會兒吃悶酒。」
光波翼應道:「好,咱們便說些痛快的。」二人遂又落座,談起詩中妙意、文外趣事,不覺相對開懷暢笑。
不大工夫,南山帶著幾個丫鬟、小童,將酒菜擺上亭中的圓桌。
南山見二人談笑風生,湊過來道:「兩位先生說些什麼趣事?怎麼不等我一同聽聽?」
方乾笑道:「我們聊的這些,合在一處也不及小南山一個有趣,你還擔心錯過什麼?」
南山努嘴道:「那也不成,你們不等我,便要罰酒三杯。」說罷倒了三杯酒,讓方干先吃。
方干故作畏懼狀,叫道:「哎喲!我這糟老頭子,若是這般吃法,還下得去這三月亭嗎?」
南山哼道:「先生若是不吃也成,獨孤公子便須吃六杯。」
光波翼笑道:「好,在下便代先生,一併吃六杯。」說罷連乾三杯,南山笑著又斟滿三杯,光波翼復一一吃了,讚道:「好酒!」
南山拍手笑道:「沒想到獨孤公子酒量不遜詩興!你們快嘗嘗我這醋魚做得如何。」
方干忙拿起筷子,夾了一塊兒魚放進嘴裡,不住點頭讚道:「美哉!妙哉!」
南山正自開心,卻見光波翼夾了塊臭乾兒吃,便問道:「獨孤公子怎麼不吃魚?」
光波翼微微一笑,說道:「在下自幼喜歡吃素,辜負了南山姑娘的美意,實在惶恐,在下甘願被姑娘罰酒。不過姑娘這臭乾兒做得果然好吃,在下可要多吃幾塊。」
南山嘟著嘴道:「怎麼和我姐姐一般?也罷,公子便嘗嘗這『桂花藕片』,還有這道『十里荷香』,都是姐姐最愛吃的,也是我們紀園的拿手菜哩。」
光波翼拱手道:「多謝姑娘。」
幾人吃喝說笑了一陣子,南山道:「只這樣吃酒忒無趣,咱們何不行些酒令取樂?」
方幹道:「也好,藉此看看小南山近日讀書有否長進。」
南山喜道:「那就請先生做明府,我做席糾,獨孤公子為觥使。」
(按:唐人行酒令遊戲時,設監令一人,觀察依令行飲的次序,因當時縣令稱為「明府」,故此監令人亦被命名為「明府」。明府之下設二「錄事」——「律錄事」和「觥錄事」,律錄事司掌宣令和行酒,又稱「席糾」「酒糾」;觥錄事司掌罰酒,又稱「觥使」和「主罰錄事」。)
方乾笑道:「咱們席中只三人,無須這般正經。我先提一個『將功補過令』,行令者當念一句詩,詩中須有意念錯一字,此時行令者下首之人須找出錯字,然後云:明明是某,雲何為某?行令者則須再念出一句詩來,以明錯字之故。」
南山道:「就請先生先起令。」
方幹點頭道:「好,我這令是:白日放歌須棄酒。」
光波翼坐在方干下首,接道:「明明是縱,雲何為棄?」
方干應道:「朱門酒肉臭。」
光波翼道了聲「好」,接令道:「華表千年一雁歸。」
南山忙說道:「明明是鶴,雲何為雁?」
光波翼應道:「黃鶴一去不復返。」
南山笑道:「該我了,我這令是:霜灑蘆花明日中。」
方干問道:「明明是月,雲何為日?」
南山應道:「月落烏啼霜滿天。」
方干呵呵笑道:「不錯,不錯。」
三人傳令了十幾巡,光波翼吃了一盞罰酒,南山吃了五盞,方干一盞未吃,南山遂叫道:「這個令乏了,咱們須換個令。」
方干吃了一塊臭乾兒,問道:「你要換個什麼令?」
南山托腮道:「須換個沒玩過的才有趣。」
光波翼笑道:「我倒有個令,是與朋友解悶時自創的,不知南山姑娘可有興趣?」
「好啊,快說來聽聽。」南山甚為高興。
光波翼道:「此令名為『一字機關』,也叫『禁字令』,明府先出一字明示眾人,為『令字』,然後每人各於掌中寫下一字,秘不示人,為『禁字』。大家依次念詩一句,句中須有『令字』,卻不許有『禁字』,違者受罰。罰酒後,所中之『禁字』須當改過。」
南山拍手喜道:「這個好玩,咱們就行這『一字機關令』。」說罷,命小童取來筆墨。
方幹出令,為一「酒」字。各人於掌中分別寫就一字,方干先道:「花間一壺酒。」
光波翼接道:「呼兒將出換美酒。」
南山大笑道:「恭喜獨孤公子中了頭名。」伸出左手,掌中乃是一「美」字。
光波翼滿飲了一盞。
南山將掌中的禁字改了,接令道:「蘭陵美酒鬱金香。」
光波翼笑道:「多謝姑娘及時作陪。」其掌中乃是一「香」字。
南山只得飲了一盞,道:「我只道這『美酒』已過,豈料醉在『香』處。」
方干待光波翼改過禁字後,說道:「葡萄美酒夜光杯。」
不料光波翼拱手道:「恭候先生久矣。」原來他將掌中的禁字改成了「杯」。
方乾笑道:「老朽也著了獨孤公子的道,只道這第三盞『美酒』必然無恙,不想貪『杯』終成恨。」
這「一字機關令」隱蔽難測,幾巡下來,三人都吃了不少酒,南山本來不勝酒力,此時已是醺醺半醉。
正是詩酣酒暢之時,忽聞一丫鬟叫道:「小姐來了。」南山忙起身迎下亭去。
光波翼也站起身,見迎面款款走近一位少女,無暇看她穿的是何樣衣裙,戴的是哪般首飾,只見她:
兩目之澈,勝過春日朝露,雙瞳之美,只道秋夜天狼。織女難繡厥發,巧工莫畫其眉,玉鼻沉魚生妒,櫻唇落雁傷心,不必羞花閉月,總是人間絕倫。
(按:天狼,指天狼星,是天空中最為明亮耀眼的一顆星。另:古稱四大美人,西施有沉魚之色,昭君有落雁之容,貂蟬有閉月之姿,玉環有羞花之貌。)
光波翼竟自待在那裡,忘記上前施禮。
南山咯咯笑道:「獨孤公子,真正的吳地美人來了,你卻怎的呆站著?」
蓂莢低聲斥道:「南山不得無禮。」上前向方干施禮問候。
方乾笑道:「你回來得正好,我來為你們引見,這位獨孤翼公子,是老朽新結識的小友,才情人品皆非凡類,與老朽甚為相投。」又轉向光波翼道:「這位便是紀家大小姐,蓂莢姑娘。」
光波翼忙躬身施禮,蓂莢亦還禮問候。
南山請大家落座,又叮囑下人為蓂莢添上碗筷,再加幾道素菜,這才問道:「姐姐此行可還順利?」
蓂莢輕輕「嗯」了一聲,向方幹道:「這次正想從杭州回來便去拜望先生,可巧您就來了。有兩個月未見您,南山這丫頭經常念叨,只是最近一段日子,杭州幾家商號有些瑣碎事,常要去打理打理,也未能騰出工夫去看您,還望先生恕罪。」
方干擺手道:「蓂莢,你不必客氣,老朽無能,也幫不上什麼忙,卻常要被你們照顧,說來慚愧。」
蓂莢道:「先生千萬別這麼說,我和南山也沒什麼親朋,您是先父的至交,也算是我們姐妹唯一的親人了,我們理當常去看望。」
南山在旁插嘴道:「姐姐,先生今日答應收我做學生了,你要怎樣給我賀喜?」
蓂莢笑道:「先生今日定是又被你糾纏不過,胡亂答應的,作不得數。」
南山撇嘴道:「才不是哩,我今日可是憑了自己的真實本領。不過還要感謝這位獨孤公子,他今日若不來,我便英雄沒了用武之地。」說罷捂嘴笑了起來。
光波翼也笑道:「在下本是無用之人,既然得成南山姑娘之美,也不枉此紀園一遊了。」
幾人說笑了一會兒,南山提議再行酒令,蓂莢初時不肯參加,無奈南山撒嬌打混地磨她,只得答應,遂笑道:「這野丫頭,平日定是憋悶壞了,下次送你去杭州的商號裡做夥計。」
這回多了一人,南山自是玩得更加歡喜。不料酒令換了三四個,大家均吃得杯醺盞醉,蓂莢卻是滴酒未沾。
光波翼心下暗自讚歎,這位蓂莢姑娘非但才智過人,而且竟似這天下沒有她未讀過的書、未見過的詩,又能於那書中字字句句,悉皆明記不忘。她若是個男子,只怕十個狀元也爭他不過。
南山又吃了一盞罰酒,嚷道:「不玩了,不玩了,姐姐欺人太甚,我吃得頭都痛了,姐姐還沒碰過杯子。」
蓂莢微笑道:「是你自己學問不精,還要怪罪別人。」
南山嘻嘻笑道:「這回咱們換個簡單的令,最是公平不過。」
方干也已吃得半醉,忙問道:「是什麼令?」
南山看著蓂莢說道:「擲骰子!」
蓂莢笑道:「你口口聲聲要做先生的弟子,如今卻想用這市井兒戲討回便宜,羞也不羞?」
南山訕笑道:「總之不能便宜了姐姐就好,也顧不得許多。」便讓人取來骰子。
一共六枚骰子,南山先下令,少於二十四數者罰酒。
這一回,蓂莢果然再躲不過,三巡過後,竟吃了三盞罰酒。只光波翼一人未吃罰酒。
南山便又改令,逢單數罰酒。幾巡過後,光波翼仍未受罰。
南山托腮嘟嘴道:「這可難辦,獨孤公子會法術,竟能讓那骰子聽話,該當如何是好?」
蓂莢莞爾道:「這倒不難,可以將令改為上家擲骰子,下家受罰。」
南山拍手笑道:「這個好!還是姐姐聰明,這下獨孤公子也逃不過了。」
蓂莢卻道:「你也莫高興得太早,獨孤公子可是你的上家。」
南山這才慌道:「公子,這主意是姐姐想出的,你可莫要害我。」惹得大家一陣大笑。
四人興致正高,忽然門童來報,有人求見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