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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月下起舞玉人悴,場上擊鞠烈馬雄

路深絕人跡,夜靜唯水聲。

江北丘上有座小亭,黑繩三負著陸燕兒踏水過江,逕直來到小亭之中。

陸燕兒抱琴而坐,望見對岸城頭火光點點、搖曳不定,再看那漢水粼粼,波湧月碎,不由得感傷平添,撫琴歌道:

雙燕有雄雌,照日兩差池。銜花落北戶,逐蝶上南枝。桂棟本曾宿,虹梁早自窺。願得長如此,無令雙燕離。

乃是一曲《雙燕離》,慟琴悲歌之下,淚珠兒早掛雙頰。

直聽得黑繩三鎖緊了雙眉,迎風背手,凝望著夜色中東逝的江水。

一曲歌罷,陸燕兒起身說道:「黑繩哥,我自幼善舞,卻從未示人,今夜燕兒想為你而舞,可否請黑繩哥為燕兒吹簫?」

黑繩三回身望著陸燕兒說道:「風大夜寒,你的衣衫單薄,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陸燕兒說道:「我不冷,似這般與黑繩哥獨處的光景又能幾何?就讓燕兒跳這支舞吧。」眼中猶噙著淚水。

黑繩三見陸燕兒如此說,便不再推卻,右腿踡拱坐於亭欄之上,長簫悠然響起,陸燕兒隨之翩翩起舞,只見她:

羅衫雲輕袖如風,纖纖柳腰桃花容,酥手遮面偷回眸,委婉不知秀髮松。擺蓮足,揚玉臂,吁吁嬌喘呵蘭氣。香肩斜倚旋千回,仰軀曼跳碧裙起。顧菟西移猶未歇,只盼與君長依依。

直至夜深人倦,陸燕兒方戀戀不捨地隨黑繩三回城安歇。

翌日清晨,眾人聚齊,獨不見陸燕兒出來用早飯。大家敲了一回門,仍不見動靜,因擔心陸燕兒出事,便推開門進去,只見陸燕兒正仰臥在榻上,猶自昏睡未醒。

孫遇來到榻前,看她面色紅赤,口唇泛白,以手背觸她額頭,熾然燙手,回身對眾人說道:「燕兒姑娘怎的忽然病得如此厲害?」

光波翼忙上前為她把脈,少頃說道:「看來燕兒姑娘是受了風寒。」

孫遇道:「原來賢弟精通醫術,這便好了,賢弟快些為燕兒姑娘開個方子吧。」

光波翼搖頭道:「我不過是略通醫理,談不上精通,況且燕兒姑娘這病還有點奇怪,我只怕平日鮮少為人醫病,不知這方子能否開得妥帖。」

孫遇問道:「卻是怎生奇怪法?」

光波翼道:「燕兒姑娘的脈,太陰浮緊,顯然受了很重的風寒,然而現時已是初夏,夜間並不甚寒涼,按理症候不應如此沉重。」

眾人均點頭,認為有理。李義南問道:「如此當如何施治?」

光波翼道:「察其脈象應是內有憂思之傷,郁而化火,加之外感風寒濕邪,寒熱兩勝,表裡俱實。我想開兩劑應急的方子,將寒熱先解了,再治她的病根。」

正談話間,只聽陸燕兒喃喃叫道:「水……」

鐵幕志雖站得離床最遠,卻一直在關切地望著陸燕兒,聽見她開口要水,忙倒了一杯水遞與孫遇,孫遇半扶起陸燕兒的頭,餵她喝下。

陸燕兒矇矓睜開雙眼,見大家圍在自己床前,便想起身,無奈掙扎一下卻無半點力氣,孫遇忙扶她躺好。

黑繩三此時心中難過,暗想必是昨夜在江邊太久,陸燕兒為自己歌舞半宿,身倦神疲之下又受了風寒,才致如此。

陸燕兒卻似看出黑繩三的心思,低聲說道:「我昨夜稍覺氣悶,便開了窗子睡下,想必是受了些風寒,不打緊,稍稍休息便好,大家不必為我擔心。」說罷一陣咳嗽,喉間大有痰聲。

孫遇轉頭對光波翼道:「請賢弟這便開方吧。」

光波翼點點頭,走到桌前,提筆開出一方,乃是麻黃、石膏、防風、連翹、大黃等十六味藥。隨即又寫一方,卻是:柴胡、半夏、甘草、白朮、炒梔子各一錢,當歸、白芍各三錢,陳皮五分,茯苓二錢。

光波翼將兩方遞與孫遇,道:「這第一個方子意在救急,第二個方子卻是治本。」

「此話怎講?」孫遇拿起方子端詳道。

光波翼道:「這麻黃等十六味雖能將寒熱瀉去大半,卻不能盡解。因燕兒姑娘有肝氣不舒之郁。肝木郁則生火,今有外風吹襲,風火相合,其熱乃熾。肝木肆風火之威,反凌於肺,肺不甘,則兩相爭鬥,肺懼火焚,呼救腎子,故生咳嗽。火刑肺,胃來援,津液上升,又為肝中風火所耗,變為痰涎。故這第二方解郁祛風為本,郁解風自難留,加半夏消痰,梔子退火,更能相助相資,風散火熄,必奏功如響。」

光波翼言畢,孫遇頷首道:「賢弟體察入微,所言甚合醫理,當是不錯。」

光波翼說道:「如此,我這便去為燕兒姑娘抓藥,諸位在此稍候。」說罷轉身出門。

下了二樓,光波翼叫來小二打聽藥鋪所在,小二詳細告之,順口問道:「客官莫不是要給那位姑娘抓藥?」

光波翼奇道:「你如何得知?」

小二回道:「昨夜那位姑娘讓我給她房裡送了一大桶冷水,我看那位姑娘不知何故,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想來是要沐浴,便問她要不要燒桶熱湯給她,她卻推說不用。您想,一個姑娘家,若真是出了一身汗,再用這冷水沐浴,哪有不生病的?唉,我也不好勸說,沒想到還真……」

光波翼心道:「原來如此。」向小二道了謝,出門買藥去了。

孫遇見陸燕兒蓋著棉被猶尚怕冷,便讓鐵幕志去向小二又要了床厚被給她蓋上。回身對李義南等人說道:「我見燕兒姑娘的病非一兩日可好,今日已是四月二十九,若待燕兒痊癒出發,恐怕端陽節前趕不及回到京師。我看不如讓她暫且留在此地養病,待徹底康復後再去長安尋咱們會合,只是需留下一人照看她。」

李義南道:「只好如此。你我二人須面君復旨,不便耽擱,我看不如讓黑繩兄弟留下來照看燕兒姑娘。」

孫遇和道:「我也正有此意。」

陸燕兒在床上聽二人如此說,正合心意,週身的酸痛彷彿頓時清爽了許多。

黑繩三正為陸燕兒生病自責,此時卻道:「兩位兄長命我照看燕兒姑娘,本是責無旁貸,然我在幽蘭谷奉了風長老之命,務必護送兩位兄長安全抵達長安,並須過了端陽節才得離開。更何況咱們已猜測目焱要在端陽馬球大會上動手腳,我怎可留在此地不去長安?其中輕重,還請兩位兄長權衡。」

李義南點點頭道:「黑繩兄弟所言不差,這便為難了。」

陸燕兒見黑繩三不肯留下,但覺胸口一熱,忍不住一陣劇烈咳嗽。

「唉!」孫遇歎了口氣道,「看來光波賢弟這方子也治不了燕兒姑娘的病根啊。」

陸燕兒本就難過,聽孫遇這般一說,眼角竟流下淚來。

「我留下照顧陸姑娘。」鐵幕志忽然開口說道,「堅地長老只命我隨行,並無其他特別吩咐。待陸姑娘身子痊癒了,我再帶她去京城同大家會合。」

孫遇和李義南互相看了一眼,「這樣也好。」孫遇點頭同意。

待光波翼買藥回來,孫遇與他說了一遍大家商議的結果,光波翼自是贊成,又將幾服藥的煎服法向鐵幕志交代了一番。

大家各自安慰了陸燕兒一回,黑繩三卻不知如何開口,呆站在床前。陸燕兒望著黑繩三,眼中甚是不捨與無奈,勉強微笑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道:「黑繩哥,好好保重,不用掛念我。」

黑繩三見燕兒反倒主動安慰自己,不覺心中一酸,輕聲說道:「好好養病,不要急著啟程。待端陽節過後,我來接你去長安。」

陸燕兒應了一聲,欲言又止,不覺又流下一滴淚來,說道:「我等你。」

送走了眾人,鐵幕志便去煎了藥,喂陸燕兒吃下。吃過藥,陸燕兒昏昏睡下,醒來已是午後。鐵幕志已備好一碗稠稠的米湯,給陸燕兒補養胃氣。

陸燕兒不時昏睡一會兒,醒來時鐵幕志不是餵藥、喂米湯,便是餵她喝水。

陸燕兒再一覺醒來想要小解,便掙扎著要起身。鐵幕志忙扶住她,不讓她起來,問她有何需求,陸燕兒一時羞於啟齒。

鐵幕志見陸燕兒忸怩害羞,方才明白過來,對陸燕兒說道:「姑娘不必出門去,免得再受風寒,我已經為姑娘準備好了,我先扶姑娘下床,再到門外去等候。」說罷將陸燕兒攙扶下床。

陸燕兒見鐵幕志不知何時弄來一把座椅樣兒的木馬子,想是趁自己熟睡時去外面買回來的。座椅木馬子帶扶手,縱然身子虛弱也不至摔倒。那木馬子旁的小桌上還放著軟木廁籌。陸燕兒心中暗想:「這鐵幕志倒真是個有心人。」

(按:「木馬子」即馬桶,古時便器稱為「虎子」,至唐朝,因李世民的叔叔名「李虎」,故避其諱,改為「獸子」或「馬子」,木馬子即木製的馬桶。另,「廁籌」即古人的「手紙」,是以竹或木削成的薄片。)

晚上吃過藥,陸燕兒對鐵幕志說道:「鐵幕大哥,你也勞累了一整日,請回房去好好歇息吧。」

鐵幕志道:「不妨事,我一點也不累,姑娘好好睡吧,我守在這裡,萬一姑娘有什麼需要,也好有個差使的人。」說罷便面向床頭端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陸燕兒知道拗不過他,也無力氣多說,便自顧睡去。

次日醒來,鐵幕志先喂陸燕兒吃了些小米粥,又將煎好的藥餵她吃下。

陸燕兒已覺身體清爽不少,起身解過手,鐵幕志將馬桶和痰盂一併拿去倒掉,清洗乾淨。陸燕兒知他一夜未睡,又見他照顧自己,絲毫不嫌污穢,不覺心中感激,柔聲說道:「鐵幕大哥,我如此拖累你,好生過意不去。」

鐵幕志憨然一笑道:「姑娘不必介意,趕快將病養好才是正經。」

陸燕兒心中卻道:「若是黑繩哥能如此待我該有多好。」

又過了一日,陸燕兒已能下床活動,只是身體尚弱。

夜間,陸燕兒勸鐵幕志回房歇息,鐵幕志卻仍想整夜守護。陸燕兒微微笑道:「光波大哥的藥當真靈驗,我想明日吃完最後一服藥便能痊癒了。鐵幕大哥辛苦了這幾日,也該回去睡個好覺了。」

鐵幕志不肯,陸燕兒故意努嘴道:「你若再不回去歇息我便生氣了,明日就不吃藥了。」

鐵幕志是個老實人,聽陸燕兒如此一說,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頗為尷尬。

陸燕兒見狀,嘻嘻笑道:「那就請鐵幕大哥再幫我做一件事,然後便回去睡覺。」

鐵幕志忙問有何事,陸燕兒說道:「請鐵幕大哥為我唱個兒謠,幫我入睡。」

鐵幕志登時臉一紅,結舌道:「我,我從不會唱歌。」

陸燕兒道:「小時候總聽過兒謠吧,人人都會唱幾首,鐵幕大哥自然是會的。」

鐵幕志漲紅了臉,道:「我真的不會。」

陸燕兒本想同他開個玩笑,見他如此羞澀窘迫,不覺有些歉意,說道:「那好吧,那就不勉強鐵幕大哥了。請鐵幕大哥快些回去歇息吧。」

哪知鐵幕志以為陸燕兒在說氣話,忙道:「那好吧,我便給姑娘哼一首小時候聽過的兒謠吧。」

陸燕兒拍手稱好,只聽鐵幕志輕聲哼唱道:

苗兒山,苗兒山,女兒紡紗郎種田,紡得一根千丈紗,日夜繫在郎腰間。

苗兒山,苗兒山,女兒為郎做炊飯,炊煙升得百尺高,郎在田間可曾見?

苗兒山,苗兒山,女兒唱歌郎做伴,女兒歌聲響不絕,夢中繞在郎枕畔。

苗兒山,苗兒山,女兒作舞給郎看,但願郎心日月長,百年千年看不厭。

鐵幕志唱完兒謠,抬眼卻見陸燕兒淚流雙頰,慌忙起身說道:「我就說不會唱歌,卻惹得姑娘不高興了,當真該罰。」

陸燕兒此時方緩過神來,連忙說道:「沒有沒有,鐵幕大哥唱得真好,我是聽入神了。」

鐵幕志望著陸燕兒,半晌說道:「姑娘可是想……」他本想說「姑娘可是想念黑繩兄了」,話到嘴邊卻無法出口,旋又接道:「……早點歇息吧。」

陸燕兒微微點頭道:「鐵幕大哥也早點歇息吧。」鐵幕志笑了一下,轉身離去。

吃完了幾服藥,陸燕兒果然身體大好。鐵幕志怕陸燕兒病後胃口不佳,每日都讓客棧廚房變換口味,烹調不同的菜餚給陸燕兒吃。如是將養了兩三日,陸燕兒已然康復如初。

二人在安康城過了端午節,鐵幕志知道陸燕兒有意等黑繩三來接她,便又停留了三日,仍不見黑繩三回來。陸燕兒也等得著急,便同鐵幕志商量啟程之事。

次日一早,二人收拾好細軟,鐵幕志讓陸燕兒坐了馬車,自己駕車,直奔長安而去。

大明宮太液池,水清波粼,夕陽撒金,一艘龍舫悠悠地泊在池中央。

僖宗皇帝看著眼前兩位青年,很難相信他們就是昨夜李義南和孫遇所說的厲害忍者,他轉頭看看阿父田令孜。

田令孜也正在端詳黑繩三和光波翼二人,見僖宗意在詢問自己,便開口說道:「皇上,老奴以為光波翼所說不錯,雖無十分把握那些反賊會來此滋事,但萬萬不可掉以輕心。為了皇上安危著想,不妨便依光波翼所說,總無大礙。」

僖宗見田令孜如此說,便點點頭道:「好,那就這麼辦吧,不過你們切不可壞了朕打球的興致。」眾人施禮諾了一聲。

僖宗又看看李義南,說道:「李愛卿,你和孫先生先各自回去與家人團聚幾日,端陽大賽,愛卿與朕一同出場,必奪頭籌。」

李義南和孫遇忙叩首謝恩。

此時最後一縷陽光驀然隱去,天色昏暗下來。

僖宗站起身對黑繩三說道:「朕聽說你能在水面行走,可否從這太液池走回去給朕看看?」說罷又看了看光波翼。

光波翼明白僖宗也想看看自己的身手,便與黑繩三一同向僖宗告退。二人退出大艙,轉身躍下龍舫,踏水而去,只看得僖宗瞠目結舌。

孫遇扭頭瞟了一眼窗口的田令孜,見他雙眼微瞇,凝視著遠方,似乎另有所思。

端陽節的長安城一大早便車水馬龍,人群熙熙攘攘。

大明宮東南的東內苑中更是馬嘶人歡,熱鬧非凡。

長安城共有皇宮三座,分別是太極宮、大明宮和興慶宮。

太極宮建於隋代,舊稱大興宮,唐初的兩位皇帝主要居住於此。

大明宮初名永安宮,在太極宮之東,因此又叫東內,原是太極宮後苑,李淵死後,更名為大明宮,唐高宗後擴建成為唐帝王的主要居所。

大明宮的正殿含元殿,高於平地四丈,可俯視長安城。

含元殿後的宣政殿,是皇帝日常朝政之所,其東西兩廊分別有日華門、月華門,門外是六部和史館、書院。含元殿之後的紫宸殿乃皇帝便殿。紫宸殿之後,為諸多散殿,供皇帝隨意遊樂、居住。大明宮中規模最大的建築為麟德殿,宮中盛大宴會,多在此舉行。

大明宮中軸北部為太液池,池中有亭,周有迴廊、殿宇。

興慶宮原為唐玄宗即位前的邸宅,玄宗即位後擴建,其規模不大,但裝飾極為華麗,安史之亂中慘遭重損。

三座宮城之外,又有三座大型苑囿,分別為西內苑、東內苑和禁苑。

三苑之中,禁苑的規模最大,其中園、亭散佈,並在苑中重建了未央宮。禁苑中飼有多種珍禽異獸,供帝后賞玩。

西內苑在太極宮之北,苑內有宮殿若干,其中弘義宮是李世民為秦王時所居之處,即位後改名為大安宮。

東內苑在大明宮的東南角上。苑內有承暉殿、龍首殿、看樂殿、球場亭子殿,另有小兒坊、內教坊、御馬坊等。並有一座靈符應聖院,日後唐僖宗即崩於此處。苑內還有一處龍首池,文宗寶歷九年又將水池填平,改建為鞠場。

今日這東內苑中彙集了百餘騎良駿,正是參加端陽節馬球大賽的八支雄赳赳的馬球隊。來自鳳州的「翱羽」,人人皆著大紅短衣,岐州的「鳴喙」穿藍色小襖,商州的「干將」著綠裝,京兆府的「飛熊」「於菟」分別著白衣和青衣,神策軍的「赤戈」衣紫,僖宗御用球隊「龍雀」則穿黃色短戎,另有一支來自西川民間的「玉鼻騂」,通身皆為黑色。眾人的帕頭均與衣色相同,馬尾均以綵帶扎綁。這八支隊伍,各秉一面大旗,整齊地列於苑南的延政門內,等候入場一較高下。

一眼望去,八支隊伍尤以「龍雀」和「玉鼻騂」最為齊整奪目。「龍雀」座下皆為黑馬,毛色烏溜發亮,個個神駿非常。「玉鼻騂」則正如其名,人人皆跨白鼻赤馬,馬兒高大且壯,身長均超八尺之上。

隨著司儀宮監高喊一聲「入場」,八隊人馬依次進入球場。

這球場南北長百丈,東西寬六十丈,地平如鏡,極為整潔,四周圍有半人多高的朱漆矮牆,上插無數紅旗。整個球場寬廣恢宏,盡顯皇家氣派。球場西面是兩層高的球場亭子殿,專為觀賞馬球比賽而建。北面是看樂殿,樓高三層,立於頂層殿上,向北可望見龍首池鞠場和龍首殿,向西可遙望含元殿,向南則可觀見馬球場。

球場之中,人人皆須下馬列隊,待各隊人馬就位,司場宮監唱名,由各隊的領隊——「太月杖」出列抽籤,以定初賽對手。比賽中每兩隊一組,稱為「兩棚」,捉對廝殺,三場兩勝者晉級。複賽中四支隊伍再抽籤一次,兩兩一組,淘汰兩隊,最後留下的兩隊人馬舉行決賽,勝者可得皇帝御賜金樽一座,並得賞銀萬兩、絹五百匹。第二名者亦可得賞銀三千兩。

僖宗此時正坐在東內苑北側的龍首殿中休息,田令孜、李義南和孫遇俱陪在身邊,屏退了一干宮監、宮女等人。君臣正說著閒話,從東廂側室走出一人,著一件金絲繡龍黃短褂,緞褲絨靴,頭束鏨金雙龍戲珠鑲祖母綠寶石發盔,年紀輕輕,氣度非凡。

那人徑直來在僖宗面前,叩首行禮道:「臣光波翼叩見皇上。」

僖宗大吃一驚,但見下跪之人竟與自己一模一樣。僖宗忙叫平身,自己也離座圍著光波翼看了又看,見他竟如自己的分身一般。

田令孜亦自訝異非常,在旁不斷打量光波翼,竟尋不到半點破綻。

李義南呵呵笑道:「陛下這回可以放心了,便是太后娘娘怕也認不出他是假冒的皇上。」

僖宗點點頭,說道:「光波翼,你這妝化得當真惟妙惟肖啊。」

李義南接口道:「他這哪裡是化妝……」

話剛說一半,光波翼搶道:「李大人所說不錯,這並非普通的化妝術,而是秘傳的易容之術。」

李義南本想說「他這哪裡是化妝術,他這是忍術中的變身術」,不想光波翼卻打斷自己,將變身術說成是易容術。雖然不明就裡,也只好閉口不再插話。

僖宗歎道:「你這易容術如此厲害,待會兒去到球場,他們必定以為是朕無疑。想那北道的忍者若當真前來,也必會被你騙過。」隨即又轉身問李義南道:「黑繩三現在何處?」

李義南躬身回道:「回皇上,黑繩三前往球場巡視,即刻便來龍首殿護駕。有黑繩三在身邊,皇上更可安枕無憂了。」

幾個人談話間,哪裡知道這一幕盡被一個人看在眼裡,聽入耳內,不是旁人,正是目焱的女弟子——花粉。

花粉此番來京城,早已知曉光波翼等人給皇上送信之事,也已得知他們對馬球大賽有所防範。故而花粉早早便潛入東內苑,窺伺動靜,慢慢享受貓兒捕鼠之趣。

此刻花粉藏身在龍首殿頂內的橫樑上,注視著光波翼變身成僖宗的模樣,心中卻想著他在幽蘭谷外林中的樣子。正自出神,卻見光波翼已經走出大殿,跨上一匹烏騅馬,田令孜和李義南緊隨其後,也各自上了一匹黑馬,三人在侍衛的簇擁下,向南奔去。

球場中唱名抽籤已畢,但聽得場外由遠及近幾聲「皇上駕到」,眾人皆跪地叩首迎駕。

見過候在一樓的群臣,僖宗便上了球場亭子殿二樓,田令孜和幾位宰相親王也隨之上樓。剛剛落座,皇太后駕到,僖宗忙起身給母親請安,扶著太后坐在自己的上手位置。隨即示意身邊的宮監開賽。

皇太后徐氏,並非僖宗生母,乃是唐懿宗的賢妃。僖宗生母乃王貴妃,薨於鹹通七年,當時僖宗年僅五歲,便由徐賢妃撫養照看。僖宗即位後,便追諡生母為惠安皇太后,同時也尊封養母徐賢妃為皇太后。

亭子殿旁的樂人得令,一時奏響《龜茲樂》。曲畢,一通鼓聲響過,從南北兩個球門右側分別衝出一棚人馬,來到球場正中,乃是岐州的「鳴喙」對京兆府的「飛熊」。每棚均為十騎,人人手持籐制球杖,長約四尺,以皮革包裹,杖頭為偃月形狀,繪以圖畫,稱為「月杖」或「畫杖」。

雙方相向而對,各呈一字排開,等候爭球。馬球乃以柳木空心而成,堅固圓滑,如拳頭大小,外繪彩畫,故稱「綵球」。

場中有「鞠官」三人,負責裁決勝負、犯規等事,均騎馬,其中一名鞠官全場奔馳,隨球裁判,為「主鞠官」,南北半場則各由一名鞠官守場裁決,為「副鞠官」。另外球門旁各有一名徒步的「司門官」,專司裁決進球與否。

場端球門闊兩丈二尺,高一丈一尺,乃以方木為門柱,寬板為門楣,門楣高四尺,其下門洞高七尺,後面連有網狀球囊。整個球門漆成明黃色。

「主鞠官」開球,只見那鞠官縱馬從西向東疾馳,待奔過球場中點剎那,將綵球豎直高高拋起。

綵球甫一凌空,兩棚人馬早已變陣衝出。有的徑向對方球門奔去,以資己方得球後策應進攻,為「先鋒」。亦有轉身回防者,以備不測,為「後軍」。每棚中各有兩騎「中軍」直奔綵球而來,待那綵球下落離地一丈左右,四馬錯動,四支月杖同時揮向綵球。

飛熊中一人月杖稍快,「啪」的一聲將綵球擊向南面鳴喙半場。那廂早有一名同伴等待接應,將手中月杖先迎向飛來的綵球,待杖頭觸到綵球,便順勢後撤,卸了綵球的力道,那綵球便似粘在杖頭一般。

見飛熊的中軍得了球,鳴喙中一名後軍策馬來阻,不等飛熊那中軍將綵球停住,揮杖便擊。未及觸到綵球,卻見那中軍陡然翻腕,月杖從他頭頂揮出一個弧形,將綵球拋向十丈開外的一名飛熊先鋒。

那先鋒得球,晃過對方一名後軍,將綵球輕輕向前擊出,隨即縱馬跟上,再用力一擊,將球傳給前方西側的另一位先鋒。

眼見綵球已經傳到距鳴喙球門二十餘丈遠處,鳴喙兩名後軍同時衝出,一騎徑向持球的飛熊先鋒馬首衝去,令一人則策馬奔到場中,封住了東西兩路的傳球路線。

飛熊先鋒見對方後軍將到,當即身子向右一沉,俯身探到馬腹下,看準方向,奮力揮杖,將綵球從馬腹下擊出。那綵球貼著地面,「嗖」地穿過在場中阻截的對方後軍馬蹄,滾到東南側一名飛熊先鋒馬下。這一擊漂亮非常,因那飛熊先鋒本在球場西側向南進攻,他這招鐙裡藏身,恰好擋住了對方兩名後軍的目光,無法看到他揮杖的時機和擊球的角度,以至於一擊奏功。

同伴接球亦毫不含糊,俯身將球撮起,驅馬向前。此時鳴喙後軍只剩一騎防守在球門東側,這名後軍馬首朝向西北,小步慢跑,以右前身側對進攻的飛熊先鋒。他這般不慌不忙地防守,反倒令對方抓不到破綻,不敢輕易揮杖射門。

那飛熊先鋒將綵球帶至距防守後軍不足兩丈遠處,大喝一聲,揮杖將綵球向球門西側擊出。此時那鳴喙後軍再不遲疑,縱馬前躍,揮杖攔球。

誰知飛熊先鋒這一擊竟是虛招,並未擊到綵球。月杖從球頂擦邊揮過,隨即撤回,待綵球落地,倏地將其撥到馬首左前側,繼而奮力一擊射門。

那鳴喙後軍已然縱馬前衝,此時猝難回身再防,眼見綵球呼嘯入門,落入囊中。

飛熊先中一球,場外登時歡呼雷動,戰鼓咚咚助威。

球場亭子殿一層,坐著參賽州府的官員和朝中一些重臣。西川節度使高駢的親信左莫邪軍使張守一坐在京兆尹崔淯的左手旁,張守一見京兆府的飛熊進球,便向崔淯道賀。崔淯素知張守一本是市井無賴,唯擅妖幻誑惑之術,因高駢篤信神仙道術,重用術士呂用之,對他言聽計從,呂用之的心腹張守一因此也得受重用。崔淯哪屑與這潑皮為伍,故而只淡淡應了一聲,並不多看這位張大人一眼。

張守一原是心胸狹隘、嫉妒成性之人,見崔淯對自己頗為輕蔑,心中大為不快,陰陽怪氣地說道:「京兆府果然人才濟濟,這馬上馬下的功夫當真了得。」

崔淯知他在暗罵自己靠拍馬屁陞官,當即回誚道:「這馬上的功夫須憑真本事,騎著紙馬是上不了真戰場的。」意在諷刺張守一和呂用之等人不過靠草人紙馬一類的江湖把戲蒙騙高駢,混進官場,其實並無真才實幹。

張守一聞聽此言,氣得滿面通紅,憤憤說道:「崔大人也不要得意太早,我西川來的這支玉鼻騂雖不敢同聖上的龍雀相比,不過踏殺兩隻病貓倒是綽綽有餘。」言下甚為不恭。

崔淯哈哈大笑道:「黔驢之技,諒能如何?」

飛熊即飛虎之意,於菟亦是虎的別稱。京兆府兩支球隊皆以虎為名,張守一故意說踏殺兩隻病貓,以示輕蔑。玉鼻騂乃是一種白鼻赤色駿馬,崔淯卻將其貶稱為驢,以為反譏。

二人正鬥嘴間,飛熊又中一球。

每場馬球賽以一炷香為期,此時香已燃半,飛熊越戰越勇,鳴喙開始尚有幾次反擊,漸漸便只有招架之功,最後長香燃盡,飛熊共中五球,而鳴喙竟一球未中。

稍息片刻,兩棚人馬再戰第二場。鳴喙換上兩人,想來本是欲留待後面複賽之時所用的猛將,現下不得不提早換上。

新將上場,鳴喙果然有所起色,香快盡時,兩棚各中三球,戰成平手。

張守一見狀靠在椅背上,搖首長歎道:「唉,可憐這貓兒未及被駿馬踏到,卻先讓麻雀啄了眼睛。」

崔淯聞言只哂笑不語。

只見飛熊此時也換上一人,此人黑壯高大,騎在馬上如座鐵塔般相似。尤為特別者,他手中的月杖又粗又長,杖頭雪亮,竟是以純鋼打造,一看便知份量不輕。

正值飛熊開球,一名後軍將綵球傳給中軍「鐵塔」,鳴喙的先鋒正欲上前爭搶,卻發現不知何時飛熊的另外三名中軍都已撤回到門前二三十丈以內,與三名後軍共同排成一個扇面,將「鐵塔」半圍在中間。

幾名鳴喙的先鋒正在扇面外盤桓,不明何意,只見那「鐵塔」將綵球停在馬腹右側,一聲大喝,在他身前的幾名同伴應聲向前急衝,立時與「鐵塔」拉大了距離,騰開十丈遠之地。「鐵塔」隨即掄圓了月杖,「砰」的一聲將綵球高高擊向空中。

這一擊力道驚人,拳頭大的綵球倏爾高遠,飛入空中幾乎不見。待綵球落下時,竟是直向鳴喙的球門砸去。

鳴喙的後軍這才回過神來,欲待回身攔截綵球,已然來不及了。眼見那綵球呼嘯而下,狠狠地射進球門囊中。

殿內觀賽的皇親、百官,場外圍看的軍士、宮監、宮女,悉皆嘩然。

鼓聲、人聲一時大作,僖宗在樓上也興奮不已,高聲喝彩。

飛熊連勝兩場,這第三場自然不用再比了。

接下來是神策軍的「赤戈」對陣商州的「干將」。「赤戈」平日常與僖宗的「龍雀」對賽,球藝自非尋常,亦是連勝兩場贏了「干將」。

初賽過半,司場宮監高唱休場,好讓皇上、太后和王公大臣們休息一會子。

僖宗起身更衣,片刻回來,稍息後即復奏樂開賽,由西川的「玉鼻騂」居南,對北棚京兆府的「於菟」。

同為京兆府所訓,於菟球技亦不在飛熊之下,是以場上「三軍」氣勢特勝。

甫一開球,於菟兩名中軍率先發力,一騎搶在玉鼻騂兩名中軍馬前,欲阻擋其爭球,另一人則直奔綵球而去。

玉鼻騂那兩名中軍似乎在剎那間便已洞悉了於菟的戰術,一人縱馬直面前來的於菟中軍,另一人則向西繞過對手,上前爭球。然而玉鼻騂的中軍終究晚到一步,於菟那名中軍此時已然伸出月杖,順著綵球下落之勢,杖頭粘住綵球向左下斜帶。

玉鼻騂那中軍見於菟已得球,迎面上前,揮杖便擊,出手突然、迅捷異常,以至於於菟的中軍未及反應躲避,綵球便被擊出,逕直飛向西北方的另一名玉鼻騂中軍。

奇怪的是,玉鼻騂這名中軍揮杖擊球,與於菟中軍兩桿月杖相交,竟然相互未碰到分毫。那於菟中軍杖頭的綵球剎那間便被擊飛,卻未看清對方是如何得手,一時竟愣住。他身旁的夥伴和鞠官卻看得清楚,原來那玉鼻騂中軍揮杖時手腕翻轉,竟是以杖頭的側面擊球。

那杖頭乃是六七寸長、兩三指寬的彎月形木條,側面厚不及寸,玉鼻騂那中軍竟能在出手異常迅速之下,如此精準地擊中綵球而不碰觸對手的月杖,之後又能在擊球後的剎那間將月杖收回,這般速度、反應、精準和力道確實前所未見。

隨著場下一陣擊鼓喝彩,只見那綵球已被玉鼻騂的另一名中軍接住。中軍得球,縱馬向東北急奔,於菟中已有一名中軍和一名後軍分從左右迎面夾攻而來。

眼看對手兩騎迫近,那玉鼻騂中軍突然將球豎直拋擊到空中,隨即向右一帶韁繩,胯下紅馬戛然止步,馬首右轉,馬尾甩到左前,八尺多長的烈馬驀地橫在於菟兩騎面前。

於菟那二人正策馬前衝,忽被對手橫馬攔住去路,匆忙之下急拉韁繩。隨著「灰——灰——」兩聲嘶鳴,馬首昂轉,四蹄騰空,險將那二人摔下馬去。

這邊玉鼻騂的中軍卻不慌不忙,待那綵球落在頭上四五尺高處,掄臂揮起月杖,將綵球抽擊而出,傳給東北方的一名玉鼻騂先鋒。

這一拋、一橫、一擊,動作連貫,一氣呵成,出手果斷,急而不亂,立時贏得一片喝彩。

亭子殿樓上的僖宗也興致高昂,拍案對身旁的李義南說道:「這玉鼻騂當真是個好對手,稍後朕要好好同他們較量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