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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國忍府中觀奇畫,馠風閣上聞海音

風習習,花搖枝曳,雨濛濛,紅潤綠濕。芳心似有纖絲縛,步欲歸家卻遲疑。

花粉冒雨返回羅剎谷,時近黃昏。她未及換下濕衣,便徑直前往目焱房內覆命。只見房中門窗洞開,燈燭方秉,案頭一爐熏香裊裊繚繞。那目焱背對房門端坐在一把胡椅上,身著灰色素袍,正自品著一盞香茗,雖不見面貌如何,但觀其背影安詳,舉止舒緩,儼然一位儒雅之士。

(按:古時中國人習慣席地跪坐,從南北朝時期高形坐具開始逐漸推廣,至於唐代,特別是盛唐之後,人們已經普遍慣於「垂足而坐」。胡椅正是當時比較流行的具有靠背的椅子。)

花粉款款跪在目焱身後,輕聲喚句「師父」,便低頭不語,待目焱發話。

目焱搐鼻深吸,嗅了嗅茶香,舉盞小啜一口,讓香茗自舌尖沿兩側滑到喉嚨,輕輕嚥下。

「好茶!」目焱放下茶杯,微笑道:「這是南邊兒送來的新茶,你房裡也有一罐兒。」

花粉俯首道:「多謝師父記掛,弟子……未能截住那封信。」

「不打緊。」目焱藹聲說道。

「可弟子……連村口都未能進去……我真沒用!」花粉竟自嗚咽起來。

「不必難過。百姓蒙難,天道垂憐,艱險縱多,天必佑之。自古成大事者,皆須歷經重重磨難而後成,區區一點挫折,何足掛齒。」目焱安慰她道。

花粉哽咽道:「那……那封信……」

目焱微微一笑,道:「你看,他們送來好茶,還帶來一封好信。那封信,他們想看,就讓他們看吧。快起來,跟師父說說,你都碰上誰了。」

花粉這才以袖拭淚,緩緩起身,將此番經過細述一番。

目焱半晌無語,良久方道:「光波翼,頗有乃父之風。」

花粉訝道:「他當真是光波翼?」

目焱「嗯」了一聲,隨即將光波翼的招數一一拆講給花粉,一如風子嬰所述無異,尤勝一籌,他竟連光波翼以花粉毒注入大樹太陰脈一節也剖析得明明白白。

花粉歎道:「師父,我這親眼見的還不如您聽故事的看得明白。依我看,風、地、川三位國忍合起來也及不上您。」

目焱只淡淡說道:「旅途勞頓,你去歇息吧。」

花粉辭別目焱,轉身出來,心裡默道:「原來他當真便是光波翼。」卻聽目焱在房內自言自語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幽蘭谷,蘭心島

孫遇等人由光波翼陪同,在瞻部各處遊歷了大半日,傍晚更有堅地、風子嬰兩位長老在蘭心島馠風閣設宴款待,菜餚豐盛,卻無半點葷腥。

堅地長老向孫遇、李義南二人拱手道:「我等忍者一向茹素,谷中並無葷腥,款待不周之處,還望兩位大人見諒。」

孫遇笑道:「不妨!想是忍者師從佛門,是以歷來食素。」

李義南也笑道:「正所謂入鄉隨俗,長老不必見外。」

堅地長老微笑道:「食肉氣濁,茹素氣清,濁則滯,清則虛,修習忍術,戒葷茹素乃是入門之必須。」

李義南一拍大腿道:「怪道我自忖再練武三十年,也及不上黑繩兄一根毫毛,人家愈練愈清,我愈練愈濁。也罷,從今日起便吃素了!」眾人哈哈大笑。席間彼此相談甚歡,頗感相見恨晚。

興致既起,酒意便濃。風子嬰也是好酒之人,今日遇到李義南與孫遇,正是酒逢對手。大盞相酬,推杯不休,不出片刻,彼此已然呼兄喚弟。

堅地滴酒不沾,黑繩三也只淺啜輕嘗,不時告罪推辭,陸燕兒更是略一致意而已。不想光波翼年紀雖輕,卻是海量,人亦極為豪爽,與那三人對飲,毫不遜色,替堅地長老連敬孫遇、李義南和風子嬰每人三大杯,又替黑繩三擋了數杯,竟自不醉。孫遇和李義南心中暗自喜歡,又聞風子嬰向眾人說了光波翼晨間禦敵的故事,更加欽佩這位少年豪傑,與之相交愈契。

光波翼對孫遇善畫尤有興趣,不時向其討教丹青之道,孫遇便詢問他何以鍾情墨色。

光波翼道:「先父在時,亦好丹青,家中尚存先父手卷十餘幅。我每每思念先父,便展觀其畫,久之亦覺樂矣。」

孫遇聞言喜道:「不想令尊亦是同道中人,我也很想瞻仰令尊大作,不如今晚我便到賢弟府上叨擾一夜,我二人可賞畫品茗,促膝長談。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光波翼喜道:「如此甚好!」

酒酣意暢,宴席將畢。奉上茶點,堅地長老命人洞開四窗,谷中蘭氣隨風盈室,嗅之酒意頓消三分。

孫遇道:「此樓不愧喚作馠風閣,蘭香隨風,縈鼻不散,直令人飄飄欲仙。」

李義南附道:「不錯。若能再聞得一二佳曲,便似身在瑤台了。」說罷側目向陸燕兒望去。

陸燕兒略一低頭,赧然起身道:「如諸位先生不嫌小女子琴藝鄙陋,我願獻上一曲為大家助興。」

風子嬰拍手笑道:「好啊!姑娘若會撫琴,正好可以同黑繩兄弟琴簫璧合。」

李義南「咦」道:「原來黑繩兄弟會吹簫?」

風子嬰哈哈笑道:「何止會吹,黑繩兄弟的簫聲乃是一絕!」

孫遇和李義南同時撫掌道:「甚妙!今日正好大飽耳福。」

黑繩三見狀,只得合十四方道:「既然如此,今日只好獻醜了。」

陸燕兒飛霞染面,取出琴,坐於北面窗前,向黑繩三望了一眼。

黑繩三亦取出長簫,向陸燕兒略施一禮道:「燕兒姑娘請。」

陸燕兒微微頷首回禮,玉指輕撥,琴聲遽起。但聞其音寥寥,沉轉低回,如夜之寂寞,似月之皎皎,靜謐安寧,恬然和雅。

一聲長音未絕之處,簫聲忽起,悠揚飄遙,似斷似續,忽而若近,倏爾去遠,如雲變幻,如風莫測,翩翩兮霓裳飛舞,躚躚兮羽衣旋翔。

二人所奏,正是《霓裳羽衣曲》。

眾人心中暗自喝彩。

琴鳴簫和,引鳳呼龍,若非回眸四相望,直把此處作瑤台。

一曲終了,餘音裊裊,不絕如縷。

良久,眾人才回過神來,撫掌喝彩。

陸燕兒起身向黑繩三深施一禮道:「難怪黑繩大哥聽琴知音,卻原來是引鳳之人。」

(按:《列仙傳》記載,秦穆公之女弄玉喜吹簫,其夫蕭史,更能以簫吹出鸞鳳之音。二人居於高台之上。一日,弄玉乘鳳,蕭史乘龍,二人忽然升天而去。)

黑繩三忙回禮道:「不敢,讓燕兒姑娘笑話了。」

眾人亦對二人大加讚賞一番,茶話一氣兒,夜深席散。李義南、黑繩三和陸燕兒便宿在蘭心島客房,孫遇同光波翼歸家賞畫,風子嬰也拉著堅地通宵夜話去了。

孫遇隨光波翼到得家中正堂,卻見並無其他家眷,遂問道:「怎麼,家中只賢弟一人嗎?」

光波翼回道:「我四歲那年,先父從北方回瞻部途中失蹤,先母憂思成疾,不久便病故。是以堅地長老收我為義子,將我留在身邊教養,直至前年方許我歸家獨居。」

(按:古人皆以出生為一歲,即今人所謂虛歲。光波翼所說四歲,即三週歲。本書中人物年齡皆指虛歲。)

孫遇歎道:「不想賢弟身世如此,愚兄罪過,引得賢弟傷心了。」

光波翼哂然笑道:「兄長說哪裡話,事隔多年,愚弟早已淡然了。」隨即合十道:「倒是我怠慢了兄長,只顧說話,忘記給兄長燒茶了,請兄長稍坐。」轉身便欲出去燒水煎茶。

孫遇忙拉住光波翼道:「不忙,剛在馠風閣已經吃足了,賢弟還是先將令尊大人的畫作請出,讓愚兄一飽眼福吧。」

光波翼道:「也好,不過先父的畫,恐遠不能與兄長大作相比,只怕會令兄長失望。」

孫遇忙道:「欸!賢弟如此說豈不折殺孫某了。」

光波翼一笑,道:「請兄長隨我來。」

孫遇邊走邊想:「不知這當年最強忍者所作之畫究竟如何?」

二人來到書房,但見房間不大,陳設簡樸清雅,南面置一書架,東窗前一案一椅,北面牆上卻是一幅白描圖畫,畫中一女子,端麗賢淑,雙手當胸而握,蘭指輕舒,手心中握有一物,唯露出一條細鏈,似為一件首飾。

光波翼道:「畫中先母,乃是先父在我剛滿週歲時所畫。」

孫遇頷首道:「令尊果然畫功不俗,用筆飽滿流暢,行散自然有度,人物形神皆備。只是令堂手中所握之物並不畫明,卻有些奇怪。」

光波翼問道:「兄長此話怎講?」

孫遇道:「通常畫人寫貌,或佩飾件,或持物什,多為托襯其人。或明其志,或詠其情,或寓其境,或陳其事。今令堂手中所持之物似為首飾之類,然其並未佩戴,而以手握之,此有兩種,一為受饋於人,二為欲以饋人。手中之物藏握不顯,亦有兩種,一為心愛珍重,二為不欲人知。然其卻露一端細鏈在外,又似乎欲留端倪。不知令尊作此畫時究是何意。」

光波翼道:「兄長此說亦有道理,只是我從未留意於此,亦不明所以。」

孫遇問道:「令尊所長者,工畫人物嗎?」

光波翼道:「其實家中所遺先父之作,唯此一幅人像,其他皆為山水。」說罷從書架上取下一卷畫軸,展於案上。

孫遇近前一看,大驚!半晌道:「這是令尊的畫嗎?」

光波翼頗感納悶,應道:「不錯。」

孫遇忙請光波翼再展開幾幅畫卷觀看,看罷,自言自語道:「原來是令尊所畫。」

光波翼更感奇怪,問道:「怎麼,兄長見過先父的畫?」

孫遇凝視光波翼片刻,說道:「此中似有蹊蹺。」便將自己在閬州的經歷詳細說與光波翼,並告之,自己為閬州刺史楊行遷所續之畫,正是光波勇所作。

光波翼聞言亦大驚道:「異之兄所言當真?可確定那閬苑圖乃先父所畫?」

孫遇點頭說道:「千真萬確!」

光波翼雙眉微蹙道:「閬州正是先父回幽蘭谷的必經之地。兄長可曾記得那幅畫的細節?」

孫遇拉住光波翼的手道:「賢弟莫急,愚兄不但記得,還可為賢弟復畫一幅。」

光波翼忙拜倒謝道:「兄長厚恩,光波翼感激不盡!」

孫遇忙不迭將光波翼攙起,道:「賢弟切莫如此,你我一見如故,兄弟相與,區區小事,何足言謝?只是這回卻要煩勞賢弟為我烹一爐好茶了。」

光波翼喜道:「這個自然。」

是夜,孫遇秉燭達旦,凝神揮毫,將光波勇在閬州所作之畫重又畫出。這回卻是全然按照原畫,一筆不差畫成。置筆案上,已近黎明。

二人草草洗漱,簡單用了些茶點,便攜畫來到堅地府上。

堅地聽罷二人所述,再細觀其畫,半晌歎道:「睹畫思人!想當年光波賢弟獨好山水,每至一地,常常卷留美景。此畫確似出自光波賢弟之手,只是畫上並無提款,不知是何時所畫?」

風子嬰也道:「不錯,畫上無字,如何辨別?」

孫遇問道:「二位長老看此畫可有特別之處?」

堅地沉吟道:「此畫尚未完成,而鳳凰樓又是草草畫就,似乎畫至一半,突生變故。」

孫遇道:「不錯,這只是其一。另外,此畫雖無提款,卻已畫明時日。」

眾人聞言均不禁「哦」了一聲。

孫遇指著畫中閬苑北面一座樓宇道:「此樓喚作『碧玉樓』,幾位請看這樓頂的鴟尾。」

(按:鴟尾為古代宮殿屋脊正脊兩端的裝飾性構件。外形略如鴟尾,因稱。鴟尾又名鴟吻、脊吻、正吻等。其形狀唐代以前多用鴟尾,為內彎形的魚尾狀,並附有鰭;宋代鴟尾、獸頭並用,但鴟尾已出現吞脊龍首,並減去鰭;明清改鴟尾為吞脊吻,吻尾外彎,仍保留獸頭。)

三人依言看去,但見碧玉樓位於畫面中上部,與後面連綿的群山疊映,樓頂正脊,只有東側一個鴟尾,西側卻無。若非孫遇指明,並不容易看出。三人轉頭望向孫遇,待他進一步言明。

孫遇接道:「我當時在閬州臨摹此畫時便注意到此一細節,然我親見碧玉樓樓頂兩個鴟尾實為完好。後來曾以此詢問刺史楊行遷府上的總管楊一忠,得知此碧玉樓的樓頂鴟尾確實曾經損毀,便是十五年前,此畫出現在閬苑中天樓之前的半月。其後很快便被修復。據此可知,此畫便是畫於之前的半月之內無疑。」

堅地長歎一口氣道:「如此便是了。算來十五年前正是鹹通四年,光波賢弟助龜茲挫敗吐蕃騎兵後便向朝廷進了奏章,之後來信說他七月間將回瞻部,順便去涪州辦件事,誰知後來竟沒了消息。莫非是在閬州出了岔子?」

孫遇道:「我和李將軍在長安時,聽說當年二位長老曾上奏朝廷,疑為目焱加害了光波長老,可有此事?」

風子嬰答道:「不錯,正是我二人聯名寫的奏章。當年我們聽說光波賢弟失蹤,便立即派人四處查訪。後來從光波賢弟手下一名信子處得知,是目焱、淳海二人隨著光波賢弟一同南下,誰知目焱卻矢口否認。我便約淳海在洮州一見,意欲從他口中探知實情。」

「結果呢?」孫遇急於知道後情。

「唉!」風子嬰一拍大腿道,「誰曾想,那晚等我到了約定的地點,卻見淳海已經被人毒死。我正待將他的屍首帶走,目焱卻帶了淳海的弟弟淳江等人趕過來。剛一見面,那淳江便怒吼著向我出手,想要拚命。我知他誤以為是我殺害了其兄,便不與他正面交鋒,只一邊化去他的進攻,一邊向其說明。誰知如此一來,他更加懷疑我是做賊心虛,不敢還手。加之目焱在旁煽風點火,誣蔑我殺人滅口,我一時百口莫辯,又不想傷及無辜,只得拋下淳海的屍首,獨自回來了。嗐——」說罷又是一聲長歎。

「如此看來,那目焱果然嫌疑最大。」孫遇說道。

「不錯,我二人也是如此想法,故而奏請聖上明鑒。」堅地接道。

光波翼一直在旁細聽,此時開口道:「看來弄明此事的關鍵繫在一人身上。」

孫遇與光波翼對視道:「不錯,那名信子!」

堅地輕輕搖頭道:「從那以後,那信子便失蹤了。據報,那信子一家老小五口,還有一個未滿週歲的孩子,一夜之間忽然消失,不知去向。」

孫遇蹙眉道:「我有一事不明,為何只有那信子一人知道光波長老攜何人南下?」

堅地答道:「孫大人有所不知,忍者辦差出行一向秘密,不使人知,縱是自己的親眷亦不清楚。因那信子奉光波賢弟之命,前去傳喚目焱和淳海二人,是以得知此事。」

「原來如此。」

孫遇話音甫落,有人來報,邑長海音慧求見。

堅地忙令光波翼先收起畫卷,請海音慧進來相見。

孫遇向門口望去,見一女子款步而入,一身素裝,外披一件青白色帶帽斗篷,樣貌清秀慈祥,似乎三十四五歲年紀。

堅地和風子嬰忙上前與之見禮,只聽風子嬰叫道:「海音師兄,一向可好?」

孫遇不禁低聲自語道:「海音師兄?」

聲音雖極低,堅地早已聽見,向其釋道:「風長老與海音先生幼時曾同在一處習學忍法,故而以師兄弟相稱。」

孫遇呵呵笑道:「海音先生如此面少,委實不像風長老的師兄。」

風子嬰扭頭向孫遇笑道:「怎麼?我看上去恁麼老嗎?我不過才五十六歲而已。」

孫遇聞言怪道:「風長老已然五十六了?卻像是四十幾歲的人。」

風子嬰哈哈大笑道:「海音師兄還長我兩歲呢!」

海音慧在旁笑罵道:「這老小孩。」

說笑間李義南等人也到了。堅地忙為海音慧引見諸人,大家互相見禮入座。

堅地將孫遇等人前來的目的向海音慧交代一番,說罷便請孫遇拿出那封梵文書信交與海音慧。

海音慧展信細看兩遍,抬頭道:「此信並無首尾,想是不欲寫明收、授二者身份。我且譯出與諸位看。」說罷走到案前。

陸燕兒忙起身為其展紙研墨,海音慧謝過,提筆書道:「吾已稱王於東方,今以先生為征西大將軍,隨後將奉上黃金五千兩,以為日用。將軍端陽之策甚佳,屆時將與將軍呼應。」

書畢,孫遇等傳看一回。李義南道:「莫非這是黃巢寫給目焱的信?」

孫遇接道:「來此途中亦曾聽聞黃巢於亳州稱王,應為二月間事,距得此信時日不久。」

風子嬰拍案罵道:「目焱這廝,好不要臉,竟然要那反賊封官賞錢!」

堅地右手撚鬚,沉吟道:「卻不知他們端陽節有何舉動。」

光波翼起身向大家作禮道:「既然他們定下端陽節之約,想必是欲借此日與往常不同之處做文章。」

風子嬰問道:「此日與往常有何不同之處?」

光波翼回道:「一時亦難盡知。不過尋常此日總有兩大熱鬧,一為賽龍舟,一為趕廟會。不同地方抑或有特別習俗亦未可知。」

孫遇點頭稱道:「光波賢弟言之有理。不過當務之急,總須在端陽節之前趕回京城,向聖上稟明此事。」

眾人均表贊同。

海音慧此時向堅地合十道:「長老,我此番還帶來一個好消息。」

「哦?」眾人和堅地一時均看向海音慧。

海音慧接道:「我昨日出關後,收到川長老傳來的消息,說是在杭州發現了百典族的人。」

孫遇瞥了一眼堅地,見他眼神熠熠,似乎很是興奮,便問道:「這百典族有何來歷?」

堅地娓娓說道:「百典族乃是忍者中特別一支,此族忍者掌握百八種忍術之全部傳承,故曰百典族。當年非空大師特將全部忍術修煉之法傳於一人,便為防止萬一某種忍術意外中斷傳承,可由此族忍者為其接續,而不至失傳。此族忍者人丁稀少,罕預事端,曾經數代一脈單傳,更於二十年前失去蹤跡。」

孫遇奇道:「如此說來,該族忍者豈非精通全部忍術,厲害之極?」

堅地搖頭笑道:「非空大師還為此族忍者定下一條鐵律,除『遁術』之外,不得修習任何忍術!」

「遁術?」孫遇和李義南異口同聲問道。

「便是遇敵時脫身之術,此族之遁術乃非空大師獨傳,無人可及。」堅地又解釋道。

風子嬰插道:「不錯,否則若有人想抓住百典族忍者,套取忍術秘密,豈非不妙?」

李義南追問道:「那怎能保證百典族忍者自己不會偷偷修煉其他忍術?」

堅地答道:「該族忍者皆有誓言在身,若有違反,必獲懲處。再者,為防後代子孫人多心雜,難以約束,該族忍者一向人丁不旺,常常一脈單傳。」

李義南又問道:「那誓言果真靈驗嗎?」

堅地微笑道:「忍者誓言皆有不可思議之秘密力量守護,驗如桴鼓。」

孫遇起身作禮道:「多謝堅地長老。我和義南兄此行,本想往各道皆遊歷一回,不想卻生出這件巧事。雖然打亂了行程,卻也澄清一件大事。如此我們今日便想啟程回京,向聖上覆命。」

堅地回禮道:「時日頗緊,二位大人要務在身,我也不便多留,今晚我自會差人護送兩位回京。晌午我們還在馠風閣設宴為兩位大人送行。」

孫、李二人同時道聲「多謝長老」。

堅地請風子嬰和海音慧送孫遇等人先回馠風閣略事休整,卻獨自留下光波翼,說道:「翼兒,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為何讓人四處查訪百典一族的下落?」

光波翼右膝跪下道:「義父養我教我,待我恩重如山。」

堅地拍拍光波翼的肩膀,將其拉起道:「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孩子。以你的血統和資質,若得光波族忍法傳承,將來成就定不在你父親之下。只可惜光波賢弟英年早逝,不能親自傳法於你。」堅地頓了頓,又接道:「如今你已長大成人,也該出去歷練一番了。今夜你便護送兩位欽差大人一同回京,順便去辦兩件事。一是去杭州尋訪百典族忍者,但願能夠尋到,向其求法。待此事辦成,可折向西行,前往閬州查探一番,看看能否尋到些那件往事的線索。」

近午,賓主已在馠風閣坐定。

堅地以茶代酒,舉杯敬道:「我等與兩位大人一見如故,誰知言未盡歡卻要匆匆別過了。不知何時再得相會。」

孫遇道:「我與義南兄何嘗不想與諸位多親近幾日?此番出行未能全復聖命,聖上或可再命我二人往詣諸道,亦未可知。但願早與諸位重逢歡敘,也好同風長老一醉方休啊!」

風子嬰開懷笑道:「不錯!不錯!我們今日便一醉方休!」

諸人暢飲一氣,孫遇聞說光波翼和黑繩三將隨同回京,心中更加高興。卻見海音慧非但不飲酒,甚或連筷子都少動,不免相詢。

風子嬰搶道:「異之老弟莫見怪,我這位師兄隔日一餐,所食甚少,平日連水都不喝。」

孫遇不明就裡。海音慧解釋道:「那是我以往修法時所行,此後便成了習慣。」

孫遇忽然憶起谷子平曾在船上說過,海音一姓乃取自《妙法蓮花經——觀世音菩薩普門品》中的偈子:「妙音觀世音,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是故須常念。」便以此請問海音慧其中含義。

海音慧含笑答道:「此偈乃是讚歎菩薩五種德行,妙音與樂,觀音拔苦,梵音深淨,潮音應時,勝音出世。我族姓正是取其『海潮音』之義。『海』言其廣大,『潮』言其時節不差。我族忍術多以音聲為用,臨敵之時,但用此術,可有兩種妙處。一者無論敵人多寡,一術以蔽之,此為廣大如海義;二者此術迅捷,聲到術成,分毫不差,此為應時如潮義。故簡名曰海音。」

孫遇聽得微微頷首,海音慧續道:「然先師曾說,這只是淺近之義,若論其深者,須從心門入,當『反聞聞自性』,方可超越此術,成就道法。我輩愚魯,尚未參透。」

孫遇聞言歎道:「原來如此!我倒有一解。」

海音慧合十道:「願聞其詳。」

孫遇道:「即此音聲可在心外?」

海音慧道:「萬法皆不出一心,豈在心外?」

孫遇又道:「正是。此聲發時,並無實質,亦非虛無,非空非有,故曰妙音;當發聲時,聲即是空,即空即有,故曰世音;無論空有,皆不出此清淨本心,故曰梵音;聲音起滅,如潮之漲退,潮起於海,復歸於海,聲起於心,復歸於心,潮即是海,聲即是心,故曰海潮音;若達此義,超世解脫,故曰勝彼世間音。」

海音慧聞孫遇此說,忽如臨淵躍下,閉關時心中一點掛礙竟一時得脫,登時身心豁然,脫口說道:

潮起潮落兩茫茫,入海方知是家鄉。今日得聞無生曲,笑看波水一處亡。

孫遇微笑點頭,海音慧起身欲拜,早被孫遇止住,道:「慧先生,珍重。」

(按:海音慧開悟偈乃作者虛撰。)

席間眾人見此情景,頓時寂然。堅地和風子嬰肅然起敬,黑繩三和光波翼若有所思,唯獨李義南茫然不解,四顧訝然。

風子嬰舉杯道:「沒想到先生懷珠不露,失敬!失敬!我敬先生和海音師兄一杯。」說罷先自一飲而盡。

風子嬰原本已稱呼孫遇作異之老弟,現下又改口稱先生,可見心中敬意頓生。

海音慧舉起茶杯道:「我不飲酒,也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永銘先生大恩。」

李義南見諸人說話莫名其妙,越發感到奇怪。

孫遇忙笑著打圓場道:「大家情投意合,兄弟論交,不必敬來敬去,來,咱們大家共飲一杯。」

眾人順孫遇的意,紛紛舉杯共飲。

氣氛更融,諸人頻與孫遇交談,多關忍法精義、禪家心要。

孫遇怕冷落了李義南,便提議請黑繩三和陸燕兒再合奏一曲助興,黑繩三此番慨然應允,陸燕兒更是樂得與黑繩三相和。

簫聲先起,羽調高揚,琴聲隨至,徵音低回。高低之間,山氣靄靄,潮聲隱隱,巖擊白浪,沙沉青波。

陸燕兒之和,甚得黑繩三之意,黑繩三不禁與陸燕兒相視而笑。

曲罷復飲,酒酣人未醉,席終有散時,堅地又邀眾人到府中用茶,大家直暢談到天色將暮,這才讓人備好船隻,送孫遇等人離去,眾人均是依依不捨。

山影峭長,紅日沉江。船行過鷹背口,陸燕兒在艙內置好堅地所送的果蔬茶點,大家圍坐慢吃閒聊。

陸燕兒將一盞茶遞與光波翼,道了句「光波大哥請」。

孫遇在旁笑說道:「我見燕兒姑娘與光波賢弟年紀相仿,還不知你們兩人誰更大些,燕兒姑娘別是叫錯了大哥。」

光波翼接口道:「在下是鹹通元年五月十七生,不知燕兒姑娘生日是哪天?」

陸燕兒訝道:「這可真巧,我與光波大哥同年同月生,卻只晚了幾日,是五月二十三的生日。看來這大哥沒叫冤枉。」眾人皆為之一笑。

孫遇問光波翼道:「賢弟自幼在堅地長老身邊長大,不知所學是何忍術?」

光波翼回道:「義父視我如親生,盡將地部諸法傳授與我,其中尤以空類為主修,兼有雜部的化類忍術。」光波翼本對孫遇為自己復畫先父遺作心存感激,在馠風閣又見其點撥海音慧發明心地,更是傾心相交,是以對孫遇所問坦誠直答。

孫遇又問道:「不知賢弟所修忍術現今已臻何境?」

光波翼道:「愚弟年輕學淺,不過是色忍而已。」

黑繩三在旁插話道:「光波賢弟過謙了,雖然賢弟名為色忍,恐怕一般想忍也非賢弟對手。」

光波翼笑道:「兄長取笑小弟了,我哪裡有這般本領。」

孫遇哈哈笑道:「賢弟果然少年英雄,我們再吃幾杯如何?」

光波翼和李義南齊聲贊同。

大家又吃了一起兒酒,天已黑透。不多時,船隻駛進一個海灣。又行了半個時辰,但覺船身稍稍晃動兩回,竟然停下。

孫遇和李義南正自奇怪,光波翼說道:「幾位兄長,請換船。」

出艙一看,大船已停靠在一處斷崖下,旁邊有幾艘柳葉小舟悠悠蕩蕩,每舟均有一名舟子,持槳等候。

李義南問道:「怎的和來時走的不是一條路?」

光波翼回道:「咱們走的是條小路,不過前面水道狹窄,只能換乘小舟過去。」

那柳葉舟確如其名,舟寬只容一人,每舟除了舟子也僅能載一人。

五個人分別登上五艘小舟,另有一舟載了行李,繞過斷崖,駛入一條河道。那河道本已不寬,行出里許更是愈走愈窄,漸漸竟只能勉強通過一條小舟。再走一段,轉了個急彎,又是一座斷崖突然擋在面前。卻見小舟並不減速,直奔斷崖衝過去,行至崖下,方才看清原來是兩座並立的斷崖夾著一條河道。河道極窄,舟子掌船極為嫻熟,纖毫不差便進入兩崖之間,卻已無法用槳,便以雙手攀著兩側山崖前行。

穿過斷崖,又行出大半個時辰,河道稍寬,六艘小舟轉過一個慢彎,便停靠在岸邊,早有一人提燈等候。

棄舟登岸,便聽光波翼叫道:「鐵幕兄!」話音顯得頗為驚喜。

那人也叫了聲「光波賢弟」,又說道:「此處不便見禮,請諸位恕罪。咱們進屋再說話。」

眾人隨那人向山上走去,大約一盞茶的工夫,來至幾間木屋前。進得正中一間大屋內,見四周已點燃燈燭,頗為明亮,那人方與孫遇等人見禮。

原來此人亦是瞻部忍者,名叫鐵幕志,奉堅地之命,一同護送欽差大人回京。想來光波翼此番首次遠行,又逢國事紛亂,堅地怕有些許閃失。雖有黑繩三同行,但黑繩三乃牛貨道忍者,奉風子嬰之命,只隨同諸人到京城而已,光波翼尚須前往杭州、閬州等地,故而堅地派出鐵幕志同行。鐵幕志亦是堅地收養的孤兒,年長光波翼幾歲,自幼便與光波翼一同學修忍術,故而兩人感情甚好。鐵幕志的其他忍術倒也罷了,卻以得自堅地真傳的防守忍術——銅牆鐵壁術而位列想忍。

孫遇一邊見禮一邊端詳鐵幕志,但見此人身體結實強壯,相貌忠厚老實,暗紅色臉龐微掛笑容,待人接物略顯靦腆,卻是位令人放心的人物。

鐵幕志安排諸人在各個房間睡下,歇息一宿再走。

因只陸燕兒是女子,又非忍者,故而鐵幕志將其安排在正中的房間,並交與她一個銅鈴,若有事端,可搖鈴報信。

陸燕兒自是感激,款款向鐵幕志拜謝。鐵幕志見陸燕兒美麗婀娜,況復溫柔嫻雅,一時竟不知如何酬答,不禁臉色更紅,忙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次日清晨,大家起身梳洗,匆匆用過茶點。鐵幕志早已備好馬匹,請眾人上馬。陸燕兒不會騎馬,孫遇和李義南便讓黑繩三與之共乘一騎。黑繩三亦不在意,欣然扶陸燕兒上馬。陸燕兒卻是羞中帶喜,上馬時忽見鐵幕志正望向自己,不覺臉紅,赧然一笑,更顯嬌羞。

鐵幕志當先帶路,黑繩三與陸燕兒緊隨其後,孫遇、李義南次後,光波翼斷後。馬騁山中,儘是羊腸小路,更多有坡地密林,根本無路可走,只得在草石樹木中穿行,若非有人帶路,早已不知迷失幾多回矣!

他人不提,陸燕兒靠在黑繩三懷中,顛簸起伏之際卻甚感溫馨,時而羞面含笑,時而低眉遐思。孫遇雖是文人,馬騎得卻好,上下提按,閃轉騰挪,竟毫無凝滯。

李義南跟在孫遇馬後,不禁讚道:「不想賢弟的騎術如此之精,不輸聖上的龍雀。」

孫遇朗聲笑道:「兄長過獎了。」

光波翼在後問道:「龍雀是何人?」

李義南高聲回道:「龍雀並非人名,乃是聖上的馬球隊。此名乃聖上親賜。傳說古時有神鳥名龍雀,後來大夏出了一把寶刀,亦以龍雀為名。刀身有銘文:『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故而聖上取龍雀為名,其義有二,一者言此隊人馬迅疾敏捷如神鳥飛空;二者言其所向披靡如寶刀出鞘。」

(按:《晉書》赫連勃勃載記:「又造百煉鋼刀,為龍雀大環,號曰大夏龍雀。銘其背曰:『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

正說話間,鐵幕志已經駐馬在一片坡間平地。大家紛紛下馬休息,也讓那馬兒歇腳吃草。

光波翼向李義南和孫遇二人道:「如此看來,聖上頗為喜愛馬球之戲。」

李義南道:「豈止喜愛,聖上所好,無過於此。平日常親自率隊操練馬術球藝,亦常邀王公大臣同場競技。每年端陽、中秋兩節,更邀遠近各道節度使,遣隊至京師會賽,熱鬧非凡。聖上年少氣盛,自不肯在臣子面前輸球,故而從十萬禁軍中精挑能射善騎之士,納入龍雀操練,志在必贏。」

言及於此,光波翼和孫遇同聲叫道:「端陽節!」

孫遇歎道:「此前怎的忘卻,那目焱莫不是要在馬球會上動手腳?」

李義南也道:「這端陽節的馬球會賽確是如光波賢弟所說的『特別之處』。」

黑繩三聞言,也自微微點頭。只有鐵幕志並不清楚梵文書信之事,聽眾人說聊,也不相詢,轉向陸燕兒看去。只見陸燕兒坐在一方小石上,凝神遠方,彷彿並未在聽大家說話,而是獨自想著心事。

光波翼卻主動上前,將此事前後大略向鐵幕志敘述一回。鐵幕志腆然一笑道:「那咱們這便上路吧。」

李義南道:「不錯,咱們得加緊趕路,早些趕回京城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