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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藝高服眾小人忌,以德報怨君子行

這南樓本是跨街而建,是以樓閣基座乃一拱形門洞,須從側面拾階而上,方得到南樓的第一層樓。

那軍漢引孫位來到一樓,讓孫位進門,自己卻站在門口等候。孫位見一花髯瘦削老者端坐在屋內正中卷雲長案後面,身邊立一十二三歲的書僮,低眉垂目,案上一爐清香正自冉冉。

孫位上前作禮,老者起身酬答,態度頗為客氣,請孫位坐於右首,隨即令書僮取過一錦盒,拿到孫位面前。書僮將錦盒打開,裡面有幾十個小信封。老者請孫位隨手抽取了一封,打開折好的信箋一看,上面書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正是《詩經·鄭風》中的一首詩。原來這第一關是命題作畫,考官設題目數十個,由闖關者隨機抽取一題,絕不重複,以免來過的人洩漏考題。

書僮為孫位鋪好紙硯筆墨,那老者捋鬚靜觀。

孫位不假思索,提筆便畫。筆下很快現出郊野景象,遠處山林隱隱,一娉婷少女立於畫中,含羞帶笑,一雙雪眸靈動傳神,身旁的背簍盛有花草。少女身側有一年輕公子,凝視少女,目不暫捨,秀雅之中難藏喜悅之色,左手提起衣擺,似欲邁步上前與少女說話,右手按掌於胸,不失克制之禮。

老者在旁微微點頭,心中暗自讚歎孫位構圖精緻,落筆不俗,雖只簡單勾畫幾下,人與物皆栩栩如生,能動會說,如在目前,顯出非凡功力。那公子和採花摘葉的少女於野外邂逅鍾情,正合題意,只是不見「零露漙兮」。

老者正自尋思,突見孫位唰唰幾下,在少女和公子中間以粗筆畫了縱橫數道,竟佔了小半畫面。

老者一驚,不明孫位何意。好好的一幅畫,如此一來豈不毀了?

孫位不慌不忙,又略施淡墨,那幾筆粗墨便成了雜生的野草。這野草固然畫得韻美,卻仍覺破壞了先前的構圖。老者不由得歎了口氣,心道:「這位先生原本畫功深厚,遠逾常人,想必要在構圖上再出奇思,可惜卻弄巧成拙,反倒不倫不類了。」

正想起身拿起畫來作一點評,不料孫位並未畫完,將筆在清水中涮淨,又以筆鋒正中的一跟毫毛輕輕蘸墨,對準野草,手腕一抖,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力,那筆端滴下一滴水,落到紙面時竟將筆尖上那一點墨散到水滴的四周,濃淡漸變相宜,剛好成了一滴露珠之形,何止神似,便如將那露水採來,施在這裡一般。孫位又如法滴了幾滴,老者不禁眼前大亮,面對畫面,彷彿置身野外,正巧透過一簇野草上的露珠,見到一幅兩情相悅的美景。那瑩瑩露珠,宛如少女的明眸,亦如公子含情的雙目,當真是零露瀼瀼,美人清揚!

孫位放下筆,向老者作禮,請他點評。老者起身還禮道:「先生的畫,老朽恐怕無置喙之地。老朽一生喜畫,閱畫無數,當今名家之作亦多有緣觀瞻,今見先生下筆著墨,隨心所欲,盡皆恰到好處,無一筆一墨欠在,構思之精巧更出乎意表。三年前老朽曾見過當今國手、會稽山人孫位先生的一幅高逸圖,其功力似乎尚不及足下。」

孫位微笑道:「老先生過譽甚矣,區區在下,不過學得三二筆塗鴉的功夫,聊以自娛尚可,豈敢與國手大家相提並論?今日也不過因為囊中羞澀,見利而忘鄙,斗膽上來獻醜,倒叫老先生取笑了。」

老者搖搖頭道:「先生倒也率直,難得。不知該如何稱呼先生?」

孫位答道:「在下姓孫,名遇。」

「孫遇?」老者歎道,「老朽郭慕孺見識淺少,竟未曾得聞孫先生大名。不過老朽斗膽預言,將來先生的大名必將響震寰宇,傳美後世。」

孫位拱手道:「郭老先生錯愛了。」

郭慕孺躬身揖手,請孫位上二樓。

樓高一層,氣爽三分。二樓四面門窗洞開,江風習習拂面,孫位深吸一口氣,頓覺神氣怡然。

早有一書僮恭敬地將孫位迎入門。只見閣內正中陳一四方書案,案上筆墨紙硯現成,案旁坐一中年漢子,方面虯髯,身穿布褂,腳踏芒鞋,手中搖著一把蒲扇,倒與八仙裡的鍾離權相似。

鍾離權對孫位點點頭,示意他坐下,並不見禮,舉止頗為傲慢,眉宇間卻氣定神閒。孫位覺得此人奇怪,但並不計較他無禮,主動上前施禮道:「在下孫遇,請教先生高名。」

鍾離權道:「大家都叫我三是先生,名字不說也罷。」

孫位更加好奇,問道:「為何叫三是先生?」

三是先生道:「我生平看不慣的人、事太多,這一街之上,半街是偽君子,半街是真小人,故而難得從我口中聽到誇獎讚美之言,多為非否嫌惡之語。我只對三種人稱『是』,有德者,有才者,有量者。所以大家叫我三是先生。」

孫位撫掌笑道:「甚妙。就請三是先生出題。」

三是先生說道:「提筆吧,我邊說你邊畫。」口中果然無半句客氣話。

孫位微微一笑,並不介意。

只聽三是先生道:「我欲見高山。」

孫位心想:「他只說要我畫高山,卻不說接下來要畫什麼,這便如何落筆?我若滿紙畫作高山,他莫又要我畫流水。難怪至今無人過關,此關實在太過刁難人。如今只好畫在筆下留三分,見機而變了。」當下在右側紙面畫作高山。

又聽三是先生道:「我欲見流水。」

孫位暗笑一聲:「果然不出所料。」提筆再畫。

「我欲見長路。」三是先生又出新題。

孫位已在山間水畔也留了餘地,便不為難。

「我欲見雲天。」孫位此時已然明白,這三是先生是要考校畫師的臨場應變之功,以及對畫面構圖的控制之力。

「我欲見房舍。」孫位應聲在山腳添畫房舍數間。

「我欲見感傷之士。」孫位聞言暗道:「這位三是先生要的倒真齊全,山、水、雲、天、捨,現在要畫男,過會兒怕要再畫女了。」提筆在房舍前畫一男子,席地而坐,懷臥古琴,仰天而歌,其情悲愴。

三是先生也不看孫位作畫,清了聲嗓子說道:「你且聽仔細了,我欲見飛鳥。在此之後,許你加畫一物,無論人、物皆可,裨成完整畫作,更須配以古人的詩、辭、歌、賦一首,應和畫中之境。」說罷搖了搖手中的蒲扇。

孫位心中歎道:「想我恩師當年苛訓嚴教,也不曾出過此等刁鑽題目,現在知道為何竟無一人能過得這第二關了。」當下目視畫面,凝神思索,正專注間,忽覺心中清朗,隱約竟似聽到畫中男子所吟之歌。

孫位再不猶豫,揮筆在男子對面畫一女子,蹙眉哀慟,倚門悲嘯,聲動天宇。空中兩隻白鶴,盤旋回顧,唳鳴淒淒,直似被女子的哀哭聲所撼。

末後一筆完成,整幅畫渾然一體,人境相托,主次有序,遠近高下全無阻滯之感,決計看不出是一樣一樣湊成的畫面。孫位又提筆書道:「將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遠兮路漫漫,攬衣不寐兮食忘餐。」正是商代陵牧子所作的《別鶴操》(引自晉·崔豹《古今注》)。

陵牧子娶妻五年而無子,父兄將為之改娶。其妻聞之,夜半而起,倚戶悲嘯。陵牧子聞之,愴然而悲,乃援琴而歌。《琴譜》曰:「琴曲有四大曲,《別鶴操》其一也。」

孫位此畫正與《別鶴操》意境相合,而無半點牽強。

三是先生先看題詩,又將畫作上下細看,越看越驚,越看越奇,不住搖頭歎氣。

孫位見狀,心下暗忖:「怎麼,難道此畫不入三是先生的眼嗎?」

三是先生看罷回身,向孫位深揖一禮道:「先生乃不世高才,我三是先生現下連這個『是』字都不敢對先生說出,實在惶恐之至。今日得睹先生當面作畫,何止三生有幸。」

孫位見他突然對自己如此禮敬,倒覺不慣。拱手回禮道:「先生不必多禮過譽,在下孫遇承蒙三是先生青眼垂愛,才是三生有幸。」說罷哈哈大笑。

三是先生見孫位性情如此爽快,也哈哈笑道:「當世丹青名家,我從前只佩服孫位和張南本二位,今日得見先生,卻更勝二人。幸哉!快哉!今後我三是先生品畫,終於能說三個是了,哈哈哈!」

孫位與之同笑,心道:「不想我孫位的虛名還被這許多人瞧得起。」然不能告知三是先生自己便是孫位,心中不免歉然。

王之渙詩云:「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孫位甫上三樓,便覺視野開闊,四下無遮,嘉陵江水滾滾奔騰,不見頭尾。目之所極,水天一色,更無分際。孫位心中感慨道:「所謂天淵之別,當是局限其中,目視短淺所致。若能置身遠處,放長眼光,天淵何曾有別?」

進得門來,兩位官吏模樣的中年人快步迎上,滿面堆笑,齊向孫位拱手作禮,一人說道:「恭喜,恭喜先生連過兩關。我二人奉命在此設關近一月,先生是第一位上到這三樓的,必是丹青聖手,筆墨高士。在下楊一忠,是刺史大人府上的總管。這位劉漱劉大人,是刺史府中的丹青舍人,乃當今翰林供奉常重胤常大人的門生。」

孫位心想:「看來這位刺史楊大人果真好畫,居然設了『丹青舍人』一職,想必是專門為這位劉漱所設。我在京城時見過常重胤,此人善畫人物,工筆精妙,這位劉漱既然是他的學生,想來也是工於人物了。」當下施禮道:「多謝楊總管和劉大人,在下孫遇,粗通墨彩,前面僥倖過得兩關,尚有餘悸,豈敢自居高明。常翰林妙工寫貌,劉大人列其門牆,必定是高徒出於名師了。」

劉漱淡淡一笑,說道:「不敢。不知孫先生師出何方高人?」

孫位笑道:「在下鄙陋,不敢辱沒恩師清名。況且他老人家既非權宦,亦非名士,不提也罷。」

劉漱哼了一聲,不再搭話。

楊一忠伸手側身道:「孫先生請就座。」隨即啪啪擊掌兩次,四面的門窗一時全被關上,只留下北面窗子。孫位這才發現,原來屋外四面四角有八名軍漢,一直站在屋外的環廊之上,適才因門窗大開,各人身處門窗之後,是以自己只見到站在正門旁邊的兩人。

孫位被引至書案後坐下,楊一忠笑著說道:「此關並不似前兩關一般刁難先生,只讓孫先生臨摹一幅圖畫而已。」說罷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小心展開於案上。

孫位心中正自尋思:「怎的只要臨摹一幅圖畫嗎?為何卻將門窗緊閉,又有軍士把守在外,搞得神神秘秘?」待見到案上的畫卷,不禁眼前一亮。

卷中所畫正是閬苑美景,但見金城玉樓,華闕碧堂,玄台重重,翠池環繞。四面更有綿山疊翠,江水回曲。此畫骨法清奇,筆力遒勁,連綿相屬,氣脈不斷,顯是一氣呵成之作。可惜只畫了大半,畫作並未完成,閬苑十二樓只畫了七座,除此南樓之外,尚有四樓未畫。奇怪的是,畫中七樓有六座樓是自西向東依次而畫,第七座樓卻是畫在閬苑的東南角,畫面中間一片空白。第七座樓的比例也全然不對,比其他六樓大出許多,用筆似乎異常匆忙潦草,然細看仍是出自一人之手。更為特別之處,畫者還在這第七座樓的匾額上書有「鳳凰樓」三字,竟以草書一筆寫就,全不似牌匾寫法。

孫位細細端詳此畫,但覺畫功可與當世名家相媲美,已臻一流之境。若要臨摹此畫,確實不易。功力不及此人者固然無法揣摩其運筆著墨,便是同為丹青名手,因筆法風格各異,筆勢勁道、始終曲折、勾畫行散均不相同,所以往往不能互相模仿。世有名家畫作的贗品流傳,也只能蒙騙不諳真道的淺外之人。除非臨摹者畫功尚高出原作者許多,方可仿畫得惟妙惟肖,然若如此,仿者亦不屑於臨摹仿畫了。

劉漱見孫位專注看畫,半晌無語,冷笑道:「此畫筆法出格,且多詭異之處,孫先生若覺為難亦不必勉強。」言下大有不屑之意。

孫位微微一笑道:「在下不才,卻想一試。」

楊一忠說道:「孫先生請來這裡觀看。」伸手請孫位到北面窗前。

憑窗望去,閬苑全景盡收眼底,原來那畫正是在此處畫成。

孫位眺望片刻,轉身回到案前,提筆欲畫。楊一忠在旁為孫位研墨,孫位道了句「有勞了」,並不推辭。

孫位屏氣凝神,注視原畫片刻,自己便畫一陣,再看片刻,再畫一陣,看畫時間越來越短,自行作畫的時間越來越長,筆鋒流暢,無半分凝滯遲疑。或輕或重,或頓或轉,或皴或染,或行或散,運腕如行雲流水,落筆似成竹在胸,不消一個時辰,已然將畫完成。

楊一忠和劉漱二人將兩幅畫反覆比較細看,直似出自一人之手。再者,便是臨摹自己的畫,也很難畫得一模一樣,而孫位畫得竟和原畫幾無二致,足見孫位的畫功又遠在原畫者之上。

劉漱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站在那裡,楊一忠卻道:「孫先生真神筆也!竟能在如此短時內摹成此畫,若不是先生空下這鳳凰樓不畫,便再難分出哪一幅是原畫了。只不知先生為何不畫這鳳凰樓呢?」

孫位反問道:「請問楊總管,學畫者為何要臨摹他人畫作?」

楊一忠道:「那自然是因為別人畫得好,想要學習人家的長處嘍。」

孫位點頭道:「總管所說極是,所謂見善思齊,聞惡自警。若是他人畫得好處,自然可以臨摹,若是欠佳之處,不畫也罷。」

楊一忠道:「孫先生說得有道理,在下也覺原畫中的鳳凰樓畫得大為怪異,似與其他部分格格不入,只因這畫並未畫完,故不知原畫者究竟有何意想。」

劉漱在旁冷冷說道:「此畫乃仙人所作,豈是凡夫俗子所能窺其真意。」語氣頗酸。

孫位也不與他計較,只是好奇地問道:「劉大人此話怎講?怎知是仙人所作?」

楊一忠接口說道:「十五年前,當時的閬州刺史張大人夜宿滕王舊時寢宮『中天樓』,次日一早在床頭案上發現此畫,遍詢侍衛、僕婢,均不知此畫從何而來。後來有一道士名叫楚飛白,素與張大人往來,見此畫後稱為仙人所作,並說仙人遺下此畫,意在看中鳳凰樓有仙家風範,故而建議張大人應將鳳凰樓獻給仙人使用。這鳳凰樓乃是歌舞伎樂之所,平時本就少用,張大人又喜好道術,對楚飛白所言深信不疑,便將此畫供於鳳凰樓上,從此緊鎖樓門,不令任何人踏進一步。」

孫位又問道:「此畫既供在鳳凰樓,如何又流傳出來?」

楊一忠說道:「後來楊大人繼任閬州刺史,聽聞此事頗覺好奇,去年命人打開鳳凰樓,取出此畫。楊大人好畫眾所周知,大人一見此畫,愛不釋手,便命人重新鎖上鳳凰樓,卻將此畫留在身邊,日日玩賞,每每感歎此畫未全,不免可惜。直至上月,楊大人命在下等張榜設關,欲求絕世高人續成此畫,以慰楊大人殷殷之情。」

孫位聽罷,笑道:「此畫來歷倒有幾分奇特,不過卻也未必是仙人所遺。」

劉漱哼道:「學得幾手照貓畫虎的本事,也敢妄議仙家妙筆!」

孫位微笑不理,楊一忠忙打圓場道:「孫先生連過三關,照規矩當禮為上賓,這就請先生移步到閬苑『會仙樓』,楊大人必當親自為先生接風。」

孫位說道:「不忙,楊總管,我還有兩位同伴,可否與他們一同前往?」

楊一忠道:「這個自然。」

孫位又道:「我聽說過得三關者,縱然不能續成此畫,也當賞銀百兩,此事確否?」

楊一忠笑道:「不錯,先生不必擔心,我這便讓人奉上白銀。」說罷讓人取來百兩紋銀給孫位,孫位也不客氣,收下後請楊一忠派人去將樓下的李義南和船上的工倪找來,低聲吩咐工倪去請一位好大夫,並帶上這一百兩銀子,送去給鄧孝謹,再到會仙樓與自己和李義南會合。吩咐妥當,自己便和李義南一同隨楊一忠等人赴閬苑會仙樓而去。

早有人將孫位連闖三關之事報與刺史楊行遷,楊行遷大喜,忙命人安排酒宴,在會仙樓宴請孫位。

席上楊行遷坐主位,孫位和李義南坐客位,三關的考官郭慕孺、三是先生、劉漱和楊一忠作陪。

楊行遷將孫位所畫的半幅閬苑圖反覆玩賞,讚不絕口。眾人除劉漱外均與孫位交談甚歡,大感相見恨晚。楊行遷向孫位敬酒道:「楊某乃一畫癡,平生對畫家最為敬慕。孫先生適才說與友人四處遊歷,並無功名在身,如蒙不嫌,何不在這閬苑常住,如劉大人一般做個丹青舍人,楊某也好朝夕向先生請教。」

孫位推辭道:「在下乃一山野村夫,閒散慣了,受不得拘束,大人的美意在下感激不盡,請恕不從之罪。」

楊行遷見孫位不接受自己所封官職,頗感失望,又說道:「既然孫先生不願意,楊某也不勉強,不過總要請先生在此多住些日子,既可慢慢揣摩如何將這半幅畫續全,也好為楊某多講授些丹青之道。」

孫位說道:「大人盛情,在下本當遵命,不過在下還有些事情要辦,待忙完這一著,定當回來向大人請罪。至於這續畫之事,大人不必擔心,趁現在宴席初開,在下這就為大人續畫,以助酒興。」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在座者均知這續畫比之臨摹還要困難百倍,臨摹尚有參照可循,續畫之時,卻屬全新創作,況且下筆用墨須與原作一致,格局風韻更要無二無別。這便等於要續作者將自己從前的作畫風格統統摒棄,而完全變成與原作者相同的風格。須知一流畫家的風格養成往往需要十幾年甚至數十年之久,朝夕之間怎能突然改變?更何況是要變成指定的一種風格!是以楊行遷邀請孫位多住些時日,雖是愛惜人才,想與之多些親近,也是留給孫位充足時間,好讓他慢慢揣摩原作,以便能夠一點一點將畫接續完整。不想孫位現在就要即席續畫,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孫位將自己畫的那半幅閬苑圖鋪在案上,從懷中取出那支白玉筆,凝神靜氣,吐納數次,然後雙目微合,片刻睜眼,提筆便畫,一時間筆似游龍,墨彩如雨,不到兩盞茶的工夫,孫位已經收筆入懷。

眾人忙湊過來圍看,只見一幅完整的閬苑圖宛然目前,筆勢色彩、形象格局皆與原作一般無二。郭慕孺和三是先生皆是大行家,見此畫非但骨法膚肉與原作相同,神氣風韻更是如出一人!二人深知孫位的畫功高出原作者何止數倍,加之孫位僅在南樓過關時一睹閬苑全貌,現今竟憑記憶畫成全圖,過目不忘之功更非凡人,不禁暗自拜服,五體投地。

楊行遷不住口地「哎呀」讚歎,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這一雙肉眼。

唯獨劉漱靜靜觀看片刻,說道:「孫先生的畫雖然畫得不錯,卻與原畫不同。原作奇特之處正在於鳳凰樓的比例比其他諸樓大三倍許,故而續畫原作之關竅便在於體解此處之精妙深意,方能畫出絕世驚奇之佳作。如今孫先生卻是老老實實地畫了一幅閬苑寫真圖,這怎能算是續畫,分明成了改畫。」

楊行遷此時也點頭同意,說道:「劉大人說得不錯,不知孫先生為何將原作的鳳凰樓改畫?」

孫位黠然笑問道:「楊大人覺得原作中的鳳凰樓畫得美嗎?」

楊行遷被他這一問,愣了半晌,說道:「此乃仙人所畫,雖然我輩凡夫俗子不識其妙,想必另有深意。」

劉漱在旁應和道:「楊大人所言極是!」

孫位哈哈笑道:「依在下之見,此畫並非神仙所畫。作畫之人技藝雖高,亦不過是位一流的畫師,然畫至一半,卻突然中斷,鳳凰樓更是草草畫成,這裡面有沒有深意卻不好說。」

劉漱冷笑道:「孫先生莫不是自知難成其作,故意找托辭為自己開罪吧?」

孫位並不理會他,向楊行遷說道:「凡觀畫作之佳劣,當依據六法,一曰氣韻,二曰骨法,三曰形象,四曰賦彩,五曰格局,六曰轉折。六法精論,萬古不易。且以六法觀此『仙家之作』的鳳凰樓,骨格蒼脆,形象潦草,色彩全無,格局錯亂,轉折失章,氣韻更是僵化待死。作此畫者本是一位風情高雅、胸懷坦蕩的君子,也是一位俠骨柔腸、忠肝義膽的英雄豪傑。作畫之初,畫者氣定神閒,畫至一半,借酒助興,逸趣正濃,誰知後來突遭變故,氣息閉結,竟似臨終將死一般,不知為何還要草草將鳳凰樓畫成,全失原畫體統。在下猜想,當年或有人偷偷將此畫放在中天樓,或為道士弄玄,或有其他隱情,不得而知,但神仙遺畫之說卻萬不可信。」

劉漱哈哈大笑道:「孫先生所說,竟似識得作畫之人,當年親眼見他作畫一般,還說什麼道士弄玄,我看孫先生自己才是故弄玄虛吧!」

未及孫位答話,三是先生卻道:「此言差矣!你道孫先生為何能在少時之內,將此上乘之作臨摹補畫得如此完美?當年孔子向師襄子學琴,學得一曲,不知其名,待孔子藝成之後說道:『我已了知作曲者矣。此人默然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深遠如視羊群,儼然是心繫萬民、統領天下的王者,若非周文王,誰又能譜成此曲?』師襄子聞言大驚,趕緊起身向孔子跪拜兩次,原來此曲正是周文王所作的《文王操》。可見善樂者聞聲而能知人,已得其神髓之故。今孫先生觀畫知人,亦同此理。正因為孫先生能得畫之神髓,故而能與原畫者同筆同墨,在行鋒運筆之時,便已感同身受原畫者當時之處境心思。孫先生真畫神墨仙,丹青之聖也!」說罷向孫位躬身長揖到地,郭慕孺也起身向孫位深深行禮。

孫位忙鞠躬還禮道:「二位先生折殺在下了,孫某這點微末功夫如何敢同聖人相比?孔子與文王二聖乃心交神感,在下卻只不過是嗅到了原畫者的一點氣氛罷了,實實不足稱道。」

楊行遷此時方知孫位深不可測,再細看孫位完成的閬苑圖,雖然與原畫極似,但因少了那座莫名其妙的高大鳳凰樓,加之全畫完成之後,結構緊湊,筆法連貫,氣韻流暢,清雅自然,其怡神悅目實在原畫之上,便更加確信孫位所說不差。當下拱手說道:「孫先生和三是先生的一席話令楊某茅塞頓開,自知從前見識不免井蛙窺天,今日得見高賢,有幸之極,一定請孫先生多多指教。」

孫位謙道:「大人過獎,孫某豈敢?只盼在下這幾筆塗鴉僥倖逃過大人和諸位先生法眼,勉強算得續上這半幅佳作,在下便已知足了。」

楊行遷大笑道:「當然續得上,先生若續不上,便沒人能續上了。」說罷拍手叫道:「來人,奉上彩金。」

只見兩名僕人從後面端出一隻小木箱來,打開後捧於孫位眼前。

楊行遷說道:「這裡是千兩紋銀,請孫先生笑納。」

孫位拱手道:「多謝大人。」

李義南不欲顯露身份,故而席間一直無語,此時心中暗道:「沒想到我賢弟之妙筆竟臻如此極境。從前但聞其鼎盛之名,今日方知真乃實至名歸!」幾人把盞歡飲。

不多時,有軍士來報,說有一位叫工倪的,自稱是孫先生的朋友,前來求見,楊行遷問過孫位後,請他上樓一同入席。

楊行遷見工倪身材甚為矮小,覺得好奇,不免多看他幾眼。劉漱一直嫉妒孫位之才,剛才見眾人和楊行遷對孫位推崇備至,心中大為不快,今見楊行遷對工倪好奇,登時有了主意,舉杯向孫位三人敬酒,說道:「孫先生才華出眾,所交之友亦特於常人,劉某見這位工先生相貌非凡,想為工先生畫像一幅,不知可否?」

楊行遷聞言拍手贊同道:「甚好甚好,劉大人專攻人物,筆下出神,正好為工先生寫貌。」

孫位和工倪均不好推辭,只得讓劉漱畫像。

劉漱有意賣弄畫技,展紙於案,行筆如飛,很快畫成。他既想取悅楊行遷,又欲嘲弄孫位等人,竟將工倪畫成遊戲於假山旁的孩童一般,意在諷刺孫位之能不過是糊弄小兒罷了。

楊行遷看畫之後甚覺好笑,卻不便當眾顯示輕侮工倪,只微笑道:「劉大人下筆生動,情趣活潑,不愧是善畫人物的高手。」

其他眾人看後均覺劉漱過分,卻不好出言指責。

孫位見工倪神色尷尬,心中大感歉意,知道都是因為自己,連累朋友受辱。當下說道:「劉大人畫功紮實,可惜白璧微瑕,未能盡善。」

劉漱不以為然,挑釁道:「怎麼?孫先生對於畫人寫貌,也能得其神髓嗎?」

孫位微笑道:「不敢說已得神髓,不過還略知一二法則。」

楊行遷最喜聽人評畫,馬上說道:「便請孫先生點評此畫得失如何?」三是先生和郭慕孺也欲聽孫位高論,同聲應和贊同。

孫位緩緩說道:「畫人物者,必分貴賤氣貌、朝代衣冠。釋門則有善功方便之顏,道像必具修真度世之范,帝王當崇上聖天日之表,儒賢即見忠信禮義之風,女子有淑秀之態,田家有樸野之真。畫衣紋者,用筆類於書法,有重大而調暢者,有縝細而勁健者。縱橫之間、勾轉之下,必循實際,又須彰顯衣紋高側、深斜、卷折、飄舉之勢。」

三是先生和郭慕孺點頭稱是,劉漱說道:「這些規矩,人人皆知。」

孫位續道:「寫貌者又名寫真,須得所繪之人的神韻。這位工兄身材雖矮,卻是持重老成,舉止嫻雅,進退有節,全無半點孩童氣息。劉大人所畫,除了五官形狀之外,恐怕無一與工兄相似。況且劉大人筆下亦未免三病。」

楊行遷「哦」了一聲,問道:「是哪三病?請道其詳。」

孫位說道:「所謂三病者,一曰版,二曰刻,三曰結。版者,腕弱筆癡,物狀平扁,不能混圓;刻者,運筆中疑,心手相戾,勾畫之際,妄生圭角;結者,欲行不行,當散不散,似物凝礙,不能流暢也。此畫初看尚可,細觀不耐久玩。」

眾人聞言看畫,均覺孫位所說絲毫不差,都頻頻點頭,卻不便出聲相贊。

劉漱滿面通紅,憤然說道:「孫先生伶牙俐齒,只怕口中的功夫勝過筆下,何不也畫畫這位工先生給我們看看。」

眾人皆應和叫好,倒不是替劉漱起哄,而是確實想見識孫位如何畫人。

孫位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起身走到案前,飽墨揮毫,只數筆便已畫成。大家爭相上前觀看,但見寥寥幾道墨痕,一個活脫脫的工倪躍然紙上,形神兼備,果然見畫如見其人。眾人齊聲喊好,更是對孫位佩服得無以復加。劉漱卻臉色發紫,不再開口說話。

大家重新入席,輪番向孫位敬酒,工倪心下也對孫位好生感激,冷眼一瞥劉漱,見他盯著孫位,滿臉怨毒,眼中似欲噴出火來。

眾人豪飲,日暮方休。楊行遷留孫位等人在會仙樓過夜。

眾人散去,工倪向孫位和李義南說道:「我見劉漱此人不善,咱們須加小心才是。」李義南點頭稱是,孫位卻一笑置之。

睡到後半夜,孫位突然被工倪和李義南叫醒,但覺滿屋濃煙嗆人。三人住在會仙樓二層,李義南和工倪攜起孫位,縱身從窗子躍出,稍後聞聽有人大叫失火,隨後便有大批軍士趕到會仙樓來救火。

好在火勢不大,很快便被撲滅。兩個軍士從樓中拖出來一人,已被濃煙熏得暈死過去,正是劉漱。原來他白日裡席間蒙羞,氣憤不過,自覺顏面盡失,從今無法再在刺史府中立足,竟想火燒會仙樓,與孫位等人同歸於盡。

此時楊行遷也已被吵醒,問明情況後讓人將孫位三人和劉漱帶到中天樓來。

劉漱被人用冷水潑醒,楊行遷大怒道:「我一向待你不薄,不想你心胸狹隘,不過被孫先生批評幾句,竟要放火燒樓,殺人報復,卻將置我於何地?這會仙樓若被你燒了,我如何向朝廷交代?你當真是死有餘辜!來人,拖下去亂棍打死。」楊行遷因私住閬苑,不敢將此事公開處理,只得私下處死劉漱。

孫位忙道:「且慢!大人,劉先生雖然一時糊塗,終究並未釀成大禍,何況此事畢竟因我而起,在下斗膽為劉先生求情,免他一死。」

楊行遷道:「此等卑鄙小人,留他何用?不如殺之,以絕後患。」

孫位向楊行遷拜道:「大人酷愛丹青,乃清潔高雅之流。身雖為刺史之官,心卻為仁德之士,何必同這等人斤斤計較?但凡書畫,諸法皆輕,氣韻獨重,諸法可學,氣韻天成。大人生來好畫,足見天賦丹青之氣。氣韻高者,人品自高,人品高者,氣韻不得不高。大人何必為了此人,染污了清高之氣?大人若能寬恕此人,在下願多留兩日,為大人多作幾幅畫。」

楊行遷聽孫位不住地誇獎自己仁義高雅,似乎不得不寬饒劉漱,便順台階而下,笑道:「孫先生肯賜畫,再好不過,姑且看在先生面上,留他一條狗命。」遂命人將劉漱責打五十軍棍,貶出府去。

三人便又在閬苑逗留兩日,孫位應楊行遷之請,畫了一幅山水長卷,一幅松石,兩幅鬼神、人物,兩日後方向楊行遷辭行,與李義南、工倪乘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