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唐忍者秘史 > 第六回 天降金牌逢故友,國手囊空闖三關 >

第六回 天降金牌逢故友,國手囊空闖三關

吃過飯,摧塵與定天乾兄弟二人辭別李義南和工倪,駕了一輛馬車,載著巽濤向東而去,李義南則隨工倪轉向北行。

李義南知工倪不喜言談,一路無話,只是心中惦記著孫位。那成紀酒樓既是目焱手下據點,自己離開這幾日,只怕孫位已遭人算計。兩人身負皇上重托,並轡西來,雖相交日淺,卻已意氣相投,情同手足。因自己貿然出手,中套被俘,丟失了號令天下忍者的金牌,眼下這金牌恐怕已落入目焱之手,事關天下忍者歸統,干係極大,倘若再害得孫位有些許閃失,自己有何面目再回京城?想到此處,李義南不禁氣結。

工倪見李義南一路長吁短歎,似乎深知他的煩惱,卻微笑不語,只是不斷加鞭,催馬快行。

兩人走到黃昏時分,來到一座山腳下。此地四下並無村落,但見清泉繞山,鳥聲涫涫,野趣十足,風景甚好。

李義南心中盤算:「天色將晚,這裡並無市集人家,難道要在此露宿不成?」正要相問,卻見工倪躬身說道:「請大人隨我上山,那件禮物便在山頂。」

李義南心下大奇,轉念一想:「莫不是他們已將孫位兄弟救出,約好在此會合?」念及於此,立時精神大振,說道:「有勞工兄,你我快些上山便是。」工倪點頭帶路。只見他腳下似乎並未發力,身形便已飄忽前行,李義南心中嘖嘖稱奇,當下施展輕功,跟在工倪身後。

一頓飯工夫,兩人已來到山頂。那山雖險峻,山頂卻有一大片開闊平地,野花密佈,芬芳宜人。李義南四下張望,並不見有人影。

工倪選了一小塊平整無草的土地,從懷中取出一張圓形黃布鋪在地上。黃布有斗笠大小,上面用硃砂畫著方方圓圓的奇怪圖形,圖形的空隙間還寫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卻不是漢字。工倪找來八塊巴掌大的扁石,每兩塊疊在一起,分別壓放於黃布圖形的東西南北四角,又取出一個藍色小瓷瓶,將裡面的褐色粉末倒在黃布的周邊,成一個密閉的圓圈。工倪掏出火石,將粉末點燃。煙氣冉冉,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原來是一種特製的末香。

工倪說道:「請大人稍坐片刻,禮物很快就到。」李義南看不懂他在搞什麼把戲,暗自忖道:「難不成又是什麼古怪的忍術?」便與工倪一起盤膝坐在黃布邊上。

不出片刻,香煙突然在空中凝成一個螺旋形。工倪說道:「來了。」

話音未落,只聽見「嗖」的一聲長響劃破天際,由遠及近,隨即便有一物什從天而降,正落在黃布的中心。李義南驚訝地瞪大雙眼,見落下的乃是一個青布小包。

工倪將包裹打開,裡面又是一個布包,如此打開了三層,露出一塊黃澄澄的牌子,李義南一見,大喜過望,這不正是被曼陀族忍者奪走的忍者令金牌嗎!

李義南將金牌拿在手裡仔細端詳了一番,扭頭看著工倪,大惑不解:「工兄,這是……」

工倪微笑道:「這是我五弟鬼蒼、六弟山魁和七弟飛虹送給大人的禮物。」

李義南問道:「他們是如何得來?還請工兄詳細相告。」

工倪道:「那夜我在曼陀谷探得大人被囚禁之地後,出谷時又路過曼陀容的住處,適逢曼陀美和曼陀妙姐妹二人出門來,曼陀美邊走邊向妹妹抱怨,說曼陀容有私心,不讓她二人與曼陀音一起去給目長老送忍者令,分明是怕同她女兒爭功,又數落了曼陀容從前種種偏私之處。曼陀妙勸她說,『我二人不是被派了別的差事嗎』。曼陀美卻道,『那八成是個完成不了的苦差,徐丙丁已被人殺了,鬼才知道他把信藏哪了,我看多半是尋不到,到頭來還不是讓我們跟瞿雲那丫頭一塊兒挨罵!明日瞿雲若是不回來,後日一早曼陀音就會出發去送令牌,她去領功邀賞,我們卻要去收拾爛攤子,真是氣死人了』。後來我又聽見曼陀美罵了一通徐丙丁,說他對誰都不信任,自己藏了東西誰都不知道地方,結果害得她姐倆受連累,當真死得活該。」

工倪邊說邊將地上的黃布收好,放回懷中,又將那八塊石頭向四周扔掉,繼續說道:「我出谷後便約齊我另外五位兄弟商量,由我和大哥、二哥來營救大人和四弟,五弟、六弟和七弟在路上攔截曼陀音一夥,盜回忍者令。我們算好時間和路程,讓五弟他們動手不可太早或太晚,免得萬一失手驚動了曼陀谷,便會連累我們營救大人和四弟。」

李義南心想:「這工倪平時不愛開口,一旦說起話來卻敘事詳細,頭頭是道,竟將那二人的對話記得清清楚楚,可見確是個有心計的人。」又問道:「那他們是今日才將忍者令取回的?」

工倪答道:「不錯,應當就在剛才。從此向北百里之外有一村落,是曼陀音一夥必經的歇夜之處,進村前有一段山路甚是狹窄,我們計劃讓六弟山魁以山手之術將山路用巨石封住,待曼陀音她們下馬清路時,再由五弟鬼蒼出手盜取令牌,轉而交與埋伏在暗處的七弟飛虹。之後,五弟和六弟會一直向北,引開曼陀音一夥,七弟則在暗中等我信號,將令牌以飛手之術傳送過來,然後再動身離開,免得萬一被發現,致使令牌再入賊手。」

李義南心下暗自佩服,這七手族幾位忍者將行動步驟安排得如此精當,時間、地點不差分毫,竟似同敵人商量好一般。又想工倪的幾個兄弟為幫自己奪回忍者令,不惜以身犯險,尤其是老七飛虹,萬一他傳送忍者令時被發現,則必然身陷重圍,九死一生。當下心生感激,說道:「工兄的幾位兄弟大義大勇,現下處境恐怕多有凶險,咱們這就前去助他們脫困。」

工倪卻道:「不可,我們絕不能再讓大人涉險。大人現在手握忍者令,關係天下安危,即便我兄弟七人肝腦塗地,也要保證大人和忍者令的安全。大人此番持令而來,定是要召見諸道忍者,我這便護送大人到西牛貨道風子嬰風長老那裡去。」

李義南心頭一熱,不想這些人竟然如此忠君愛國、為義忘身,與曼陀族一夥有天壤之別。先前見三兄弟在曼陀谷與敵人交手時便不失分寸,出手留情,定天乾更是禮讓有加。自己誤中圈套,害得巽濤斷手受刑,七兄弟不但不怪罪,反而安慰自己,現今更是捨命幫自己奪回令牌,其忠可鑒,其仁可表,其勇可敬。本想堅持前去相助飛虹等人,但覺工倪所言在理,自己雖一身蓋世武功,在這些忍者面前卻不值一提,只能成為七手族兄弟的負累。況且忍者令關係天下安危,確實不能因自己意氣用事再次犯險。

反覆思量,李義南向工倪抱拳道:「工兄,你說得確實不錯,我李義南死不足惜,卻不能讓忍者令落入叛賊之手。然飛虹諸兄的安危也不可不顧,你現在便趕去助他們一臂之力,我自己先回秦州去看看我同來的朋友,我只怕他也遭了瞿雲一夥的毒手。」

工倪怪道:「大人還有同伴在秦州?」

李義南一愣,他原以為工倪等人理應知道孫位與自己同行,仔細一想,自己確實從未向他們提起過,而工倪一路暗中追著自己和巽濤、瞿雲,並未見過孫位,先前還以為工倪領著自己來同孫位相會,未免有些想當然了。

李義南便把孫位和自己同受皇上囑托,奉命出訪聯絡各道忍者之事說了。

工倪合十道:「屬下等該死,不知還有一位欽差大人在秦州,沒能前去照顧周全,誠感惶恐。」

李義南忙道:「這怎能怪各位兄弟,是我疏忽了。工兄這便按我說的,與我分頭行動吧。」

工倪哪裡肯依,堅持要陪李義南前去秦州,說秦州還有瞿雲和曼陀美等人,萬萬不能讓李義南隻身犯險。李義南心中盤算,萬一孫位落入瞿雲等手,自己也確實無力相救,只好答應讓工倪同去。二人於是在山頂宿了一夜,次日一早下山,向東北而去。

策馬駸駸,翻山越嶺,二人走了一整日,黃昏時分行到歸母村,本想找個人家投宿,不想卻意外碰到了孫位。

孫位聽李義南講完,一時感慨萬千,也將自己的經歷說與二人聽,聽得李義南時憂時喜。孫位講到老院工為自己卜卦,所預言之事大半已經應驗,眼下又應了「西南得朋」之讖,大家均覺神准。待聽到孫位蒙高僧指點忍法本末,李義南先前許多疑問方才釋然,不禁歎道:「原來忍法和佛家淵源如此之深,難怪忍者都像和尚一樣雙手合十行禮。照那位妙契大師所言,忍者差不多應該是拿刀的和尚了。」

孫位笑道:「這刀也不是殺人用的,是用來斬斷自己的妄想煩惱的。忍者便是對陣殺敵時,也應當以菩薩心腸揮刀。」

工倪起身合十道:「二位大人所言甚是。我輩不肖,完全沒有領會得忍法真諦。卻不知那位妙契大師為何對忍法如此精通?可惜無緣親近他老人家,當面聆聽聖教!」言下甚為渴仰。

孫位說道:「有心即是有緣,將來工兄或許能與大師相見,也未可知。在下匆匆一見,已是神歸座下,何嘗不想常隨大師左右啊!」

李義南拉著孫位手說道:「賢弟,這目焱謀反看來已確定無疑,可喜你已得到那封信,咱們應該趕緊打開來看看。」

孫位道了聲「正是」,將信取出,拆開信封,卻見一張黃絹,上面寫滿了彎彎曲曲的符號,竟無一個漢字。

孫位和工倪同時脫口說道:「是梵文!」

孫位常出入大小寺廟,亦常翻看經書佛典,認得這是梵文,卻不諳其意。工倪因為所習忍術之中亦常用到梵文的種子字母,卻只認得幾句真言,會念誦少數幾個字母的讀音,並不通梵語。是以二人都認出這封信是用梵文寫就,卻都不識其意。

三人面面相覷,孫位和李義南均想,若要回到京師,請皇上找一個懂梵文的人翻譯這封信並非難事,可是若只為這封信便返回長安,一來要耗費許多時日,二來二人還沒有到過忍者各道各邑,尚未見過各道長老,於諸道情形也不曾瞭解,如何向皇上覆命?

工倪見他二人不說話,便打破沉寂道:「屬下知道有一人通曉梵文,或可解讀此信。」

李義南忙問是誰。

工倪說道:「南瞻部道堅地長老手下有位識忍名叫海音慧,她的家族歷代都有人通曉梵文,咱們可以去瞻部村找她幫忙。」

孫位撫掌說道:「如此甚好,我們也好順便見到堅地長老,一舉兩得。」

商議妥當,大家早早睡下,多日疲憊奔波,總算暫得休息。

次日一早,三人改向南行。正午時候,便來到羌水岸邊,孫位提議乘船南下,既可免去每日在馬背上顛簸之苦,又可一路遊山玩水,把酒閒話。

工倪便去雇了條大船,將三匹馬也一併載了。三人每日在甲板上設席聚談,沐風暢飲,好不快哉!

孫位和李義南向工倪詢問各道忍者情狀,工倪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二人從工倪處得知,忍法分為地、水、火、風四部,分別以調動地、水、火、風四大元素進行忍術之修煉。每一部又含印、咒、事、大、空五類忍法。印類忍法施術時以結手印為主,咒類忍法施術時以念誦真言為主,事類忍法施術時以借助物品或儀軌為主,大類忍法施術時綜合以上兩種或多種而用,空類忍法則無需以上任何形式。

每一類忍法依修煉程度不同,又分為色、受、想、行、識五個階次,稱為「五運」。色運成就,可控制周圍之物質元素,如摧山碎石、移動草木;受運成就,可轉變人接觸外物之時的感受,如轉涼為熱、化輕為重、變小為大;想運成就,可轉化周圍之物質元素為己所用,如腳下有土,即可化土為石;行運成就,則可突破一定空間所限,將百里乃至千里之外的物質、元素移至眼前,如在沙漠之中,可將千里之外的江河之水移至面前;識運成就,則物隨心念,無論有無所需元素,皆可隨意將任何元素轉化成所需之物。

例如一人的忍術是以石頭襲人,色運成時,可調動身旁之巨岩大石,移動飛舞;受運成時,便可以小石襲人,威力如同大石一般;想運成時,周圍雖無大小石頭,但有沙土便可聚之成石;行運成時,縱百千里內有沙土,即可聚成岩石於面前;識運成時,則無需岩石、沙土,心念即是土石,可將水、火、風諸大元素皆化為岩石,為我所用。

以上四部、五類、五運之忍法,總和成一百種。另在地、水、火、風四部忍法之外,尚有一雜部忍法,其忍術不為四種元素所攝,分為擬、御、分、化、心五種,常見的忍術有擬獸術、驅使蟲魚鳥獸之術、分身術、變化之術、幻術、通心術等。

除此之外,更有特別一部忍法稱為「無上忍法」,總攝一切忍法,不為一切忍法所攝,隨心所欲,任運自在,無有五類、五運之別,但分初、重、後三階,據說自非空大師的親炙弟子賢尊者之後,只有一位忍者得成此法,人稱「阿尊者」,得法後不知所終。

以上所有忍法,總共一百零八種,故名「一百零八部忍法」。修煉忍法之忍者亦因其忍術所臻之境界不同,分為色、受、想、行、識五級階位。

此是總說,若論具體忍術之別,則何止千百種。如七手族忍術均為風部忍術,摧手、巽手、鬼手、山手皆屬於咒類忍術,定手屬印類忍術,工手和飛手則屬大類忍術。七手兄弟中除工倪一人為受忍外,其餘六人均為色位忍者。

忍法之修煉,首重傳承,若無師父之許可與傳授,即使照著秘籍法本自行修煉,也斷然修不成功,稱為「師法傳承」。更有特別之忍術,不但需要師法傳承,還須具有特定家族的血統方可修煉,二者缺一不可,稱為「血統傳承」。據說修煉血統傳承忍法的第一代忍者祖先,都依照非空大師所傳的特別之法修煉而成,並發過一些特別的誓言,其後人才得以繼承此種忍法的血統傳承。

成為「識忍」是眾多忍者一生之追求,然而各人資質千差萬別,能臻較高境界之忍者寥寥無幾,有許多忍者終其一生也只能做一名「色忍」,更有最差一等,連色忍也修不成,只能學些粗淺基礎忍術,稱為「童蒙忍者」,忍者村邑中大部人皆屬此類。

四方忍者道長老皆是當世頂尖忍者,南方瞻部道堅地長老、西方牛貨道風子嬰長老、東方勝神道川洋長老、北方俱盧道光波勇長老,不但忍術修為已達識忍之境,更被懿宗皇帝封為國忍,各轄十八忍者邑,統率上千乃至數千名大小忍者。

歡談多日,孫位和李義南對於忍者瞭解漸多,心中亦愈加歎服忍法之精妙高深。孫位慧根深厚,聽了工倪這幾日講解,再參合妙契禪師所教,對於忍法與佛法之體會越發深入,不禁感歎:「忍法確實乃入道之方便法門,忍法修煉到極致,便能破妄顯真了!」

這日船行至閬州境界,孫位讓船家靠岸暫停,準備上岸採買些酒食,便讓工倪留在船上,自己和李義南進城去逛。

二人進得城來,專往熱鬧地方尋去,忽覺一陣酒香撲鼻,循香氣走了近百步,見到一家酒鋪,店門口懸著「姚記」幌子。二人大喜,忙走進店來,只見不大的店面,卻是熱鬧得緊,店掌櫃忙著收錢稱銀子,店夥計則進進出出地幫客人搬運酒罈。

店掌櫃送走前面幾位客人,見到孫位二人忙笑臉招呼。

孫位笑道:「掌櫃的生意好興隆啊。」

店掌櫃拱手堆笑道:「托福,托福。城裡的街坊鄰居們抬愛,吃慣了小號的麴酒,都來捧場。二位客官看樣子不像本地人啊,也想來嘗嘗敝號的麴酒嗎?慣常外來的客人嘗了敝號的酒,總要帶一些回去送給親戚朋友呢。」

孫位說道:「我們正是慕酒香而來,呵呵,就請掌櫃的給我們來上十壇,不知可否幫我們送到船上?」

店掌櫃一聽孫位要買十罈酒,當即喜笑顏開,忙說道:「當然當然,我這就差夥計給您老送去。十罈酒一共是十二兩銀子,請您老先把酒錢付了,我這就讓夥計裝車。」

孫位笑道:「好,沒問題。」伸手入懷,突然笑容僵住。原來孫位那日去伏羲廟時,將行李和大部分盤纏留在成紀樓,後來被瞿雲一夥追殺,未及取回,貼身所帶的銀兩大部分都給了孫大貴和替他贖身,如今身上只剩下二三錢碎銀,當日是工倪去雇的船,自己也並未留意於此。

孫位將李義南拉到一旁,耳語道:「兄長,我身上的銀子不夠,兄長可帶著銀兩?」

李義南苦笑著低聲回道:「都給那幾個曼陀忍者搜去了。」

孫位無奈,只得轉回身向店掌櫃拱手說道:「不好意思,掌櫃的,我二人下船時匆忙,忘了帶銀兩,這就回船去取。」

店掌櫃也拱手笑道:「不妨,客官只管去取,我這裡酒多得是,隨時來隨時都有。」

二人好生尷尬,出得店門轉向回走,孫位和李義南商量是否回船上向工倪借些銀兩來。李義南記得曼陀樂說過,這些忍者多在忍者村邑之中自給自足過活,尤其東、西、南三道的忍者,既不會幹偷盜搶劫的勾當,又不會販賣經商,想來手中也無多少錢財,只得勸孫位作罷。

孫位點頭稱是,向李義南道:「兄長,我這裡有一支畫筆,筆桿乃河西羊脂白玉所雕,筆頭為吐蕃雪山白獅的鬣鬃製成,也算得上一件寶貝,不妨尋一間質庫將它押了,總能換得幾百兩銀子供咱們這一路花銷。」說著便從懷中取出一方精緻的細長檀木盒,交與李義南。

(按:唐代當鋪稱為「質庫」,又有僦櫃、寄附鋪、質捨等名稱,為進行押物貸款收息的商舖。)

李義南見盒子上刻有山水盤桓,一人荷鋤而行,畫面下方是一叢菊花,似在微風中搖曳。再看盒子背面刻著東晉陶淵明的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李義南將檀木盒打開,頓覺眼前一亮,盒中藏藍色的錦緞襯托之下,一支純白色的玉筆晶瑩潤澤,彷彿要滴出油來,實在是一塊罕見的極品羊脂白玉所成。那筆桿頂端雕有九瓣蓮花,細細的花莖沿筆桿宛轉向下,中間兩片蓮葉高低錯落,花莖延至筆頭,那筆頭因為浸過墨青而呈暗色,宛如蓮花的根須一般。整支玉筆上的雕花只清淺的幾筆,既顯別緻高雅,又不掩蓋羊脂白玉的溫婉質地,構思精巧,工藝絕倫,果然是件難得的寶貝。

把玩一番,李義南重又將盒子蓋好,交與孫位道:「賢弟,此筆世所罕有,不知得自何處?」

孫位道:「此筆乃先師臨終賜予,據先師說,他老人家是得自於一遊方道人之手。此筆游於紙上如行雲流水,無絲毫滯礙乾澀之感,提頓勾轉之間竟似有靈性一般,甚合於畫者心意。」

李義南眉頭輕蹙道:「賢弟,如此珍貴寶物理當好生收藏,怎可拿去押掉?只怕這世上再難找到第二支這樣的筆了。」

孫位哈哈一笑道:「兄長不必多慮,世間萬物本來無常,佛云:『高者必墮,生者必死』,豈有萬古不壞之寶物,我便再精貴它,也總有破壞之日。縱使此筆不壞,人命不過百年,死後終究還是帶它不走。如今我兄弟二人正需拿它來換路費酒錢,怎可為了區區一個石頭牲毛合成之物而縛手縛腳,失了大丈夫的胸襟?」

李義南道:「若是尋常寶物倒也罷了,只不過這玉筆乃賢弟先師所授,若將其押掉,恐怕有違師徒之義。」

孫位正色道:「先師所授,雖是丹青之術,然筆墨之下,唯德而已。先師曾云:『欲工其畫,當昭其德。其德不特,愛眾而忘我。但能忘我,其德必昭。德昭而萬事備,豈單工畫耳!』先師又云:『昭德在忘我,忘我在於捨。但能將我捨盡,德業成矣。』可見先師正是要我能夠捨棄一切個人所愛,心中更無一切掛礙,所思所慮者唯他人福祉,如此方能成就德業,德業有成,則畫術不學自成矣。小弟今日將此玉筆捨掉,正是遵先師之教,遵教即是尊師。若固守先師遺物,心中不捨,我愛不忘,則德業難成,雖百年守於師側,亦非師之弟子。」

李義南也哈哈笑道:「賢弟說得有理,倒是為兄小家子氣了,大丈夫就該像賢弟這般。」

說罷二人便向人打聽得城裡最大一間質庫所在,逕直尋去。

那質庫店面頗為闊氣,匾額上書「海福號」三字,對開的兩扇大門上各有一斗大的「押」字。這質庫的大門平時總是關著,來客須叩門三聲,而後自行推門而入即可。這是質庫的規矩,為的是裡面的客人質押東西時不被外面人瞧見,一來顧全了客人的顏面,二來如果抵押的是貴重物品,關門交易也比較安全。

二人進門,取出玉筆交與質庫掌櫃過目。

那店掌櫃五十歲上下,身材微胖,紅面黑鬚,看上去頗為精明老成。他請二人坐下,讓夥計奉上茶,自己則反覆細看那玉筆,半晌才緩緩說道:「兩位官人,這筆看上去還不錯,不知兩位想要多少錢?要死押還是要活押?」

孫位道:「請掌櫃的給個價,活押怎麼押,死押怎麼押?」

店掌櫃將筆小心收好,放在櫃面上說道:「死押可押紋銀五十兩,東西歸我;活押可押紋銀二十五兩,三十日內贖回,利息三分,過期則成死押。」

未等孫位搭話,李義南怒道:「掌櫃的是不識貨,還是欺人之危?這玉筆若拿去賣,少說也賣得三五千兩銀子,質庫中殺價也不至於相差如此懸殊吧?」

店掌櫃淡淡笑道:「若有這樣好買家,官人何必還來找我?這玉筆所用白玉雖好,不過半尺之料,細如小指,又能值多少銀子?」

話音未落,傳來三聲門響,只見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走進門來。

店掌櫃請孫位二人稍候,迎上去招呼那位青年。原來這青年來押一枚金戒指,戒面上嵌著一塊大拇指肚大小的祖母綠寶石,孫位和李義南二人一見均知價值不菲。

店掌櫃把看一陣,要給那青年二十兩銀子,那青年唯唯諾諾,不知如何是好。李義南心中更氣,忍不住插嘴說道:「這也未免忒狠心,這枚戒指少說也值三百兩,這位兄台何不到別家質庫看看,再不成去珠寶鋪子裡也可賣得上百兩銀子,何必一棵樹上吊死?」

那青年聽李義南如此說,心裡便有了底,當下表示不押了。店掌櫃忙對那青年說道:「你莫要聽這位官人說笑,這一枚小小戒指哪值那麼多銀兩?你若不信,我將它放在鋪中售賣,有人來詢看時,你自可與之論價,我權當幫忙,不收你分文。你看如何?」

孫位心想:「這店掌櫃真是奸商小人,他定是想找個牽驢的托兒騙取這位書生的戒指。」當下說道:「這位兄台,我看你也不必麻煩掌櫃了。待會兒我二人陪你一同到珠寶鋪子裡去看看,說不定很快就能賣出個好價錢呢。」

店掌櫃見孫位壞他好事,心下惱恨,卻不露聲色,盤算著先把孫位二人打發了再跟那青年計較。便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道:「二位官人把物什都看得太過值錢了,這質庫的生意本來就不好做,動輒賠本。這樣吧,既然二位有緣來到敝號,我就賣個人情,將這玉筆的價錢翻倍,不過必須是死押,二位以為如何?」

孫位大笑道:「掌櫃的倒真是好心,你可知道我這玉筆的妙處嗎?用這玉筆作畫,畫人人能走,畫水水能流。即便不用,拿在手中把玩亦可品出運筆之妙。」

那青年聽了便插口道:「這位先生的玉筆若真有如此神妙,何不去南樓揭榜,可得千金之賞,勝過將這寶貝賣掉。」

孫位奇道:「揭什麼榜?可否請兄台詳示?」

青年說道:「閬州刺史楊大人酷愛繪畫,去年不知從哪裡得來一幅圖畫,據說畫工高明精巧,氣勢非凡,可惜只畫了一半。楊大人一心想窺圖畫全貌,便張榜徵求丹青高手,有能將此畫接續完整者,贈銀千兩。」

孫位聞言大喜道:「在下倒想去看看熱鬧,可否請兄台指路?」

那店掌櫃在一旁冷笑道:「官人還真把自己這支筆當成神筆了,要揭榜容易,可到時如果畫不出來,恐怕腦袋都難保,更別妄想什麼千金萬金了。」

孫位也不理睬他,拉著李義南與那青年一同走出門來。

三人一路向城西走,攀談之下,得知這青年乃閬州的秀才,名叫鄧孝謹,父親本是吏部從六品奉議郎,壯年去世,家道中落,自己少年時便和母親投靠娘舅到這閬州城定居。時過多年,家中一貧如洗,每日靠自己替人抄文寫信度日,母親也做些女紅針奩貼補家計。近來母親身患重疾,無錢醫治,無奈之下,只得將父親留下的祖傳戒指拿來賣掉,為母親醫病。

邊說邊行,不覺已近南樓,這南樓乃閬苑十二樓之一。調露年間(679—680年),唐高祖二十二子滕王李元嬰任隆州刺史,不甘居於狹陋衙邸,便於城西大興土木,建成瑰麗華美的「隆苑」。玄宗開元元年(713年),避李隆基諱,「隆州」改稱「閬州」,「隆苑」亦改稱「閬苑」,竟與傳說中西王母的宮闕「閬風之苑」不謀而合。

《墉城集仙錄》云:(西王母)所居宮闕,在龜山之舂山。崑崙玄圃,閬風之苑,有金城千重,玉樓十二,瓊華之闕,光碧之堂,九層玄台,紫翠丹房,左帶瑤池,右環翠水。其山之下,弱水九重,洪濤萬丈,非飆車羽輪不可到也。所謂玉闕塈天,綠台承霄,青琳之宇,硃紫之房,連琳彩帳,明月四朗。戴華勝,佩靈章,左侍仙女,右侍羽童,寶蓋沓映,羽旆蔭庭。軒砌之下,植以白環之樹,丹剛之林,空青萬條,瑤干千尋,無風而神籟自韻,琅然皆奏八會之音也。

這滕王所建的閬苑雖沒有金城千重,卻也有樓閣十二座,竭盡當世之工巧奢華,錯落於園林泉池之中,佔地百頃,妙景無窮,外有高牆圍護,復以流水環繞。滕王死後,無人再敢居此豪華宮闕,閬苑便做了皇帝的行宮,由閬州刺史負責照料管理。只是皇帝罕至,只怕一生也未必能來一次,這裡倒成了歷任刺史尋歡遊樂的場所。

十二樓中唯獨南樓居於閬苑城牆之外,當年為滕王的會客之所,遠來貴客先至南樓,洗塵接風後再請入閬苑,若是平常客人,便不令入苑,僅在南樓接見。滕王之後,南樓漸漸成為尋常百姓遊覽之地,著名詩人杜甫、元稹、李商隱等均到過南樓飲酒賦詩,吳道子也曾在南樓作畫。

此番閬州刺史楊行遷將南樓封禁起來,張榜招賢,為其續畫。孫位素不喜權貴,從不與達官貴人往來,後被僖宗禮為丹青老師,在宮中往來尚不足一年,故而與諸道藩王、各州刺史均不相識。李義南從前倒是見過楊行遷,不過那時李義南既非高官,又非近臣,楊行遷自不會注意到他,李義南也與之不相識。

到得南樓門前,一群人正圍住樓旁的一棵大樹,人群中傳來幾聲慘呼。三人忙擠上前去觀看,只見樹下兩名軍漢正將一個儒生模樣的中年人按在地上,一名軍漢手持軍棍杖擊中年儒生的屁股,另有兩名軍漢在一旁監看。只聽那監軍喊到五,便住手不打,中年儒生已是皮開肉綻,趴在地上呼號。

圍觀的眾人議論紛紛,有人道:「這叫自不量力,咎由自取。自己沒那本事就別貪圖賞銀,何必自取其辱?」又有人道:「既知不行,將他轟出來也便罷了,何必把人打成這樣?人家又沒犯什麼王法。」又一人道:「怎麼不犯王法?官家的好惡就是王法。」

孫位向身邊一人問道:「老兄可知這人為何挨打?」

那人打量了孫位一眼道:「你不知道?這是刺史楊大人定的規矩,若人揭榜,須先過三關,方可為楊大人續畫。若揭榜而一關未過者,責打五大軍棍;過一關者不獎不罰;過兩關者賞銀五十兩;過三關者賞銀百兩,禮為捨賓;能續畫者賞銀千兩。這人一關未過,故而被打了五軍棍,今日他已是第二個挨打的了。到現在也沒見一個人能過得兩關的。」

孫位又問道:「那三關須怎樣過法?」

那人瞪眼道:「我怎知道?我又不曾去闖關,你去問他看。」說著用手一指地上挨打的儒生。

此時五名軍漢行杖完畢,已回去守在樓門邊,人群中有兩個好心者去攙扶地上的儒生起來。那儒生已無法行走,兩人便架著他送回家去了。

鄧孝謹扯了扯孫位的袖子道:「兄台,我勸您還是不要去揭榜作畫了,縱然您有寶貝玉筆,卻不知這三關中有甚古怪,別要受那無妄之苦。家母尚臥病在床,恕在下不能多陪二位兄台,這就告辭了。」

孫位知他老實孝順,笑道:「也好,鄧兄先回家去照看令堂大人,不必急於變賣祖傳的戒指。在下認識一位郎中,稍後我去請他為令堂看病就是。」

鄧孝謹喜道:「此言當真?若能為家母醫病,在下甘願為兄台犬馬,以報大恩。」說罷俯身下拜。

孫位忙將其扶起,問明他住處,與其別過。

李義南目送鄧孝謹離去,問孫位道:「賢弟怎會認得這裡的郎中?」

孫位哈哈笑道:「兄長到時便知。」說罷與李義南來到南樓門前,見招募畫師的榜文剛剛被那幾名軍漢貼在牆上,孫位上前一把撕下,向身旁一名軍漢道:「在下也來碰碰運氣,煩請軍爺帶路。」

那軍漢盯著孫位道:「你可想好了,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軍爺我今日已經打了兩個屁股,不想再打了。你若反悔,我便原諒你一次,將榜文再貼回去。」

孫位微微一笑道:「多謝軍爺眷顧,在下既然揭榜,自然不會反悔。」

那軍漢「嘿」的一聲,道:「不怕打的還真多。」當下引孫位上樓。

李義南正欲跟上,卻被一人攔住道:「只許闖關者一人進去。」

孫位回頭向李義南道:「請兄長在此稍候,小弟自去領教楊大人的三關無妨。」

李義南道:「若有變故,賢弟可招呼一聲,為兄自會前去相助。」

孫位笑道:「兄長不必擔心,他們若想打我的屁股,也要拖出來再打。」

李義南也哈哈大笑,這才放心讓孫位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