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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洛迪 Part 1

事故發生八個月後,梅麗重新過上了命運為她寫就的生活。新的一頁翻開了,它遠比那些空白記憶來得令人安心。

15

觀眾們如潮水般湧入交響樂館。入夜後就開始飄灑的那場雨絲毫沒有影響他們的興致。演奏廳裡座無虛席。

他們來自新英格蘭地區的不同角落:新罕布什爾州、緬因州、馬里蘭州、羅得島州、康涅狄格州。

離交響樂館不遠的地方,有人以天價從黃牛黨手中求購門票。

已經一小時了,仍然不斷有的士開來,停在交響樂館門口,的士放下乘客,又在輕微的轟鳴聲中離去。

觀眾們一個比一個優雅、光鮮、性感。上流社會的女人穿著艾裡斯·范·荷本或諾亞·拉維夫最新款的3D打印時裝;網絡傳媒巨頭公司的主持人約翰·特溫,正追著從大廳經過的市長及其夫人做採訪。

在遠離喧囂的地方,當造型師幫她把長髮盤成髮髻時,梅麗·巴尼特偷偷在鏡子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妝容。

化妝間裡的這份寧靜,讓她的精神得以集中。她閉上眼睛,把手指放在梳妝台上,開始練習《夜光下的年輕舞女》序曲的複雜指法。朱爾·馬東的曲子要求彈奏者有精湛的技藝和強大的情緒渲染力。梅麗知道,聽眾的耳朵容不下任何失誤。對她這個級別的鋼琴家來說,每一場演奏會都是一次危險的較量。評論界的專家們會坐在聲效最好的第五排,而普通聽眾也會期待她的最佳表現。這時,有人敲門。交響樂團團長喬治·拉波波特站在門口,生怕打擾到她。

梅麗看了看在鏡子一角閃動的電子錶。

“還有幾分鐘演出就要開始了。觀眾們都在等著您呢。”團長說。

梅麗推開椅子,站起身來。

“給他們一個驚喜,准點開始吧。”她說。造型師最後一次幫她整了整裙裾。

她走在團長的前面,穿過通往後台的走道。她在幕布後面站了一會兒,讓自己沉浸在從台下傳來的竊竊私語之中,慢慢疏解心頭的緊張感。等到她奏響第一串音符時,這份緊張感就會完全消失。她會進入一個與世隔絕的境界,絲毫覺察不到眾人注視的目光。每次登台前,她都會問自己為什麼選擇這份職業。她完全可以只彈琴給親密的家人聽,或者只在少數聽眾面前演奏——他們只會享受她高山流水般的琴聲,而不會刻意追究哪個音符彈錯了、哪個切分太短了、哪個連奏失敗了。可命運偏不如此安排,或者說是她的父親偏不如此安排。在父親的要求下,從小她只能做到最好。對父親而言,如果不把上帝所賜予的天賦發揮到極致,就不配做巴尼特家族的人。

梅麗吸了一口氣,在追光燈和掌聲中登上舞台。

她在小凳上坐好,等待全場安靜下來。然後,她的手指開始在琴鍵上飛舞。

當她彈完最後一串音符,全場一片寂靜。聽眾們完全被征服了,良久才爆發出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鋼琴家站起身來,向聽眾們致意。拉波波特走上台,獻給她一束玫瑰。她接過花束,把它放在鋼琴上,再次走到台前謝幕。

她的心怦怦直跳,幸福感遍及全身,坐在第五排的聽眾仍在熱烈鼓掌。明天,讀報紙會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明天,她會在另一座城市、另一家酒店的房間醒來,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到巡演結束。

在第五次謝幕之後,梅麗終於消失在舞台上。演奏廳的燈光再次亮起。

她在幕布後方邊走邊換衣服,把演出服扔給化妝師。後者又幫她套上便裝。

一輛汽車正在演員出口處等她。

汽車走優先通道,很快到達直升機停機坪。只要飛行十分鐘,就能到達勞倫斯市政機場。她將從那兒搭乘私人飛機再次起飛,抵達芝加哥的時間預計在夜裡1點。到那時,她就可以睡覺了。

直升機的螺旋槳開始高速旋轉,梅麗不得不彎下腰來才能登機。她坐在後排座位上,把飛行員遞給她的耳機戴好。

“很榮幸為您駕駛,巴尼特小姐。請您繫好安全帶。起風了,飛機會有點顛簸。”飛行員說,“不過沒什麼可怕的,我們二十分鐘後就能到達。飛行時間比預計的要長,因為過了晚上11點,我就不能進入住宅區上空,只能在海灣區飛行。我們向西飛行,到達塞勒姆上空,幾分鐘後著陸。您的私人飛機已經在停機坪上等候了。”

渦輪機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地勤人員檢查過梅麗的安全帶,就關上機艙門,豎起大拇指。

直升機升到空中。城市的燈海在梅麗的視線中越縮越小,最後變成了一張亮晶晶的蜘蛛網,一直延伸到偏遠的郊野。此刻,細雨霏霏,視野清晰。如果沒有螺旋槳的轟鳴聲,這將是一次令人心曠神怡的夜航。

很快,城市的亮光被一片黑暗的大海取代。海面上是湧向海岸線的滾滾波浪。

一陣狂風襲來,把直升機吹得搖搖欲墜。空氣漩渦彷彿要把直升機拉到海浪裡去。不過,飛行員一次又一次地化險為夷。

風越來越大。暴雨朝直升機的舷窗猛砸過來。直升機在模糊的地平線上方顛簸。

“天氣情況惡化了。我們必須先著陸,等風暴過去再說。”飛行員朝話筒喊道。

直升機顛簸著,先是向右傾斜,來了一個驚險的俯衝,隨即又恢復平衡。猛烈的狂風吹向飛機側身。換作是在遊樂場的把人晃得暈頭轉向的旋轉木馬上,大家會尖叫、歡笑,祈禱遊戲趕快結束;而在直升機的機艙裡,只有寂靜。

飛行員不再說話了。他的右手緊握駕駛桿,左手控制總距操縱桿,雙腳踩著腳蹬。梅麗猶豫著要不要抓住安全腕帶。如果直升機再遇上空氣漩渦、急劇下墜的話,她很有可能會折斷手指。

直升機盤旋著再次升起。飛行員的操控,需要一股馬達難以提供的動力。

飛行員決定降落。海岸並不遠,岸邊的燈光若隱若現。

“洛根縣塔台,N407LH呼叫。我機位於湯普森島上空,航向330,因遭遇強暴雨,無法繼續航行,試圖降落。”

“N407LH,塔台收到。”洛根縣塔台回復,“請改變航道,向洛根縣塔台飛行。航向355。”

飛行員知道他的飛行高度過低。在這樣的風暴中,他無法飛到足夠的高度。他已經有好幾百小時的飛行經驗,這並不是他第一次遭遇險情,但絕對是險情來勢最猛的一次。風暴在海上突起,先前毫無徵兆,直升機沒有足夠的燃料來支持長時間的空中盤旋。螺旋槳咆哮著,直升機的整個機艙都在顫抖,儀表盤的運行也變得不正常起來。

儀表盤上的一個紅燈亮起,顯示燃油不足。

“不行。”飛行員說,“我必須在水上降落,位置:快樂灣。”

“N407LH,請回答。”塔台控制員呼叫。

無線呼叫機中一片寂靜。

“N407LH,請回答。”控制員再次說道。

沒有回答。

一架正向洛根機場靠近的空中客車的飛行員的聲音出現在無線電中:

“洛根縣塔台,BA203呼叫。N407LH曾報告,它將在快樂灣海面上進行水上降落。”

控制員立刻啟動營救程序。N407LH消失在雷達屏幕中。

急救車出現在公路上,一路風馳電掣,警笛長鳴。

十分鐘之前,墨菲滑冰場的門衛撥通了911。一架直升機墜毀在滑冰場門前的海灘上。門衛目睹了那駭人的一幕。他先是聽見馬達的轟鳴聲,像是飛機離地面近距離飛行時的那種聲音。於是他不顧惡劣的天氣,跑出來想看個究竟。只見一架直升機被風暴吹得東倒西歪。直升機的前燈好幾次照得他頭暈眼花。它幾乎是在海灣上空原地盤旋,飛行員好像想在海上迫降。突然,機身一偏,猛然下墜,像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海面,又一下子被猛烈的海浪沖到岸邊。

門衛擔心飛機會爆炸,不敢貿然上前,只好遠遠地站著。營救人員沒過多久就趕來了,誇他做得對。

我的手沒受傷吧?

好冷。她什麼都聽不見。一股令人無法承受的劇痛壓迫著她。還費那個勁去動手指幹嗎呢?

到處都閃閃發光。她透過一道紅色幕簾看見好多身影。一個衣著怪異的男人正朝她湊過來。是她的粉絲嗎?他看她的表情為什麼這麼嚴肅?他問她叫什麼名字,可她根本答不上來。她只知道自己的後腦勺上有一股巨大的壓力。她一定是撞到了……撞到了什麼?她在哪裡?這些晃來晃去的人都是誰?紅色幕簾被一片漆黑取代,她一陣噁心,重新跌入無底深淵。

直升機仰翻在地,機輪朝天,尾梁在衝力之下碎成幾截,尾部旋翼泡在水裡,座艙卻留在沙灘上。

飛行員當場死亡。著陸視窗在他腳下爆裂,給他的身體造成致命的傷害。

救生員切開機艙鋼板,想把乘客從已經變形的座艙中解救出來。她的額頭靠近髮根處有一道長長的傷口,臉上全是血。她失去了知覺,但還活著。

人們把她解救出來,放在滾珠擔架上。滾珠根據她的體形重新排列組合,形成一道固定她身體的保護網。

隨後,她被抬到救護車上,向市醫院出發。

當梅麗被推入手術室時,一位護士打開了她的手提包。手提包是營救人員在飛機殘骸中發現的。護士在包裡發現了一張屬於“梅洛迪·巴尼特”的身份證。她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眼熟,於是拿去給另一個同事看。這位同事立刻通知保安做好防範工作,不要讓任何記者或攝影師進入醫院大樓。

十五分鐘後,有人通知哈羅德·巴尼特:他女兒所乘坐的直升機失事了,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

16

梅麗處於人工昏迷狀態已經十六周了。換作三十年前,這種長時間的深層鎮定早就把病人推入了回不了頭的死胡同。換作二十年前,梅麗不可能在重傷的情況下存活下來。

醫生重造了她的胸腔,修復了她的股骨,用合成腎臟和合成脾臟替換了已經破裂的原有器官。最新血檢顯示,這些新器官都運作正常。等到週末,醫生就會在她的各個傷口處打印最後一層上皮細胞,它們很快就會開始增生。她額頭上的那道傷疤基本消失不見了。

最新的腦部檢查結果非常鼓舞人心。頂葉移植沒有發生排異現象,前額腫大現象也完全消失了。如果她的大腦保持這樣的恢復速度,下個月就可以重建她的意識。

主治醫生說,醫療團隊勝券在握。

哈羅德·巴尼特和貝齊·巴尼特掰著指頭等待女兒甦醒的那一天。他們盼望她能盡快回到位於韋斯頓縣的家中,在家裡好好休養。

事發之後,他們住進市中心一座豪華酒店的套房中。貝齊的生活就是一張張去往紐約的機票,那裡有她的建築雜誌社。哈羅德把親信全都調到位於波士頓的分公司,協助他在這邊繼續管理他的投資基金公司。

每週四下午,哈羅德和貝齊就在朗悅醫院的一間私人會客室裡,與梅麗的主治醫生碰面。

主治醫生每次出現時,胳膊下都夾著一個數字病歷本。他會坐在紅木樹脂書桌的一角,從白大褂的口袋裡掏出電子筆,在屏幕上展示一周治療報告。

“全都是些晦澀的數字和深奧的術語!這些花裡胡哨的東西都不重要,我唯一感興趣的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找回女兒?”哈羅德問。

“從您的女兒入院以來,您就一直在問這個問題,巴尼特先生。”醫生歎了口氣。

“已經四個月了!需要我提醒您這一點嗎?”

“那我是不是也要提醒您,巴尼特小姐入院時受傷的嚴重程度呢?我們能獲得今天這樣的成效,已經很了不起了!您的女兒是一個奇跡,但您也要有耐心才行。”

“我的女兒不是什麼奇跡,她是一名戰士,跟巴尼特家族的每一個人一樣!”

“哈羅德,我們真的每次都要忍受你的強勢嗎?如果你對梅麗不是那麼強勢的話,我們根本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貝齊插話。

“我對她從來都不強勢,只是要求嚴格而已。這也是為了她好。”哈羅德反駁道。

“要不是你逼著她演了一場又一場……”貝齊長歎一聲。

“好了,好了……那是一場意外,在任何情況下都有可能發生。”醫生趕緊打圓場,“我明白您的痛苦,夫人,還有您的迫切希望,先生。請二位相信,你們的女兒在這裡享受著最先進的醫療技術,她的康復情況非常樂觀。我有十足的把握,一個月後就能送她去朗悅中心。”

“我知道這個問題我已經問過您幾百遍了,可是,她會覺得痛嗎?她現在是什麼感覺?”貝齊雙眼噙淚地問醫生。

“您的女兒處於深度昏迷狀態,夫人。她什麼都感覺不到。”

在這一點上,醫生倒是沒有撒謊。

從生理學的角度來說,梅麗還活著。可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意識。

一個月後,一輛救護車把她送到位於遠郊的一個診療所。陪同她前往的是一名麻醉師。

天色轉陰。在牆灰斑駁的建築物前,原先是小草坪的地方,現在野草瘋長。已經廢棄的公園裡,生銹的鞦韆在風中吱呀作響。商店早就關門大吉,鋪面被橫七豎八的木條封死。

救護車駛過一條兩邊都是倉庫的小路,停在一扇滑動門前。門開了,救護車開了進去。

診療所的內部環境與外部的殘敗景象形成鮮明對比。他們把梅麗送到位於樓房側翼深處的一個房間裡。這片區域是專門為像她這樣的病人預留的。在同一層的其他房間裡,另外三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也在等待者之列。

醫生剛剛在護士的陪同下來看過她。護士檢查了監測梅麗生命體征的各項儀器,然後拔走了麻醉藥靜脈輸液管。醫生詢問了一些情況,眼睛盯著機器的顯示屏,計劃下一步的操作。

第二天上午8點,他再次來到梅麗的房間,這次陪同他的是一名技術員。技術員把一個電動小推車遙控到梅麗的床邊,推車上放著一個箱子和一台信息終端機。技術員打開箱子,從中取出一頂頭盔,輕輕地戴在梅麗頭上。

這個頭盔厚度接近毫米,像極了四十多年前在中心另一側翼裡問世的早期樣品。它有柔軟的環形構造,能很快與佩戴者的頭顱相貼合。

技術員確定頭盔佩戴好了,就把頭盔頂部的一束光纖接入信息終端機。他在鍵盤上敲入一道指令,屏幕隨之亮起,出現梅麗大腦的三維立體圖。圖像下方顯示:0%。

技術員一語不發地離開了。

醫生最後一次檢查了病人的各項體征參數,隨後也離開了病房。他上了樓,來到一間控制室。技術員在控制台前等他。

“都準備好了嗎?”醫生問。

“保存的數據都準備好了,我們隨時可以開始。”

醫生盯著控制台上方的三台顯示器。

中間那台顯示器,顯示的是大腦三維立體圖。

左邊顯示器上的信息如下:

病人編號 NO.102

梅洛迪·巴尼特(來源方)

年齡:29歲(10651天)

記憶:100%

轉存輸出:0%

右邊的顯示器顯示如下:

病人編號 NO.102

梅洛迪·巴尼特(目標方)

年齡:30歲(10957天)

記憶:-%

轉存輸入:0%

完成百分比:0%

腦電波活性:0%

警惕性:0%

醫生在控制台上輸入自己的電子簽名,轉身叮囑技術員:

“8點17分,你就啟動轉存流程。當流程進行到三分之一時,你向我報告一下進展情況。”

醫生離開房間,留下技術員獨自一人。除了盯著屏幕,技術員沒有別的事要做。神經鏈接系統可以自己搞定一切。

他按下按鈕,流量計開始轉動。

8點20分,一個異常顯示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右邊屏幕顯示的內容變成:

病人編號 NO.102

梅洛迪·巴尼特(目標方)

年齡:30歲(10957天)

記憶:0.03%

轉存輸入:0.03%

完成百分比:0.03%

腦電波活性:0.03%

警惕性:0.03%

左邊的屏幕顯示:

病人編號 NO.2

?(來源方)

年齡:?歲(?天)

記憶:96%

轉存輸出:0.03%

又過了一會兒,技術員終於察覺到這個異常現象,卻不知道引起異常的原因,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機械地敲了敲顯示器,連他自己都知道這樣做毫無用處。於是他拿起電話。

醫生沒有接聽電話。他一定是正在查房。技術員知道,他只能自己看著辦了。

整個操作流程都是自動化的。他只能在兩種情況下暫停機器:當腦電波活性百分比與轉存輸入百分比不一致時,以及神經鏈接系統顯示系統故障時。到目前為止,這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過。他想,也許只是顯示器出了問題。他只要記得通知維修隊來換一下顯示屏就行。

為了避免追責,他保存了一份屏幕截圖,寫了一段報告,然後通過內部郵箱發送給總監。

總監是當天下午讀到這封郵件的。她把報告打印出來,又把原件從電腦裡刪除,這才走出辦公室,去找她的上司。

和子連門都不敲,逕直走進研發總管的辦公室。

“我想你會願意讀讀這個。”她容光煥發地說。

盧克把報告讀了兩遍,然後看著和子。

“必須馬上停止這次操作。”他說。

“你瘋了嗎?我們有協議在先!”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早就失效了。”盧克邊說邊把報告塞進碎紙機,看著它消失在那條縫隙裡。

“協議就是協議!”

“也許吧。不過,只有瘋子才會去執行它。神經鏈接系統馬上就要得到各大科學權威的認可了,這絕對不是我們惹官司的時候。”

“難道你怕的是惹官司?”

“那不然呢?”

“你怕的是行不通……”和子猜測。

“如果真行不通,我倒願意讓神經鏈接系統一直運行下去。”

“你終於流露了真情。讓你感到害怕的是她。”

“你簡直就是胡說八道。你想過巴尼特家的人沒有?她父親是我們最大的贊助人之一。”

“假如我們真的終止操作,你打算怎麼跟巴尼特家的人說?”

“實話實說。記憶轉存過程中出現了程序故障,我們簽署的合同裡提到過這種風險。”

“弗蘭奇有言在先,你應該信守承諾。”

“我的大半輩子都給了他!剩下的給了你!”

“你明知道事實並非如此。”說完,和子轉身便走。

盧克站起來,想追上她。可她已經用力關上了門。

他回到自己的座椅上,在終端機上輸入個人密碼,試圖終止第102號記憶轉存程序。可是神經鏈接系統不允許他這樣做。

這是一場光線的強勢進攻、聲音的集體轟炸。千萬幀圖像如同高速轉動的萬花筒,讓人根本無法抓住其中的任何一幀。被扭曲的聲音此起彼伏,由話語組成的湍流奔騰不息。而且,這一切週而復始。

項目啟動五十小時後,梅麗的身體不斷出現輕微震顫。記憶轉存百分比已經跨過了30%的門檻。她的大腦已經恢復了認知功能。

病房的終端機一直在記錄她的各項生命體征。腦電波活動顯示正常,轉存比例持續上升。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之中,神經鏈接系統掌控著一切。

第三天,上午8點17分,轉存輸入比例達到43.2%。

第四天,中午12點17分,梅麗的眼皮輕微動了動。記憶轉存比例達到60%。

第五天,晚上9點37分,也就是項目啟動五天十三小時二十分鐘後,醫生拔掉了氣管插管。梅麗的肺部開始在沒有呼吸機輔助的情況下重新自主運作。大腦的恢復率達到80%。

週日,下午2點17分,梅麗在醫生關切的注視下睜開了雙眼。他安撫了她幾句,給她注射了一針,使她重新睡了過去。大腦修復程度達到90%。

週一早上6點50分,盧克、和子和主治醫生來到梅麗的病房。

6點57分,技術員確認,轉存程序完成。

醫生守護著梅麗。她睜開眼睛,看著圍繞在她身邊的陌生人。

盧克坐在床頭,衝她笑了。

“你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麼嗎?”他用平靜的語氣問她。

梅麗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你不知道很正常。你遭遇了直升機空難,腦部嚴重受損。不過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你的健康狀態良好。”

梅麗檢查了自己的雙手,慢慢動了動手指。

“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就會恢復往日的靈活,巴尼特小姐。”主治醫生安撫她說。

梅麗看了他一眼,滿臉疑惑,好像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醫生感到很意外,走到她的病床邊問:

“您還記得您是鋼琴家吧?”

梅麗露出悲傷的表情,把目光投向窗外。醫生看了看病歷記錄,想明白他的病人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

“您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看到梅麗一直保持沉默,主治醫生湊到盧克的耳朵旁邊,詢問他是不是可以向病人透露更多信息。

盧克接過了他的話。

“十年前,你的父親幫你報名參加了我們的神經鏈接項目。從那時起,你每年都會來這兒存儲你的記憶。”

“我們給您重建的記憶是十一個月之前的。”醫生又說,“記憶恢復進程非常順利,您應該會記起發生在最後一場錄製之前的所有事情。一般來說,我們的病人在甦醒時多少會有點驚慌失措,但一切很快就會恢復正常。”

“我是什麼時候出事的?”梅麗呢喃。

盧克、和子讓主治醫生單獨留下來照顧梅麗,然後去了隔壁無人的房間。

“你都做了些什麼?”和子問盧克。

“別用這種責怪的眼神看我。我是無辜的。神經鏈接系統自動運行,根本不讓我插手。這個該死的人工智能系統固執得像頭牛!”

“所有數據都顯示正常,可病人卻什麼都想不起來。連第一批參與者甦醒後的狀態都比她要好。”

“我能說什麼呢?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更不知道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我再跟你說一次,神經鏈接系統是自動運行的。”

“我不相信你。還有,我可以告訴你等待我們的是什麼:明天,她的家人就會來看她,你得向他們解釋,為什麼他們花了一百萬美元,得到的卻是一個失憶的女兒。他們之所以投資,就是為了在發生意外時避免這種情況的出現。這也是我們的項目之所以存在的原因。你擔心的那場官司,我們是吃定了。”

“我們先什麼都不要跟他們說。要不就說他們女兒的記憶恢復得有點慢。你之前提到的那個異常現象,可能並不是出於你想像的那個原因。”

“你巴不得這樣,對吧?”

“你沒有權利這麼說。而且,你我都聽到醫生的話,他說了,事情要慢慢來。”

“你不至於會相信這種鬼話吧?”

“她來的時候跟死人沒什麼兩樣。現在,她恢復了意識,恢復了運動機能,看得見,聽得到,能說話,甚至還會提問。這足以說明她的大腦運轉正常。我們等到她的恢復階段結束後再看。”

“簽署《重生》協議時,我跟巴尼特先生打過交道。”和子冷冰冰地說,“如果你要跑去跟他說這些,那我只能祝你好運。別指望我幫你。”

盧克抓住和子的手。

“我知道你很失望,請你相信,我也是。”盧克歎了口氣。

“你知道嗎,我等這一刻等得太久了!”

當哈羅德和貝齊走進病房時,梅麗暗自思忖他們是誰、來這裡幹什麼;那個女的為什麼會跪倒在她面前,激動得滿臉淚水;為什麼那個男人會緩緩地撫摸她的手,雖然沒有哭,但情緒跟那女的一樣激動。每次他們當中的一個向她提問,她就點頭或搖頭,表示是或不是,要不就吞吞吐吐地給出一個聽上去還算合理的回答。當被問得不知所措時,她就保持沉默。

探訪一結束,哈羅德就說事情不對勁。貝齊請他給女兒多一點耐心。他們的女兒已經恢復了意識,她甚至可以跟女兒對話,真應該感謝那位她差點就不再相信的上帝。

“她的狀態不正常。先前他們承諾的可不是這樣。”一回到酒店,哈羅德就說,“醫生給出的解釋也讓人難以信服。”

“好了,哈羅德,你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嗎?梅麗昏睡了五個月。在她重新做回自己之前,你總得給她點時間吧?”貝齊給自己倒了一杯馬提尼,啜了一口。

“明天我就去見中心的總負責人。今天我所見到的情況跟先前他們承諾的大相逕庭。”

“你省省吧!你今天見到的不是什麼‘情況’,而是你的女兒!你當時就應該抱抱她、親親她!你親眼看到她自己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床邊,看著我們,衝我們笑。她跟出事前的梅麗一樣美麗。想想,那真是一場可怕的事故啊……現在,你應該跟我一樣高興才是,而不是在這裡發牢騷,甚至還想去指責那些創造奇跡的好人!我警告你,哈羅德,如果你不立刻改變態度,我就讓你回紐約,我一個人陪女兒療養。”說著,貝齊又倒了一杯馬提尼。

哈羅德在酒店的套房裡來回踱步。等到貝齊去泡澡放鬆的時候,他打了個響指,激活牆上的視頻通話機。

“喂,斯基維,叫我的助理聽電話。”他大聲說道。

“巴尼特先生,請問有什麼可以為您效勞的?”他的助理很快連線,問道。

哈羅德要助理立刻跟朗悅中心的負責人約定一個見面時間。

第二天,和子接見了哈羅德。對於哈羅德的抱怨,一定要給予最大程度的關注,還要注意溝通手段,免得招他勃然大怒。盧克在中心想了一整晚,可委婉永遠都不是他的優點之一。

“當年我報名參加項目,是最早選擇信任你們的人之一。你們曾向我保證,如果有一天我女兒出了事,只要她還有口氣在,你們就能讓她完全復原。可昨天,她甚至都想不起我是誰!”

“巴尼特先生,在您之前,已經有六十個家庭選擇信任我們,此後還會有不少。他們當中從沒有人後悔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您之所以來找我,是因為當時梅麗愛上了一個飛行能手,他想帶梅麗入行。您是怎麼說的來著,那男孩是一個‘傻瓜’?好像他還是風箏衝浪冠軍吧?要不就是我把您跟其他的家長弄混淆了。”

“什麼鬼冠軍,他不過是個特技跳傘員!”

“沒錯!我想起來了……您的確管他叫‘傻瓜’來著,不是嗎?您擔心梅麗會出事,於是我們向您承諾,萬一您的女兒真的出事了,神經鏈接項目可以確保她大腦的完整性,並為她恢復大腦機能。從更大的層面來說,朗悅中心可以讓您女兒享受到最尖端的醫療服務。而最終的事實也是如此,儘管意外事故與那個‘傻瓜’毫無關係。您的女兒起步很低,特別低。這一點,只要想想她剛來醫院時的受傷程度就能理解。她現在的健康狀況已經是值得稱讚的了。”和子總結道。她的腦海中浮現出掛在會議室牆上的弗蘭奇的頭像,弗蘭奇正從畫中朝她微笑。“我們向您承諾的,是現今科學可以做到的,而不是什麼奇跡。梅麗會找回她的記憶,我會持續向您通報她的恢復情況,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過,我懇求您,理智一點,給她多一點時間。”

“時間,又是時間。還要多長時間?”

“功能性修復至少要兩個月。至於病人的康復,可能需要更久——我指的是身體上的。”

“她還能繼續鋼琴生涯嗎?”

“從功能性的角度來講,可以。我想不到有什麼阻止她彈琴的理由。”

“還有她的智商、性格、記憶,這些你們都負責嗎?”

“她的智商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啊!至於記憶,請允許我向您稍微解釋一下。您應該知道,記憶分為好幾種。其中,五種記憶與感官有關,另外三種則以時間為區分。短期記憶管理現在,中期記憶使人可以想起一分鐘乃至幾小時前的事情。對梅麗來說,這兩種記憶的功能都運轉正常。她記得早晨起床時發生的事情,記得誰來探望過她,明天她也會記得今天您來過這裡。長期記憶更複雜一些。別忘了,在梅麗的記憶中,永遠都會有一段空白,那就是從她最後一次錄製記憶到飛機失事之間的這一段。程序性記憶,就是您所擔心的會影響到梅麗鋼琴家生涯的那種,是所有記憶中保存最完好的。我向您保證,您的女兒一定會找回她的‘指上功夫’。至於她的情感記憶,會恢復得慢一些,需要做出的努力也更大。世界上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大腦。當您女兒回到家中,恢復以往的生活,她就會接受各種刺激,加快記憶恢復。總之,梅麗越是投入生活,就越能記起以前的事情。她唯一的敵人就是壓力,壓力可以使大腦陷入癱瘓狀態。所以,您一定要聽我的,不要在她面前表現出任何擔憂。”

“很好。兩個月的功能性修復,外加兩個月的正常生活。我再給你們四個月的時間。四個月後,我要你們把我女兒原原本本地交到我手中,就像我記憶裡的她一樣。”

哈羅德以一個不動聲色的威脅結束了這場談話,站起身來。儘管他還是存有懷疑,可多少放心了點。他握了握和子的手,並驚訝地發現,這個至少比他大十歲的女人竟有如此大的握力。

在回公司之前,他決定再去看看女兒。

病房裡沒有人。護士告訴哈羅德,梅麗在樓下的康復室裡。

哈羅德沒坐電梯,他嫌那玩意兒太慢。他直接走下樓。

透過彈簧門,他看到女兒正戴著插有電極的頭盔,扶著兩根平行桿練習走路。

他敲敲門,吸引了她的注意,又衝她揮揮手。她兩隻手都不得閒,只好回報他一個微笑。

就是這個微笑,這個簡單的微笑,在哈羅德心中激起了極大的滿足感。他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感覺了。

到底有多久了?上車的時候,他還在想這個問題。可是他找不到答案。

“您確定,這個人真的是我父親嗎?”梅麗問康復師。

“如假包換。”康復師和藹地說,“昨天陪他來的那位女士,就是您的母親。”

“我有沒有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小姐。但我會去打聽的。現在,請您集中精力練習。”

梅麗發現康復室的盡頭擺著一架鋼琴。

“我可以試試嗎?”

“可以。不過要再等等。”

梅麗和她的康復師之間很快就形成了一種默契。每天早上進行康復練習時,梅麗就把頭天晚上父母向她提的問題告訴康復師。這些問題她輕而易舉地就能記住。

康復師負責去打聽這些問題的答案。他翻資料、問醫生,還托護士盡量不動聲色地從貝齊口中套出話來。和子也參與其中,從外圍搜集關於梅麗的私生活和事業的信息。媒體、博主和粉絲們對此知之甚多。每天訓練結束後,康復師就會給梅麗提供一堆資料,梅麗會迫不及待地開始閱讀。如果碰上哈羅德和貝齊來探望她,她就把資料藏起來。

時間一天天過去。她重新開始認識自己,默記以前打過交道的人的名字和臉:朋友、情人、交響樂團的指揮和同事、記者,甚至還有一些遠親。她總是想不起遙遠的事情,卻漸漸學會了裝假,把著名鋼琴演奏家“梅洛迪·巴尼特”這個角色扮演得越來越好。

如果說哈羅德仍持有保留態度的話,貝齊則是完全信服了。她為重新找回了女兒而感到萬分滿足,尤其是當醫生批准梅洛迪回家休養時。

事故發生八個月後,梅麗重新過上了命運為她寫就的生活。新的一頁翻開了,它遠比那些空白記憶來得令人安心。

很快,一切都會恢復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