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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你一定會找到我的,我敢肯定。哪怕那不是我本人,我也會存在於那個人的眼神裡、心靈裡、青春裡。你要用我給予你的全部力量去好好愛他。那時,就輪到你來賜予我永恆了。

9

河畔幾乎空無一人。沒人願意在刺骨的寒風中晨跑,只有幾隻狗和它們勇敢的主人在凜冽的清晨散步。

盧克穿著一件風衣,坐在柳樹下的石凳上。喬西邁著碎步走了過來,坐在他身邊。

「什麼事情這麼急?你後來該不會是回實驗室了吧?」

盧克把一個信封放在喬西的腿上。

「你先別打開。」他說,「關於霍普做腦電圖的事,我撒了謊。頭盔並沒有出故障。」

「你怎麼知道?」

「因為給你做的時候,一切正常。」

「我還以為是你修理了一下,把電極擰緊了。」

「喬西,電極是焊在頭盔上的,不是擰上去的!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

「行,是焊上去的,那又怎麼樣?」

「為什麼給你做就行,給霍普做就不行?我有了一個懷疑。」

「什麼懷疑?」喬西看著盧克。

「在事情沒有搞清楚時,我不想跟你說。這也是昨晚我堅持讓霍普做CT掃瞄的原因。」

「你想搞清楚什麼事情?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麼,盧克?媽的,你倒是把話說明白啊!」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夥計。昨晚我一夜都沒合眼,還是想不出這種事情要如何說出口。CT掃瞄的圖片不太好。」

「不太好?什麼意思?」

「應該說完全不好。我不是醫生,但我見過很多腦部剖面圖,腫瘤我還是認得出的。」

「你說什麼?」

「喬西,你得說服霍普,盡快再做一次檢查。昨天有可能是我搞錯了,為了做比較,我看了太多掃瞄圖,難免看走眼。我真的非常希望是自己搞錯了。我很擔心。」

喬西覺得喘不過氣來,把頭深深埋進手心。

「你覺得,你弄錯的可能性有多大?」

「現在不是做這些無意義的猜測的時候。先帶霍普去咨詢一下專家,做個核磁共振。注意別嚇到她。」

「那個腫瘤……有多大?」

「大概一點五厘米。」

「不過,也有可能是良性的吧?」

「是的。祈求上帝保佑。」

「如果你覺得它是惡性的,也一定要跟我說。」

「我說了,這一點只有等做了專門的檢查後才知道。我感到很抱歉……你想像不到的抱歉。」

喬西站起身來,在盧克跟前來回踱步。

「等等,千萬不能慌了神。首先,這有可能是你操縱機器不當引起的;其次,沒有證據說明這個腫瘤就是惡性的。就算是,我們也可以通過手術來摘除它,然後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你得跟霍普談談,不能再耽誤時間了。如果你開不了口,我可以替你說。」

「不,應該由我來告訴她。這真像是一場噩夢。」

「是你自己說的,千萬不能慌了神。先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可以隨時找我。」

「怎樣才能把事情告訴她又不嚇到她呢?要不,我們先把CT圖拿給弗蘭奇看一下?」

「我覺得霍普不會同意的。沒有她的許可,你不能把這件事對外人說。唯一有權做出決定的人是她,不是我們。如果她願意,我們倒是可以找弗蘭奇幫忙,他可以為我們介紹最好的專家。」

盧克站起身來,緊緊地抱了一下喬西:

「別忘了,我一直都在。」

看著盧克雙手背在身後漸漸遠去的身影,喬西覺得他的這個朋友一夜間蒼老了許多。

喬西不知道該去哪裡,只好漫無目的地在街頭遊蕩。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也忘記了自己有多累。他穿過這座驚慌失措的城市,不知道該如何向霍普掩蓋真相。然後,他又覺得一定是盧克弄錯了,他的猜測並不成立,就連一點可能性都沒有。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霍普身上。這個地球上有太多道德敗壞、一無是處、傷天害理的人,可是霍普……霍普以後會發現治癒阿爾茨海默病的良方,所以得不治之症的人不可能是她!她有使命在身,輪不到一個該死的腫瘤來阻止她去挽救千千萬萬的人。如果死神硬要奪走一個靈魂,那就應該去找別人,而不是來侵擾如此美麗、如此愛笑的霍普。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喬西在想為什麼他會想到靈魂。因為,在與盧克的這場談話之前,他從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靈魂。從他十二歲生日起,他就再也不相信這類東西了。可是現在……現在他根本不知道該想些什麼。如果他放下防備,如果他選擇相信上帝,那上帝會不會眷顧霍普呢?

回到家門口的那條街道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憑眼淚恣意地在臉上縱橫。他掉轉方向,擦乾眼淚,拐進一家酒館。他不允許自己洩氣,受苦的人不是他。就算覺得難受,他也只能默默地扛著。他要堅強,要表現得像往常一樣。像往常一樣,對,這就是他該為霍普做的事情。完全像往常一樣。扯淡的「往常」。他詛咒了一句,把杯中的純威士忌一飲而盡。

他走出酒館,找到一家雜貨店,買了一包口香糖。要是讓霍普聞到他身上有酒味,她一定會追問不休……他得像往常一樣。

他在花店的櫥窗前站住,隨即打消了買一束花的念頭。霍普會懷疑的……他得像往常一樣。

四天過去了,他始終沒有勇氣跟霍普談談並建議她去看神經科醫生。這四天裡,他和盧克無數次用眼神交流,那是轉瞬即逝而又沉重無比的對視。盧克希望能從喬西的眼神裡捕捉到一絲「一切如初」的信息。可是,一切都不同了。這四天裡,喬西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學拆彈的門徒,被委任了一項拆除炸彈的重任。這顆炸彈埋在他心愛的女人的腦子裡,嘀嗒嘀嗒的倒計時聲卻迴盪在他自己的腦中。每次霍普向他訴苦說頭疼,他就會心頭發緊,嘴唇發乾,手心冒汗。

週五,霍普要他帶她去下館子。她想吃意大利餐,還說同樣是一碗意大利面,在餐廳吃卻比在家裡吃更令人開心。他二話不說,穿好襯衫和西裝外套,叫了一輛的士,很快把她帶到城裡最高檔的一家意式餐廳。去它的「像往常一樣」!

「請問待會兒我們拿什麼買單?」等服務員左一聲「女士」右一聲「先生」地服侍他們入座後,霍普悄聲問喬西。

「近幾個星期我存了一點小錢。」他邊看菜單邊說。

「什麼小錢?」

「你放心好了,我們不會留在這裡洗碗的。」

「如果說我們是為了慶祝什麼才來這種餐廳的話,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好從實驗室裡帶只蟲子來,吃完飯就偷偷放進盤子裡。電影裡就是這樣做的,顧客會鬼哭狼嚎地衝出餐廳,不用付錢。」

「我想這類餐廳才不會相信這套老把戲。」

霍普要了一份蛤蜊意面,喬西對服務員說他也要一份。他們沒有看服務員遞過來的酒水單,毫不尷尬地說他們喝白水就好。

霍普一言不發地品嚐著佳餚。喬西時不時地抬起頭來,看著她。

吃完了,霍普用餐巾輕輕地擦了擦嘴唇,把餐巾放到桌子上,然後看著喬西的眼睛。

「那天晚上,盧克要我配合他做CT掃瞄,是不是我的CT掃瞄圖有什麼問題?」

她用平靜的語氣提出這個問題,喬西竟然無言以對。

「在回來的路上,你們倆的臉都拉得有十米長。」她繼續說,「從那以後,你們每看對方一眼,都會把頭埋得深深的。所以,這讓我推斷:要不就是你另有新歡了,要不就是……」

「事情還沒個准呢。」喬西打斷她的話,「只是你的腦部掃瞄圖上有個小陰影而已。盧克又不是放射科的醫生,完全有可能操作失誤。但出於謹慎,我們最好還是去做個核磁共振,讓真正的醫生來判斷。」

「所以說,你還是有點擔心?」

「沒有。我說了,是出於謹慎。」

「別對我撒謊,喬西·開普勒。」霍普握住他的一隻手說,「因為如果你欺騙我的話,哪怕只有一次,我都不會原諒你。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需要確定,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人不會對我說謊。」

喬西想為自己辯解,他搜索著恰當的用詞,可霍普沒給他開口的時間。

「昨天,我的頭疼得比以往都厲害,視線也有點模糊。這種狀態持續了有一刻鐘,讓我不得不把最近發生的一些細節連起來想。你小時候玩過連線畫嗎?我特別喜歡玩。只要用鉛筆把一些點連起來,你就能看出一幅圖。這個遊戲讓我都玩瘋了!要知道,那時我的腦子裡還沒長腫瘤。」

說出這句話時,她的語氣特別輕鬆,顯得毫不在乎。

「我聯想到盧克不自然的神態,聯想到你假裝一切都好的樣子。甚至連我做的菜你都說好吃,這才是最引起我不安的。因為說老實話,這世界上沒有人做飯比我更糟糕。於是我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我身體不適,感覺不太對勁。他想盡一切辦法,非得要我當天就去做核磁共振。在涉及我的問題上,我父親總是疑神疑鬼的。」

「為什麼你都沒跟我說?」

「我也想問你同樣的問題。」

「因為我很害怕,霍普。」

「那我原諒你。因為我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害怕』,它讓我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核磁共振的結果如何?」喬西不安地問。

「膠質母細胞瘤。據說是一種頑皮的惡性腫瘤,還蠻會欺負人的。」

「別這樣,霍普。我求你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她繼續用嘲諷的口氣說,「它還很小,可以進行手術干預。」

「那我們就去做手術。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我向你保證。」

霍普苦笑了一下。她越過餐桌,在喬西的嘴唇上印下一記吻。

「我相信你,因為愛就是從不懷疑對方。」

回到家後,霍普好好地洗了一個澡。她爬上床,依偎著喬西,兩人共浴愛河。然後,在一片只聽得見呼吸聲的靜謐之中,他們手牽手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時,喬西問霍普,是否可以把她這個病例告訴弗蘭奇。弗蘭奇一定認識這座城市裡最好的神經外科醫生。霍普提醒喬西說她不是一個「病例」,但仍然表示同意。接下來就是如何面對她父親的問題。喬西認為得把事情告訴他才行,可霍普極力反對。

「我已經跟他引薦的那個醫生說了,絕不能向我父親透露半點消息。要是讓我父親知道了,他會病得比我還嚴重!我可不想還要去應付他。」

「他是醫生,又是你父親。你不能讓他蒙在鼓裡。」

「他準會趕最早的一趟航班過來,而且肯定會帶上阿梅莉亞。我需要安靜。我需要關注自己……又或者完全不想。首先,你得答應我,別再擺出這副苦瓜臉。是你自己跟我說的,只要做一個小手術,生活就會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去。這是我所期盼的,喬西。我希望我們能繼續做計劃,繼續搞研究,繼續歡笑,繼續出遊,繼續做愛,甚至繼續吵架,就跟正常的情侶那樣。」

「可我們從沒吵過架呀!」

「現在吵還來得及。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找到很多借口。」

他們下了課就去找弗蘭奇。看見他們三個人都站在他辦公室門口,弗蘭奇有點吃驚。他沒有太多時間,可三人都神色凝重,於是他決定接見他們。沒等喬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完,弗蘭奇已經迫不及待地拿起核磁共振的結果讀了起來。

剛把文件放下,他就拿起話筒,給一位專家的秘書打了電話。這位專家是他的一個朋友,他要求對方立刻給他回話。

「我們會幫你們渡過這個難關的。」送他們三人走出辦公室時,他這樣說,「一有消息我就跟你們聯繫,盡快安排手術。術後可能還要稍微做一下放療和化療,對此我並不擔心。你們也放輕鬆些,別太著急。你們應該謝謝盧克,腫瘤還在早期階段就被發現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弗蘭奇把CT掃瞄圖保留下來,說他會直接拿給對方,這樣更省時間。

說完這些撫慰人心的話,弗蘭奇關上辦公室門,重新坐回皮椅上。他打開信封,把霍普的腦部掃瞄圖拿出來,重新又看了一遍,面色十分凝重。

剛過中午,霍普就收到了弗蘭奇的電話。他為她預約了校醫院的伯傑教授,面診時間在明天上午。他要她不用擔心缺課的事情,他會把課件都交給盧克的。

這天晚上,他們盡量過得跟往常一樣。霍普堅持要下廚,可她做出來的東西簡直難以下嚥。喬西對此毫不掩飾,他把那盤美其名曰「脆皮通心粉」而實際上像是「拔絲意麵團」的菜全都倒進垃圾桶裡。他自己動手做了一盤沙拉,煮了幾個白水蛋。兩人一邊看霍普老早之前存在手提電腦裡的《老友記》,一邊吃完了晚餐。

上午,他們像往常一樣換好衣服,像往常一樣搭乘去往校區的公交車,像往常一樣朝階梯教室所在的那棟教學樓走去,卻在一個岔路口轉彎,走上通往校醫院的小路。就是在這個岔路口上,他們與「往常」揮別。

他們坐在校醫院一條光線暗淡的走廊裡,等了一個鐘頭。伯傑醫生的秘書會時不時地從辦公室探出頭來,安慰他們說馬上就要輪到他們了。霍普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翻看一本舊娛樂雜誌。她很吃驚,雜誌裡的明星她居然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們的一舉一動顯然都是新聞焦點,而且這些新聞一條比一條勁爆。喬西則不停地在走廊裡踱步,直到霍普命令他在她身邊坐下為止。

「我們真的與世隔絕地生活了這麼久?」她一邊繼續翻看雜誌,一邊對喬西說,「這些人我壓根都不認識,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本雜誌上。你說他們中間是不是有人發現了艾滋病疫苗?」

喬西認真地看了看雜誌畫面。

「我覺得,第四頁上的那個男的睡了第六頁上的那個女的,然後這個女的又睡了第八頁上那個女的,最後在第九頁上出櫃。」

「符合現實!瞧,這姑娘佔了整整一頁,就因為她做了隆胸手術。等我做完手術,至少也得佔個跨頁吧?」

「你的胸部簡直可以做封面圖。」

「我喜歡你總是如此為我的智慧而著迷。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讓我覺得安心。」

醫生助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伯傑教授可以接見他們了。

這場見面時間持續了不到一刻鐘。伯傑教授說他上午已經與其他同事進行過會診,商議針對霍普的最佳治療方案。大家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

考慮到腫瘤的位置,手術會在局部麻醉的狀況下進行。霍普只有在開顱和顱骨復位過程中才會完全睡去。手術的其他時段,她會一直醒著,並在腫瘤切除過程中對醫生的指令做出回應。這是一種非常老舊的手術法,隨著麻醉術的發展,已經很少採用了。不過,對於腦部手術而言,它還是有很多可取之處。

「世界上沒有兩顆完全相同的大腦,大腦的可塑性非常強。」伯傑用十分簡潔的話語解釋,「目前的醫學無法提供一個通用的腦部繪圖,用來指明大腦各個部分的功能。所以,在切除任何腦組織之前,我們都會用電流對它加以刺激,同時向你提問,要你做一些動作,回憶一些事情,與我們交談,或者進行簡單的心算。如果電流的刺激使你無法正常作答,我們會立刻將此區域標記為不可碰觸的禁區。我知道,在手術過程中醒著聽起來挺可怕的,但你不會感到難受。這種手術方式能大大降低手術後遺症的風險。從現有數據來看,手術後遺症的發病率低於1%。既然你是我的好朋友弗蘭奇介紹來的,我就一定會想辦法在本週六上午安排手術。拖下去沒有任何好處。你們頭天晚上來住院,做一些必要的前期檢查。做完手術,你的頭疼就會成為一場不愉快的回憶。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說完,伯傑擠出一個笑臉,送別了病人。他對自己的措辭很滿意。

兩人迷茫地走出醫院。霍普不是很喜歡剛剛認識的這位醫生。

盧克邀請他們過去吃飯。再次踏入那間公寓時,霍普突然有一種懷舊的感覺。

現在的複式房給了她和喬西更多的空間和私密性,但有時她仍然會懷念三人在這間公寓裡一起度過的夜晚。她喜歡做喬西和盧克競相爭奪的友誼的焦點,喜歡三人之間有時甚至是徹夜的暢談。她懷念以前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要讓伯傑這樣的自大狂去把她的顱骨揭開。

盧克叫了比薩外賣,從冰箱裡取出三瓶啤酒,又打開手提電腦。

「在做出決定之前,我們先查查這位醫生的底細。」他盡量用一種令人安心的語氣說。

喬西後悔自己沒有先想到這一點,更自責居然覺得有點應付不了現在的局面。他擔心霍普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來到電腦跟前,請求盧克讓他來。霍普笑了。有時,她覺得自己比喬西更瞭解他自己。她坐到喬西身邊,把手臂環繞在他的腰間。

「要不我們一起查吧。」她說,「再怎麼說,他要動刀的是我的腦袋。」

午夜將至,盧克從櫃子裡取出兩個枕頭、一床被子,放在沙發上。喬西和霍普今晚就睡在這裡,像美好的舊時光一樣。其實,那段時光也沒有那麼「舊」。

第二天,一回到家,霍普就好好沖了個澡。盧克的沙發睡得她腰酸背痛。在找乾淨的衣服時,她突然好想整理房間。

她從整理自己的衣物開始,然後又整理喬西的衣物。那些她認為穿不出去的衣服都被扔進一個袋子裡。她在一摞T恤衫的下面發現了他與某位前女友的通信,於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收拾好,確保它安全地待在廚房的垃圾桶裡。與此同時,她瞥見了廚櫃,立刻開始清理起來。收拾了一會兒廚櫃,她又跑去樓下的雜貨店,很快買回一個水桶、一把海綿刷和一壺蠟。

門鈴響起時,她正戴著一副長及胳膊肘的橡膠手套,跪在地上清洗木地板。她想,一定是喬西忘記帶鑰匙,回來拿了。

她決定讓他在門外等一等,等地板干了再說。可是當門鈴第三遍響起時,她不得不跑去開門,看到的卻是站在門口的父親,他手裡提著一個小行李箱。

薩姆走進屋,把行李放到地上後,意味深長地看了女兒一眼,然後把她攬進懷中。

「告訴我,你之所以來,是因為阿梅莉亞拋棄你了。」霍普開心地喊道。

「不。我們之所以來,是因為你父親著急得要死。」阿梅莉亞邊說邊跟了進來,「不過別擔心,我不會待太久。我之所以陪著他,是因為他收拾行李時,手抖得連行李箱都關不上。我擔心他在去機場的路上出事。領登機牌的時候,我又擔心他在飛機上出事,擔心他在飛機上上廁所的時候開錯門。於是我也買了一張機票,跟他一起上了飛機。說到底,其實是因為我也急得要死。」

阿梅莉亞一口氣把這些話說完,連停都沒停頓一下。她的臉因此而漲得通紅,讓霍普直想笑,更何況她的話讓霍普聯想到父親可能會尿在座艙裡……尤其讓霍普感到貼心的是,阿梅莉亞如此在乎她,對她的擔心程度甚至超過了霍普自己。

「你是怎麼知道的?」霍普問。

「這重要嗎?」薩姆說,「你不打算問問我的意見就要去做手術嗎?霍普,我可是你的父親,而且是醫生!」

「你是兒科醫生,父親。我得的又不是咽峽炎。」

薩姆生氣地瞪了女兒一眼。

「沒錯,我是兒科醫生,但也是全科醫生!全科醫生不像外科醫生那樣不可一世,不像他們一樣只看得見病人身上要切除的肉!」

「薩姆,別激動!」阿梅莉亞安慰道,「現在不是表演你那永遠都能把事情搞複雜的拿手好戲的時候。」

阿梅莉亞的這句話把霍普逗樂了。看來阿梅莉亞比她所想像的更瞭解她的父親。

「你們會一直待到手術前嗎?」

答案好像不言自明,以至於薩姆都懶得回答她。

「你感覺怎麼樣?」阿梅莉亞擔憂地問。

「還行。不過,如果我父親不那麼緊張的話,我會感覺更好一些。要是他一直這副表情,我會以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你不會有事的!」薩姆激動地說,「我是醫生。如果我說你不會有事,你就不會有事!」

霍普走到父親身旁,把他的兩隻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裡。

「父親,否認病情是腦部腫瘤患者的常見症狀之一。但這個症狀一般出現在患者身上,而不是出現在患者的父親身上。」

這時,門鎖響了一聲。喬西氣喘吁吁地闖進來,發現薩姆和阿梅莉亞也在,立刻就怔住了。

「沒錯,今天有個大驚喜!」霍普兩眼看天地嘀咕了一句。

「你這個傢伙,我有兩句話要跟你說。」薩姆大聲說,「出了這種事,做女兒的不跟父親聯繫,確實是太過輕率。可如果連你也不跟我通個氣,那就是不可饒恕。」

「你好,先生。」喬西脫下大衣,生硬地說。

「你們都給我冷靜下來!這對我來說比任何事情都重要!」霍普以命令的口吻說道。然後她轉向阿梅莉亞,問:「今晚你們有地方睡嗎?」

阿梅莉亞已經在校醫院附近的一家賓館預訂了房間。她好不容易才說服薩姆離開,好讓他的女兒休息一下,再說她自己也被長途旅行折騰得夠嗆。她還求得霍普的同意,讓薩姆在手術前一天陪同霍普前往醫院。

走之前,薩姆和阿梅莉亞分別擁抱了霍普。父親的擁抱多少有點扭捏,阿梅莉亞的擁抱卻十分自然。她還朝霍普眨了眨眼睛,示意她一定會安撫好薩姆的情緒。

喬西為他們叫了一輛的士,並禮貌地護送他們下樓。

然後,三人在一片沉默中等待的士的到來。

阿梅莉亞先鑽進汽車。薩姆朝喬西伸出手,感謝他打電話通知自己,還說自己剛剛在樓上表演的小戲碼,已經完全為喬西洗脫了嫌疑。

喬西送別了兩人,這才重新上樓去。

她已經在臥室等候他。他一鑽進被窩,她便關了燈。樓下路燈發出的橙色微光很快照進了整個房間。

「看來,醫生之間的團隊意識,勝過他們對病人隱私的保護意識。難怪父親一定要把我推薦給他認識的同行。他一定是使盡渾身解數,硬逼著人家說出了我的病情。」

「是我通知他來的,霍普。你可以恨我,但我們不能把他撇在一邊。你不是跟我說過,以後我們會有一個兒子嗎?要是兒子生病了,難道你不會堅持要守在他身邊?」

「誰告訴你會是兒子?」

「沒人告訴我。但我敢肯定,我們會有一個兒子的。」

「這真是莫大的性別歧視啊。先等等看我要不要做化療,再考慮『世界末日』的事情吧。不過,我還是原諒你。」

「我沒有性別歧視啊。」

「我說的是你打電話給我父親的事,我原諒你了。」說完,霍普轉過身去。

三天後,霍普接受了手術。她進手術室的時間是上午8點45分。在此之前,薩姆和喬西得到醫院允許,在非探視時間內去霍普的病房裡擁抱了她。隨後,擔架員就來把她接走了。

走廊裡的燈一個接一個出現在她的身體上方。她數了一下,一共有三十七盞。她想,如果手術之後醒來她還記得這個數字,就說明手術沒有留下後遺症。

當她被安置在手術台上時,她覺得房間裡特別冷。

麻醉師提醒她,他只會讓她沉睡一小段時間,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要保持鎮定,不要想別的事情,一心服從醫生的指令,回答醫生提出的問題。如果她說不出話來,就用眨眼睛的方式表示「是」或者「不是」。眨一次,「是」;眨兩次,「不是」。他安撫她說,主刀的醫生是他所認識的醫生當中最傑出的一位,一切都會順利的。

可惜霍普沒聽到這句安撫。麻醉師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給她打了異丙酚。她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五小時後,霍普才被推出手術室。儘管手術過程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都處於清醒狀態,可她對手術的記憶十分模糊。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就在於第二次全麻,當時醫生正給她縫合顱骨。霍普覺得手術並沒有持續這麼長時間,而在醫院大廳裡等待她的家人們卻覺得過了兩個五小時那麼久。

伯傑醫生沒有騙人,偏頭痛果然消失了。雖然她感到筋疲力盡,但對自己的整體狀態還算滿意。

喬西走進病房時,霍普頭上還纏著白紗布。

「三十七!」見到他,她便興奮地大喊。這令喬西多少有點不安。「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沒事。以後再跟你解釋。」

喬西握住霍普的手,建議她休息一會兒。霍普很快就睡著了。他把窗邊的一把椅子拉到病床邊坐下。

他守了整整一天,只離開過椅子兩次。第一次為了把座位讓給薩姆;第二次是盧克來看望霍普時。

他拒絕了薩姆和阿梅莉亞的晚餐邀請,選擇和盧克待在一起。兩人一起吃中餐外賣時,喬西向盧克轉述了外科醫生的話。

腫瘤的一半已經被切除了。如果要切除另一半的話,很有可能會給霍普帶來嚴重的後遺症。接下來,伯傑教授把希望都寄托在放療和化療上。當時聽到外科醫生這番話後,薩姆臉上沉重的表情讓喬西明白,以後的日子再也不會像往常一樣了。

他問盧克,自己可不可以就睡在他家的沙發上。他無法獨自一人回到空蕩蕩的房子。

霍普在醫院住了兩個星期,她只許喬西在下午來探望她。她執意要喬西上午去上課,晚上和盧克一起去中心繼續實驗。她還懇求阿梅莉亞把薩姆帶回加利福尼亞州去。那些患咽峽炎、長水痘、鬧腸胃炎的小病號還在等他呢。一個好的兒科醫生就應該守在患兒的病床前。而她已經不是患兒了。

薩姆最後不得不服從了女兒的安排。再說,如果他繼續待下去的話,那他夢寐以求的職位就要泡湯了。

出院那天,她堅持要喬西帶她去逛街。她迫切地想要去一個充滿生活氣息的地方,而沒有什麼地方比一個店舖鱗次櫛比的商場更能滿足她的這個需求。

她先是要他送她一頂帽子。當她把帽子扣在自己的繃帶上時,喬西發現霍普真是美極了。她的幽默感與她那蒼白的臉色互為反襯,令她顯得尤為光彩照人。

這真是愉快的一天,只是這種店舖間的穿梭把她給累壞了。不到傍晚,喬西就決定帶她回家。霍普執意要去吃一支冰淇淋再走,說什麼都得吃。

「我們得給它取個名字。」

「給誰?」

「給我的腫瘤。你很難想像要如何去與膠質母細胞瘤做抗爭,但如果是去跟某個『瑪爾塔』打一架,或者去教訓某個叫『湯姆』的,事情就會顯得好辦多了。」

「你是不是不喜歡叫『湯姆』的人?」

「尤其不喜歡。不過,選個別的名字也行。」

「湯姆是誰?」喬西追問。

「你覺得管它叫『巴泰勒米留』怎麼樣?」

「還行。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呢?」

「不為什麼。其實,是因為我覺得這個名字聽起來傻乎乎的。我更願意對付一個傻子。」

「也有很多叫巴泰勒米留的聰明人啊,至少跟叫這個名字的傻子一樣多。不過,我同意,就叫它巴泰勒米留吧。」

「你說名字會影響個性嗎?」

「我不知道,也許會吧。我覺得你就是人如其名。我想不出比『霍普』23更適合你的名字了。」

「是嗎?個人觀點不同吧。你只從這個名字上看到與我相符的東西。取『霍普』這樣的名字是需要有幽默感的。」

「你如何定義你自己?」

「哇哦,這可是一個深奧的問題。我把自己定義為一個擁有美麗胸部和腦瘤的姑娘。」

「快別這麼說,霍普。你永遠都不會屬於那種讓疾病來定義自己的人。」

霍普思索著喬西提出的那個問題。她咬著舀冰淇淋的小勺,抬頭看著購物中心的壁頂。從彩繪玻璃上灑下來的陽光讓她不自覺地瞇起眼。巴泰勒米留有一個壞習慣,總愛讓她頭暈眼花。

「那我就把自己定義為一個身材不夠高挑、不善交際但心地還算善良的女孩,正和一個帥得她都配不上的男孩交往。」

「我知道你比你說的要好得多,還知道這一點你很清楚。霍普,你在無所事事的時候一般會想些什麼?」

「我從來就不會無所事事。」

「得了吧,咱們認識多長時間了!」

「哎呀,好啦!不過我以後再也不會無所事事了,因為這樣會讓我想起巴泰。嗯,『巴泰』比『巴泰勒米留』叫起來更方便。」

「行。但在巴泰到來之前呢?」

「之前?我會想,有一天我會遇見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儘管當時我想像中的那個男人並不是你這樣的。老實說,我壓根就沒有想過他會是個怎樣的男人,但我會幻想與他一起度過的時光,就跟我們現在共度的一樣。」

「我說的是你,霍普,不是我們。給我列舉一些你的事情,具有你個人特色的事情。」

「那你先發誓不會嘲笑我。拉鉤。」

「好,拉鉤。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湯姆是誰了吧?」

「他奪走了我真正意義上的初吻。」

「啊!」喬西驚歎。

「別告訴我你會嫉妒一個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過客的人。」

「好,我不說。」

「別鬧了,喬西。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湯姆應該不完全算是過去的事情吧?不然你現在怎麼還會提起他?」

「我們倆是誰說過,人總會有一些傷痕,才能散發出由內而外的光芒?我希望是我說的,因為這句話說得太有水平了。」

「當時你說的是『缺陷』,不是『傷痕』。」

「真可惜,不然我這腦袋一定獨放異彩。我敢肯定,在認識我之前,有女孩傷過你的心。沒在戀愛中受過傷的男人,心思哪會有這麼細膩?男人都粗糙得很,你一定是經過打磨的。」

「是布倫達……」喬西最後說。

「不可能!」

「是真的。」

「我不信。」

「霍普,我都說了,我永遠都不會對你撒謊。」

「永遠都不會再對我撒謊……你已經撒過一次謊了,所以這個『再』字少不得。不然,這又是一句謊言。」

「好。我永遠都不會再對你撒謊。」

「你真的和布倫達在一起過?」

「真的。」

「那可真糟糕。你怎麼會看上她呢?難道她擁有一種不為人知的智慧?」

「你該不會也在嫉妒一個『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過客』的人吧?」

次月月初,霍普開始接受化療。化療期間,薩姆來看過一次女兒。她瘦了,但是巴泰也瘦了,伯傑對治療很有信心。再做一兩個療程,霍普的病很可能就會痊癒。

春天到來時,霍普恢復了和喬西一起沿著河堤跑步的習慣。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她慢慢恢復了元氣,卻又在下一場化療中把積攢下來的元氣耗盡。療程一結束,她就立刻重新回到河堤上晨跑,晨跑完再去學校。

日子就這樣慢慢過去,生活彷彿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喬西每天晚上都會等霍普入睡後去中心找盧克。兩個好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忘我地投入實驗。他們與新團隊的合作很快就有了成效。雙方融洽相處,互通有無,項目進展順利,取得了一些——用弗蘭奇的話來說——「了不起」的進展。他們之前所存儲的喬西的腦電波信息,為新團隊大大節省了大腦信息化建模的時間;而新團隊的神經鏈接項目,為盧克制作喬西所設想的新式神經元頭盔提供了卓有成效的幫助。

五月初,頭盔的第一個樣品完成3D打印。通過猴子進行試戴的結果讓整個中心都為之震驚。在兩周的時間內,頭盔在電腦上重現了猴子60%的腦鏈接,而且這個數據還在呈指數性上升。

面對這樣的結果,弗蘭奇開始著手向道德委員會推薦神經鏈接項目。如果那隻猴子在接受實驗後的十二個月內不出現任何行為異常,他們就很有希望能獲得批准,明年起開始在人體上進行頭盔實驗。

當弗蘭奇宣佈這個消息時,盧克和喬西根本不用看對方一眼,就已經達成了一種默契。

第二天夜裡,盧克打印出了與喬西的頭型完全吻合的第二頂頭盔。

之後的每天晚上,當團隊的其他成員都離開中心後,喬西便會立刻戴上頭盔,實驗每晚都有新進展。

10

六月的一個晚上,喬西突然想到要給服務器的終端機裝上一個攝像頭。盧克去中心的庫房找來一個對講鏡頭。幾小時後,他們在神經鏈接項目的程序中開設了一個網關,希望能借此與程序進行溝通。

據他們推斷,喬西利用新頭盔進行了多場錄製,已經存儲了足夠多的記憶,他們可以著手研究這些記憶的內容。否則,如果存儲了可觀的數據信息,卻不能查閱的話,那一切都是枉然。

盧克為這一實驗階段取了個代碼:「重建階段」。對喬西來說,這個代碼既浮誇又可笑。

各項連接均確認無誤後,喬西坐到終端機的對面,開始了與神經鏈接程序的第一次對話。

「晚上好。」他盯著攝像頭,試探著說。

過了一小會兒,「晚上好」這三個字出現在屏幕上。

「你說,它是在回答我,還是在重複我的話?」

「我不知道。」盧克回答。

神經鏈接系統寫道:

【我的話=我的話】

「它在幹嗎?」喬西問。

「我不知道。」盧克重複。

「幫我把頭盔摘下來。」

「不行,摘下頭盔,你跟服務器的連接就會斷開。」

「也許吧。可我還是想確認一下,屏幕上的字到底是電腦自發形成的回答,還是一種簡單重複。」

「我想電腦恐怕不會思考。」盧克取笑他。

喬西解開頭盔的扣帶,盧克趕緊跑過去幫他。

「該死的!你小心點!這裡面有好幾千個連接,脆弱得不得了!讓我來。」

盧克小心翼翼地把頭盔放回基座,這才坐了回去。喬西明白,盧克原來跟自己一樣緊張。他們都希望這場實驗能成為項目的轉折點,那種被弗蘭奇定義為「了不起」的轉折點——如果他知道他們背地裡的所作所為的話。但弗蘭奇不可能知道。因為兩個同謀已經在服務器中開闢了一個專區,只有他倆才有訪問權。

「現在該怎麼辦?」盧克問。

「像我一樣,屏住呼吸。」喬西回答。

說完,他又轉向攝像頭,用平靜的聲音問道: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看到這句回復時,喬西的面部表情完全僵硬了……

屏幕半天沒動靜,隨後又出現一道奇怪的公式:

【1+1=1】

「這不對。」喬西說。

【1+1=1】

「在什麼情況下?」喬西問。

【1+2=2】

「還是不對。1加2等於3!」

【1+2+3=3】

「這些公式代表了什麼?」

「該不會是神經鏈接系統在給自己考數學吧?這是它第一次與外界交流,所以還嫩得很……」盧克猜測。

電腦抹去了屏幕上的內容,重新寫道:

【1=喬西】

「它是想告訴你,在它眼中,你是唯一。不對,是在它的『電子眼』中。」盧克略帶譏諷地說。

【錯誤】

「你在回應盧克的話?」喬西問。

【你在回應盧克的話】

喬西不解地盯著屏幕。神經鏈接系統重複了他的話,只是沒打問號而已。這可能只是一個標點錯誤,也可能是系統故意省去問號,把他的問話變成一個肯定回答。突然,喬西的腦子裡靈光一閃。他猶豫了一下,最終問道:

「你是誰?」

屏幕上顯示:

【你是誰?】

這一次,問話和回答完全一樣。

「它要不就是答非所問,要不就是簡單複述。」盧克歎了口氣,「這樣的結果可不怎麼鼓舞人心。你應該聽我的,把頭盔一直戴著。」

【2=霍普】

「你認識霍普?」喬西吃驚地問。

【1+2=2】

「我不明白。」

【3=盧克】……【1+2+3=3】

「那4是什麼?」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喬西思索了一下,問:

「4是我父親?」

【對】

喬西和盧克目瞪口呆地對視了一眼。兩人都體會到研究者臨近重大發現時的那種興奮感。

「你是如何給人物編號的?」喬西問。

【你是如何給人物編號的?】

「那你呢?你是幾號?」

【1】

喬西盯著攝像頭,想搞清楚神經鏈接系統到底要跟他說什麼。突然,盧克在最瘋狂的夢中都不敢奢望的事情發生了。多少個夜晚,他在實驗室裡熬過;多少次希望,最終以失望告終;他冒著巨大風險,放棄一切娛樂,在摯友的陰影下過著隱忍的生活……這一切的一切,都在他看到屏幕上那一行字的瞬間,得到了補償。

【我就是你,喬西】

他們讀懂了電腦所列出的公式。那些數字代表著不同的人,按照他們在喬西心目中的重要性依次排列。

喬西+喬西,還是喬西。喬西+霍普,等於兩個不同的人。最振奮人心的,是這場對話的含義。與喬西對話的,不是由神經鏈接系統孵化出來的人工智能,而是喬西自身意識的一部分!

屏幕回到空白狀態。

「請給出證明!」喬西激動地說。

神經鏈接系統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屏幕再次亮起。

畫面上出現了一個極速前進的自行車前輪。遠處,能看到一個男人站在車庫前,喬西一眼就認出了他。突然,自行車輪一偏,畫面跟著倒轉。男人快步跑來,伸出粗壯的大手,抓住一隻瘦弱的小手。他的臉湊得更近了,神情有點沮喪。接著,畫面轉變為一片紅色,繼而消失不見。

「這是我五歲那年夏天發生的事。」喬西呢喃著,「我已經完全不記得當年摔跤的事了。當時,父親把我扶起來,還給我檢查傷口,他看起來嚇得不輕。我流了很多血,後來就暈了過去,那次我縫了十針。」說完,喬西捲起右腿的褲管。

他的手指撫過一個幾乎不可見的舊傷疤。盧克無意中發現,他的眼裡滿是深情。

「今晚就到這兒吧。」喬西說著,關閉了電腦。

「剛剛發生的事情,別對任何人說。我指的『任何人』,包括霍普在內。你聽見了嗎,喬西?」

「我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喬西心不在焉地回答。

回去的路上,盧克和喬西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盧克腳踩油門,喬西望向窗外。郊區的景色從窗外迅速掠過,就好比迅速從他頭腦中掠過的一幀幀回憶。

「我都忘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他終於開口說,「不知道我存下的那些回憶是不是按時間順序排列的。因為今晚神經鏈接系統所展示的片段,是我的早期記憶之一。」

「今晚的事太不可思議了!」盧克太過激動,說話時還在方向盤上捶了一拳。

相反,喬西卻表現得出奇地平靜。他瞥了一眼儀表盤上的速度指針。

「我想你並不明白今晚我們所做的到底意味著什麼,連我自己都無法預測它的影響。我們得好好考慮一下,別急著做下一步。」喬西說。

「你開什麼玩笑?!我們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神經鏈接系統像播放電影一樣,再現了你的一段回憶。要不是它,這段回憶你可能壓根都想不起來。」

「所以我才擔心啊!我感覺太不對勁了。」

「那是因為你和你父親的關係不好——如果你們之間還存在父子關係的話。你感覺不對勁是正常的。」

「悠著點,盧克,你開得太快了。當初我們啟動這個項目時,目的是要把個體記憶複製到信息載體上去。可我們並沒有考慮到,讓個體墜入自己的記憶深淵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更沒有料到電腦會在沒有外界指令的情況下自行讀取個體記憶。」

「夥計,今晚可真是頭一遭。我終於能夠向你證明,我的智慧也能在你之上。是你命令電腦提取這段回憶的,是你要神經鏈接系統給出證明,它不過是服從了你的命令而已。當初你提出將人類意識向機器轉移的偉大設想時,就沒想到無意識也會隨之轉移嗎?」

「可如果神經鏈接系統開始以我的名義進行思考,那完全就是另一碼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該死的!」

「放輕鬆,老夥計。電腦是不會思考的。它只是在運算。兩者有根本區別。」

「難道你覺得今晚它與我們的交流毫無邏輯思維可言?」

一陣暴雨突然向汽車的風擋玻璃砸來。潮濕的路面在車燈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科邁羅在柏油馬路上艱難前進,盧克幾乎要貼到方向盤上,才能看清前方的路。

「想要搞清楚這一點,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實驗做下去。」他說。

「不,對不起,盧克,這個問題我還得再考慮一下。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我們這是在玩火。」

「我們共同期待了這麼多年,眼看著夢想就要成真了,你卻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喊停?僅僅是因為你看見了父親的臉,一時鬱悶?哪一個真正的研究者在接近目標時不會感到忐忑不安?難道基因醫學、克隆、人工智能都不曾引發人類的不安嗎?」

「也許吧,可我再跟你說一次,剛剛經歷的事情讓我覺得很不對勁。我面對的是一台以我為工具、操縱我意識的機器。」

「是你過於心急了。到目前為止,我們不過是重訪了一段記憶而已,還遠談不上是『意識』。」

「慢點開,該死的!你會要了咱倆的命。」

盧克轉向高速公路的出口。幾分鐘後,汽車在複式房樓下停住。喬西下了車,都沒跟盧克說聲再見,就逕自走了。

盧克目送他走進樓道。喬西的反應令他大為光火,他決定先不回家。

他把汽車停在學校的停車場,冒雨衝進教師辦公樓。自從被任命為助教,他就有了樓裡的鑰匙。

他穿過走廊,走進弗蘭奇的辦公室,坐在他的皮椅上。然後他打開抽屜,抓起一張紙,寫了一段話,又把紙塞進一個信封,把信封放在顯眼的地方。

喬西在霍普身邊待了一天一夜,思緒終於變清晰了一些。第二天晚上,他重新回到中心,繼續實驗。

他還說服盧克,一段時間內都不再與神經鏈接系統對話。盧克不情願地答應了,卸下了系統的攝像頭。

一天夜裡,當其他研究人員走了很久以後,弗蘭奇突然來到實驗室。

喬西來不及摘下頭盔,弗蘭奇已經在打量他了。

「你這副尊容,倒也和猴子差不多。」弗蘭奇撇了撇嘴說。

喬西解開頭盔扣帶。盧克趕緊把頭盔放回基座上。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弗蘭奇大聲責問。

「我們沒想幹什麼,先生。」喬西心虛地回答。

「所以我才要批評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用的這些儀器有多貴?我想你們不知道,還以為是心好但不負責任的人買來放在這裡,專門供一些更不負責任的小孩子玩的。」

「沒,我們沒這麼想。」喬西小聲說。

盧克在一旁悄無聲息地收拾實驗設備,好像這樣就能躲過弗蘭奇的訓斥。

「我早就明確地說過,不能拿人體來做神經鏈接實驗。既然你現在又恢復了人樣,那我問你,你是猴子嗎?關了這間實驗室的門,到外面來找我。」弗蘭奇說完便走出門去。

盧克和喬西一聲不吭,趕緊往停車場走。兩人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直到一聲汽車喇叭響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弗蘭奇就坐在汽車裡等他們,那是一輛鉻黃紅皮的凱迪拉克。他從駕駛座上衝他們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上車。盧克坐在後排,把「死亡之座」24留給了喬西。

弗蘭奇發動汽車,開出兩公里,把車停在一條無人小道旁。他貓腰打開手套箱,從中掏出一盒煙。

「下車。」他說,「我不能讓別人發現我抽煙。」

路邊是一望無際的田野。

「我們來這裡做什麼?」喬西壯著膽子問。

「這還看不出來嗎?透氣呀。」

盧克輕輕踢了喬西一腳,示意他別再多嘴。弗蘭奇的訓話還沒結束呢,既然他把他們帶到遠離中心的地方,就一定有他的原因。

「你們完成的工作很了不起,也很嚇人,」他吐出一串長長的煙圈,「所以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請你們採取一切必要措施,盡可能地保護你們的個人數據庫——或者我該稱之為你的『克隆大腦』?總之,除了你我之外,不能讓其他任何人知道這項實驗的存在。既然我能在主機裡發現你們的把戲,那別人也能。而我不希望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們無法預測監視委員會對此做何反應。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面對這樣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科學突破,我到底是支持還是反對。」

「你到底想要我們怎麼做?」盧克問。

「我連你們在做些什麼都不清楚,又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呢?況且之前你們也沒有問過我的意見啊!我敢說,你們一定會足夠瘋狂到把這項實驗繼續下去,否則,我可能真會很失望。你們已經如此接近生命的本真,極有可能抓住它,但千萬別以為你們就瞭解它了。捕獲野獸是一回事,預測它的行為是一回事,而馴服它又是另一回事。用不著我提醒你們,社會對人工智能至今還有非議。要是讓人知道兩個學徒正給人工智能配備人類意識,那將引起的社會恐慌程度可想而知。所以,你們必須非常小心,因為你們完全無法預測這項科技的發展變化。」

「你是怎麼在服務器中發現我們的數據庫的?」喬西問。

「你更應該問問,如何才能使你們的數據庫瞞天過海。」

弗蘭奇提議借給他們一個獨立的存儲空間,裡面存放的都是以前一些以失敗告終的項目。因為時間久遠,這個存儲空間就像一間積滿塵埃的檔案室,再也沒人進去找哪怕是隻言片語。他們必須確保數據轉存在晚上8點到11點這段時間內進行,因為這個時段用網的人最多。有句話不是說嗎,「大隱隱於市」。

弗蘭奇摁滅煙頭,掏出一瓶去味劑,塗抹在手上,這才上車。

「是我送你們回去,還是你們再走走?」

兩周後,全部數據都被轉移到一個除了知情人外再無人問津的服務器裡。喬西和盧克繼續他們的實驗。每週,他們都會花一晚上的時間,讓喬西與神經鏈接系統對話。每次對話後,喬西都會覺得筋疲力盡,要休息好幾天才能恢復過來。

11

七月四日的晚上,城裡到處張燈結綵,路燈上貼滿了歡度國慶的誇張廣告、餐廳菜譜和酒吧節目。但是,什麼都比不過查理河畔的廣場音樂會。它歷來從晚上8點開始,兩小時後又在一片喧囂的鼓聲中結束。鼓聲預示著國慶慶典壓軸好戲的到來:一場大型煙花表演,燃放地點在河中心的一艘大駁船上。

從中午開始,遊客和當地居民已經穿梭在大街小巷中。商人與社會名流夾雜其間,他們大多穿著奇裝異服,上面驕傲地彰顯著星條旗,象徵著這個從英國殖民統治下獲得自由的國度。

喬西答應霍普,不會錯過慶典的任何一分鐘。於是6點剛到,他們就加入了逐漸把廣場填滿的人群。

電吉他的第一串音符在徐徐的晚風中奏響。打擊樂和管絃樂極具衝擊力的聲浪蓋過人群的喧囂,贏得一片熱烈的掌聲。

四個好友站在廣場比較靠前的位置,距離舞台只有幾米遠。

為了不讓盧克落單,霍普把和子也叫上了。她暗自期待兩人之間能擦出火花。和子跟盧克一樣勤勉好學,一樣沉默寡言。霍普並不認為只有互補的人才會彼此吸引。可喬西提醒霍普說,儘管人潮擁擠,盧克與和子之間還是保持著距離。

音樂會進行到一個鐘頭時,喬西湊到霍普身邊,大聲問:

「你會跳搖滾舞嗎?」

「我的舞技跟我的廚藝水平差不多。」她大聲回答。

「這不可能。」他大喊。

他牽著她的手,讓她旋轉一圈,然後又把她拉回身邊。

「很容易。左腳稍稍後退,右腳原地不動。向左滑步,手臂與肩膀齊平,左、右、左;向右滑步,停頓一下,然後再來一次。我來領舞,你跟著我跳就好了。」

霍普開心地笑出聲來,任憑喬西領著她翩翩起舞。她原本做好了出醜的準備,沒想到自己竟然跳得還不錯。喬西加快了速度,讓她原地旋轉一圈、兩圈、三圈……霍普爆發出一串串攝人心魄的歡笑聲。

「天旋地轉了。」她試著放緩速度。

「正常,」喬西大喊,「搖滾舞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不,我敢肯定這不正常。」說完,她便暈倒在地上。

喬西趕緊跑過去,想把她扶起來,卻發現她兩眼翻白,渾身顫抖。

他試圖讓她恢復知覺,可是徒勞無功。他用雙臂托著她,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在他們周圍,人們還在盡情跳舞,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切,要從人海中脫身太難。他盡最大的氣力,向站在舞台護欄旁邊的救護人員呼叫,可音樂聲蓋過了他的嗓門。最後,站在他們前兩排的盧克終於回過頭來,同時一把抓住和子的手臂。

喬西一步步向前挪。霍普昏迷不醒,頭向後仰著,這樣抱著她,喬西很難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和子見狀,頓時腦子一熱。她一反常態,不由分說地推搡開人群,拉著盧克就往喬西那邊擠。等他們擠到喬西身邊時,盧克幫喬西抬著霍普的腿。

「抬高點!」和子大喊,「要把她抬到人群上方,好讓大家明白。」

一名救護員發現了他們。他用對講機下達指令,另外兩名救護員很快趕來,為他們開路。

等他們終於通過舞台旁邊的側道解脫出來時,救護員把他們帶到一輛正在等候的救護車邊。

大家把霍普放在擔架床上。醫生給她戴上氧氣面罩。霍普那張白得嚇人的臉,這才漸漸恢復了一絲血色。喬西也爬上車,車門在他身後關閉。救護車拉響了警報器。

和子從一名救護員那兒得知,霍普將被送往綜合醫院的急診科。她抓起盧克的手,帶他朝她的汽車跑去。

救護車的旋閃燈一路投下紅藍相間的燈光,霍普慢慢恢復了知覺。喬西握著她的手,目光一刻也不離開她。他的表情如此緊張,額頭上都暴起了一條青筋。

霍普摘下氧氣罩,不好意思地笑了。

「要命的領舞。」她用虛弱的聲音說,「你真的很會教初學者。」

說完,她突然向前一傾,劇烈地吐了一大口膽汁。

醫生抓住她的肩膀。等她的胃痙攣過去後,再幫她重新躺下。

「離醫院不遠了。」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盧克與和子半小時後趕到急診室大廳,發現喬西正坐在椅子上,雙手抱頭。

「醫生怎麼說?」盧克問。

「沒,醫生什麼都沒說。只說她的血檢有點問題。我把霍普的病史告訴了他們。他們會給她做個掃瞄,但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早晨6點,壞消息如同一記重錘向他們砸來。巴泰在霍普的腦中強勢回歸。它給了他們看似正常的幾個月時光,然後陰險地殺了個回馬槍,還把癌觸角伸入霍普的小腦。

10點,伯傑醫生趕到。中午,喬西、盧克與和子得知了診斷結果。

霍普最多只能活六個月了。也許更少。

喬西機械地向電話亭走去。在兜裡掏硬幣的時候,才想起自己有手機。

於是,就像溺水者抓住一個救生圈一般,他抓起話筒,履行了某個晚上做出的承諾,給在加利福尼亞州的阿梅莉亞打了一個電話。

幾小時後,終於有一名護士來找他,說他可以去探視霍普了。他在心裡感慨,哪怕是在死亡面前,人類依然能找到定規立矩的空間。

喬西禮貌地謝過她。說到底,並不是因為這個護士的錯,才讓他在醫院大廳裡恍恍惚惚地晃蕩了一個晚上加一個上午。

他推開霍普的病房門走了進去。他強裝出一張笑臉,內心卻擰成一團。

霍普也衝他笑了一下。她的手臂上插滿了針管,胸前覆蓋著導線,但在這些救命的儀器下,他看見的就是他的霍普,剛剛把他嚇得不輕的霍普。

她示意他到床邊來。

「你應該可以把你的屁股放在這裡,那根綠線和藍線之間還有一點點空間。但注意別碰掉了那根紅線,不然我就會爆炸。」

她居然還有辦法說笑,一種極致的優雅。

她撫摸著他的臉龐,指尖托著他的下巴,示意他吻她。他們發乾的嘴唇依然保留著初吻時的美妙滋味。

「別擔心,我都知道了。巴泰真是一個陰險狡詐的渾蛋。」

「醫生來找過你了?」喬西問。

「沒,是我去找過他。十五天前,我的偏頭痛又出現了。於是我去做了個掃瞄。你看,我很勇敢吧?其實我是沒得選擇。放射科的醫生明確告訴我,他不會在掃瞄過程中幫我握住腳,哪怕我說了我會穿著襪子。這些放射科的醫生,簡直固執得要命!我知道你肯定會恨我沒跟你說實情。我只不過是想多過幾天正常的日子。我知道,對我來說,這樣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向你道歉,對你撒了謊。以後我再也不會這樣做了。」

「再也不會了?」

「再也不會了。」

「行。那我們現在扯平了。」喬西說。

「不行。」霍普故意把臉一沉,「我本來也想這麼說的。但這句話從你嘴裡說出來……又是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虧了。」

「我真應該學會在佔上風的時候閉嘴。」

「算了吧,我不會讓你佔上風的。你給我父親打電話了嗎?」

「打了,當我得知……」

「快!去把門鎖上。他一下子就能從美國的西邊跨到東邊,瞬間出現在你我面前。」

「醫生說這次你不用在醫院待太久,過幾天我就帶你回家。」

「以我的狀況,『不用太久』是一個充滿詩意和主觀性的用詞。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耗在這裡的。我不喜歡用靜脈注射的方式吃早餐。而且,你也說過,我不是那種讓疾病來定義自己的人。所以,我沒有任何理由霸佔這張只有真正的病人才會需要的床,那樣太不厚道了。」

「是的,我同意你的觀點。」

「你明白,我的喬西,任何不幸都會涉及個人尊嚴。這個問題至關重要。我與巴泰勢不兩立,不允許任何人把它看得比我還重。」

「我明白。」

「別老是重複我說過的話,不然我會以為腦癌是一種傳染病……我跟你聊的是關於痛苦與尊嚴的大事。我不想浪費時間,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比如『我們不知道生命還有多長,所以要珍惜每一天』之類——因為我知道我的生命還有多長,差也差不了幾個星期。當健康罷工時,一切都會改變。對於那些要人接受命運安排的說教者,我會說:你們見鬼去吧——這還算是客氣的。我不想要任何人向巴泰表示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敬意,現在不要,以後更不要。這種敬意浮誇而沒有意義,是在為死亡唱讚歌。而我們真正應該歌頌的是生命。好了,我不說了。我們的短期計劃非常簡單:你帶我回家,我們做幾道好菜,確切地說,是你做幾道好菜,因為你知道我的廚藝有多爛。等我精神好些了,我們就去散散步。最最重要的是,我們一定要蔑視巴泰,這才是我的勝利。」

「行,都聽你的。」

「我說的是,不要化療,不要放療,不要任何會讓我感覺更難受的東西,不留任何讓巴泰自鳴得意的機會。它就算要我死,我也要站著死,絕不倒下。你聽明白了嗎,我的喬西?」

「沒有。」

「怎麼『沒有』?」

「你以為我會這麼容易上當?如果我說『聽明白了』,你又會說我傳染了你的腦癌。」

霍普集中所有力氣,一把抱住喬西的脖子,忘情地親吻了他。

週六,霍普出院。薩姆在音樂會(霍普不許大家提「暈倒」這件事)的第二天就趕到了,利用他在醫學界的影響力讓醫院放他女兒回家療養。他親筆簽了一份醫院免責書,喬西讓救護車把免責書帶回醫院。音樂會後的第十天,霍普可以下床了;第十二天,她重新開始化妝;第十五天,她換上了漂亮衣服,因為那天是週日,她和家人一起去逛跳蚤市場。那真是美好的一天。

薩姆和阿梅莉亞在城裡租了一套房子。薩姆總抱怨房子太小、鄰居太吵。像他這樣一個內斂的男人居然變成了話癆,還真有點讓人瞠目結舌。可每次他一發牢騷,霍普都會覺得自己又好了一些。

一天晚上,她請父親去吃飯,就他們父女倆。

薩姆驅車帶她去了一家她中意的意大利餐廳。餐廳的裝飾有些過時,但和家人一起來,感覺就像是在威尼斯河畔那種只有當地人才會光顧的平價小餐館裡吃飯。

她點了一盤很有「秋色滿園」的感覺的麵條,薩姆要了一瓶上好的酒,因為在這種場合下,喝個酩酊大醉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霍普抓住父親的手,迫使他放下菜單,看著她的眼睛。

「你說得對,」她說,「專科醫生果然沒有兒科醫生靠譜。」

「那當然!不過,老實說,這也許是因為我們更幸運,要對付的只是水痘和咽峽炎。」

「別這麼說,我聽說過能致命的水痘和咽峽炎。我知道你比你說的要好得多,還知道這一點你很清楚。我一直很崇拜你的工作,敬重你是一名醫生。要知道,醫生的偉大之處不在於治療——你們學醫多年,這只是最起碼的事情。醫生的偉大之處,在於他能讓病人相信自己有一天會痊癒。」

「可是對於你,我卻做不到這一點。」說著,薩姆垂下了雙眼。

霍普給他倒了一杯酒,然後把自己的酒杯也斟滿。

「小時候,我非常嫉妒你的病人們。我覺得你更關心他們,而不夠關心我。這不是你的錯,做女兒的總想獨佔父親的愛。我得向你坦白一件事情。我十三歲那年得了肺炎,其實也怪我自己。」

「霍普,生病又不是你自己的錯。」

「但如果我整夜都待在窗邊吹風,還把腳泡在冰水裡,那還是有點錯吧?」

「你這麼做了?」

霍普點點頭。

「我想加入你的病號俱樂部,讓你一直守在我的床邊。那次的效果很好,你整整停診了三天。我說了嘛,做女兒的總想獨佔父親的愛。」

「這次我會守在你床邊的,相信我。」

「恰恰相反,父親。你不用這麼做,因為我已經長大了。你應該去照顧你的小病號們,因為你還擁有讓他們相信自己會痊癒的能力。你趕快回去教訓醫院的員工吧,沒有你,他們會覺得生活太無聊。還有,你尤其得照顧好阿梅莉亞。」

「傻瓜。你是我的女兒,你比誰都重要。」

「你才是傻瓜呢。自從母親走了以後,你一直鬱鬱寡歡,都忘了什麼是幸福。你到底要證明什麼?證明她是你一生的女人?但其實她已經不是了。你唯一能證明的,就是告訴我沒有她你也能繼續活,告訴我你永遠是一個堅強的父親。讓阿梅莉亞留在你的生命裡吧,跟她結婚。她是一個好女人,值得你去愛,就像你值得她去愛一樣。」

薩姆探過身去,在女兒的額頭上久久地親了一下。

「你跟我說這些,是因為你就要死了。」

「求求你,父親,我已經夠像我母親了,別把我說得更像她。」

「你和她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我不想再次失去她。」

「正因為如此,我才想要跟你單獨吃一次飯。像我這個年紀的女孩,卻要因為癌症死去,你知道這樣的事情誰最害怕嗎?做父親的。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守在我身邊,被這份害怕一點點淹沒。你留在這裡,只會讓我每分每秒都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病人,而這正是我要盡一切努力在剩下的時間裡徹底忘記的。回舊金山去吧,父親。等我真的快不行了,喬西會給你打電話的。」

第二天,喬西和霍普送薩姆和阿梅莉亞去機場。道別的時候,薩姆流了很多眼淚。阿梅莉亞安慰霍普說,薩姆最近連看電視都能把自己看哭。等到上了飛機,她會讓他一直喝伏特加,並且會看好他。

他們深情地緊緊擁抱。當薩姆和阿梅莉亞消失在安檢門後,霍普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她把喬西攬入懷中,以最莊嚴的口吻輕聲宣佈:「終於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12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巴泰相對而言消停了一些。有時偏頭痛會突如其來,有時霍普會頭暈目眩,但她根本不把這些放在心上。當恐懼向她襲來時,她就動手整理房間,變換傢俱的位置,或者去跳蚤市場上淘寶。晚上,一等霍普睡著,喬西就趕往中心。是她命令他這麼做的,理由是他在房間走來走去會打擾她休息,而她父親說過,睡眠是世界上最好的醫生。

對喬西來說,暫時走開一段時間也是有益的。他可以利用這樣的機會,重新蓄積有時會短缺的勇氣。

盧克體貼地滿足於禮節性的問候,從不向他詢問更多問題。一句簡單的「還好嗎?」,喬西就只用回答「還行吧」,僅此而已。這既是出於謹慎,也是出於害怕,害怕因為提了巴泰的名字而把它喚醒。

一天夜裡,霍普頭疼得實在太厲害,不得不去醫院。她沒能聯繫上喬西,因為中心完全沒有信號。於是她鼓起勇氣,自行打車去了醫院。

坐在的士後座上時,她心想,既然自己能做到這一點,就證明巴泰還沒有做好征服她的準備。

喬西回到家後,在冰箱裡霍普留給他的三明治上發現了一張字條。

他立刻打電話給剛剛送他回家的盧克。盧克掉轉車頭,又把喬西送到霍普的病床邊。

這次,霍普在醫院沒有待太久。她只在醫院睡了兩晚——如果那也算是「睡」的話。她一直不聽醫生的勸告,拒絕了一切長期治療。因為「長期」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又是好幾個星期過去了。這些日子有時風平浪靜,有時雞飛狗跳。喬西害怕寂靜。寂靜使人心生懊悔,好像有許多花苞還不曾綻放便已經枯萎。於是他們聊天,談生活的點點滴滴。他們在歲月的閣樓裡尋寶,最後總能在塵封的過往中找到點點滴滴的小確信。

霍普始終保持著微笑。因為微笑是尊嚴的外衣,眼下尤為珍貴。她甚至連睡覺都不肯把這件「外衣」脫掉。只有在無法成眠的深夜,她才會覺得這件「外衣」被生生剝去,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脆弱。

但是,當早晨來臨,當她再次微笑,便又有了面對生活的勇氣。

薩姆寄了點錢給喬西,好讓他的女兒什麼都不缺。可是收款當天喬西就把錢退了回去。有他在,霍普什麼都不缺。

九月來臨,霍普沒有回到課堂。因為巴泰的緣故,她睡得越來越晚。

喬西一下課就跳上單車,一陣猛騎,趕回去陪霍普。他們每天都一起吃午飯。如果霍普狀態好,就會側坐在單車後座上,讓喬西帶她去城裡轉轉。他們會到露天咖啡館坐坐,喬西給霍普模仿弗蘭奇上午上主課時的樣子。霍普特別迷戀這樣的時刻。回去的時候他們搭公交車,喬西會把單車也扛到公交上。

十月,霍普的胃口越來越糟糕。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很想吃海鮮。一段時間以來,她特別嗜鹹。巴泰貪吃,得滿足它,免得它胡鬧。

喬西租了一輛車。盧克要把自己的科邁羅借給他們,可惜科邁羅車身太窄,霍普沒法在旅途中躺在後座上。

喬西準備了一個小行李箱。不管霍普如何追問,甚至以一場脫衣舞為誘餌,他都不肯透露要帶她去哪裡。收拾自己的行李時,她發現架子上少了幾件她從跳蚤市場上淘回來的寶貝。問喬西,喬西總是支支吾吾,含糊其詞。

他們在臨近中午時出發,一路向南。

直到汽車駛入科德角,即將登上去往楠塔基特的輪渡時,霍普這才明白旅行的目的地是哪兒。

輪渡要航行三小時,霍普很快就有點暈船了。

「我一坐船就犯暈。」為了不讓喬西擔心,她趕緊解釋說。

他們走出船艙,陶醉在吹過走廊的海風中。霍普看著漸漸遠去的海岸線,揮了揮手,與巴泰告別。上船前,她已經狠下決心,把巴泰拋棄在了沙灘上,就像拋棄一隻舊襪子那樣。

遠處,白色的海鷗追逐著浪花,在海面上盤旋。它們那嬌小的身軀,像極了隨著微風徐徐飄落在查理河平靜水面上的櫻花瓣。

楠塔基特是一座風光旖旎的島嶼,比霍普想像中的更美。喬西在海港邊的一座別墅旅館裡訂了一間房。霍普說,由於別墅架空在海面上,所以有一種慵懶的氣質。

他們放好行李,就著一壺茶,把從前台借來的旅遊手冊仔細研究了一番,這才出了門。

霍普堅持要去看看島上的三座燈塔,兩人立刻前往。三座燈塔中,霍普最喜歡的是布蘭特角燈塔。因為它有漂亮的木質走廊、木質塔身。燈塔不高,一點都不扭捏作態,但也不失風度。比起紅色塔身的桑卡迪燈塔,布蘭特角燈塔顯得沒那麼落寞。至於楠塔基特島上的第三座燈塔——偉角燈塔,在霍普看來是最不優雅的一座,因為它體形太過豐滿,外表太過粗糲。

傍晚時分,他們去了一家酒吧,坐在離舞台最遠的地方。舞台上,一支爵士樂隊正在表演。樂隊的名氣也許僅限於這家酒吧之內,出了酒吧門就再也沒人知道。

喬西要了一杯啤酒。霍普自問,如果她也喝一杯啤酒的話,巴泰會不會有意見。不過巴泰不在,她決定讓自己瀟灑一回,因為她完全值得。

爵士樂隊開始演奏I Will Still Be Dead(《我仍將死去》),這讓霍普覺得很好笑。只要把心態稍微放平和一點,生活中到處都有幽默。

「你相信人死了以後,還會在另一個世界裡繼續生活嗎?」當歌手大膽地飆高音,重複唱著曲末那句「我將永遠死去」時,霍普突然問喬西。

「我相信。在我真的非常害怕的時候。」

「你怕死?」

「我怕你死。」喬西回答。他信守著永遠對霍普說實話的承諾。

「那我們乾脆把話說開了。我馬上就要死了,我的喬西。可我至少在一個方面比你佔優勢:如果人死了以後真的會在另一個世界繼續生活的話,那我會活得很年輕。而你,只能等到老得都快走不動的時候,才會來到那個世界。」

「為什麼我就得老到快走不動了才死呢?」

「因為生活很美好,我命令你活到很老才能死。」

「我提醒你,不能說謊。還有,我很抱歉地告訴你,如果你不在了,生活會變得非常可憎,我絲毫都不想遵從你的命令。」

「可你必須按照我說的做。還有,只要我們還在這裡,我就不許你想這種事情。你聽見了嗎?」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霍普吞了一大口啤酒,心裡默默祈禱歌手由於大面積心肌梗死而突然倒地,無法唱完他的歌。其實,要他閉嘴,只需聲帶拉傷就夠了。

「你得去見見他,你知道嗎?」她看著喬西說,「很快,父親就會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先邁出一步,這是最難的。後面的自然而然地就能解決。」

「你剛剛不是說了嗎,只要我們還在這裡,就不許想這種事情?」

「好吧。」霍普說,「等他唱完這首歌再說。如果他還要把疊句再唱一遍,你就會看見我扔啤酒杯時驚人的拋物線。今晚你有何安排?」

「去一家海鮮餐廳。如果你還是想吃海鮮的話。」

「為了不再聽這個傢伙唱歌,我寧願活吞一整只螃蟹。」

他們穿過小村莊,步行回到旅館。街道的盡頭應該就是海灘。霍普恨不得現在是六月,巴泰還沒有宣佈它的回歸,而日落馬上就會降臨。可是她轉念一想,那樣天空會變得一片緋紅,沙灘會變得金光燦燦,跟明信片上的一模一樣。她才不要這趟楠塔基特之旅落入俗套呢,一刻也不要。

「秋天萬歲!」霍普莊嚴地高喊一句,馬上又在喬西的臉上親了一口,免得他擔心。

「別擔心,我的喬西,這只是你和我之間的小秘密。」

回到房間,她脫掉衣服,走進浴室,然後從簾子後面探出頭來,告訴喬西她很難比現在更加赤裸了。也就是說,她給他三十秒的時間進來與她會合。如果脫牛仔褲花掉他太長時間的話,她允許他穿著襪子。

晚上出門前,她暗想,既然是帶她去吃島上的愛情大餐,他至少應該穿件西裝才是。她自己倒是帶了一條漂亮的黑裙,她覺得自己穿這條裙子顯高。不是說黑色會拉長身段嘛。在來之前,她把這條裙子塞進包裡,以防萬一——當心愛的男人在工作日提議帶你出去共度「週末」時,還是多做點準備為妙。於是,當她看見他只是套上牛仔褲和粗孔套頭毛衣時,心裡甚是失望。

喬西看著身穿黑裙的霍普,直誇她美麗動人。

「我知道。」她說,「如果你不認識我的話,根本就想不到我是病人。只可惜你認識我,我的喬西。」

「我們說好了的……」

「是的,我們說好了的,對不起。是啤酒的緣故,我一定是喝過頭了。你也是,不然你不會穿得這麼『優雅』。」

「我……」喬西面露狼狽之色,結結巴巴地說,「你也去換身舒適一點的衣服吧。」

「舒適」是她厭惡的一個詞。她覺得這個詞令人生厭到近乎卑鄙的程度。有天晚上,當和子對她說想找個男人一起過舒適的生活時,她立刻就想到要把盧克介紹給她。

「在我們的首次生存危機爆發之前,請跟我定義一下『舒適』。」

她可以把自己的壞脾氣怪罪於巴泰。可她明明知道這不關巴泰的事。她想要喬西跟她一樣,為優雅做出努力,哪怕只有一個晚上。

「就是那種你可以隨意弄髒也不會心疼的衣服。」

「越說越好了。」她一邊脫下裙子一邊說,「行,我在腰上捆條粗麻布就行了吧?如果你打算帶我去各個酒吧喝一圈,那我就……」

「很可惜,今天我們去喝啤酒、你也喝出了效果的那一家,是這個季節裡唯一開門的一家。你可不可以至少相信我一次,不要問那麼多問題?」

「什麼叫作至少相信你一次?我跟你來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島上,你居然還說我不相信你?」

「這個島上總共有六千居民,不是什麼『荒無人煙』的島。」

霍普心想,巴泰說不定還是參與到這場愚蠢的爭執中來了。如果這個陰險狡詐的渾蛋以為它可以毀掉一個在工作日裡臨時起意的美好「週末」的話,那它應該趁早死了這條心。於是,她突然平靜下來,把頭探進包裡,又想起她的牛仔褲和黑毛衣都在床腳邊。她用腳趾把毛衣鉤起來,揚到空中,抓住,穿上。然後又用腳趾去鉤牛仔褲。

「那也沒必要化妝了吧?」

「可以化妝啊。」喬西回答,「我覺得沒什麼不妥的。我在樓下等你,這樣更好。」

幾分鐘後,霍普走下樓來。她挽住喬西的胳膊,拉著他往外走,好像剛剛兩人的爭執從沒發生過。

「那麼,我的喬西,你要帶我去哪家豪華餐廳啊?」

喬西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現在是淡季,營業的餐廳本就不多,加之不是週末,開門的餐廳就更少了。喬西頗費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一家餐廳。餐廳的就餐區與地面相比稍稍被抬高,裡面的賓客寥寥無幾,但全都穿著考究。當他們就這樣穿著隨意地闖入就餐區時,霍普心想,一定是海風吹起了喬西強烈的挑釁欲。

服務生向他們走來。當他看到喬西,便停住腳步,只是朝他點點頭,然後轉身進了廚房。

喬西耐心地等待著。霍普太瞭解他了,一眼就能看出他心裡正高興著呢,只是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十分鐘後,服務生再次出現,手裡提著一個小木箱,還有一個紙袋子。

「這是您要的東西,先生。」服務生說著,把小木箱遞給喬西,「蔬菜卷在紙袋子裡。如您吩咐,是全素的。我們自作主張地加了兩塊自製蛋糕,它們的味道相當不錯。當然,蛋糕是贈送給您的。」

喬西禮貌地謝過服務生,然後告訴霍普,他們可以走了。

等到了街上,她才迫不及待地問出她早就想問的問題。

「木箱子裡放的是什麼?」

「放的是在美麗星光下的一頓浪漫晚餐所需要的東西。」

喬西不再多說,而是帶著霍普穿過小巷,來到一座伸向海面的浮橋前。

「從那邊看,景色會更美。」他指著浮橋盡頭的平台說。

兩人走到浮橋的盡頭。喬西把小木箱放在霍普腳邊,從兜裡掏出一把折疊小刀,打開來,遞給霍普。

「由你來拆。」他指著捆在小木箱上的細繩說。

霍普打開木箱蓋——裡面是六隻龍蝦,個個都生龍活虎。

「我真是太愛你了!」說完,她狠狠地在喬西臉上親了個夠。

他們讓龍蝦重獲自由。在把它們放回大海之前,霍普給每隻龍蝦都取了一個名字。

放生儀式結束後,喬西從紙袋子裡掏出幾張紙巾,當作檯布鋪在浮橋的木板上;又掏出兩支蠟燭,點燃後放在「檯布」上。他邀請霍普席地而坐,好讓這場美麗星光下的浪漫晚餐正式開始。

蔬菜卷非常美味。半瓶加利福尼亞酒被喝個精光。巧克力蛋糕最後連渣都不剩。

霍普望向海面,最後一隻龍蝦就是從那兒吐著泡泡消失不見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然後拉起喬西的手。

「把我的骨灰扔進大海,我的喬西。我也想要一次重生的機會。」

說完,她依偎在喬西身上。北風把她的心願吹向了海平面。

當霍普睜開眼睛,已經快到中午了。

喬西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

「你一個人無聊地坐在這裡幹嗎?」她伸了一個懶腰,問道。

「我不是一個人,也不無聊。我在看你。」

「一大早的?這樣做也太不優雅了。」

「已經不早了。」

「也許吧,可對我來說還很早。昨晚真是太美妙了。我們以後還要過好多好多個這樣的夜晚,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

「我們之間可不能說謊喲,你記得吧?」

「不,我不會說謊。但我不曉得為什麼非得是美妙的『夜晚』。如果你願意把你那美妙的翹臀從床上移開的話,一個美妙的白天正等著我們。」

「我的喬西,我喜歡你被詩意沖昏頭腦的樣子。」

喬西為霍普準備的驚喜還不止這些。走出旅館大門時,喬西要前台的姑娘把他之前存放在這裡的小行李箱拿給他。姑娘在櫃檯後彎腰找了一會兒,然後把行李箱遞給喬西。

「你打算拋下我離開?」霍普問。

「從你讓我吻你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擔心與此相反的事情。」喬西回答。

話一出口,他立刻就後悔自己說漏了嘴。霍普並沒有在意。要不就是她以優雅的姿態忽略了這句話,沒有把它與等待他們的命運畫等號。

喬西請霍普上車,又幫她關好車門。

他們繞著海島兜風,最後停在布蘭特角燈塔前。

「它這麼小,應該照不到太遠的地方。」她說。

「不要被外表迷惑,歷史上多的是個頭小、光芒大的人物。我問你,你最喜歡的燈塔真的是這一座嗎?」

「你是要把它送給我嗎?如果能帶一座真正的燈塔回家,那就太好了!」

「這是不是三座燈塔中你最愛的那一座?」

「是的。現在你可以告訴我,這個小行李箱裡裝的是什麼了吧?」

「還不行。你跟我來。」

在布蘭特角燈塔一百米開外,有三座長滿木槿的小山丘。距離燈塔最遠的那座山丘上,有一間用石頭砌成的小屋,牆上還刷了一層石灰。好幾個世紀以來,小屋勇敢地迎著浪濤和風雨。

喬西邁著堅定的步伐,朝那間小屋走去。

「我真不知道你在搞什麼。」霍普歎了一口氣。

「你坐在這裡。」喬西指著一方柔軟的草地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