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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我夢見我們倆在海邊散步,我突然轉身朝大海走去。你沒管我。海水很快就把我淹沒了。當我沉在水中時,我擔心的不是死,而是失去你。

6

霍普第三次倒水,放下長頸水瓶後,把杯中的水一飲而盡,然後歎了口氣。

「深呼吸,放輕鬆。我敢保證,他很快就到了。」

「是『他們』很快就到了。」她糾正道,「再說,你怎麼知道?你又不認識我父親,也從沒見過他,而且……」

餐廳的門被推開。她不說話了。

一個體態豐滿的尤物,蹬著一雙高跟鞋,腰身嵌在一條直筒短裙裡,在這間小餐廳隆重登場。

「她的胸部如此寬廣,想要充分呼吸,空間根本不夠。」霍普突然說。

「你在說什麼?」喬西迷惑不解地問。

「沒什麼。我突然想起了外語課上學的一句詩。天知道為什麼。」

「你覺得是她嗎?」

「噢,絕對是。父親絕對在停車,好迴避過去,讓我們自己打招呼。他在這種場合下,經常表現得『勇氣可嘉』。」

「難道這不是第一次了?」

「是第六次……」

那位女士掃視餐廳。當她的目光與霍普相遇時,臉上頓時浮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簡直就是『優雅』的化身……看來這頓飯會極其漫長。」當新「後媽」向她走來時,霍普在喬西耳邊輕聲說,「如果你能待到上甜點,我就嫁給你。」

「我叫阿梅莉亞。」這個體態豐盈的美人伸出一隻指甲塗得十分艷麗的手,「你一定就是霍普,對吧?你本人比照片上更美。」

見霍普沒有回答,阿梅莉亞便俯身擁抱她。喬西正好可以從阿梅莉亞的領口看到一大片春光。霍普趕緊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免得他陷入太深。

「你父親正在停車,很快就會過來。」

「啊!是嗎?」霍普回答。

「你不知道見到你我有多開心。你父親經常說起你,有時我會覺得你就跟我們生活在一起。」

「原來你們已經住在一起了……」

「他沒跟你說嗎?你知道,在我們這個歲數,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

「您多大歲數啊?」

這次,輪到霍普受到桌子底下傳來的一腳。

「我是喬西!」他邊說邊將面頰湊向阿梅莉亞14,「很高興見到您。」

桌子底下,霍普又踢出一腳。

「多麼帥氣的小伙子呀!」阿梅莉亞讚歎,「你們倆都可愛極了。我常說,是戀人就要登對。」

「謝謝您這麼說。」喬西客氣地回答。

「我得說,您和我的父親也非常登對。」

「真的嗎?」阿梅莉亞音調都變高了,「你這麼說我真開心。私下裡跟你講,有時我會懷疑,對我這樣的女人來說,你父親會不會太嚴肅了一點。」

「怎麼會呢?我父親是醫生,您是護士,難道這還不夠般配嗎……」

「可我不是護士呀。我從事的是藥品銷售行業!」

霍普的沉默透露出她的沮喪之情。

「我懂了,」阿梅莉亞善意地笑笑,「你一定是在打趣我。你父親告訴我,你非常有幽默感。」

「我的幽默感比不上他,只是還應付得了而已。」

「你呢,喬西,你是從事哪一行業的?」阿梅莉亞轉向喬西。

桌子底下傳來第三腳,提醒喬西謹言慎行。

「我……我是……我是一個神經科學系的學生。」

霍普飛快地在一張小紙片上寫了幾個字,偷偷塞到喬西的胳膊肘下。喬西低下頭,看到紙片上寫著:「繼續結巴!」

「這是什麼?」阿梅莉亞看到兩人遞字條。

「沒什麼。霍普提醒我,十五分鐘後我還有課。」

「但你會逃課的,對吧?」阿梅莉亞一把抓住喬西的手腕。因為抓得太緊,她的手指都變白了。

「我覺得你父親是故意拖拖拉拉,好讓我們自己認識。」阿梅莉亞望向窗外說。

「了不起!加一分!看來您比我想像的要瞭解他。」

「我並不想要你的加分。我知道,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孩,是沒有任何理由去欣賞父親所交往的對象的。」

「我也算年輕女孩嗎?」

「我的父親也離婚了。我打心眼裡痛恨所有圍著他轉的女人。我不奢望你喜歡我,甚至不奢望你把我當朋友。但如果我們能和平相處的話……」

「我父親不是離婚,是喪偶!」

「請問藥品銷售都要做些什麼?」喬西趕緊轉移話題。

「呃,我為一家製藥廠工作,去拜訪醫生並向他們推介藥廠研發的新藥。我向他們解釋新配方的奇特療效。」

「以及它們的副作用……」霍普補了一句。

「對。新藥物的出眾之處,就在於它們的副作用很小。我就是在推介藥品的過程中認識薩姆的。」阿梅莉亞說。

「這就是副作用……」霍普脫口而出。

她的父親終於來了。

「這片街區壓根就找不到停車位。」他一邊坐下一邊說,「你為什麼選了一個離學校這麼遠的餐廳?」

「不為什麼。」霍普盯著阿梅莉亞說。

薩姆看到喬西,表情突然嚴肅起來:

「霍普,你不給我介紹一下你這位朋友嗎?」

「對了,父親,這位就是你的女婿!」

薩姆嗆了一大口水,差點沒背過氣去。

「我叫喬西。」喬西伸出一隻手,「請您放心,我現在還只是她的男朋友。」

「什麼朋友?」霍普的父親故意問。

「薩姆!」阿梅莉亞干預,「你這是怎麼回事?」

薩姆終於握了握喬西伸過來的手,隨即埋頭看菜單去了。

「這裡有什麼好吃的?希望值得我大老遠地跑來。」他說。

「今天的主菜是豬胸肉,味道鮮美。」霍普脫口而出。

阿梅莉亞並沒有悟到霍普的戲謔,只是遺憾地說她沒法品嚐這道菜,因為她是素食主義者。「出於對動物的愛。」她補充道。

「我能理解,就像我愛我的父親,所以從沒想過要吃掉他……我是說,理論上是這樣,但也有不遵照自己飲食計劃的人。」

「我有一個好主意!」喬西說。

「就一個嗎?」薩姆反詰。

喬西轉向阿梅莉亞,好只對她說話。

「霍普和她的父親有好幾個月沒見面了,我們應該給他們一段獨處的時間。我帶您去城裡看看,轉個把小時,您看怎麼樣?動物園就在附近。」

阿梅莉亞看了霍普一眼,又看了薩姆一眼,然後站起身來:

「這樣再好不過。」

喬西俯下身去,親吻了霍普。霍普趁機對他做了一個恐嚇的鬼臉。但在內心深處,這一刻她無與倫比地愛他。一想到他要單獨和「六號婊子」共度一個鐘頭,她甚至還有點醋意。

薩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過,女兒的眼神讓他不再猶豫:

「如果不麻煩你的話,我的小伙子。」

「我叫喬西,先生。」說完,喬西陪同阿梅莉亞朝餐廳門口走去。

父女倆略顯尷尬地目送他們離開。

「我知道,你不喜歡她。」父親說。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女兒故作無辜地問。

「行了,霍普。你這種不加瞭解就評論別人的做法,真讓人受不了。」

「不是『別人』,而是『你的女人』。兩者不一樣。」

「阿梅莉亞是那種恨不得把心捧給你看的人。」

「她胸部那麼大,也難怪要捧著。」

薩姆看著他的女兒。她爆發出一陣歡笑,讓他很快就沒了脾氣,只想立刻把她抱在懷裡。

「我的孩子,你的笑是包治百病的良藥。」

「那可以叫你未婚妻的那個藥廠把它製成藥品。」

「還行嗎?」

「你是說豬胸肉?」

「不,我說的是你的喬許。」

「是喬西!告訴我,怎麼才算『還行』?」

「跟他在一起你快樂嗎?」

「這難道看不出來嗎?」

「看得出來。正因為這樣,我才擔心。」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覺得應該要裝出一副『嫉妒的老父親』的模樣……其實,我還真有那麼一點嫉妒。你和你母親太像了。」

「別胡說,我的長相完全隨了你。這正是煩人的地方。」

「我說的是你的性格。」

「那阿梅莉亞呢?她有沒有讓你感到幸福?」

「無與倫比地幸福。」

「那我猜她應該是個好人。」

薩姆詢問了霍普的學習計劃和日常生活。霍普一一簡要回答,轉而向父親提問。

薩姆一年比一年更適應在加利福尼亞的生活。舊金山是一座氣候宜人的城市。他輾轉於自己的診所和醫院之間,還認識了一位年輕有為的神經外科醫生。他答應一定會把這位醫生介紹給霍普認識,這對霍普的學習有好處,但前提條件是霍普得放棄她那「只做研究不從醫」的荒唐打算。

「老天爺!有時你的觀念太陳舊了,父親!我不想跟病人打交道。我不知道每晚你拋下他們獨自回家是怎麼做到的。換作我,肯定不行。這叫『共情』,你知道嗎?看著他們受苦,我也跟著受苦;他們生病,我會覺得是自己生病……」

「霍普,你母親的遭遇並不是遺傳性的。請你永遠記住這一點,別再犯疑心病了。」

「你正好說反了吧?到底是誰有疑心病?是誰一看到我體溫超過38.2℃,就逼我做全套健康檢查?」

「那又怎麼啦?你見過不給自己女兒做鞋的鞋匠嗎?」

「父親,我非常熱愛我現在所做的事情。我找到了自己想走的路,真希望你能接受這一點。」

「如果不是這樣,你以為我還會給你交學費?我只是故意氣一下你罷了。」

「那你和阿梅莉亞之間是認真的嗎?」

「我不知道,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

「可你們都已經住到一起了。」

「因為這樣更方便,而且我從來都忍受不了寂寞。你呢,你和喬許是認真的嗎?」

「你是故意的吧?」

「他看上去還行。」薩姆說,「還有點風度。」

「對,我們是認真的,如果彼此相愛就代表『認真』的話,但我們還沒住在一起。你給我租的房子是禁止男女合住的,你還記得吧?」

「真的嗎?我真的給你租了這樣的房子?奇怪,這不像是我的作為呀!好吧,如果過了這個夏天你們還在一起的話,你就可以換個房子。我想他還沒有能力為你提供住處吧。」

「那你就想錯了,他現在就能為我提供住處。只是還有另一個男孩跟他合租,不太方便……」

「我可不想聽太多細節。你呢,你不想問問關於阿梅莉亞的事?」

「不太想。但如果你想聊聊她的話……」

「她離婚了,有一個善良的女兒,名叫海倫娜,今年十八歲。」

「她女兒也跟你們一起住嗎?」

「你不會吃醋吧?」

「你們會在這裡待很久嗎?」

「不會。今晚我們在波士頓還有個會,明天傍晚我們就走了。」

「我還以為你是專程來看我的。」

「會議只是我溜出醫院來看你的借口。我之所以接受了會議的邀請,就是為了來看你。」

「我很想你。」

「我也是,我的孩子,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你的照片就放在我的辦公桌上、家裡的壁爐上,還有床頭櫃上。」

「但願你和阿梅莉亞『騎馬』時,把我的照片背過去了。」

「你知道在一個父親的生命中,最美好而又最殘酷的事情是什麼嗎?」

「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兒?」

「是看著女兒離去,開始她自己的生活。」

餐桌上,時間彷彿在倒流,把父女倆又帶回了在開普梅15的日子。那時,在家中的小餐廳裡,他們也像現在這樣,圍著飯桌講述各自的一天。霍普覺得自己又變回了那個穿著校服的小女孩。她跟父親講她的學習,講她想要征服失憶症的野心,但她沒有提與喬西、盧克的合作項目。

薩姆也和從前一樣,跟女兒聊他的病人、聊在醫院忙碌的下午,以及不止他一個人覬覦的院長職位,雖然他對獲得這個職位很有把握。有時他會談起阿梅莉亞,也聽霍普談喬西,這樣的話題把時鐘又撥回到當下。

不知不覺中,父女倆共同度過了一段默契而親密的時光。霍普有一兩次想到喬西,想著如果他也在場就好了。

當他們選擇甜點時,薩姆收到了阿梅莉亞的短信。短信上說,她想去購物,把他完全留給他的女兒。會議6點才開始,傍晚時分他們在酒店碰頭。

「下午你會逃課的吧?」薩姆問。

「你是在測試我的學習態度?」

「沒有,是測試一下你是否願意陪陪你的老父親,也是為了讓你稍微放鬆一下。」

「我只有上午有課。」

「那好,我們去散散步吧。我好久沒有跟你一起散步了。你正好跟我說說,你是怎麼認識喬許的。」

霍普咬了咬嘴唇,帶父親來到河邊。他們在一張石凳上坐下,聊起霍普的童年,追憶那個他們共同懷念的女人。有些回憶,是不會隨著歲月流逝而淡去的。

「母親死了以後,我很長時間都為她的離去而悲傷。直到現在還是。我放不下這份悲傷,好像放下了就會再次失去母親。因為聯結我和她之間的,只剩下這份悲傷了。」霍普向父親吐露心聲。

薩姆轉向女兒,深情地看著她。

「你知道嗎,我和醫院的幾個同事一起開了一家診所,專門救助那些沒錢上醫院看病的人。說是『診所』,其實就是一間醫務室。今年,診所來了一群新客人,電視裡管他們叫『難民』。他們是為了躲避卡特爾的暴行,所以拋棄了一切,翻越了國境。」

「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人被死亡擄走,而人們對他們的緬懷不會超過一天,甚至不會超過一小時。他們的死很快會被遺忘,因為不斷有人相繼死去,倖存者自顧不暇,稍不留意也會失去性命。這就是生活在戰火、饑荒和暴權下的人們的日常。所以有時我會覺得,我們至今還能懷念你的母親,也是一種幸運。」

他們一起漫步,直到黃昏。霍普答應在夏天時去看望父親。薩姆答應來年開春再來看望女兒,如果他走得開的話。父女倆在一個十字街頭道別。薩姆本來是要送霍普回家的,但霍普說她更願意自己想辦法回去。這是一個驕傲的謊言。當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時,霍普立刻掏出手機,給喬西打電話。

「你可以來接我嗎?」她有氣無力地說。

薩姆在酒店的吧檯找到了阿梅莉亞。她身穿晚禮服,正在等他。

「這條裙子真漂亮。是下午買的嗎?」

「這是條舊裙子,你至少見我穿過三次。整個下午我都在房間給客戶打電話。」

「你不是說要去購物的嗎?」

「薩姆,別這麼小看我。你和霍普相處得還愉快吧?」

「是的,非常愉快。」

「我接下來要說的你可能不愛聽,但喬西真的是個很不錯的男孩。」

「那我也向你透露一個信息:霍普覺得你十分迷人。」

「我才不會上當呢。但謝謝你的——又或是她的美麗謊言。」

霍普重新坐回石凳上。一輛的士靠路沿停了下來,喬西從車裡沖霍普揮揮手,然後結了賬,急匆匆地趕到她身邊。

「你是打的來的?」

「你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

「是我不好,對你任性了。的士我們可坐不起啊。」

「那還不至於。坐不坐得起,由我們自己說了算。」

「動物園怎麼樣?」

「有大象,有長頸鹿,有獅子,有老虎,甚至還有斑牛。」

「斑牛?!這是什麼動物?」

「是斑馬睡了水牛以後的產物。好吧,其實我們沒去動物園。我帶她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家素食快餐廳。很不入流的選擇,但她還是裝出很喜歡的樣子。阿梅莉亞真是個好女人。」

「你沒有老盯著她的胸吧?」

「霍普,你看起來不太開心。」

「我沒什麼不開心的。有很多人比我更不幸。」

「因為有人比自己更不幸,所以不允許自己悲傷——這種做法真的很傻。就好比因為有人比自己更快樂,所以不允許自己開心一樣。」

「父親問我們倆是不是認真的。」

「你怎麼說?」

「我說我之所以愛你,就是因為你從來不較真。」

「你跟他說了你愛我?」

「那你呢,你愛我嗎?」

「霍普,請允許我跟你說幾句心裡話。這些話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哪怕是對盧克。我其實一直在充好漢。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氣,就是為了逃避長大。因為我想永遠做十二歲時的快樂少年,輕而易舉地就能被生活打動。比如剛剛在餐廳時看到你們父女之間交換的一個眼神,比如看到一對愛人互相親吻……」

「是如何互相親吻的呢?」霍普打斷了喬西的話。

「就像這樣。」說著,喬西親吻了霍普,「生活有太多讓我感動的瞬間,就像坐在那邊石凳上的老人,他們依然在向生活微笑;就像一隻可愛的小狗凝望著你,彷彿你就是幸福的化身……對了,我跟你說過那只陪伴我童年時光的小狗嗎?」

「沒有,不過請繼續講。」

「霍普,我想要你給我一個默契眼神,能在眾人中與你分享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像我們上課時常做的那樣;我想要跟你一起開懷大笑,這是你最擅長的,哪怕是在最不該笑的時候;我寧願背負被拋棄的擔憂,因為我始終害怕你會厭倦我、離開我。茫茫人海中,我相信一眼就能認出那個像我一樣去愛的人,那個像我一樣用天真的眼神看待世界的人,那個永遠懷抱希望的人,那個質疑自己卻從不質疑愛人的人。霍普,遇見你是我人生最大的幸運。」

她湊到他耳邊,呢喃著,說她想要他,就是現在。

不必多言,喬西立刻攔下一輛正好經過的的士。

第二天三人重聚時,他倆發現盧克悶悶不樂。就連課間,他都不怎麼搭理人。下午,三人一起去喝啤酒,霍普動用了所有的幽默細胞,這才讓盧克的情緒有所緩和,道出了原委。原來是他在中心的初步實驗結果不盡如人意。某個環節出了問題,可他想不通是在哪裡。

霍普提議,晚上三人一起去中心,把實驗步驟再過一遍。盧克非常贊同霍普的提議。又或者說,他非常贊同霍普終於逼著喬西把心思放到實驗上來。

日子在忙碌中一天天過去。他們忙著上課,忙著迎考,整晚整晚地泡實驗室,把每一次失敗的實驗從頭來過。深夜的實驗室裡,他們三個人輪流休息,有時趴在桌上小憩一會兒,有時乾脆在地板上合衣而眠。

臨近考試時,霍普面容消瘦,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喬西不再抽煙,盧克滴酒不沾,可就這樣,兩人還是覺得體力不支。他們給自己放假的唯一一個星期天,全部用在睡覺、睡覺和睡覺上面。

為了挺過各門考試,三人狂飲由霍普發揮化學天賦配製的功能飲料。儘管他們最終都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考試,卻也經歷了三次令人難忘的心動過速。最嚴重的一次讓他們在急救室耗了一整晚,第二天心跳才平復下來。三個人都被急救科的醫生狠狠訓了一頓。

優異的成績為他們打開了通往下一學年的大門。不過,盧克和喬西依然面臨學費的問題。他們必須繼續推進在中心的實驗,尤其要讓已經開始嚴重懷疑他們項目的弗蘭奇對他們保持信心。

霍普雖然不用擔心學費問題,但也絲毫沒有懈怠。三人全身心地投入項目。

實驗取得了兩項進展:神經元繼續在硅板上彼此連接,也能對喬西下達的簡單指令做出令人滿意的回應。比如控制開關、移動機器人,甚至能讓機器人用盧克為它組裝的鉸接鑷子來夾住和運送糖塊。當然,這還遠遠稱不上是人工智能。就像喬西時常提醒大家的:一切都是以鼠腦神經元為實驗基礎,他們所要完成的任務,就是要讓鼠腦神經與電腦產生對話。

一天夜裡,實驗室裡冷得不行。霍普凍得瑟瑟發抖,只好把手放在電腦主機上取暖。當她麻木的手指漸漸恢復血色時,霍普突然轉向喬西。當時喬西正在小心翼翼地試圖讓他的神經元小寶貝們與電腦進行溝通。

「它們是被凍壞了!」霍普興奮地大喊,「因為我們把『小蝌蚪』們關在冰箱裡,結果把它們凍僵了!」

霍普把這些神經元稱為「小蝌蚪」。有時,她甚至會給其中的一些神經元取名字。

「當它們彼此連接時,會消耗一些熱量,失去一些活力。我們應該把它們加熱到37.2℃以上。」

「整個學界都在研究如何冷凍機體組織的問題,你卻要背道而馳?」盧克反駁。

「可我們的這些神經元細胞還是鮮活的!」霍普嘴上這麼說,其實心裡也不太有底。但轉念一想,如果說弗萊明16是因為跑去度假,把細菌培養皿遺忘在實驗室裡,反倒因此發現了青黴素,那像她這種整夜在實驗室挨凍的人,一定更值得好運的垂青。

喬西和盧克交換了一個舉棋不定的眼神。霍普知道,自己成功地讓他們動了心。

「也是。我們為什麼不試試呢?」喬西說。

「因為這樣可能會殺死它們!這總算得上是一個充足的理由吧?」盧克仍然持反對意見。

「大不了我們把實驗的前兩個步驟再重來一遍。」霍普說。

「這會浪費兩到三個星期的時間。恐怕弗蘭奇不會這麼大方。」

「所以,我們乾脆賭上一把!」喬西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

「等一等!」霍普揮舞著雙臂大喊,「先說好了,如果搞砸了,那算是我們集體決議的結果吧?」

「如果成功了,也算是我們集體決議的結果嗎?」盧克和喬西異口同聲地問。

「這點我倒是沒想過……不過,只要你們答應會好好地感謝我,請我美美地撮上一頓,再放我兩天假,我就同意!」

「『弗萊明』,那請你告訴我,」盧克把一隻手搭在霍普的肩膀上,戲謔地問,「依你之見,我們應該把硅板加熱到多少攝氏度啊?」

霍普明知自己對此毫無主意,卻還是裝出一副思考的樣子。她想,讓這些神經元細胞復甦只用了3℃的溫差,所以這些「小蝌蚪」一定承受不了太高的溫度,否則真會被燙死。於是她又掰了掰手指,嘴裡碎碎念著一道並不存在的公式,這才喊道:

「38℃!不對,是37.8℃!」她很快又糾正。

「你是隨便亂說的!」喬西嘲笑她。

「這麼說真是無禮!不過既然被你猜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那我們先加熱到37.5℃再說吧。」

喬西把一部分「小蝌蚪」放置在處於加熱狀態的硅板上,並試著用一個探頭把控「小蝌蚪」們的溫度變化。有那麼一會兒,溫度突然攀升到38℃以上,把三個人著實嚇了一大跳。盧克趕緊撤回硅板,將神經元與插在電腦上的導線相連。那一刻,三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早上6點,盧克、喬西和霍普才從一家要打烊的酒吧中走出來。昨晚,鼠腦神經元與電腦之間的首次信息交換圓滿完成,他們為此好好慶祝了一番。

直到第三天,盧克才把這個消息告訴弗蘭奇。不是因為他們需要時間重複實驗加以確認——他們是在跟弗蘭奇報了喜之後才想起要做這一步的——而是因為在此之前,三個人都醉得說不出像樣的話來。

他們的成功還停留在實驗階段,遠遠沒有達到為人工智能領域提供實際支撐的水平。但這個看似微小的成功,畢竟像征著部分機體信息向物質機器轉移的開端。有言云: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弗蘭奇正是因為懂得這個道理,所以當場就付清了由朗悅中心提供給喬西和盧克的兩年學費。

七月中旬,霍普和喬西第一次分開。霍普信守自己的承諾,去舊金山看望她的父親。

喬西把月開支中的很大一部分都用在買話費套餐上。可是,不出八天,這些話費就全花光了。盧克向他伸出援手,替他充值,條件是要喬西一定省著用。其實,喬西和霍普並不是因為通話次數過多而消耗了話費。他們每天只打一個電話,那就是晚上。霍普和喬西彼此訴說一天的經歷,然後各自上床睡覺,把手機放在枕邊,直到第二天清晨互道早安後才掛斷。天天如此。

當父親去醫院時,霍普就在城裡轉悠。每一天,她都會愛上舊金山多一點。她喜歡在卡斯特羅街區晃蕩,喜歡沿著舊金山灣漫步,喜歡去聯合街的小店裡淘寶。島上不起霧時,她就懶洋洋地坐在馬歇爾海灘的黑沙上。

對於阿梅莉亞,霍普也從一開始的勉強接受轉變為逐漸習慣。在飯桌上,阿梅莉亞總能巧妙地填補沉默所留下的空白。少年時代那種讓夜晚黯然失色的沉默,全被阿梅莉亞一掃而光。阿梅莉亞有講不完的趣事:令人難忘的旅途見聞、被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客戶、她曾經犯過的不同尋常的錯誤……霍普很喜歡阿梅莉亞的這份幽默,也喜歡她對薩姆的那份坦誠。所以,當阿梅莉亞宣佈要去國內其他地方出差時,霍普甚至有點捨不得她走。

阿梅莉亞是在一個早上離開的。霍普和薩姆幫她把行李搬到車裡,然後肩並肩地站在台階上,目送她遠去。

當汽車消失在街角,薩姆先回了屋,一邊上樓一邊對霍普說:「別告訴我你會想她,至少等我好好喝一杯咖啡再說。」

「還不至於這麼快就想她啦!不過,喝咖啡這個主意不錯。要不我們去城裡喝?」

「那我可沒時間,霍普。我還要工作。」薩姆一邊套上長風衣一邊說。

他從門口抓起公文包,坐上汽車,又搖下車窗,朝他的女兒揮揮手。

到底是這輛老福特汽車,還是父親的這個揮手,在霍普心中勾起了一段遙遠的回憶呢?

霍普快步走向父親的書房,打算趁他不在時,翻箱倒櫃地找個遍,直到找到她要找的東西為止。

她童年時代的「寶物箱」,到底被父親藏到哪裡去了呢?

她依然記得,當初她準備離開位於開普梅的家時,有一天,父親把雜物全都裝進一個紙箱裡,搬到了閣樓上,彷彿要告訴霍普,他也知道如何把過往的生活全部拋諸腦後。一想到這可能是父親當時唯一能找到的掩飾自己情緒的做法,她便溫柔地笑了。

父親現在的家中沒有閣樓,也沒有庫房。她已經在書房、客廳和兩間臥室裡找過了,現在又爬上樓,溜進衣帽間。阿梅莉亞的東西佔據了衣櫥三分之二的空間。霍普踮起腳,一邊詛咒大自然沒讓她生得高大一些,一邊掀開父親層層疊疊的外套,又搬走衣櫥裡的一堆毛衣,突然發出一聲快樂的尖叫。

那個盒子就藏在疊好的舊毛毯下。她一眼就認出來了,將這個寶貝捧在懷裡。

她盤腿坐好,打開盒蓋,開始興奮地翻看盒子裡亂七八糟的紀念品。除了幾隻毛絨玩具、一支假口紅、一些廉價首飾、幾個畫畫本和一個鉛筆盒外,一本小人兒書尤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把書攤放在膝頭。書中講述的是一隻新奇地打量城市之光的小猴子的故事。霍普翻看書頁,回憶著母親在給她講這個故事時的語調。末了,她又把書貼在臉上,聞了聞紙張的氣息,希望能找到一股被遺忘的香水味,哪怕只有一點點都行。可是,書中什麼氣味也沒有。

霍普又把盒子裡的每樣物品都認真地看了好久,這才把它們重新收好,將盒子放回原處。除了那本書以外。她飛快地把它塞進自己的行李箱。

要走的那天,她頭一次起得比父親還早。該回東海岸了。早在兩天前,喬西的話費就用完了。她再也沒收到他的音訊,十分懷念他的聲音。她試著通過盧克聯繫喬西,可是沒有成功。無奈之下,她只好在留言機裡告訴他們她返程的時間。

在機場的人行道上,當一個警察催促薩姆把車挪開時,霍普向父親發誓說她度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時光。薩姆答應女兒,會想辦法在聖誕節時去看望她。

「你不會怪我丟下你一個人不管吧?」

「阿梅莉亞很快就會回來了,我會替你向她問好的。」

「如果你願意的話。」

「你找到要找的東西了嗎?」

霍普一臉茫然。

「翻了我的東西,也要把它們放回原位嘛。」

「我只是偷了一件你的舊毛衣而已。當我想你的時候,就可以穿上它。這算是女兒獨有的戀物癖吧。」

「那你做得對。照顧好自己,我會想你的。」

霍普鉤住父親的脖子,告訴他她愛他。薩姆叮囑她到家後記得給他打電話。

「一言為定。」她高聲答應著,走進候機大廳。

她朝自動扶梯走去,半路上又停了下來,倚著玻璃窗,看著父親的身影鑽進老汽車裡。

這天晚上,薩姆在床頭櫃上發現了一張兒童畫,是用彩色筆畫成的。

他久久地凝視著畫面,然後從書房拿來一個相框,取出相框裡那張他正在領獎的相片,把兒童畫放了進去。

「你怎麼就長大了呢?」他呢喃著,把相框放回原位。

7

霍普向聖狗、聖單峰駝、聖獅子、聖鯨魚和聖莫蒂默(一朵和她的英語老師莫蒂默長得極其相似的雲)祈禱,希望喬西就在機場等她。

她一直以來都有一個信念:當一朵雲長得像某個人時,那麼,這個人的靈魂就住在這朵雲裡。這個瘋狂而美好的信念是在一個憂鬱的夜晚產生的。當時,她在南卡羅來納州的天空看見了一朵酷似人臉的雲。她相信,那是母親來安慰她了。

走出舷梯時,她想機艙的舷窗有可能攔住了她的祈禱,於是心裡有點失落。當她走在過道裡時,一雙手臂突然緊緊地箍住她,把她抱了起來。她尖叫一聲,引來兩個巡警的目光。

「你來啦?」

「我沒來。你看到的是我的全息影像17。」

「你的全息影像真好聞。」她把臉埋在喬西的頸窩裡說。

「我有兩個重大消息要告訴你。」在一個長長的吻之後,喬西對霍普說。

「你懷孕啦?」

「有意思。」喬西回答。

霍普把喬西拉到行李運送帶旁邊。

「那你要說的重大消息是什麼?」

「弗蘭奇給了我們一間空間更大、設備更好的實驗室。」

「為什麼呢?」

「原因就在我要說的第二個消息!你走了之後,實驗大有進展,神經元能夠執行更複雜的程序了。不僅如此,我認為我們還完成了一項真正的壯舉,因為我想出了一個天才般的創意。」

「如果維護謙虛的特警從這裡經過,你會被判無期徒刑的,我的喬西。」

喬西發誓說自己絕對沒有誇大其詞。他迫不及待地想帶她去中心,證明給她看。可霍普好像並不贊同這個做法。

「我又沒說必須今晚就去。」喬西嘟囔。

「騙子。你明明是恨不得現在就去,等我先取回行李再說。」

「我明明是恨不得現在就跟你做愛!」喬西大喊。

行李運送帶周圍的人紛紛把目光從手機上移開,轉而投向他們。

「我也是!」霍普用同樣的分貝回答。

站在她旁邊的女人乾脆別過臉去,一臉驚愕……又或許是嫉妒。

喬西開著問盧克借來的汽車。一到公寓樓,他們就跑上樓梯,衝進房間。

霍普的溫柔令他吃驚。又或者說,他驚訝於自己竟然也能如此柔情似水。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

他頭枕著手臂,嘴角叼著一根大麻煙卷,把他的發現告訴了霍普。

「你該不會要在我的房間抽這玩意兒吧?」她轉向他問。

「據我所知,這是我的房間。」

「我在的時候就不算,我的喬西。另外,在搬去屬於我倆的公寓之前,我想跟你一起分擔這裡的房租。」

「房租的事情免談。」喬西直接拒絕,「你真的想我們租個公寓一起住?」

「憑我們的經濟能力,租個套間也不錯。」

喬西起身去看冰箱裡有什麼吃的。她聽見他從廚房裡說:

「我們去中心吧?」

因為已經很晚了,中心大部分的實驗室都黑著燈。穿過走廊時,霍普瞥了那個人形機器人一眼。它好像站在底座上睡著了。比起上次看到它時,機器人的乳膠臉顯得更加逼真了。這讓霍普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盧克呢?」走進他們的實驗室後,霍普問。

「緹拉。」

「緹拉?」

「他現在正和這個女孩在一起。說不定還會和她待一整夜。」

「我們說的是同一個盧克嗎?他們是怎麼認識的?緹拉?這個名字很奇怪,你不覺得嗎?」

「他自己會告訴你的。還有,我覺得這名字挺美的。」

「好像是一種魚的名字。『您好,我買兩袋緹拉!』」

「你該不會是嫉妒吧?」

「你是說我嫉妒盧克?別犯傻啦。」

「不,是嫉妒緹拉。在此之前,你是我們三人組中唯一的女孩。」

「胡說八道。」霍普嘴上反駁,其實心裡知道喬西說得一點沒錯。外來者的介入令她十分不悅。

「好吧,是我胡說八道。你不想看看我們的重大成果嗎?」

「他和這個女孩是認真的嗎?我不過是離開了兩周而已。」

「那我們呢,難道不是從第一個晚上起就是認真的?」

「好啦,我同意。我是有點嫉妒,而且我嫉妒的並不是盧克。」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喬西不再多說,而是湊向電腦屏幕。霍普也把注意力轉移到屏幕上。

屏幕上首先出現的是一組大腦切面圖,霍普猜測是用PET掃瞄儀18拍攝的。圖片上不同顏色的區間一直在活躍著。屏幕的一角,「行為」與「認知」兩個詞交替出現。

「這是誰的大腦?」霍普問。

「你覺得我的大腦怎麼樣?」

「是你的?!」她繼續說道,「我明白了。我不在的時候,你無聊得很。為了找點事做,就把自己的腦袋拿去掃瞄……以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這麼久了。」

「我們沒有權利拿人體做實驗,所以總得有個人親自出馬吧!不過有一件事情你搞錯了:我並沒有做任何掃瞄。」

霍普迷惑不解地看著喬西。

「盧克在我頭上固定了幾百個電極。在接下來的幾小時內,他講述我們共同的過往,刺激我的記憶,並記錄下我的腦電波活動。然後,我們將獲得的數據編碼輸入電腦,於是就形成了你現在所看到的結果。」

「也就是說,這些都是你記憶的數碼示意圖?」

「沒錯,儘管還遠遠談不上完善。我們錄了好幾小時,最後只獲得了幾秒的轉錄結果。不過,有結果就已經很好了。我的記憶片段被存儲在硬盤上,我們可以用圖像的形式對它加以仿真。總有一天,我們可以將這些記憶片段完全解碼,再現我曾經的所見所聞、所情所感。」

「請問,在這幅彩虹圖中,我在哪裡?」

「這裡。」喬西指著一片區域說,「你瞧,這片區域躁動得很。」

霍普轉向喬西,抱住他的脖子,親吻了他。

「你們這兩個壞蛋,居然趁我不在的時候做成了!」

「注意攝像頭!」喬西瞥了一眼牆上那個紅色的攝像頭燈光,小聲對霍普說。

霍普朝攝像頭的方向豎起中指,更加狂熱地親吻起喬西來。

「這樣的話,你覺得我躁動嗎?」

緹拉加入三人組之後,很快就帶來住房問題。儘管兩間睡房之間隔著一個小客廳,但在一個總共只有三十八平方米的公寓裡,還是很難找到私密空間。

照盧克的說法,喬西和霍普已經享受完屬於他們的「鴛鴦夜」配額,現在該輪到他來享受自己那份了。從那時起,霍普每天上午都在翻看租房廣告。她說服喬西跟她一起去看房,可總是無功而返。那些浮誇的廣告後面總藏著令人失望的現實。

喬西增加了家教課時,以便支付更好的房子。與此同時,四人還在日程上做了調整:霍普在雙數日留宿喬西的房間,緹拉在單數日留宿盧克的房間。儘管如此,四人之間摩擦難免。

對霍普來說,緹拉身上散發出一種幾近艷俗的過度性感。不管是她的服裝還是姿態,都有賣弄風騷的嫌疑。霍普自問,像盧克那樣優秀的男孩,到底是看上了緹拉的哪一點。而顯而易見的答案更令霍普懊惱。

一天早上,霍普叫醒喬西。

「你可不可以跟盧克說,週末的時候你把房子留給他,他把車子留給你?」

「盧克!」喬西立刻喊道,「週末房間歸你們倆,要不要?」

「要!」房間的另一頭傳來盧克的答覆。

「好!那車子就歸我們。」喬西又轉向霍普,「問題解決了。我們要去哪兒?」

「去開普梅。」

「去那兒做什麼?」

「這兩周我一直在找母親以前用過的那款香水名,找得我都快瘋了。」

「你有沒有想過去問問你父親?」

「絕對不行。這是個禁忌話題。」

「我們非得去開普梅才能找到嗎?」

「我童年的記憶全都留在那裡,我想與你一起分享。」

盧克還沒完全醒來,霍普就聽見了緹拉的呻吟聲。霍普朝喬西投去一個十萬火急的眼神。他們飛快收拾好行李出門,途經霍普家時,霍普上樓拿了幾樣東西,然後兩人就上路了。

到達開普梅時,正值烈日當頭的中午。他們一直把車開到大西洋岸邊的一個沙丘旁。一望無際的海灘幾乎空無一人。

霍普和喬西跳進大海裡逐浪,又被浪花一次次地推向沙灘。

當白晝的熱浪終於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傍晚的溫柔。他們這才重新穿好衣服,霍普帶著喬西去她從小長大的那個街區。

街道的路面偶爾被沙子覆蓋,街道兩旁都是小木屋。稍微質樸一點的小木屋用的是瀝青屋頂,其餘大多是木製屋頂。

小木屋的前面,是一片接一片的草坪,點綴著開滿鮮花的灌木叢,在藍天的襯托下,呈現出一片明快的顏色。

霍普在斯旺街和韋諾納街的交會處停下,指著街邊籬笆裡的一幢小屋說:

「樓上那扇窗戶,就是我以前的房間。」

「要不要去按門鈴?這裡的住戶說不定會允許我們進去看看。」喬西提議。

「不,我更願意讓家保留記憶中的模樣。」

「霍普,你的母親是怎麼死的?」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她先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牽起喬西的手:

「跟我來。」

他們沿著密歇根大道往上走,來到一個湖邊。湖的另一端就是開普梅的公共網球場。

「當時,一輛小卡車從這條路上開來,她沒有注意到。」霍普在一個岔路口停下腳步。

她的語氣淡然,就像一位正在向上級匯報車禍情況的警察。連她自己都對此感到驚訝,卻依然以這種滿不在乎的口吻繼續說:「衝擊之下,汽車突然偏航,側翻衝入這個淡水與海水相混的湖中,結束了這段瘋狂的路程。」

「我很抱歉,霍普。」

「不必抱歉,這不是你的錯。在我的生命中,你是不需要感到抱歉的男人。不過,你怎麼從來不跟我提你的父母呢?」

「我很愛他們,但我跟他們沒什麼話說。」

「你十二歲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在說什麼?」

「你唯一一次談起自己的童年時,曾說想要一直做十二歲時的那個快樂少年。」

「……那是我十二歲生日的晚上。我父親斜眼看著我,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問他怎麼了,他說:『從什麼時候起,我就再也看不到以前在你身上看到的那道光了呢?』當時,我恨不得永遠不要長大。其實父親盡力了,但我母親還是不滿意。我想她早就不愛他了。我也同樣沒能留住她。」

「我的父母曾經瘋狂地愛著彼此。」霍普離開湖邊,邊走邊說,「看到他們如此相愛,我對愛情的期許也提高了。可最後卻因為一個不留神,把一切都毀了……」

「那是一場意外,不能怪她……」

「我是怪我自己。當時我正在上體育課,突然就開始流血。我慌了神,要老師把我母親叫來接我回家……我們走吧,別待在這裡。我是來找母親的香水味的,不是死亡的味道。」

夜幕很快就降臨了。馬路上出奇地黑。他們藉著手機燈光找到科邁羅,霍普向喬西指明去往開普梅小港的路。

吃完晚餐,他們在港口燈塔的光照下穿梭在小城中,選擇了一家小旅館。小旅館彷彿是推開了兩座沙丘才出現在路旁一樣。

旅館的房間很簡陋,只有一張床和一個淋浴間。但這對他們來說已經足夠了。

這趟開普梅之旅,是兩人關係的一個轉折點。當晨光照射到旅館房間的床上時,霍普看著熟睡中的喬西,心裡有了一個確定的信念:這輩子,除了身邊的這個他,她不想要其他任何男人。

同一天稍晚些時候,喬西也有了同樣的確信。

霍普感到非常幸福。她在沙灘上跳舞、歡笑,好像全世界的秘密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他們愛上了彼此。不僅如此,他們選擇了彼此。

霍普踏著浪花向喬西走來,對他說:

「你知道嗎,我的喬西,生命中的一些小時刻,其實一點也不小。」

第二天,喬西很早就出門,去街區的食雜店買東西。當他抱著一大堆薯片、廉價蛋糕和一提啤酒回來時,霍普正盤腿坐在地上,膝頭擺著一本書,手裡握著手機。

「是盧克發來短信了嗎?」

「不,我正在網上查東西。」

「什麼東西?」

「我在查香水分子的改變方式,以及是否有溶劑可以重新激活香水分子。我以為自己能搞定,現在看來我好像高估了自己。」

喬西看了一眼霍普膝頭的書,放下手中的物品。

「有這麼複雜嗎?你有沒有試過把書頁沾濕?」

霍普抬起頭來,以為喬西是在跟她開玩笑。她盯著喬西,同時舔濕食指,壓在書頁的一角上。然後,她把鼻子湊了過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中充滿了柔情。她終於讀懂了藏在書中的最美的故事,找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有多少個夜晚,她就是沉浸在這股香味之中,枕著母親的手心入眠。

她合上書,把它重新放進包裡。

這次旅行的目的達到了。在海灘上最後一次漫步後,他們便駕車駛上了回程。

回到公寓,他們彷彿一下子被硬生生地拉回現實。盧克穿著短褲迎接了他們,緹拉則穿著霍普的浴袍。

第二天,他們早早地就把陣地轉移到一家星巴克裡。霍普在互聯網上搜索租房信息,喬西則在當地的報紙上找。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他們一處接一處地看房。喬西決定擴大找房範圍,最後他們看中了一套又寬敞又明亮的複式房,只是它所在的街區不怎麼樣。不過,以最後談下來的價格,他們不能要求太多。

霍普給父親打了個電話,把租房押金的事情搞定了。她還在電話中得知,聖誕節的時候,父親要帶阿梅莉亞出去旅遊。

簽完租房協議,他們第二天就搬了家。

夏天剛結束,學校就開學了。喬西一下課就離開校園去給他那位一直不開竅的學生上課。上完課,他就騎著霍普送給他的單車——那是週日他和霍普一起去跳蚤市場淘傢俱時買的——趕往中心,盧克在那裡等他。霍普也會盡早趕到實驗室,三人把大部分的夜晚都花在實驗和探討上。

如此一來,緹拉很快便脫離了他們的團隊。十月中旬,她拋棄了盧克,轉而投入一名籃球隊長的懷抱。盧克默默忍受著失戀的痛苦,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了實驗上。

十一月中旬,弗蘭奇給了盧克一個助教的職位。教授的這份信任讓盧克十分受用,他終於享受到一段特殊關係帶給他的回報。

緹拉成了一段回憶,三人組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樣。

要不是工作負擔太重,要不是喬西和她所面對的經濟問題,要不是反覆出現的偏頭痛使她在看屏幕時不得不戴上眼鏡(她覺得那副眼鏡特別丑,所以她只在頭痛得快要爆炸時才會戴上),要不是父親總跟阿梅莉亞在一起而無暇顧及她,霍普的生活會更加美好,前景也會更加光明。

不過他們在中心的實驗進展還算順利,多虧了弗蘭奇與校醫院院長打招呼,他們現在可以使用醫院的一台CT機。每週用兩次,時間是在醫院的儀器維護隊前來對機器做維護的前一小時。

他們享受的這項特權必須對外界保密,因此在操作上有一套嚴密的程序:

每週四和週日,三人組會在晚上10點55分從停屍間進入校醫院,穿過通往鍋爐房的走廊,進入貨梯,然後擠在那些裝滿換洗床單的小推車旁,升到一層。出了貨梯,穿過一扇員工通行專用的門,就能到達醫學成像中心。在這個點,成像中心已經不對外開放了。他們嚴格遵循這套程序,使用成像中心的尖端設備五十五分鐘,最後悄無聲息地離開。在這五十五分鐘的時間裡,盧克可以將喬西在接受同樣刺激下的大腦的電腦成像圖與CT成像圖加以對比。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霍普再也不許喬西繼續以科研為由,每週兩次把自己暴露在機器的輻射之中,況且盧克操縱這台機器也才剛剛上手。他們決定再找一個實驗志願者,但不知道要找誰。

初冬,霍普決定時不時地利用中心的設備,做一些三人項目以外的研究。

她一有機會就偷偷離開喬西和盧克,找一間沒人的實驗室開始自己的研究。

一天晚上,她在候客間休息時遇到了兩名女同學。她們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日本人,正在研究腦細胞克隆項目。三人之間很快就產生了好感。後來,她們只要想喝咖啡了,就會聚到一起。

相處久了,霍普向她們提了好多問題,並發現自己所偏好的研究領域——神經系統退行性疾病研究——與她們的項目具有互補性。

為了激發她們的興趣,霍普提出:未來人們可以克隆出健康細胞,將它們植入人體,從而治療大腦退行性疾病。作為佐證,她借用了喬西和盧克已經取得的實驗成果。兩個女生很快就明白霍普能為她們帶來什麼。

就這樣,霍普越來越經常地拋下兩個男生跟新結交的朋友們待在一起。

一開始盧克和喬西對此並沒有察覺——這對霍普來說倒是件好事,但霍普轉換團隊的事沒有逃過弗蘭奇的眼睛。起先,弗蘭奇顯得並不在意。可快到聖誕節時,他把霍普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說既然她找到了自己真正感興趣的研究方向,就應該和其他人一樣,按中心的規矩來——如果她還想繼續享受中心的優厚條件的話。比如週二的例會她不能隨意缺席,要按時提交實驗進展報告以惠澤他人,等等。否則,她就別想再踏入中心半步。

霍普說自己需要時間想想。弗蘭奇要求她必須在年底前做出決定。

她決定和喬西談談這件事,卻生氣地發現喬西聽得心不在焉。

那天晚上,霍普在木箱做成的茶几上鋪好一塊漂亮的白桌布——也是她週日從跳蚤市場上買來的,再擺上一套風格詭異的餐具,因為這套餐具中沒有哪兩個盤子是配套的。她又給喬西做了他最愛吃的菜,也是她唯一一道勉強拿得出手的菜。

不過,吃晚飯的時候,每當她想提及項目的事情,總會被喬西打斷。

「這一周盧克取得了一項了不起的進展。」他一邊興奮地說,一邊示意霍普別給他添飯了。

「我做的菜,你就吃這麼一點?」

「好好聽我說,霍普。我們差不多已經繪製了我三分之一的大腦圖譜,存儲了我大量的記憶,有二十多個T。」

「那你呢?你有沒有好好聽我說,喬西?」

「對,菜是很好吃,但我真的吃不下了。」

「我們還沒有結婚呢!」

「你想結婚嗎?」

「不,我不想……因為你已經開始把我當用人看了!」

「是我說錯什麼了嗎?」

「不是因為你說錯了什麼,而是因為我什麼都沒法說!你只顧談論你自己、盧克,還有你們那該死的實驗,對我卻不聞不問。這一個月以來,我對你來說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你有沒有意識到,我晚上沒跟你們一起做實驗,而是去了另一間實驗室?你有沒有意識到,除了二人世界,我還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喬西被霍普突如其來的怒火嚇到。

「除了快要把我逼瘋的偏頭痛,還有我們拿不出十美元買聖誕禮物的事實……你知道聖誕節就在後天吧?還是你連這個也忘了?還有,你一直跟盧克在一起,直到深夜才回來,累得都忘了要抱抱我……」

「你父親不來跟我們一起過聖誕節了嗎?」

「他前天就帶著阿梅莉亞到火奴魯魯度假去了。我跟你說過的,可這個你也沒有聽見。」

喬西突然站起來。他把身體挺得筆直,像一個木頭士兵,臉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笑容:

「說到聖誕節,我問你,你還相信聖誕老人嗎?別這樣看著我,我可不想給你提示。」

「有時你真的很傻,我的喬西。」

「好,那我就理解為你不相信了。真可惜。但至少你對聖誕老人的幻滅,不是我將要做的事情引起的。這樣一來,你就不會怪罪於我了。」

說完,他走到衣櫃旁邊(那是一個帶隔板的金屬小箱子,由喬西花了整整一個週六的下午辛苦組裝而成),把手伸進一摞衣服下面,摸出一個繫著緞帶的小盒子。

「聖誕快樂!」他驕傲地將盒子遞給霍普。

她啞口無言,只好解開緞帶,打開盒蓋。盒子裡裝著一副眼鏡架。霍普記得很清楚,這就是她在古玩店的櫥窗裡看到的那副。古玩店就在舉行週末集市的碼頭附近。當時她還讚歎說,這副眼鏡架是用貨真價實的樹脂做的,所以十分輕巧。

「你瘋了。」她一邊戴上眼鏡一邊說,「這副眼鏡貴得要命。」

「明天我們就去找驗光師。告別偏頭痛,重新找回我心愛的女人,那個一直都開心的女人。」

「那我呢,能不能重新找回我的喬西?我失去他已經好幾個星期了。」

「現在你有了一副好眼鏡,找起來就會更加容易了。」

霍普雙臂環繞著喬西的脖子,親吻了他。

「我沒有給你準備禮物。」

「這根本不重要。對不起,最近這段時間很少陪在你身邊。我想要成功,我想要給你一種與現在不同的生活。我要給你買一套公寓,天冷的時候不再需要穿兩件毛衣;只要我們願意,隨時都可以下館子;想去哪兒旅行就去哪兒旅行,不必在吃頓好的和省錢加油之間做出選擇。我像瘋了一樣工作,都是為了這個。」

「可是,我的喬西,這些我都不想要。呃……應該說我想要,但不是現在。我現在最想要的,是與你面對面地吃一頓飯,哪怕是坐在地上吃,哪怕得披上三件毛衣才不覺得冷。我最美的旅途,是你。」

她的雙臂重重地掛在喬西的脖子上,喬西明白她一定是非常非常累了。他抱起她,朝他們的床邊走去。

「你工作太拚命了,霍普,所以你才會有那可惡的偏頭痛。我要是醫生,就會給你開個藥方:好好休息一晚。」

他輕輕地把她放到床上,然後在她身邊躺下。

「對了,你剛剛想跟我說什麼?」

「一件讓我睡不著覺的事情。」她閉上眼睛說,「我必須做出一個選擇,但我一直舉棋不定。我需要你的意見。」

「什麼選擇?」

「今晚,我想先聽從我醫生的建議,哪怕他是個冒牌的。明天我們再說吧。」

她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轉過身去,很快就睡著了。

喬西守候著熟睡中的霍普。睡夢中,霍普皺起眉頭,也許是做了噩夢。最近一段時間,她經常做噩夢,有幾次甚至在半夜把喬西吵醒。他撫摸著她的額頭,有他在,她總能平靜下來。明天,她就會忘記這場噩夢。明天,就是平安夜了。

夜裡,暴風雨驟然而至。狂風吹打著公寓的玻璃,室內的溫度越來越低。當喬西冷得緊靠她的身體時,霍普發現自己的心願實現了。

早上起床,她快步走到窗邊。大得像棉絮一般的雪花,在空中飄揚著,旋轉著,給大地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放眼望去,城市白茫茫的一片。沒有什麼比下著雪的聖誕節更能讓霍普開心的了。

天公如此作美,一定不能辜負了這番美意。霍普打算好好慶祝一下今晚的節日。

「我們所需要的,」她說,「是一頓真正的聖誕大餐。」

「以及一台取暖器。」喬西說著,又往身上套了一件毛衣。

「沒錯!」

他掏空了自己的牛仔褲口袋,開始數那些皺巴巴的錢。

「二十五美元。」他說,「我所有的錢都在這裡了。我的學生度假去了……」

「他的女兒被凍得要死,他卻帶著阿梅莉亞去了火奴魯魯!」霍普嘟囔。

「我們這兒天冷可不能怪你父親。」

「這是個視角問題。」說著,她走到一個生產於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帶有簧片的舊櫃子旁邊,拉開抽屜。那是他們買得最稱心的一件傢俱。

「你找什麼?」

「這個!」霍普舉著一張信用卡,驕傲地說,「把卡交給我的時候,他說『只能在緊急情況下使用』。他女兒挨凍就是一個緊急情況!」

「我們不能這麼做,霍普。」

他們首先租了一輛小貨車,然後朝郊區的一個大型商貿城開去。霍普買了兩個油汀取暖器,又去了趟眼鏡店。她的眼睛被測出有輕度散光,於是老闆又給她推薦了一對矯正鏡片,正好可以裝在喬西送給她的鏡架上。隨後,霍普給喬西買了一件長風衣和一條羊毛圍巾。

他們還採買了當晚和下周的食材,幾乎把一家熟食店洗劫一空。

「我們也給盧克買件禮物吧?」經過一家書店時,她問。

「你做得是不是有點過頭了?」喬西回答。他已經放棄控制霍普的購物慾了。

「在豪華酒店住八個晚上、往返機票、沙灘上的雞尾酒,再加上餐廳……不,我覺得我們買的還遠遠不夠。」

「我不管你肯不肯,反正我一有錢,就會把你今天瘋狂購物的開銷全部還給他。」

「以我們的收入水平,這一天還早著呢!現在,我只能先說一聲,『聖誕快樂,父親』。我們回家吧?」

他們整個下午都在為霍普夢想中的平安夜做準備。她邀請了在中心認識的那兩個朋友。喬西叫上了盧克。

那是一個美好的平安夜。午夜前,又下了一場大雪,狂風也比先前更加猛烈。從玻璃窗望去,甚至看不清他們停在樓下的汽車。霍普拿出好幾床被子,請客人們留宿在她家。

8

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讓喬西陷入一場決定他未來的深思。

為了把盧克的汽車從積雪的包圍中解救出來,幾個好友努力了將近一小時。昨天,大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一整晚;清晨,鏟雪車經過時,又把路面上的積雪全部推到馬路兩邊,使清理工作難上加難。

喬西和盧克一刻不停地鏟雪。霍普和她的兩個朋友拿著臨時找來的工具,清除車輪周圍的積雪。

突然,喬西在一塊薄冰上滑倒,摔了一跤。在盧克的爆笑聲中,他用手套擦了擦臉。就在這時,雪花的氣息,霍普的笑聲,盧克催促他幹活的聲音,喚醒了沉睡在他腦海中的一段遙遠回憶。

他十一歲那年的冬天,父親帶他去了康涅狄格州。自從他的母親出門購物一去不返後,這是他們父子倆第一次去度假。

他的父親租了一間簡樸而舒適的房子,在索格塔克河口附近。

「灰溪鎮。」喬西自言自語,「父親租的房子就在灰溪鎮,昆廷路的盡頭。」

一幀幀畫面不斷浮現在他眼前。

他彷彿又看見了房子入口處掛著的紗簾、一樓的單間和小廚房,以及電視機前兩張被磨得珵亮的皮椅。樓上是兩間小睡房和一個淋浴間。房子裡瀰漫著一股舊木頭和地蠟的氣息。屋頂的挑簷上,纏繞著一圈裝飾用的綵燈。喬西特別喜歡那些淡淡的燈光,它們彷彿在慢慢啃噬他房間裡的黑暗和寂寞。

晚上,他會和父親一起步行到一家雜貨店。老闆娘埃爾薇拉會把好幾個比薩統統塞進一個大烤箱裡。喬西就這樣看著比薩的麵餅在他眼前變成金黃色。

一天夜裡,下了一場大雪。第二天早上,他幫著父親清理汽車周圍的積雪。

一開始,這項工作就像一場遊戲。但很快,遊戲就變成了噩夢。父親因為他挖得不夠賣力而嘲笑他。父親越是笑,他就越是覺得自己沒用、丟人。當父親從他的手中奪過鏟子,想要教他該怎麼做時,卻意外滑倒,把自己弄傷了。

「現在你知道你母親為什麼不愛我了吧?因為我什麼都做不好。」說完,父親為剛剛衝他發脾氣而道歉。

就是在那個早上,喬西終於明白,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怎麼就把這段往事給忘了呢?」他在心裡自問。

他開始琢磨是哪些因素共同促使他想起了這段回憶:他的滑倒、雪的氣味、盧克的嘲笑。這三個因素好比三個數字,共同組成了打開「保險箱」的密碼。

霍普說得沒錯。生命中的小點滴,其實一點都不小。

他立刻想到近幾個月以來的實驗。迄今為止,他存儲在朗悅中心服務器上的所有記憶,都屬於短期記憶。存儲記憶時,盧克有時會向他提起少年時光,但他們從未想過要走得更遠。

要走得更遠的話,就必須進入埋藏在潛意識裡的深層記憶。可是,如何才能激發這些深層記憶呢?

「你沒事吧,喬西?」

霍普的聲音顯得很遙遠。他深吸了一口氣,朝她笑了笑。

「嗯,我沒事。」

「摔疼了嗎?」盧克一邊幫他站起來,一邊問。

趁盧克拉他一把的時候,喬西悄聲告訴盧克,今晚在中心見。

下午,喬西在客廳的茶几上留了一張字條,便輕手輕腳地從家裡走了出來,生怕吵醒了熟睡的霍普。

他跨上單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騎到街口。由於路面結冰,他只要稍微一使勁,車輪就左右搖晃,十分危險。在十字路口轉彎時,車輪狠狠地打了一下滑,他趕緊穩住車把,把路邊一個遛狗的人嚇得不輕。又騎出三條街,單車才穩當了一點。刺骨寒風吹痛了他的面頰,可是什麼也阻止不了他。他換了一個擋,加快騎行速度,一種自在感從心底油然而生。

當一輛公共汽車駛入車站時,他也正好趕到,順勢把單車往路燈上一鎖,就跳上了車。

盧克答應去公交站接他。公交站離中心大概還有十分鐘的車程。

盧克就坐在科邁羅裡等喬西。

「我們非得在聖誕節這天幹活?」

「你有沒有想過入室盜竊?」

「沒有,我不記得自己有過這種想法。」盧克回答。

「我有。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每次父親邊翻賬單邊抱怨,告訴我錢怕是挨不到月底時,我都會有這種想法。」

「別告訴我你……」

「不,我從來沒有把這種想法付諸實踐過。不然我也不會有這麼多因為沒錢而帶來的問題。」

「你叫我來到底要幹嗎?」

「你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持械搶劫。我不喜歡暴力。我嚮往的是那種老式搶劫法,就像我父親在電視裡常看的那種。劫匪從下水道或通風管道進入存放保險櫃的房間,就在銀行最隱蔽的地方。那裡才有真正的財寶,可以一次性改變劫匪的生活。」

「你想說的是什麼?」

「好幾個月以來,我們不過是小偷小摸而已。我想,現在我找到了方法,可以幹一票大的。」

「你是不是又開始抽煙了?」

「自從我跟霍普在一起後,我連一根煙頭都沒碰過!哦,不,還是碰過一次的,那次是為了讓她嘗嘗抽煙的滋味。結果她整晚都沒離開馬桶,而我就一直扶著她。不過我來這兒不是要跟你說這些的。」

「這我就放心了。」

「聽著,藏在遙遠記憶裡的信息,並不是隨時都可以提取的。好比銀行櫃員面帶遺憾地對你說,保險箱設有程序,只在特定的時間才能被打開。」

「你可不可以忘了你的銀行、劫匪和櫃員,談點與我們有關的事情?」

「好。不過你很快就會發現,我的銀行櫃員能幫上我們的忙。要使我們的遙遠記憶重新浮出水面,需要一定的努力。我們掌握的背景線索越多,就越容易喚醒記憶。記憶流程得益於三元素:編碼、儲存和提取。編碼受到注意力的影響。可如果我們儲存了一段記憶,之後又忘了它的存在,那又有什麼用呢?所以,我們的大腦用盡各種方式,就是想讓記憶變得更持久一些,或者是給它記下的東西做個標記。舉個例子:你向來都記不住和你打過交道的人的名字,那你還記得前女朋友叫什麼嗎?」

「你這個問題太狡猾了,你以為我真的已經忘記了塔利亞?」

「是緹拉!不是塔利亞!笨蛋。她才拋棄你幾周啊?」

「我只是舌頭打滑,說岔了。還有,你別搞錯了,我們是協商分手的,不是她拋棄我。」

「我才不信呢。不過這並不是問題所在。二十年後,你還會記得她的名字嗎?」

「我不知道,喬西。你把我搞煩了,你老提緹拉幹嗎?」

「對於她的智商,我一直持保留意見。她絕對不是智慧的化身。不過她的胸部確實很美。我和霍普私下叫她貝蒂。」

「為什麼?」

「因為貝蒂娃娃19呀!」

「真沒想到你們的水準這麼低。」

「是的,我提到她時,不該用未完成過去時20。因為對其他人來說,她的胸部並不只屬於過往。我知道有個打籃球的……」

「你是不是想下去走路?」盧克氣憤地踩了一腳剎車。

「繼續開。」喬西命令道,「你會理解的。我是故意激怒你,創造某種情境,在你腦中輸入一系列與緹拉有關的編碼。我把她的名字和她的胸部掛鉤,又提到了現在跟她熱戀的一個籃球運動員,並且還嘲笑了她。下次,當你去看一場籃球賽,或是在電視裡看到貝蒂娃娃的動畫片,或是有人嘲笑你喜歡的女人的體形時,你就會聯想到我們的對話。我敢保證,那時你一定會記得,她叫緹拉。」

「你的推理方式還真是令人驚訝。」

「等我給出結論後你再說這句話。情境既是讓我們牢牢記住某件事情的信息庫,也是一個密碼、一把鑰匙,能讓我們在日後重新開啟這段記憶。如果沒有這些情境線索,我們就不可能記住任何重要的事情。但是,一段記憶的形成,必須是陳述性的。我們要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給自己陳述一段故事。就這樣,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我們的記憶就會刻畫我們的個性。」

「你到底想說什麼?該死的!」

「儘管海馬體在我們的腦子裡起到了檔案管理員的作用,」喬西自顧自地繼續說,「但儲存信息的並不是它。因為大腦裡並不是只有一個儲藏間。我們的不同記憶分佈在大腦的不同角落,以好幾百萬個電子脈衝的形式到處遊走。只有當一系列電子脈衝在某個特定的時刻精準地再現某個特定的組合時,一段回憶才會重新浮出水面。說白了,海馬體只不過是扳道工而已。好幾個星期以來,我們整晚整晚地泡在中心存儲記憶片段,卻一直都沒有切中要害。」

「你是不是吸食了烈性毒品?這樣事情就好解釋了。要不就是我沒有切中要害。」

「兩者都不是。我只是有一個比你更靈光的腦子。」

「以及一份與之相匹配的謙虛。」

「你瞧,這正是我所說的!你剛剛這句話讓我想起了霍普,儘管我們根本沒在談論她。」

「行了。你倒是跟我說說,我們今晚來中心是幹嗎的?」

「我們是來讓扳道工發狂的,我的老夥計。我們要不斷刺激它,逼它吐露它所蘊含的所有編碼。」

「你要對大腦進行干擾?」

「就像你干擾緹拉的胸部一樣,說不定程度會更強一些。」喬西邊開玩笑,邊下了車。

盧克沒辦法,只好跟著他。進到實驗室,喬西才跟盧克解釋了他的計劃。

計劃的第一步,是開發一種新型頭盔。這與他們目前用來捕捉腦神經衝動的那頂頭盔大有不同。新型頭盔不但配有電極,本身更是由神經元組織構成的。

「我們不再在硅板上而是改在腦脊液裡培植神經元。我們要把顱內所有的內容統統複製到顱外來。」喬西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設想之中,「首先,我們穿刺提取老鼠的腦脊液;然後把腦脊液塗抹在一些薄膜上。」

「什麼樣的薄膜?」盧克問。他漸漸開始明白喬西想說的是什麼。

「腦脊膜!我們可以培植腦脊膜組織細胞,直到它們形成膜狀。再把神經元放到腦脊膜上,讓它們聯結成網。當網狀物密度足夠大時,我們就會得到一個溝通於電腦與人腦之間的完美界面,形成一種點對點的連接。這就相當於有好幾百萬個生物微電極,共同確保我的大腦皮質與中心的服務器之間的交流。就相當於把你爺爺用的『貓』換成光纖。」

「你知道要完成這樣一個艱巨任務,得花多長時間嗎?如果我們有一天真能完成的話。」

「兩年前,你覺得這個可能嗎?」喬西激動地指著硅板上那些在光線中閃爍的小神經元。盧克一直以它們為傲。

「你所說的只能證明你有多瘋狂。好吧,我們暫且認為你說得有道理。就當是玩腦力遊戲咯!然後呢?」

「然後,我們將頭盔打造成與頭顱相吻合的形狀。目前來說,就是與我的頭顱相吻合。我戴上這頂頭盔後,你要不斷對我的大腦進行高強度刺激。我會佩戴虛擬實境眼鏡,你就為我加速播放各種影像,要好幾千張,可以從圖庫裡找。同時,你還要給我聽各種聲音,我會戴個耳機的。什麼風聲、雨聲、草地或卵石上的腳步聲、關門聲、鉸鏈的吱呀聲、樹枝的斷裂聲、橡皮在紙上的摩擦聲等等,越多越好。總之,就是那些人們在生活中常常聽到卻很少留意的聲音,它們也是參與記憶的有效編碼。」

「我們去哪兒找這些聲音呢?」

「電影音效師用音效庫已經好多年了。音效庫裡的素材無窮無盡,上網就找得到。」

「你有沒有意識到,這樣做有可能會把你的大腦烤煳?」

「那倒不至於,雖然我計劃要做的還真有點這個意思。當千千萬萬種刺激以瘋狂的速度落到大腦扳道工的身上,但願它能因此而亂了手腳。」

「你想讓大腦的海馬回路脫軌?你完全瘋了,喬西。」

「不是脫軌,而是逼它在同一時間打開所有通路。」

「然後呢?」

「然後,這將成為科學界最大的一場『搶劫案』。我們終於能深入記憶的龍潭虎穴,在離開之前把它所有的存儲都複製下來。你就是邦妮,我就是克萊德。21」

盧克歎了口氣,他被喬西不著邊際的論調搞得都想回家了。但他聽到背後有人鼓掌,於是轉過身來。

弗蘭奇剛剛走進他們的實驗室。

「不要以為我在監視你們。我只是正好在旁邊的房間工作,聽到有聲音,想看看誰會在這樣一個夜晚來中心。」

「一個瘋子。」盧克回答,「以及聽他全程講完的另一個瘋子。」

「啊,我可不這麼看,年輕人。儘管我剛剛聽到的十分瘋狂,但正是為了激發這種瘋狂,我們才願意為你們掏學費。你的推理既充滿智慧,又像天方夜譚,所以才更有可能成為天才之想。我們不是說嗎,『沒有什麼比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會更快發生』。」

「謝謝您。」喬西說,毫不掩飾他終於被理解的滿足感。

「至於你提到的那頂頭盔,中心也許有讓你們節省時間的辦法。我們的研究團隊之一剛剛發明了一種材料,一定可以大大幫到你們。我會盡快介紹你們認識。跨學科合作也是我們中心所推崇的理念之一,不是嗎?」

「別擺出這副表情,我們又猜不到弗蘭奇就在附近。」

「我可不覺得他是偶然出現在這裡的。」喬西反駁。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的,跟他所說的恰恰相反——我們就是被監視了。」

「你覺得實驗室裡裝了竊聽器?」

「這不是不可能。」

「你去問他吧。」盧克一邊說,一邊把車開下高速公路。

他把喬西送到複式房樓下,答應會好好考慮今晚所談的事情。兩人約好明天在中心見面。

「你覺得,我把緹拉拱手讓人,是不是挺傻的?」當喬西打開車門時,盧克突然問。

「這不是你要想的問題,至少不應該這樣想。」

「那應該怎麼想?」

「你應該想想,你是不是真的愛她。」

「跟她在一起時我感覺很好。我承認,她離開後,我還真有點寂寞。」

「對此我很抱歉,盧克。」

「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必抱歉。是我老待在中心,結果跟她搞黃了。」

「讓我感到抱歉的不是這個。我想你之所以放手讓緹拉離開,是因為你所愛的人並不是她。」

還沒等盧克做出回答,喬西已經下了車,走進樓裡。

霍普正盤腿席地而坐,膝頭擺著一本書。她沉浸在閱讀之中,根本沒有聽到喬西回來的聲音。他正好趁此機會好好打量她。如果要他畫一幅霍普的肖像畫,他一定會把她畫成現在這個樣子。霍普總愛坐在地上複習功課,左手手指絞著一縷頭髮,嘴裡叼著一支筆,就像叼著一支煙。

「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頭也不抬地說。

喬西從背後環抱並親吻了她,然後在她對面坐下。

霍普狡黠地看了他一眼:

「又有什麼新進展嗎?」

「你為什麼會這麼問?」

「你偷偷摸摸地出門,三小時後才回家,而且我聽見樓下有盧克汽車的聲音。你的表情看上去就像個剛剛被應允去迪士尼樂園玩一個星期的孩子。再說,你和盧克總能趁我不在的時候搞出點新進展來。在多方印證之下,你是選擇跟我講講呢,還是選擇去盧克家睡?」

喬西知道把事情向霍普和盤托出意味著什麼,而霍普的反應跟他的預期完全一致。她先是祝賀了他,並著重強調,他的設想從理論上來說非常出色,只有天才的頭腦才能誕生出如此絕妙的創意。霍普表示,對於喬西的才華,她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準確地說,是對喬西的部分才華佩服得五體投地。她進一步解釋說:

「因為想法歸想法。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會把這個想法付諸實踐。喬西,你是不是瘋了?你知道這樣做的風險嗎?如果你在實驗過程中把腦子給燒壞了怎麼辦?」

喬西努力說服她:他得花好幾個月的時間才能製造出這頂頭盔,而且他已經想到了幾條安全措施;對大腦的刺激過程會循序漸進,一開始,每場只有幾分鐘甚至幾秒,兩場刺激之間會留出必要的間隔,用來評估實驗是否有副作用;一旦腦電監護儀顯示任何異常,實驗就會終止。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永遠也造不出那頂該死的頭盔。」霍普抱怨了一句,繼續去看她的書了。

於是,喬西特意沒有再說弗蘭奇會幫助他們的事。

第二天回到中心,盧克開始思考製作頭盔的步驟,喬西開始查找圖庫和聲效庫。他已經在筆記本電腦上下載了不少資料。

弗蘭奇來到實驗室,請他們跟他走一趟。他帶著喬西和盧克穿過中心,來到他們從沒進去過的一扇門前。

原來門的背後別有洞天。這裡的空間更為寬敞,設備更為先進,就位於中心所在建築樓的側翼。

「你們很快就會搬來這裡。」弗蘭奇宣佈,「請把這視為一種提拔,因為只有在我們看來極為重要的項目,其研究者才能入駐這片區域。理所當然,這片區域的安保工作更加嚴格。這裡的信息從不外流。」

「您所說的『極為重要』是指?」喬西問。

弗蘭奇停下腳步,轉向他。

「你喜歡看書嗎?」

「喜歡,當我有時間的時候。」

「你們這一代人的通病,就是沒有時間去看一部優秀的小說。其實,文學作品往往能預測科學的未來。有時我覺得,小說家比科學家更善於發揮想像力。要不就是科學家讀的書還不夠,想像力沒有得到激發。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的。要知道,五十多年前,一個叫凱魯亞克的年輕人寫了一本書,受到當時整整一代人的追捧。書名叫《在路上》,你們讀過嗎?」

「沒有。」喬西坦言。

「你應該去讀一讀,凱魯亞克刻畫了一個崇尚速度與自由的世界。書中有幾個跟你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他們穿越美國,用全部的激情擁抱生活,愛是他們存在的唯一理由。這本書曾是我少年時代的枕邊書。我知道,你們一定在想,我看上去不像是『垮掉的一代』的狂熱追隨者。你們可別被我的外表給蒙騙了……幾年前,另一個大作家也寫了一本名叫《路》的書。這位大作家的名字是科馬克·麥卡錫。」

「我看過由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喬西說。他終於能鬆一口氣,不會顯得那麼無知了。

「電影遠比不上原著精彩。不過這些暫且不談。說起『路』,麥卡錫筆下的是一條末日公路。他的小說人物活在一個遍地灰燼的世界裡,他們互相殘殺,唯一出逃的工具是一輛來自倒閉了的超市的購物推車。你們不明白我到底想說什麼,對吧?我想說的是,在五十多年的時間內,人們對未來所抱有的希望已經幻滅了。描述世界末日、民主終結和人類毀滅的電影和小說比比皆是。反正不是狂妄者發起的戰爭,就是病毒或機器人來幹掉我們。而在這裡,我們對未來持另一種看法,並為了實現它而努力。所以,請你們把這片區域當作通往未來和希望的通道。」

說完,弗蘭奇繼續向前走去。盧克和喬西交換了一個好奇的眼神。

他們來到一間實驗室。弗蘭奇把他倆介紹給實驗室裡的六位科研人員。盧克很快就察覺到,弗蘭奇和這些科研人員事先通過氣。

其中一位科研人員向他們介紹了團隊的項目。

「我們的項目名稱叫作『神經鏈接』。」他介紹道,「它的目的在於在微電極和大腦皮質之間建立一個高性能的界面,從而對大腦進行一些深層次的腦電波測量。我們的電極具備生化成分,因此與神經元信號形成了一種到目前為止精準度最高的互動。近幾個月以來,『神經鏈接』的設想已經在猴腦皮質實驗中得到了驗證。我們開發的性能超出預期的軟電極,已經形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腦機界面。我們將其稱為ICO22。」

「也就是說,你們已經完成了猴腦的電子克隆?」喬西驚訝地問。

研究員沒有馬上回答喬西的問題,而是先看了弗蘭奇一眼,等弗蘭奇點頭了,他才回答道:

「沒錯。我們的電腦可以模擬猴子的大腦。你們眼前的這個屏幕,也就相當於一個充滿智慧的電子靈長類動物。」

「我相信你們的合作一定會非常愉快。」弗蘭奇比任何時候都顯得高興,「給我一兩周時間辦理授權手續,之後你們便可以正式就神經鏈接項目展開合作。」

雙方為即將到來的合作而握手。盧克已經想到這將給他們帶來的若幹好處,首先就是會為他們大大地節省時間。他的心頭騰起一陣愉悅的興奮感,夾雜著幾許嫉妒的苦澀。

喬西首先想到的是霍普。他覺得,還是暫時不要讓她知道這個新情況為妙。下次她來中心時,他得想辦法瞞過她。在回去的路上,他把這一點跟盧克說了。盧克問他原因,喬西說,是因為霍普擔心這種實驗會對他的神經健康產生影響。盧克對此好像並不擔心,答應守口如瓶。

霍普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被問到是不是把他留給她的信用卡弄丟了。「是我配了一副鏡片。」霍普狼狽地說。

「你配鏡片配到服裝店和家電店去了?」

「火奴魯魯熱嗎?」她問。

「請問和這事有關係嗎?」

「我這裡快凍死人啦!我們需要大衣和取暖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