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遷徙的模式

安娜被挨著腦袋很近的什麼聲音鬧醒了。這聲音吱吱呀呀卡嗒卡嗒地響個不停,像沒有上潤滑油的金屬設備發出的,她還沒睜開眼睛,整個身體就緊繃起來。燕子男曾經教導過她要當心機械噪音的危險。雖然他不在這裡,可是,安娜仍然全心全意相信他教導的真理。出其不意到來的機器聲,完全可以認定這台機器會製造出死亡。

但是,接著,就在那個卡嗒聲發出的地方,安娜聽到一聲響亮的哨聲和翅膀的刮擦聲,只見一隻孤單的椋鳥從明媚的春天的綠草地上掠過。

不過,並非看到這幅景象才讓她心中產生如此痛並快樂的感覺。

在安娜前面,就在晚上他離去的那個位置,躺著她高大、聰明、英俊、可怕的燕子男。安娜的唇間發出一聲顫抖的歎息。

接著她又看見,在燕子男那邊,伸開四肢,幾乎還有六分之一的身體在籬笆下面,嘴巴大張,左邊的靴子掛在腳趾上,手裡緊握著單簧管的是英俊、歡樂、陽光、鼾聲大作的希塞爾先生。

昨天晚上,抽泣得身體劇烈搖晃,安娜都以為自己整個人快要裂得飛散,現在安娜開始珍惜眼淚了,好像那些淚水是只深藍色的蝴蝶,在她胸中那個小小的灑滿陽光的罐子裡飛舞。

當安娜終於把腦袋從可以看到那個猶太人的方向轉過來時,她感覺燕子男醒來了,在看著她。安娜並不感到驚訝——她早有定論,自己生活中的時時刻刻都將處於燕子男的觀察中——可是她很少能夠沉住氣不說話。

「為什麼?」她聲音小得幾乎跟沒說出來似的。

燕子男靈活地從籬笆底下抽身而出,調整成坐姿。「因為,」他說,「正如不可能只說『我要去找猶太人』而不說『我要離開你』,所以,同樣不可能說『河岸』而不說『河流』。」

安娜點點頭。

「我忽視了,」燕子男說,「這樣一個事實,生存就其本身而言不足以平等地支撐每一個生命。」

安娜心想,他可能早就準備好了要道歉,可正在這時,希塞爾先生在夢中發出巨大的鼾聲,差點窒息住,然後又轉了轉身子。

「上帝保佑我們。」燕子男咕咕噥噥地說。

「謝謝你,」安娜說,「謝謝你。」是疼痛的臉頰最終讓安娜意識到自己在微笑。

燕子男沒有應答,開始著手準備出發。他把當天的行程都安排好了時,幾乎像事後才想起般取出那塊麵包。安娜看到昨晚她緊握的手指抓過的地方在麵包上都留下了小坑。    

「給你,」燕子男說,「他堅持要你吃。」

這句陳述不帶任何評判,正好是安娜喜歡的方式。她希望希塞爾先生在自己身邊,絕不意味著她希望燕子男在身邊的願望不夠強烈,或者完全不同。

希塞爾先生慢慢醒過來,那是在燕子男的堅持催促下才醒過來的,但是就在他的眼皮提起的瞬間,那蘋果臉蛋也醒來了。

安娜這輩子從來沒有從任何語言說的「謝謝你」這句話中感覺到如此諂媚的感激之情。希塞爾先生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個禱告者,此後半個小時裡,安娜都羞怯得不會說話了。

儘管他們之間存在安娜這個紐帶,最後證明燕子男和希塞爾先生本質上是完全相反的。

那個猶太人無論做什麼,好像幾乎沒有不冒犯燕子男情感的。

燕子男喜歡在任何事情上分得清清楚楚,不過主要體現在交流上:如果他說話,他就說話;如果不說,就只顧走路不吭一聲。希塞爾先生有次甚至哭起來,邊走邊弄出哭哭啼啼的聲音。不說話的時候,他嘴裡就哼哼或者唱起歌來,還會自言自語,用意第緒語或者希伯來語咕噥些片言隻語,嘰嘰咕咕的。有時正走著,會忽然放聲爆笑,靴子快從腳後跟上掉落。安娜覺得這個樣子很開心,可是在燕子男看來,這充其量是惡趣味,而且經常弄得讓人很討厭。就算在他比較機智活潑的時候,也不難看出燕子男覺得希塞爾先生實在讓人不堪忍受。

雖然吵吵鬧鬧也許是最容易被注意到的問題,但還不是這個猶太人唯一讓燕子男心煩的地方。在充分利用他們碰到的食物殘渣和碎屑方面,安娜和燕子男已然成為熟練的專家——一粒掉到土裡的鹽,一滴留在指頭上的剩油——任何東西都不會從他們的嘴巴逃脫太長時間。不過,希塞爾先生吃飯的時候,多半食物都掛在鬍鬚上。也許這種笨拙還可以原諒,可是如果這種情況屬於過度熱情和漫不經心共同導致,弄得他唱首小調兒連碎麵包屑都擦掉,那麼怨恨就開始了。

安娜和燕子男已經習慣每天吃兩頓飯,一次是起床的時候,一次是躺下睡覺前——其間都在不停地走路。於是,現在,他們每天早晨(即便第一個早晨)醒來時,就發現希塞爾先生已經起來,在默默祈禱,身體以腰部為支點前後晃悠著,手掌極其輕柔地翻上翻下。他祈禱的時候像在唱歌,雙眼緊閉,嘴唇隨著呼吸的進出,迅速吐出祈禱詞。

當然,無論他什麼時候起來,總是會有一連串讓人心煩意亂的祈禱詞沒說完,最讓燕子男受不了的是馬上就要走了,希塞爾先生還優哉游哉。甚至這還不夠,希塞爾先生堅持要在中午的時候暫停行走,開始第二輪祈禱。晚上臨睡前,他會做第三次祈禱,常常在安娜已經打瞌睡的時候,還繼續站著保持雙目緊閉的姿勢,嘴裡咕咕噥噥地做著祈禱,如果不是有所瞭解,安娜沒準兒會認為他要站著祈禱整個通宵呢。

雖然這份虔誠讓人不勝其煩,希塞爾先生的時間很多時候都不是祈禱打發掉的。時間主要還是用來走路。

不過,作為行走者,希塞爾先生跟燕子男也有截然不同的區別。燕子男行走的時候,要麼邊走邊演講和指教,要麼作為自己姿態的唯一替代方式,保持絕對沉默。希塞爾先生徒步消遣的方式範圍卻極其廣大、變化萬千、反覆無常。

當然,最常見的是唱歌了。他很快就教起安娜唱不帶歌詞的旋律,這樣安娜就可以跟他一起唱。目前為止,她最喜歡的是首只有短短兩段的行走歌,希塞爾先生把它譜寫成可以反覆循環地唱。往前行走的任何時刻,她都可以唱起來,然後兩人會一起唱,在和諧的雙重旋律中,他們的聲調、歌詞和樂曲互相交織,密不可分。安娜太喜歡唱這首歌了,她完全沒有發覺,燕子男對沉溺於反反覆覆吟唱三十秒同一樂曲的行為極度惱火。

有時,希塞爾先生會花很長時間來編造非常愚蠢和幼稚的諧音雙關語和謎語,來提振安娜的注意力(比如,瞧啊!瞧!如果我告訴過你一遍,我就告訴了你千百遍。瞧,明白了嗎?蛤蟆[17]。)每次都會招致安娜比上次更為誇張的抗議和蔑視的表示。雖然如此,她卻暗地裡從這些遊戲中獲得了十足的快樂。不用說,燕子男肯定不會舒服。

有幾次(往往是下午三點左右,這是他們感到最累、最餓而且最容易陷入默默無語、只顧辛苦跋涉的時候),希塞爾先生把頭往後一仰,從肺尖處發出大吼,接著開始追趕安娜,而安娜驚聲尖叫著徒勞跑開,最後被他抓住,扔在肩膀上,不斷地撓癢癢,最後笑得岔了氣,淚如泉湧。這事完了後,他會把快要斷氣的安娜放下來,繼續趕路,好像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也許純屬因為固執己見,燕子男怎麼也不喜歡這種激烈的笑鬧,但是,即便聽到山岡那邊傳來他們活動的回聲,他同樣會皺眉蹙眼。那段日子,安娜經常看到他強迫性地觀察地平線,試圖發現任何可能是尾隨者的線索。

希塞爾先生有個根深蒂固的習慣,燕子男明確反對,但從不浪費精力制止——希塞爾先生愛喝酒。幸好在波蘭荒野,找不到大量酒精供應,即便找到了,他的酒癮也逐漸淡了。酗酒,本質上是種毫無益處的放縱——只會帶走益處。希塞爾先生是個明事理的人,可能認為自己的很多問題或許可以通過明智的損益來解決。可是,受安娜正面影響的時間越久,他越感覺某種建設性重塑可能比那只永遠空蕩的酒瓶帶來的全盤毀滅更勝一籌。

無論希塞爾先生從安娜身上的獲益有多大,他從燕子男那裡顯然沒有任何收穫。也許安娜有些天真。她沒有設想過這兩個男人會成為好朋友——事實上,這正是希塞爾先生如此吸引她的原因之一——但她曾認為燕子男作為自己的延伸,會以他對待她的那種方式接受希塞爾先生,會教他如何穿越森林,會教他如何辨認什麼植物可以吃,如何偽裝自己——簡單說,會教路上碰到的方方面面——可是,燕子男對這個猶太人卻始終緊閉大門,雖然她很希望,但是,無論實際上還是路語意義上,希塞爾先生仍然不屬於「我們」。

不止一次,在某些小場合——沒有更好的詞來描述當時的情景——因為遭到燕子男的忽視,安娜想大聲亮出自己的看法。「為什麼,」她想說,「為什麼你不教給他正確的方法?為什麼把他拒之門外?你為什麼這樣不喜歡他?」然而,提到燕子男擁有知識、智慧或者優勢的寶庫,而且當著他明確選擇不想暴露這座寶庫的人,跟他頂嘴,這無異於背叛。

儘管如此,或者因為如此,安娜對希塞爾先生的喜愛卻與日俱增,行走途中很多時候她總是盡可能誤入歧途,走進希塞爾先生那愚蠢可愛的小世界。

兩個人開始一點一點地給他們哼唱的走路歌醞釀歌詞。某天,快黃昏的時候,最初的首段歌詞(「當,當,當,當」)從希塞爾先生嘴裡脫口而出,隨後他和安娜反覆唱了好幾遍,整首歌只唱(以永遠新鮮的熱情,聲嘶力竭地吼唱)這個單音節的詞。很快,他們就編唱出完整的歌詞來。

當,當,當,當,

走啊,走啊,一步一步走。

我們要去何方,我可不知道,

可是,當啊,當啊,我們走!

完全是胡言亂語——傻透了——可安娜在希塞爾先生的心靈世界裡待的時間越長,她就越能理解這種傻氣中透出的世俗智慧。如果你想獨自承擔,扛起整個世界的沉重負擔,帶著這個負擔穿過波蘭的田野和森林,想要歌唱它,除了用最輕快的詞語外,是沒法用任何方式歌唱出來的。

某天正午時分,在一片寬闊、高高的麥田中間,他們創編第二段歌詞(如果什麼詞還沒定好,總是先用「噹」來代替)時,安娜首次對這個作品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此前,希塞爾先生提交的新歌詞還從來沒有遭到過安娜的否決,她偶爾可能提個小小的改進意見,但在麥田之前,她從來沒有拿出過任何完全屬於自己創編的原創歌詞。

「傻瓜,傻瓜,左走走,右走走,穿過白天,來到黑夜。」他們唱道。

希塞爾先生本來想特意強調幾遍「噹」這個詞,可是聽到安娜在旁邊唱,就立刻收起來,她獨自唱著剛想出的聯句。

如果我們不知道去哪裡,

至少這樣我們不會被人找到。

安娜繼續當當地唱著,但希塞爾先生突然站住了。

「安娜,」他說,「真好。」

安娜停住,回頭望著希塞爾先生,懷疑地瞇起眼睛。「別逗了。」她說。

「我沒逗你,」希塞爾先生說,「真的很好。」

安娜吐了下舌頭迅速跑開。

令燕子男感到沮喪的是,安娜和希塞爾先生走得越來越近,像鞋子的兩側被鞋帶拉得越來越緊。有幾個晚上,希塞爾先生以為安娜睡著了,就把自己寬厚的手輕輕地搭在安娜頭髮上方,給她做個簡短的禱告。這種定期祈福禱告是安娜頭頂上方那片空間裡正在醞釀的更為無聲的緊張局勢中唯一看得見的苗頭——這種禱告是傳統的程式化的東西,本來應該由父母每週給孩子做一次。對希塞爾先生先生來說無所謂,他完全厚著臉皮,當著孩子父親的面做禱告。

希塞爾先生和安娜、燕子男行走了一段時間後,安娜終於注意到他們行走的模式有些特別。過去,她和燕子男在灌木林裡再返回去,是因為碰到難以逾越的障礙,或者錯失某個機會,但是他們走的路線從來不曾來回折返過。現在,希塞爾先生跟在後面,他們行走的路徑好像在畫一道鬆鬆散散的圓弧。

希塞爾先生似乎還沒有發覺,但安娜知道這不對勁,感覺太隨意,如同在涉水,而且,她擔心燕子男會失去他要尋找的那只瀕臨絕跡的鳥兒的蹤跡。無論到了哪裡,只要想起來,她還是會睜大眼睛,急切地尋找,可是至今都沒發現。

安娜決心私下找個機會跟燕子男談談。她想讓希塞爾先生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可是,如果說有什麼變化的話,他依然故我,而他們卻變得更像他。儘管她不想把這個問題公開說出來,但是繼續裝作沒注意到的樣子似乎也顯得太赤裸裸了。

然而,最後,事情還是自行解決了。

燕子男知道安娜習慣性睡眠輕淺,所以,那天晚上,他說話時聲音很輕柔。

「你禱告完了嗎?」他說。希塞爾先生剛從禱告的姿勢中出來,相應的虔誠像散漫的塵土般很快從身上掉落。

「是的,做完了,怎麼,你想學學禱告嗎?通常,這個時候你在睡覺,我——」

「希塞爾,我們明天要過德國人的防線。」

「哦,」希塞爾先生的歡樂勁兒還沒完全展開就被攔腰斬斷,「那麼,你決定不兜圈子了?」

沉默片刻,燕子男接著說:「對。」

「嗯,」希塞爾先生說,「這是件好事,整個事情我感覺有點怪怪的,不停地繞圈子,走啊走,可我知道什麼呢?」

「即便在最好的情況下,穿越德國人的防線都是很危險的,」燕子男說,「何況目前,希塞爾……不是最好的情況。」

「沒錯,這是實情。」希塞爾先生開通地說,「沒錯,你說得對。」

燕子男打住話停頓片刻,只聽到夜間昆蟲和森林活動的聲音。在遠處的某個地方,某個遙遠的居住區,幾乎遠到超出聽覺範圍,一條狗在吠叫。

「正常情況下,」燕子男說,「如果我們要穿越邊防線時,我和女兒會走關卡,盡可能少冒些風險,少吸引別人的注意。」

這個情況希塞爾先生似乎聽進去了,接著猛然用鼻子吸了口氣,然後又燃起新的話題。

「我始終有些納悶,」他說,「告訴我:什麼樣的男人會領著自己的孩子走進荒野卻從不回頭看看孩子?什麼樣的男人身上帶的食物連一個人都不夠吃,卻仍然嚴格地分成幾等份,而這三個飢腸轆轆的人中就有自己的孩子?」

燕子男沒有回答。

夜晚的寂靜被盡量抑制的咯咯聲打破。「我能理解,」希塞爾先生笑著說,「你肯定也很餓了。可是你就不能起碼少給我一點嗎?」

「你還記得你跟我們是在什麼情況下會合的嗎?」燕子男冷靜地問道。

希塞爾先生皺了下眉毛,興致很高地點點頭。「你告訴我,我義不容辭不能問你任何問題,我想你會想起來,我說過我沒法作出這樣的承諾。不過,我們別轉換話題。我不太想問,先生,可是,這樣做的人——這種人能說愛自己的女兒嗎?」

希塞爾先生讓這個問題在空中懸了會兒,然後才繼續費力地往前推進。「哦,我想這也是有可能的,然而,這個人如此耐心備至地忍受像我這樣一個令人討厭的小同伴弄出的各種小小的煩人的聲響,僅僅是因為他女兒開始喜歡上這個人了嗎?

「不,我不這樣認為。這個人,不是那種不愛女兒的人。我想,他非常愛這個小姑娘……他管這個小姑娘叫他的女兒。」

又出現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不過這段沉默期歸燕子男主導。他紋絲不動,任由希塞爾先生的沉思慵懶地飄向天空。等這些沉思的話語完全消失後,燕子男才又說話了,好像這個猶太人的插曲從來不曾發生過。「想不被注意就通過德國人的關卡是很難的——」

「特別是當你跟einem Jude[18]一起行走時?」

他們的談話簡直就像一堆德語和意第緒語的沙礫,互相混合交織,一會兒滑向這個方向,一會兒又出其不意地滑向另一個方向,但是,希塞爾先生特意從德語中挑出這兩個小小的圓圓的、光滑得像鵝卵石般的詞語,然後握在他又平又寬的手掌中,伸向燕子男。

「沒錯。」燕子男說。

希塞爾先生不願說話了,這種情況很少出現,當它出現的時候則讓人感覺情況很嚴重。

「當然,還有另外一個可能,」最後燕子男說,「離這兒不遠,邊防線上有道缺口。我不知道那裡還能開放多長時間——德國人似乎在迅速集結——不過,假如我們迅速行動,還是有小小的機會能順利通過。」

「嗯。」希塞爾先生說。

「這就是我們的計劃,到目前為止。」

「哦。」希塞爾先生說。

「當然,」燕子男說,「如果我們被發現,我們三個全部,肯定會被開槍打死。但是,在關卡——」

「但是,在關卡,肯定只有我一個會被打死。」

現在,沉默變得不確定起來,而且會長時間地沉默,不確定的還包括不知道接下來該誰說話。

「我不敢肯定,你們走了有多長時間,」希塞爾先生終於說,「但是,前不久我還住在盧布林的猶太人聚居區。誰會挨槍子兒,為什麼,我都知道,就是我,沒什麼特別理由。」

「是的。」燕子男說。

伴隨一陣噓噓光當的聲音,希塞爾先生喝了口小玻璃瓶裡的酒,然後說:「給你,喝口伏特加。你想來點伏特加嗎?我們可以一塊兒喝,慶祝我即將來臨的大限。」

「我不想喝酒,也不想看你死,希塞爾,」燕子男說,「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哦,我知道。」希塞爾先生說,「你真的不想喝點伏特加嗎?到目前為止,這東西還從來沒讓我失望過。」

「那是因為,只要第一次讓你失望,那將是最後一次讓你失望。世界變成這個樣子了,我不想丟掉自己的才智。」

希塞爾先生輕聲笑起來。「有道理。你,你始終在尋找這整件事的另一種可能,包括這場戰爭,這個世界,隨你怎麼稱呼都可以。我,我不敢肯定還有另一種可能。如果世界就是現在這樣,那麼,我只想這個世界裡有些伏特加,有些歌聲。還有些傻瓜。」

希塞爾先生潤濕嘴唇的時候,瓶子裡的伏特加再次發出噓噓光當的聲音。等他再次開口說話時,男高音已經變了,如果之前他說話音質光澤華麗——深知藏在言辭後面的幽默——現在他說話時音色深沉、溫暖,毫不設防,彷彿在用單簧管講。

「這女孩,」他說,「非常可愛,無名先生。好得不可思議。而且你在教她如何求生方面做得太出色了。我必須誠懇地說,我還不敢肯定你是什麼樣的人,但我不懷疑你是個好人,我之所以這樣認為,原因在於她。」

燕子男沒搭腔。

「真有意思——在她身邊,幾乎讓我也像她那樣看待你。身為一個小女孩和一個成年人的區別在於:她沒有意識到你有名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種保護層,就像她總是跟隨著一副空盔甲。」

燕子男沉默不語。希塞爾先生再次說話時,聲調恢復成渾厚的金屬音。

「不管你是什麼人,肯定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我很想聽聽你的故事,你知道嗎?真心實意地談談。」

希塞爾先生一擺寬闊平坦的大手,否決了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

「不,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我任何東西,也許這樣更好,也許正因為這樣,才讓這一切,這個偽裝,有效。可是,這不會阻止我想知道。我必須誠懇地說,我絲毫不知道這喬裝背後的你是什麼人,在這件巨大的傀儡盔甲服中操縱著所有這些牽線的瘦小伙是誰。我只知道你的意第緒語說得太好了。

「聽著好了。我?我不怕讓人知道。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我可以給你講個故事嗎?」

希塞爾先生用鼻子緩慢悠長地吸了口氣,講話前先把這股氣憋了會兒。

「幾個星期前,我住在盧布林猶太人聚居區,現在我們全都在那裡,盧布林的猶太人,我們中那些沒有被轉移或者毋寧說處理的人,那裡骯髒、污穢、恐怖,食物匱乏,死神四處遊蕩,只要你敢看他的眼睛。絕對!那裡現在還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聚會,即便是非法的。只要有聚會,肯定就會有兩樣東西:音樂和美酒。

「正是這個讓我成為幸運兒。首先,我愛音樂,在這方面我做得還不錯,意思就是,很多聚會如果不邀請,我不大可能會參加。其次呢?我對酒的熱愛幾乎跟對音樂的摯愛同樣強烈,如果你能弄出好音樂,酒杯就不可能長空著。

「我甚至都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去外面。可能是想放鬆下,可能是想撒泡尿,或者辦個事,說不定是想出來看看星星是不是還在天上,可是我穿過門出去時,有人往我手裡塞了這瓶伏特加。我告訴你,那天晚上我已經不是第一次手裡攥著酒瓶了,我磕磕絆絆地從門裡走出來,這隻手裡提著單簧管,那隻手裡提著酒瓶子。

「我不記得參加聚會的都是什麼人,是否有什麼特殊目的,或許只是想對das Grose Reich[19]的臉來個大大的『呸』,不過我記得它在那裡:我記得如果把頭朝左轉過去,從大門裡走出去,你會清清楚楚看到格洛茲卡門[20]。我把頭朝左轉過去,你相信嗎?那裡什麼人都沒有。沒有一個衛兵或者士兵。大門敞開著,就那麼開著。

「從那時起,我花了很長時間思考,就是你不想費神跟我說話的那段時間。我在想,如果我沒喝醉很清醒,會不會離開。我想不會。可是我也沒有清醒。我喝得爛醉,那意味著,當這事兒做到一半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在向死神發出邀請書。

「我意識到自己在幹嗎時,已經身在黑暗的蒼穹下。正是酩酊大醉促使我開始遊走,可是如果我繼續往前走,不是出自神志清醒的決定,那也不是在說實話。

「我心裡對自己說,『走吧。』

「很多聲音告訴我回去吧:

「『你肯定會被槍打死的!』

「『走吧。』我說。

「『可那伏特加不是你的。帶著它是不對的。』

「『走吧。』

「『你把自己的箱子以及所有的簧片都丟在公寓裡了,你怎麼指望——』

「『走吧!』

「於是我就走了。我離開了。不知怎麼,我發現自己從猶太人聚居區走出來,從那個城市走出來,一路走進這片荒野。即便太陽升起,我發覺自己沒有東西吃,沒有水喝,唯一的簧片都裂了,即便如此,我還是繼續走。我不停地走啊走。

「喏,我幹嗎要跟你講這個故事?難道因為我覺得你會從中理解我的勇敢,或者我那了不起的自我決斷力嗎?不,我不會欺騙自己認為自己多麼勇敢。我是喝醉了,我知道,像你這樣的人才是勇敢者,甚至喝醉了也比我清醒。

「或許我跟你講這個故事是想讓你相信,我能夠通過德國人的關卡,不被注意到嗎?不是,我是個傻瓜,這點毫無疑問,可是也沒有傻到認為靠一次荒唐的運氣來籌劃未來。不是的,無名先生,我跟你講這個故事,是因為想讓你能理解,我這個人,只要哪裡有路就朝哪裡走,無論它通向哪裡,碰到沒路的地方,我就從灌木中穿過去。

「很多人沒到約定時間,就遇到了死神。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他們放棄了行走。

「我,始終沒有放棄行走。

「所以:懷著對你好客收留(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以及分享食物的感激,我想說——無論你是否向我指了德國邊防線上的缺口或者有人管理的關卡沒有,我都會繼續走。直到我倒下為止。」

燕子男沉默不語。希塞爾先生又痛飲了一口伏特加,等他再次講起來時,又帶上輕鬆的愉快勁兒,那種狀態如果不是出自真心實意,聽著會顯得恰恰相反。

「就這樣!你有你本來活不下去的女孩,我有我不能演奏的單簧管……可她有什麼呢?」

第二天早晨,安娜醒來的時候,希塞爾先生已經做完禱告,他笑瞇瞇地俯視著正揉著睜開的眼睛的安娜。

「早上好,yidele[21]。」他說,「今天我們該做什麼呢?」

那時,他們距離當時所謂的「波蘭總督府」管轄的最東邊界已經不遠——是狼族掌控的波蘭領土的最遠端——為了穿過德國人的防線,到達熊族佔領區,他們必須要渡過布格河[22]。

燕子男給他們選擇了個渡口,兩岸距離樹林都很近的地方。如果他們能夠成功渡過相對平緩的河水,不被發現,到了對岸他們無須走多少路便可再次隱身了。從地形學的角度看,這個渡口幾近理想:雖然水勢大,但水流緩慢,河面沒有別處寬,兩岸都有樹木提供掩護。

唯一的問題是那座橋。

渡口下游有座具有明顯戰略意義的橋。在橋的西頭德國人派駐了一個步兵小分隊和輕型野戰炮兵部隊,他們三個在遊走期間發現另外幾股增援裝甲部隊和步兵在樹林後方聚集。蘇聯方面,他們看到的跡像是大約有一個排的步槍手在執行警戒任務,很可能還有更多兵力。

他們打算在離那座橋盡可能遠的地方渡河,然後進入岩石遍佈、河面比較寬的地段,那裡水波起伏,浪濤泛著泡沫。他們還討論過冒險走到更上游的地方渡河,那裡水流和逆流稍微湍急些——這樣的話他們就看不見那座橋,但是,這個想法出於為安娜考慮,最終被否決。萬一燕子男和希塞爾先生出事了,在水流平緩的地方,安娜仍然有可能走到對岸,但在水流湍急的地段,她肯定沒有希望。選定的渡口跟橋之間的距離不是很短,慎重起見,大家認為這個距離差不多夠了。

具體到這個地方,誰都完全沒有把握河有多深,但他們決定至少涉過去試試。現在安娜比離開克拉科夫的時候長高了許多,不過還是讓人懷疑能不能走完全程,燕子男答應緊緊拉著她的手。如果需要,他準備抱起安娜。希塞爾先生提出一路把安娜扛在肩上,但她覺得這會招來不必要的關注,燕子男表示同意,還說,如果哪個士兵決定開槍,她就會毫不費力地成為目標,這個建議立刻被否定。

他們決定在黃昏時分,太陽沉落到地平線下面的時候開始渡河。逐漸暗淡的夜色有助於讓他們躲開偵察,也許可以充分利用最後幾許夕陽的賞賜,到遙遠的彼岸時,他們可以借餘光在林中指路導航。

這樣的越軌行為明顯讓希塞爾先生興奮不已,太陽已沉沒到對岸的樹葉和樹枝中,他站在河邊的樹下,兩隻腳交替地輕跳不已。

「行了嗎?我們該出發了嗎?」

「還不行,」燕子男說,「等你把靴子繫好了再出發。」

希塞爾先生非常猶豫,不停地辯解,假設著大同小異的幻想,認為如果沒有鞋帶當肩帶,他就會忘記或者丟失單簧管。但是,除非希塞爾先生綁好鞋帶,否則燕子男斷然拒絕向前邁出一步。

燕子男用冷漠、略微有些犀利,同時又極其理智的口吻說:「如果你的靴子卡在河床的岩石中間了,怎麼辦?希塞爾先生?如果你正要抬腳向前走,靴子掉了怎麼辦?如果我們上了岸,讓俄羅斯士兵發現了,我們需要跑,怎麼辦?如果——」

「好吧,」希塞爾先生說,「好吧,你講得有道理。」說著解開單簧管的掛繩,綁好鞋帶。

「還好,」他說,「我們是從德國人這邊向俄國人那邊渡河,那邊不會有多少人來追我們,我想像不到德國人會過橋來追我們。」

他拉緊鞋帶,抬頭沖安娜笑著。「感謝上天賜予的小小恩惠。」

「行了,」燕子男說,「我們需要的光線快沒了。」

到達河邊前,燕子男頒布了一項嚴明法令(盡量快速移動,但速度不要太快。沒有什麼比逃跑更容易吸引追逐)。他們從隱蔽的樹林中出來時,希塞爾先生想全心全意遵守這些規矩。結果,安娜和燕子男身材瘦削,過河時很輕鬆,可是,希塞爾先生身軀寬大,只好奮力向前,即便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想要跟上另外兩位漫不經心的步子都需要苦苦掙扎。

他們快到河對岸時俄國人開槍了。

起先只開了一槍,一個哨兵在橋正中間附近巡邏。但是,很快,就有五到十支步槍,俄國人和德國人都朝他們這個方向射擊起來。士兵都從原地,不是正在巡邏中就是從駐紮在兩邊橋頭上射擊的。他們開火時整個橋在黑暗中火花四濺,像數不清的小星星誕生,存活瞬間,又倏忽死滅。

有人向你開槍時,你的五臟六腑會變成一個黑洞。有人向你開槍時,你體內的血會燃燒起來。

安娜的腳輕鬆地踏上河岸,然後使勁往上爬,掙扎著來到乾燥的陸地,接朝樹林跑去。跑到半路時,她回頭望了望希塞爾先生和燕子男。

在子彈微微喘息間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燕子的一條瘦長腿已經登到乾燥的河岸上。他回頭看了看希塞爾先生。希塞爾先生還在吃力地渡河,大概已經渡過三分之二。子彈擦過時,在他身邊炸開一塊一塊的小水灘。

燕子男朝安娜大喊大叫:「朝樹林裡跑!快!」他又轉身投進水中。

燕子男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希塞爾先生手指沒拿穩,單簧管從身邊漂走,朝下游橋的方向流去,黑木管淹沒在漆黑的水中。安娜從他的眼裡看到:追回心愛的愚蠢的無用的單簧管的需要取代了到達遙遠河岸的渴望。

安娜開始擔心起來。她看得出將會發生什麼。燕子男到希塞爾先生跟前時,會把他從水中拉出來,卻任由單簧管漂走。他會抱住希塞爾先生,朝樹林方向拉,希塞爾會拚命抵抗,不想扔下自己的單簧管。最後兩個人都被抓住、打死,她又要孤身一人了。

但是,燕子男卻從水中抬起腦袋,朝希塞爾先生大喊:「走!快走!」燕子男再次消失在水底下時,安娜驚奇地看到希塞爾先生用盡全力,在水中拚命搏擊,快速穿過河水朝她這邊蹚過來。

當他快到河岸時,燕子男從距離單簧管差不多只有一尺的水裡冒出來。沒用幾秒,他就抓到那東西,然後又潛進水裡,長長的身軀嫻熟地擺動著,好像自己只是一道水波。

這時希塞爾先生和安娜已經到了樹林邊,等著燕子男過來。他從水裡冒出後,像拿著水淋淋的火炬般舉起單簧管。三個人拔腿往森林裡跑去,安娜從沒見過那種飛奔的速度。安娜也跑起來,拼了命跑,為了命跑,用了命跑。她發覺自己又是哭又是笑,發現自己居然還沒死後歡呼吶喊,高興得難以形容。

這時安娜覺得他們三個全都順利過了河,完好無損,簡直是個奇跡。只是到了晚上,希塞爾先生用那個罐子裡的火柴燒傷口時才得知,燕子男長長的右手小指的關節頭被打掉了。

肯定會有人追上來,那天晚上他們卻沒有看見俄羅斯人。也許他們的長官判斷自己的兵力不足,擔當不起在橋頭保衛戰中再有減員了。沒準兒他掌握著這三位夥伴不知道的內情。

安娜和燕子男安頓下來要睡覺時,希塞爾先生把他的單簧管摟在臂彎裡,以安娜想像中最大的熱情和信念做起禱告來。

那天晚上或者說次日凌晨,炸彈雷鳴般的巨響掠過頭頂,好像天空上曾經出現過的所有暴風雨同時登場演出,三個人聽到後全都醒來了。此後不久,他們感覺這個慣例開始降臨波蘭蘇占區的城市和空域。

那是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巴巴羅薩計劃發起。希特勒開始入侵蘇聯。

他們都離前線不遠。

巴巴羅薩計劃是史上最大的軍事行動。三百萬德國軍隊和他們的盟軍沿著從黑海開始一路到波羅的海將近兩千英里的戰線,大舉入侵蘇聯控制區。在安娜和夥伴們頭頂咆哮的炸彈數量之多,感覺好像飛機把整個天空都完全遮蔽了。

這是一場規模龐大、激烈迅速的攻擊。

安娜以為他們是在追趕她和朋友們。

三個人匍匐在離公路很遠的地方,可是只要太陽升起,就能看到行軍的德國士兵攪擾起大片的塵霧。當然,那不過是條失修的鄉村公路,地面鬆軟,除了四輪馬車和農民的推車,很少有更重的東西在上面經過。機械化步兵的車輪和靴子以及裝甲部隊的履帶從路上壓過去時,路的反應就跟其他任何東西沒什麼兩樣——塵土驚慌失措地逃向空中。

令人驚訝的是蘇聯人對這次入侵居然毫無準備,布格河沿岸發生的絕大多數戰鬥都在正午之前就結束了。聽到槍炮聲逐漸遠去後,安娜試圖讓自己感到放心,可是當先遣部隊綿延不斷的行軍和前進的吱嘎聲取代槍炮聲後,她又覺得沒什麼可放心的了。

那天,他們就待在頭天晚上睡覺的地方沒動,悄無聲息躺在地上,小心不要站起來,也不過於快速地移動。他們離公路很遠,可是誰知道下撥前進的德國縱隊會在什麼地方出沒,誰知道零零散散撤退的蘇聯抵抗軍戰士會出現在什麼地方?

在灌木叢中整整趴上一天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三個人誰都不說話。行軍的聲音以及與大路的距離差不多可以保證輕聲說話的安全性,可是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的慾望。

那天,像平日一樣,燕子男吃了三次藥,那天,希塞爾先生咕咕噥噥地禱告了三次。

直到天黑定後,德國人刺耳的行軍聲才慢慢消失在遠方(儘管此後好幾天,安娜發誓,只要有點意識,她都能聽到那聲音),他們原地悄無聲息地待了差不多一個鐘頭,最後燕子男終於站起來,迅速帶領他們悄悄地來到森林更深處。

他們血管裡腎上腺素的濃度快跟血液差不多了,兩個男人幾乎不放過任何表達分歧或者釋放緊張的機會,但最初的觸發點可能是食物。從昨天來,他們誰都沒吃過一口東西,燕子男好像也沒有停下來搜尋食物的意思。

靠近那個蘇聯的舊營地時,爭執到了高峰。當然,那個營地並不是真的老舊——應該是十五或者二十小時前才被放棄的,炸彈落下的地方還有火在燃燒。在烈火的辟啪聲中,一張襲擊期間就在播放的唱片,僥倖躲過轟炸,一遍又一遍,無窮無盡地循環播放著兩段管絃樂。同時,這地方給人某種真正的古跡感——像座古代廟宇,彷彿在永恆的大火中面臨被永遠燒燬的滅頂之災。

爭執的焦點在於,燕子男確信跟隨行軍的德國人是最安全的行動策略,只要與衝突能適度地保持距離,那些為保住自己性命而戰的士兵肯定毫不關心他們。可是,希塞爾先生認為撤退回去穿過布格河,離開這些戰線是最佳的選擇。在這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幫助他們存活下去。只要他們看見的這些如大規模蜂群湧動般通過的部隊所到之處,很少有食物儲備倖免於不被洗劫。另外,從什麼時候開始軍事行動只有一波襲擊?難道不會有援軍,第二波增援部隊嗎?他們如何確保待在第二波的前頭是安全的?

「如何?」燕子男說,「就是別掉頭直接朝它走去。」

希塞爾先生搖了搖頭,喃喃自語地說:「最好不要在死亡之間求活。待在死亡之間不好。」

安娜對希塞爾先生話語中透出的這種惡毒感到很驚訝——在此之前,跟別人分享自己的看法和觀點時他從來都不忸怩,但是面對燕子男的權威,他從不強推這些觀點。希塞爾先生大概被渡河、炸彈、行軍部隊這些東西強烈地震撼到了,因為爭論持續進行了很長時間,有時安娜懷疑兩個人是否會妥協。

最後,燕子男發話了,像在極端狀態下經常表現的那樣,語氣清晰,得體有禮。「希塞爾,」他說,「沒有人會告訴我去哪裡。如果你想跟我走,那就跟我走,如果你想離開,那就離開,但是自從進攻開始來,我就沒睡過覺。我沒有太多的話可跟你說了。」

那天晚上,希塞爾先生做完禱告後,安娜還沒睡著,燕子男輾轉反側,總是睡不著。這時戰火的燃燒聽上去安靜多了,但是,在遠處,仍然傳來槍炮和爆炸聲,那張唱片始終不停地播放著那兩段樂曲,一遍又一遍地放著。

外面世界的這些聲音讓安娜難以入睡,可希塞爾先生要休息時,卻顯得毫不困難。安娜心想,這個猶太人嘴裡咕咕噥噥自言自語,最後終於站起來的時候,其實早就睡了很長時間了。

「你要去哪裡?」燕子男閉著眼睛問道。安娜驚訝地發現他居然還醒著。他的聲音平靜之極。

「我想關掉那張唱片,我想去那裡。」希塞爾先生說,「上帝保佑,我們至少可以聽首別的樂曲。」

燕子男歎了口氣。「我基本上可以肯定,那幢建築裡沒有留下任何活著的東西,希塞爾,如果在聲音可以到達的範圍還有別人,而唱片忽然鴉雀無聲了……」

希塞爾先生重重地坐了回去。

沒過幾分鐘,他就開始跟著唱片裡的樂曲哼唱起來,附和著這兩段樂曲提高自己的聲音,輕輕地揚起來,時而與之搏鬥,時而與之擁抱,時而與之周旋。他的歌聲既舒服又美好,可是不知怎麼,卻讓安娜感到格外傷感。

他唱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唱完就翻身轉到他那側去了。

燕子男等到安娜細微的鼾聲響起,跟那個猶太人的鼾聲會合後——就像那討厭的行走歌的夜間拙劣模仿版——燕子男才起身走進森林。

早晨,安娜第一個醒來。

燕子男躺在他原來躺下的地方睡著。在希塞爾先生旁邊,一根漂亮的皮肩帶繫著他那支心愛的單簧管,皮帶上裝飾著手工製作的斯拉夫人的圖像。那件東西好美。

安娜看到這個時,什麼東西落到她的心坎上了。自從德國人發起進攻以來,即便在希塞爾先生身旁,她都設法徹底忘記有歡樂這種東西。可是,就在她眼前,這個無可辯駁的證據表明,世界上不是處處都燃燒著戰火,事實上,有些地方在變得越來越好——燕子男冒險出去,不是為了尋找吃的東西,不是為了得到,不是為了安娜的利益,只是為了給她美麗的希塞爾先生以驚訝和喜悅。

希塞爾先生是對的。最好不要在他人的死亡中求生存。這裡沒有傻里傻氣的啞謎,沒有小調可唱。在這裡他們不能為了尋開心四處亂跑嬉戲。在這裡,他們只有認真地奔跑。

在這種地方,燕子男很快變成一隻吃腐肉的烏鴉。戰爭打起來後,他們緊緊追隨燕子男。當看不見的第二波死亡還沒到來之前,先已完美地縱身一躍逃掉,躲到他都不知道也從來沒去過的地方。他們三個誰都不熟悉那個地區——也許是白俄羅斯或者烏克蘭——雖然他們傾向於穿越邊境,可是戰爭期間在那樣的地方,好像痛苦的感覺更為加劇了。波蘭,他們相信,他們熟悉。波蘭,他們相信,是屬於他們的。邊界也許不過是沙地上畫出的一條線,可是,當你心裡害怕的時候,在你自己家的院子漫步和在鄰居家漫步感覺區別是很大的。

殘酷的是,在他們漂泊的所有日子裡,這段時間是他們三個最容易找到食物,也是吃得最多的時候。那要歸功於閃電戰:德國人的進軍,盡其所能,越快越好,越烈越好。他們不給任何人——包括潰退的蘇聯人和自己人的部隊——留余時間停下來檢查死者,幾乎每個倒下的人口袋或者背包裡都帶著份小小的配給口糧。

蘇聯人的口糧他們最熟悉——經常是些碎麥粒或者壓縮餅乾,不過往往還會碰到葵花籽,他們走路時就沒完沒了地吃,然後用小袋子把皮殼裝起來,免得留下蹤跡。還常能看到甜菜罐頭、神秘的肉罐頭,有時燕子男大聲讀出標籤上的文字,都是豬肉、雞肉或者牛肉之類,不過最可信的還是那些標明罐頭裡沒有什麼的標籤。這些口糧如此豐盛,希塞爾先生甚至奢侈得拒吃那些標籤上說是豬肉的,儘管他很清楚,自己可能吃了很多貼著別的名字的這東西。

很少發現德國人的配給口糧,可是經常卻有某些意外驚喜:往往會有一兩塊水果味的糖塊,還有過一整條巧克力。

安娜的那三分之一巧克力幾乎瞬間就沒了,當天在隨後的行走中,希塞爾先生把自己的那份巧克力遞給她,被她小口小口咬得越來越小。

「還是你全吃了吧。」他說。

安娜從來沒有見燕子男吃過自己的那份巧克力。他很可能把巧克力收攢起來打算換東西用,可是為了換東西,他已經累積了那麼多茶葉,安娜就是不理解他幹嗎不嘗嘗那鮮美的東西呢。

起先,希塞爾先生對為了自己的私利從死者身上掏取那些東西非常猶豫。他沒有像之前那樣爭辯,而是沒完沒了地嘀咕,幾乎從不參與收割這些戰利品。他參與了,也是被逼迫,如果仔細聽,會聽見只要跟死者接觸,他都會小聲做禱告。

安娜很快就熟悉了蘇聯或者德國人軍服上各種口袋的位置和深度以及腰袋的標準,她的小手也學會了熟練地在裡面掏摸。她唯一的困難是解開扎東西的緊扣或者繫帶、掛扣等,隨著以吃腐肉為生的日子繼續下去,燕子男想出了共同協作的辦法,他正面俯在死屍上方,用靈活、敏捷、有力的長手指解開他們的扣帶,安娜跟在後面,把他們全部的戰利品悉數收光。

有時她還會發現些有特別用途的小玩意兒,某個夥伴可能會用到,她就藏起來在恰當的時機拿出來。有回,她發現了雙德國軍官戴的漂亮的皮手套,這個軍官的手形跟燕子男的很像,在右手小指關節裡,她塞了一卷薄薄的繃帶。乘希塞爾先生去森林裡解手的時候,她把手套送給了燕子男。她什麼話也沒說,燕子男也什麼都沒說,不過報以微笑——在那種日子這樣的微笑要更罕見,甚至更非同尋常——從那天後,安娜經常看見,那雙手套不是在他的手上就是掛在他的腰帶上。

有次,在蘇聯軍官兵的大衣口袋裡,她發現了一瓶用布包著的伏特加,她乘燕子男去前面探查一條想穿行的道路時,送給了希塞爾先生。對燕子男來說,給東西必須默默地給,而且不會得到讚賞,可是當她送給希塞爾先生伏特加時,她卻咧嘴笑著說:「還是你全喝了吧。」然後,差不多一天半的時間裡,希塞爾先生不停地給她唱讚歌。

從死者身上收割戰利品不是件愉快的事——特別是剛死不久的人身上,他們的體溫會阻撓安娜堅忍不拔的努力——但她很快就學會不要盯著死者的臉凝視,如果她只跟他們的衣服和裝備打交道,就用不著對他們用過的名字好奇,或者不必想知道讀出這些名字時聽上去像什麼。

另一方面,希塞爾先生好像極力讓自己不要忽略這些問題。當他終於開始加入收割戰利品的行動時,迅速把直視死者的臉作為一個慣例定下來,在用希伯來語迅速做禱告時,會禮貌地向他們致敬。

「你好,先生。」他會說。做完禱告後又會說聲「謝謝你」或者「請原諒我」,最荒謬的是,可能還會說「祝安好」。

燕子男從來沒有這樣說過,可是不難看出他覺得這個舉動荒唐迂腐。

有次,安娜問希塞爾先生搜查這些死屍時都說些什麼。

「是個禱告,yidele,」他說,「呼喚El Malei Rachamin[23]。請求上帝把這些死者的靈魂收在他聖軀的翅膀下,像燦爛的光那樣帶著他們升向天空。」

安娜想到反方向落下的那些炸彈,烈焰滾滾的爆炸裹在不斷旋轉的人體大小的球體中,從松樹林中反衝上來,湧向天空。安娜說不上自己是否覺得這種想法裡的美麗與它的恐怖密不可分。

「如果你喜歡,我可以教給你,」希塞爾先生說,「或者,如果你想要說什麼,你只要用『Baruch atah,Adonai,mechaye hameytim』[24]。」

燕子男大聲歎了口氣。因為不想被當作傻瓜,安娜從不說希塞爾先生的那些小詞短語。可是她也從沒忘記過。

希塞爾先生和燕子男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又很奇特。他們彼此不是很喜歡對方,從不管對方稱為朋友,或者換了不同環境後保持聯絡。無論在哪裡,好像爭執就在他們周圍往任何方向只走數秒的行程上。

但同時,他們之間某種東西也開始成長髮芽——某種互相配合的默契——而且這種時刻最明顯的就是兩人中的某個會放棄強烈堅持的作息方式,轉而擁抱對方的主張,好像特意拿出自己的某段人生時刻向對手致敬。例如:希塞爾先生從來沒有因為單簧管肩帶而感謝過燕子男。第一個早上,安娜很擔心,這是種公然冒犯,或許忽視了,但她很快就發現,情況不是這樣。對希塞爾先生來說,不強烈地表達感激是很難的,而面對燕子男向來不可動搖的冷靜,他的克制就是感謝的終極體現。那天早晨出發前,他們的目光無疑做了交流。也許對燕子男來說,回報這樣謙卑敬重的時刻更不容易。他的很多作派僵化刻板,他的很多概念黑白分明——但是他會鬆懈對秩序感的狂熱約束,借此來展示情義。他會安排出祈禱的時間,毫無保留,也不會找麻煩,以前會招致譏諷乃至讓燕子男加快步伐的這樣那樣的評論或者嗡嗡的小調,現在都能夠安然(雖然從來都不是很熱情)忍受了。

正是閃電戰期間,他們三個人緊跟在德軍先頭部隊的後方,有兩個或者兩個半月的時間都沒有碰到直接的威脅,此後,威脅才再次升級。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們行走的那段時間很安逸。很少有哪天看不到戰火,很少有哪天腳下看不到死亡的證據。而且,好像幾乎已經成為慣例,每當安娜躺下正要睡覺的時候,野蠻、瘋狂的爆炸就開始撼動空氣,照亮天空——好像它知道安娜要睡覺了。

那幾個月來,她沒有睡過幾次踏實覺。

他們開始感覺到反攻德軍先頭部隊的威脅後又漫遊到蘇聯腹地。他們離前線還足夠遠,到目前為止還感覺不到激戰帶來的可怕威脅,可是樹葉開始變色,雨下個不停,德國人被迫幾乎停止前進。燕子男不敢行動太遲緩,以免被第二波德國兵抓住,可是如果他們保持自己的行動節奏,幾乎肯定又會跟第一波部隊的尾巴遭遇。

現在他們經常聽到距離很近的坦克劇烈的炮火聲,感到非常不安。希塞爾先生沒完沒了地推測被坦克射出的彈片擊中會有多疼痛,儘管這不是燕子男決心轉而返回波蘭的決定性因素,但也撐不起他所剩無幾的意志力。

他們盡可能搜集到更多野戰配給口糧,全裝在一個陣亡戰士的背包裡,供回去的路上用。令人吃驚的是,希塞爾先生不怎麼抱怨,一路上背著這件又大又沉的東西往回走。

起初安娜以為回家肯定要歷盡千辛萬苦,因為運送供給品的貨車和部隊的運輸工具轟隆轟隆地從附近的大路上開過去,大量時間都在林地裡安靜地躺著浪費掉。當然,他們從不走那些大路,但既然主要目的是盡可能迅速從前線逃離,他們也做不到按照自己的喜好徹底避開——再說部隊的車輛是判斷前線相對位置的指示器,比任何羅盤或者更客觀的器具都可靠得多。

朝波蘭方向往回走,感覺出奇地輕鬆,好像整個道路都是微微傾斜的下坡。他們順利到達布格河,只遇到幾次小小的意外。有次,差點意外被抓住,安娜和燕子男馬上撲倒在地,屏住呼吸,看到一小隊德國偵察兵後就裝死,這夥人吐著舌頭嘖嘖歎息,哀歎這個如此美麗、顯然是雅利安人的小女孩這麼小就死了,希塞爾先生則不聲不響地蜷縮在他們之上的某棵樹的頂端,緊緊地把食品摟在自己胸前。

等他們走了好久後,安娜和燕子男才從落在林地的樹葉上站起來,她問燕子男「雅利安」是什麼意思,燕子男說,那是狼語對「狼人」的稱呼。起先,安娜感覺自己被這樣描述好像受到了侮辱。可是燕子男挑起眉毛,告訴她,他們說的沒錯。她睡著的時候,的確像只小狼崽。這大概是戰爭爆發以來,安娜聽到的最可怕的一件事了。

辛苦開始的事卻以恐怖結束。

三個人開始以各自不同的方式默默地感覺到了它的存在,每走過一步,他們就越來越明白,但是,很快,他們就確信:死神已經住進世界的那個地區了。

安娜現在已經無法準確地回想起事情的經過,忘記在他們認識希塞爾先生前的一年半那東西就在那裡了,還是希塞爾先生已經到她身邊時才看到的,但是,在某個冬日,在冬日的林間空地裡,安娜記得偶爾碰到一大堆老舊的破東西。它們好像是從一個辦公樓裡搬出來的,或許是從某個政府部門搬出來的,經過仔細挑選分成好幾堆:這兒是高高的一堆破胳臂爛腿的椅子,那兒又成排地擺著好多檔案櫃,上面的鑰匙都不在了,別處又是好多卡得死死、拉不開的抽屜。林間空地正中還有一堆破爛的打字機,高得像座山丘。

地面上落過一層薄薄的雪,這堆廢品上卻沒有積雪,靴子印依然濕漉漉的,剛剛留下不久。不知道是否會有人回來,如果回來,又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那些檔案櫃裡也找不到什麼有巨大價值的東西。他們沒有逗留太長時間,但那堆東西的畫面卻頑固地扎進安娜的心裡。

他們第一次看到萬人坑墓群時,安娜能想到的就是這幅畫面。也許是光線的角度,或者因為雪同樣像粉末又很稀疏,讓她聯想到那堆遺棄的辦公設備,但更有可能是那裡瀰漫的井井有條與混亂交織的獨特氛圍讓她產生這樣的聯想。

那道深坑的邊角都是直的,地裡的洞絕對方方正正,雖然地表凍得堅硬,但屍體卻好像是以很不人道的姿勢栽進去的——雙腳向後朝腦勺方向垂落,雙臂以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臉埋在陌生屍體堆中。

安娜從來沒有在一個地方看到過如此眾多的死人,這裡的死亡感覺跟從倒臥在地的士兵身上掏東西時慢慢熟悉起來的那種微小又徘徊的魂靈不同。這裡,死亡好像還沒有散去。在這兒,感覺死神好像還在家裡。

安娜不敢確定。毫無疑問這是種特殊的恐怖,但是,儘管不確定,安娜還是行動了。她做了自己已經習慣的那件事情:到死者中間收割戰利品。

這場體驗罕見又難忘:腳踩到長眠在另外二十個人之上的死者胸膛上的觸感——在靴子的踩壓下,胸膛微微下陷又反彈起來。

當安娜朝墳墓中間走去時,烏鴉都開始嫉妒地放棄了自己的餐食。等安娜走到中間時,幾乎所有的烏鴉都轉移到不同的樹上,低頭俯視著她,嘴巴和眼睛全都衝向她。

很快,燕子男發話了。

「安娜。」他喊道。自從他們在一起行走以來,燕子男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喊她那個秘密的名字。「別。」

這句「別」既沒有責備,也沒有發火的意思。這句話跟燕子男說過的其他話一樣溫柔。安娜從墳堆上過來時,他把那只長長的手溫柔地放在安娜的後腦勺上。這是他對安娜做過的最接近擁抱的動作。「我想,我們應該把他們身上的東西留給他們。」

安娜沒能鼓起勇氣跟他說,她觸摸到的每隻口袋都已經空了。

「我們可以離開這地方嗎?」希塞爾先生說,他一直安靜地站在進入這片空地的樹林邊緣。

安娜很喜歡希塞爾先生的一點,就是他經常唱歌影響到說話的聲音,無論大聲挖苦還是和藹溫柔,他說出的每個詞語幾乎都帶著輕盈明媚的味道。

幾乎。不是全然。那句話——「我們可以離開這地方嗎?」——聽上去好像出自完全不同的人:一個老人,疲憊得不可思議。那句話如同夜晚閉上眼睛般漆黑,裡面沒有片羽明亮。

希塞爾先生又接連兩天沒說活,那天晚上,他沒有在躺下睡覺前做禱告。

他們穿過那座同樣的橋,走進波蘭地界,第一次過布格河的時候,就是從橋那裡遭到射擊的。那無疑是場冒險,在遇到希塞爾先生之前,燕子男絕不允許自己冒那種冒險。但是,眼前什麼都沒有,這讓他們三個人都有種想一試的小小自豪感。好像他們走過的靴子印能夠征服這座橋,讓它變得神聖起來,可以抵禦橋周圍的一切毀滅。雖然,那時他們已經在波蘭的地界有些時間了,但是只有當腳踏到對岸時,才感覺自己好像終於回到了波蘭。

可是,在他們離開期間,波蘭已經變了,他們不願相信,波蘭變得跟布格河對岸那四處戰火瀰漫、死亡遍佈的大地沒什麼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