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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給我什麼?

那些天他們藏在樹林裡。樹木似乎讓燕子男感覺更舒服,三個人需要消失的時候,樹身和枝幹有助於隱身。

關於他們這段時間的漂泊,與別的任何時期相比,更沒什麼可說的。這是因為他們煞費苦心極力克制著不要發生任何招眼的事情。以前,安娜和燕子男可能會努力去跟某個和善的陌生人攀談,如果遇到這種機會的話,可現在,他們不惜一切代價要避免跟陌生人接觸。即便發現樹林中有死去士兵帶的天賜食糧,如果附近還有人活動的一絲跡象,他們也會不聲不響地從食糧旁邊走過去。

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一雙世俗、普通的眼睛狡猾的偽裝後面,都可能潛伏著死神本人。

他們像安娜和燕子男從前那樣,馬不停蹄地度過了兩個冬天。吃東西變得困難起來,每個人體重都減輕了。燕子男本來開始就很瘦削,現在變得更加纖細和憔悴。希塞爾先生寬闊的胸腔上的皮肉在慢慢變薄,最後,當他洗澡的時候,發現根根骨頭都開始從皮膚裡頂出來了。

安娜如果知道分配不均的食品給自己太多,她會受不了。當然,她從來就沒有感覺過飽了或者滿足了——他們誰都不覺得——可是不知怎麼她的養分仍然足夠她繼續生長發育,到他們遇上那個販子時,安娜已經開始出落得像個少女,雖然是個瘦瘦的少女。

當然,外在發生變化了,內在不可能毫無變化。

燕子男是個隨手偽裝的大師,希塞爾先生則擅長心領神會。但是,他們兩人之間,對女性種種私密特性的瞭解比無知還要糟糕。他們能為安娜做的頂多就是在她需要的時候,希望他們在哪裡就在哪裡,不希望他們在哪裡,他們就去別的地方。

她的身體也開始發生各種變化——這些變化讓她漸漸不自在起來——而且,作為一個小少女,直接那麼蹲下去方便已經感到有點害臊,時光漸進,她越來越需要更多的隱私。

販子穿過樹林向她走來時正值盛夏。除了燕子男和希塞爾先生,她已經很長時間沒碰到過別的活人了,忽然間驚慌失措。

當然,那些日子,碰到不是活人的時候並不稀罕。他們不像森林裡的樹木那樣眾多,但時間久了,在安娜心中,他們出現在安娜心中就像樹木的生長一樣自然,現在,無論她是否理解那些字詞,她已經記住了希塞爾先生「仁慈的上帝」禱告文中每個句子的抑揚頓挫。那些日子,只有那些倒下的男女和孩子接到這段誦文的加持後,希塞爾先生才肯繼續上路。

販子穿過樹林走來時,安娜正蹲在灌木叢中,她乘這個人還沒發現,趕緊站起來先讓自己藏好,可是當她還在完成這套動作的時候,販子已經發現了她。

這讓她更加不安。

燕子男還有一條規矩:過渡期最脆弱。如果非要在被看見正做什麼和試圖不讓看見而做什麼之間進行選擇,選擇前者永遠是比較好的。特別是,不管你該不該做這件事,這樣的說法都管用。

販子看見安娜後,眼睛令人不安地閃爍著,但安娜說不上那種不安是因為與燕子男的眼睛相似還是不同。

「啊,你好,小姐。」他用粗糙渾厚的波蘭語說。

噢,他嚇著安娜了。

他背著一個軍用背包,很像希塞爾先生背的那個,只是這個包上掛著數不清的小袋子、盒子和包裹,用繩索或者麻線乃至皮帶捆著或者束著。儘管天氣燥熱,他還是穿著件質量不錯的厚大衣,下擺敞開,首先看到露出三把不同款式的手槍,然後發現還有別的武器。一把長刀片,像道橫條,夾在獵刀和短劍之間,安娜認出那是一把德國人用的刺刀,折疊進纏繞在手腕上的皮質武裝帶裡。可是,他的背包卻是蘇聯產的,大衣又像平民裝束。他本人很矮小,可是那個背包卻幾乎跟他個頭差不多大。雖然肚子肥大,還有個正在形成中的雙下巴,他的身軀似乎應該屬於某個瘦子。

這人身上沒一處合情合理。

「你好。」安娜回答道,盡量不要讓聲音中透出懼怕的意思。她試圖盡可能說得很響亮,想讓燕子男和希塞爾先生聽到,過來查看情況,可是無論她如何想極力提高聲調,但發出的聲音仍然透著顫抖和柔軟。

販子開始慢慢邁步向安娜靠近。「你不是一個人在這裡,對吧?」 他面帶微笑說,可這並沒有讓安娜的神經鬆弛下來,「到下個鎮子還有好長一段路呢,樹林裡可能會挺危險。」

「不是,」安娜和氣地說, 「不是,我的朋友們就在小山丘那邊。」

販子在跟安娜只有一臂遠的距離站住,開始要放下背包。「這樣啊。」這不是在發問。

安娜使勁露出燦爛的笑容。「是的,當然了。希塞爾先生!」她喊道。

安娜知道燕子男肯定是她更管用的保護者,卻沒有叫他的名字。她叫了希塞爾先生。「希塞爾」畢竟是他們三個中唯一有人使用的名字。

可是,首先從山樑上過來的是燕子男。

「希塞爾,嗯?」販子質疑道,眼睛上下掃視著燕子男,「我不敢說可不可以管你叫猶太人。我正準備要給你的朋友看看我的貨物呢,如果你們感興趣,我有好多東西可以交換。」

燕子男還沒來得及開口,希塞爾先生已經從山梁那邊跑過來。

「哦!」販子說,「兩個猶太人,年輕小姐喜歡品嚐禁果,啊?莫非她也是猶太女子,嗯?」

安娜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事實上,這個問題她從來沒有想過。希塞爾先生管她叫yidele,「小猶太」,但她從來都覺得那只不過是個暱稱,而且生活中從來沒有人以這樣那樣的方式告訴過她屬於——或者不屬於——某個特定的族群或者民族。

「不,」燕子男說,「不,很不幸,她是波蘭人。」

販子笑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說『很不幸』,這年月圍繞猶太人轉都沒有好下場。不過,你也許知道吧,你自己,希塞爾先生,都躲在這樣的森林裡了。

「說不定我背包裡有些東西能幫助你們渡過不幸,嗯?火柴、彈藥、食品……我還收茲羅提、馬克,甚至盧布[25],如果你們有的話。不過,我的主要生意要物物交換。我連巧克力都有,如果你們能為我做些特別的事情的話。真的,我們可以達成某種互惠協議。」

這個說到底就是提供幫助的意思,可是從他嘴裡出來,聽著好像很不友好。

希塞爾先生正要說話,燕子男舉起手攔住他。

「你去過大城市嗎?」他說。

販子歎了口氣。「如果你要找個具體的朋友或親戚,我想可能幫不上。不過,你要想寄封信或者帶個消息,我來看看怎麼幫你。不過這可是有價錢的。」

「不用,」燕子男說,「我只想要些消息。」

販子綻開笑容,不過是空空洞洞的笑容。「消息,消息也不免費。跟我做筆買賣,我就會告訴你世界上正在發生哪些事兒。不過,你可能會後悔問這個。」

他們還有不少巴巴羅薩計劃期間收集的茶葉,從那以後,既沒有遇到過很多人,又不允許經常冒生火的危險幹些燒開水這種傻事。販子把鼻子伸進一隻小口袋,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點點頭。

「我能跟你們交換些什麼呢?你們看起來好像需要些食品。來點奶酪?硬麵包?我甚至還有」——他褪掉一個中等大小包裹上的包裝紙——「肉。」

肉是很誘人的。他們早就消耗完儲存的肉了,何況肉又是高能量食品,能填飽肚子又味道可口。販子肉包上的紙只揭開了片刻,但是安娜覺得裡面的樣子看著非常不錯——一條腿什麼的,瘦瘦的紅紅的,肉還貼在骨頭上。甚至還有些白皮在上面。肯定很新鮮。

「那是什麼肉?」希塞爾先生問道,販子以驚人的速度把包裝紙蓋回去,強健的手指動作凌厲又兇猛。

「他媽的你在乎什麼肉乾嗎?你應該慶幸自己被殺死前牙齒還能咬到最後一口肉,你這個操蛋傢伙。別再問這種愚蠢問題了。」

這是販子內心慢慢沸騰的凶狠第一次溢出表面,三個人默記在心。

燕子男平息了事態,放棄了鮮肉,挑了些乾麵包和幾個不新鮮的水果。這是下午晚些時候,他們幾個一起坐下,此刻還遠不到他們例行吃飯的時候,但希塞爾先生和安娜都沒有興趣質疑燕子男的決定。

大部分時候都是販子在說話,而且很快就吃掉燕子男擺出的大部分食物,包括他們剛才從販子手裡換到的全部麵包。

消息可怕得令人難以置信。安娜不怎麼理解他說的那些東西。這時猶太人聚居區的清理活動已經開始,集中營的運作效率提高,販子講的事不光是自己親眼所見,也有親耳所聞。

起先,安娜以為他說的這些全是胡編亂造,試圖用瘋狂的病態想像來折磨大家,但她看到過不止一個萬人坑,販子全講完的時候,好像顯得特別冷靜,不像編造出來想自娛自樂卻沒達到效果的樣子。

希塞爾先生對當下正在發生的事情興趣很大,安娜並不覺得太意外。除了國際戰線打仗的消息,販子講的很多故事都跟猶太人有關——針對他們通過的法律越來越嚴苛,大街上出現了很多針對他們的事件,最後,還講了他聽到、看到的集中營的情況。雖然,談話的主要參與者希塞爾先生提了好多問題,作了不少評論,可是,販子的目光卻很少落在這個猶太人身上。大多數時候他的目光都在安娜寬大的短裙邊上流連。不過,偶爾,當販子認為可以偷看眼燕子男又不被注意的時候,安娜注意到,他的目光在燕子男的臉上不斷地上下來回打量。

太陽開始落山時,販子的新聞故事也已經耗光,他背靠樹幹,悠然地嚼著不想跟大家分享的奶酪什麼的。幾分鐘前,談話的料已經喂完,似乎明擺著,要麼他該走了,要麼三個夥伴該去尋找別的宿營地了,如果他們不想一塊兒打發這個晚上的話。正當燕子男要動的時候,也許想找個借口,讓大家準備出發上路,這時販子又開口說話了。

「不對,不對,」販子終於對燕子男說,「我認識你。」

這個擔憂安娜在心中已經醞釀了整整一天。她還清楚地記得,他們會聚的第一天,燕子男就跟他說過的話——被找到意味著什麼。

「不,」燕子男說,也不看販子,「我想你不會認識。」

「可你的名字不叫希塞爾,對吧。」

燕子男聳了聳肩,把頭轉向希塞爾先生說:「我的名字不叫希塞爾嗎?」

希塞爾先生沒有回答。

販子原地坐著從靠著的樹幹前傾過身來。「你這個人相貌很特別,你這張臉獨一無二。你去過羅茲[26]或者柏林吧?」

「羅茲?」燕子男說,「去過一兩次。也許我去那裡的時候,你見過我。」

販子沉默良久,又說:「嗯,可能吧。」

又過了很長時間,他站起來,開始把包往肩膀上背。「可能是我搞錯了。沒關係。」

可他的聲音卻不像燕子男那樣柔韌舒展,聽上去好像並非沒關係。

他把繩子全部系整齊,扣子都繫妥當,鞋繩拉緊了後,轉身面向樹林外逐漸濃厚的黑暗。「好了,」他說,「我走了。」

可是他並沒有馬上離開。

又過了片刻,他才終於說出那句話。「我帶你們的小姑娘陪我走走怎麼樣?就是想享受下陪伴的快樂,你們知道。我的貨品你們都知道了——你們可以隨便挑喜歡的。甚至還有更好的,希塞爾先生——我有各種貨幣。你們覺得怎麼樣?」

「謝謝,」燕子男說,語氣依然沉著,「不行。」

安娜非常清楚,燕子男是不會打發她跟一個陌生人到樹林裡去的,可她忍不住溜了眼剛才販子展示的武器。且不說槍炮,那把刺刀幾乎就有燕子男藏起來的折刀的三倍長。

「你確定?」販子說,「我已經很久沒有人陪過了。」

安娜怎麼都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他們不是坐在一塊兒陪他聊了三個小時嗎?

「你知道,」販子說,「小幼樹會結出香甜的果子。第一批果子最甜了。」說完,他放聲大笑,聲音高亢、刺耳、嚇人。「你們猶太人沒有類似的節日?品嚐第一批果子的節日?」

希塞爾先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後用希伯來語含含糊糊地說著什麼。

燕子男依然鎮定自若。「我想這恐怕不行。」他說。

「哦,好吧。」販子略微有些遺憾地說,然後轉身離去。

他們聽到販子邊走邊喊,聲音越過肩膀,透過森林傳來。「現在可當心點,貪婪的傢伙!那種甜果子吃多了會得病的!」

他們(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那個販子)已經吃光了那天晚上晚餐的配額,無事可做,三個人便就地休息了。

安娜很快就發覺兩個夥伴都心神不安。希塞爾先生步履遲緩,嘴裡喃喃自語,燕子男坐著磨折刀時眼神迷離。

最後,希塞爾先生說話了。

「我們不走了?不找個別的地方過夜?」

燕子男皺了下眉頭。「不用了。」

「可是他知道我們在哪兒。安娜會害怕一整夜,如果——」

安娜已經害怕了。

「希塞爾,」燕子男說,他忽然站起來,好像剛作出個決定,「我想出去走走。你能幫我個忙,陪她待著嗎?」

希塞爾先生看起來好像要拒絕。

「沒關係,」燕子男說,「你做你的禱告。我馬上就回來。」

他把包和傘留下,走進森林。

希塞爾先生不知道說什麼好,所以就忙著做禱告,可是即便做完了,任憑安娜使勁努力,還是睡不著。她的肚子空得發疼,焦慮不安。

當然,那天晚上跟別的夜晚一樣寂靜安寧。如果不想睡覺,安娜就渴望聽到黑暗中傳來的細小的聲音,她可以理解為那代表著自己喜歡的安全和放心。

可是那聲音沒有來。

好長時間過去了,燕子男還沒有回來。

希塞爾先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他不知道反而好。安娜不知該怎麼辦,不過她暗自希望希塞爾先生能唱歌。

可他沒唱。

燕子男輕悄的腳步聲從林中傳來,越來越近時,安娜正要昏昏欲睡,那聲音輕柔地不斷抬高,最後聽得清清楚楚。

安娜閉著眼睛,努力想回到睡眠中去。也許她不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也許她已經知道了。

燕子男回來時什麼話都沒說。首先說話的是希塞爾先生。「你從哪裡搞到這個的?」

這時安娜睜開眼睛,看到燕子男小心地把食品罐頭加到希塞爾先生的背包裡。這個猶太人手裡還攥著瓶伏特加。

燕子男沉默片刻,然後說:「沒有道理扔了這些東西。」

希塞爾先生把酒瓶擱在地上,落地時重重地匡當響了下。「不,」他平靜地自言自語說,「不,不,不,不。」

「很迅速,」燕子男說,「我等他睡著後才下手的。不太痛苦。他幾乎不知道。」

「這樣做就對嗎?」

燕子男歎了口氣。「希塞爾,你聽到他說的話了。他為了她隨時可能會回來。他的武器要比我的強大得多。」

「我們可以起身就走,帶著她離開這裡!我們不能……我們不能……」

燕子男暗自皺了下眉頭,拿起一個沒有標籤的罐頭掂了掂。雖然希塞爾先生很衝動,但燕子男說話語氣柔和,顯得深思熟慮。「不,不,那種人就喜歡打獵。如果他想要某個東西,會非找到不可。跑啊,躲啊……有點太遲了。」

「嗯,如果……如果他並沒有惦記著她會怎麼樣?然後你會採取什麼措施?」

「這個另當別論。」

「還有什麼另當別論的?你不喜歡他吧?他挺狠,沒錯,是個壞人,毫無疑問——我都無法想像為了弄到那種肉腿,他幹出的勾當,可是——」

「那不是腿,」燕子男說,埋頭忙著自己的事,「那是條人的胳臂。」

希塞爾先生立刻語無倫次,把手指搭到嘴唇上,別過頭去。過了好大會兒,他才搖了搖頭。「不,不,我不在乎。就算是真的,我們碰到過很多跟他一樣惡劣甚至比他還壞的人,這沒什麼區別。你殺了這個而沒有殺別的任何人,唯一原因是他認識你。你怕了。」

燕子男不再收拾自己帶回的東西了,轉身面對希塞爾先生。

「肯定是這樣,難道不是嗎?」希塞爾先生說。

「這不是個他有多壞的問題,希塞爾,」燕子男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說,「他非常危險。是什麼讓你認為,一個像他那樣的人,會猶豫哪怕片刻,不肯說出我在哪裡,如果他覺得說出來對他有利可圖的話?」

「什麼?」希塞爾先生真的震驚了,「我不關心你是誰,我不在乎誰知道你是誰!這樣想,這樣——你就跟他們一樣了!你是個嗜血者,是個屠害生靈的劊子手!為什麼?為了掩飾自己的名字?」

「別說了,希塞爾,我的情況你有所不知。他們絕對不能找到我,因為如果找到了,就會抓走我,如果他們抓到我,整個世界都會變成屠害生靈的劊子手,像你說的那樣。

「仔細聽我說,希塞爾,世界本身,還有天空,都會燃燒起來。

「你難道自命清高到認為殺掉一個像他那樣惡劣的人來阻止那種事情發生付出的代價不合理?」

希塞爾先生不停地搖著腦袋。「不管你是什麼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知道生命比什麼都重要。生命是唯一重要的東西。現在世界上到處都是這樣的人,他們認為,他們知道『為了一切更美好』,誰該死,誰該活,我本以為你也在我們這種努力保護生命神聖性的人之列,珍視那個獨一無二、活著的有呼吸的人。」

「我不會做殺人工具的。」燕子男說,這個宣言比安娜以前聽到的任何宣言都要決絕,「這就是我要保證自己秘密的名字安全的原因。我要不惜一切代價,希塞爾,一切。」

「為了不讓自己做殺人工具,你就殺人?」

「是,」燕子男說,「沒錯。」接著,幾乎像事後想起般,又說,「每個人都是自己靈魂的管家。」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你是你自己的管家,雖然,跟一個毀滅生命的人並肩而行可能讓我感到厭惡,但我沒有凌駕於你之上的權威可告訴你,可以做這個不可以做那個。這個權威只有上帝才有。」

希塞爾先生讓自己稍微鎮定了下,可是當他再度開口時,雖然聲音柔和了許多,但其中蘊含的緊張依然很激烈,即便盡量克制,音量還是因為亢奮越來越高。

「我最初跟你走,是因為我一無所有的時候,你給了我食糧。你,不管你是誰,都是個很機智的人,甚至可能是個天才人物——你很清楚,我跟你走只是因為擔心跟隨你的那個溫柔、善良、好心的女孩會出什麼事。我想我能保護她免遭這個世界黑暗的傷害,可是也許危險就始終與我同行。

「在生死簿中,她的名字就寫在你的名字之下,你怎麼膽敢這樣為自己辯解?而這個名字居然還被你竊取了?你怎麼可以教她從死屍上掏取食糧,而你卻轉身親手製造更多的屍體?不管你是誰,毫無疑問:如果你只是你自己的人,你隨心所欲去殺好了。天知道,還有多少像你這樣的人,所以,去吧,去幹吧,再多增添一個這樣的人吧。可是,如果你敢讓這個女孩,你那麼樂意教導的女孩,只有看見你先呼吸了才敢呼吸的女孩,如果你想讓這個女孩變得像你一樣,那你就比劊子手都還惡劣,你就是劊子手的製造者,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讓她離開你。」

聽到這裡,燕子男迅速站起,整個身子像座塔。雖然安娜也長高了,燕子男在她面前還是赫然聳立,現在他站著也比希塞爾先生高出很多。安娜覺得這個猶太人如此年輕,紅光滿面,細瘦的燕子男卻如此蒼老和疲憊,可是他開口說話時,卻有著鋼鐵般的權威。

「希塞爾,如果你想把這個女孩從我這裡奪走,我會殺了你。」

這話是當真的。他沒有抬高聲音——他很少這樣做,而且從不在生氣的時候這樣做——可是這句簡單的話中卻有某種字斟句酌的味道,有種無可辯駁的真實性,比他以前說給安娜的任何語言都要踏實可靠。

希塞爾先生正在想方設法回應這句話時,目光遇到了安娜的眼睛。她蜷縮在地上睡著,眼睛卻大睜著,到了這份兒上,她也不想隱瞞事實:她一直觀察著這兩個男人的爭吵。

他第一眼看到安娜就明白了,安娜自始至終都在聽著他們的談話。他下頦緊鎖,看了眼燕子男,目光又回到安娜身上。

他眼中帶著疑問,帶著期望。

也許安娜措手不及,並不真正理解希塞爾先生想要她說句話支持他。

也許他高估了安娜的早熟,她還沒辦法進入這種道德觀念衝突的爭執,最後不受絲毫影響。

也許她內心有種害怕,擔心如果自己跟希塞爾先生聯盟,會招致燕子男的威脅。

也許她感到恐懼,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及時說出來。

也許,很簡單,她就是燕子男的女兒。

安娜沒有吭聲。

希塞爾先生從喉嚨裡發出一絲並不開心的微微暗笑,然後轉身離去,走進漆黑的森林。

燕子男重重地坐下來,歎了口氣。他提起那只新的伏特加酒瓶搭到嘴邊。

差不多一個星期後,他們發現了希塞爾先生的屍體。

最好不要在死亡之間求生存。

在房間,在街道,在森林中,扔下屍體的死亡就是如此,可是,徘徊在我們耳後,糊住我們眼角的死亡同樣如此,像落在我們衣服上的塵土,甚至像我們指甲底下的污垢——我們帶著死亡同行。

最好不要在死亡之間求生存。

可是,試圖思考那個時期——在那個地方的那些日子——卻對恐怖毫不瞭解,就像試圖拉開手指間的距離卻對手指本身毫不瞭解。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願詳述希塞爾先生出事的細節。

安娜和燕子男碰到他的屍體吊在一棵樹上,就砍斷繩索放下來,讓他背靠樹幹端坐著。

安娜無語。

燕子男也沉默不語。他們代替吊索的是燕子男給希塞爾先生和他的單簧管找的那根漂亮的皮肩帶,這讓人徹底無助。

單簧管不見蹤影。

在那裡,在那時,似乎任何詞語都不值得說出,儘管安娜和燕子男能說無數種語言。說出一個詞只需要剎那間,可以用來大聲地召喚某個概念的一小角——如「蘋果」或者「奔跑」,甚至「充分」或者「神秘」。但是,在那個瞬間,任何說出的東西都沒有意義,只有沒有說出的才有意義。

所以,他們站在希塞爾先生的遺體前默哀無語。安娜哭了。燕子男沒有擁抱她。

她希望能給希塞爾先生做點什麼。她能幫的最後的忙似乎只有,在他繼續上路前,扣好他外套的紐扣,拍掉他肩上的塵土。在她看來,這比什麼都更重要,因為,在他離開他們這個團隊的那天晚上,她深深地辜負了他,沒有給予他想要的東西,他需要的東西。

她試著想像希塞爾先生可能會想要什麼,可是卻沒有任何靈感光臨腦海。想看出在生活中什麼能讓這個可憐、溫柔的人開心愉快並不困難——他絕不會以任何方式約束自己的快樂——可是他想要的東西更加隱晦費解。他絕不應該真的被讚美是個要求不高的人。他最核心的特質需要巨大的能量儲備才能見識到。但是,讓安娜驚訝的是,自己居然想不起哪怕一個例子,說明希塞爾先生曾為自己的利益提出過要求。

但是,當安娜自問他會為自己做什麼時,所有的疑慮都頓時消失。

如果她多加留意,也許還能想得起他的禱告內容,但是安娜聽希塞爾先生誦讀的次數太多了,即便她不必用功,每句話的韻律和樂感,起伏和節奏,都很簡單,她完全能重複出來。至於文字,她只能咿呀學語,莫名其妙胡說一通。

燕子男也聽到過禱告,跟安娜一樣頻繁,他一發覺安娜在做什麼後,莊嚴又傻氣地屈從於蒼白無力感,開始自我放縱,聽任非理性,跟安娜一起做起禱告來。

但他沒有胡言亂語,而是用鳥語重複了遍希塞爾先生為死者做禱告的旋律。

禱告結束後,安娜抬眼向上望去,剎那間她想到希塞爾先生最後安息在他們頭頂的樹上,好像給那棵樹施加了魔法。雖然是盛夏季節,頭頂的樹蔭卻閃爍著五顏六色——黃、白、橘、綠、虹藍、紅色、褐色,甚至黑色,他們其中一個轉了下頭就打破了魔幻奇觀,天空裂出上百個小碎片。

鳥兒在頭頂的不同樹枝上隨意地排列成行,擠著待在它們能夠安身的不管什麼地方,可是它們安靜的凝視中透出某種非凡的莊重,弄得安娜又想哭了。

燕子男從來就不是那種特別習慣表示驚訝的人,但這時他卻微微吸了口氣說:「我——我沒想到會來這麼多。」

他撮起嘴唇,像好幾輩子前在克拉科夫做過的那樣,發出呼喚聲,果然,一隻鮮艷的藍色和橘色相間的燕子飛落到他的手指上。燕子男小心翼翼地提起希塞爾先生夾克的翻領,讓燕子依偎在他的胸兜裡面,貼著他安靜的胸膛。

「它會待在這裡,」燕子男說,好像是講給安娜聽,「它會護佑著希塞爾先生——不讓烏鴉接近。他會好好的。」然後又說了遍,「他會好好的。」

安娜心中忽然浮現出一幅很久以後的畫面,那時希塞爾先生將變得什麼都不剩,只有一副留著鬍子的骨架,那個時候,這只燕子會在這個猶太人胸膛上寬闊的肋骨中給自己築造一個窩巢。

他們離開那地方,走了快有個把小時,安娜又提出掉頭回去。他們回到希塞爾先生的遺體前後,她迅速找到自己想找的東西。把希塞爾先生最後的簧片永遠留在一具屍體上——即便是他自己的——儘管簧片已經破裂,將是對希塞爾先生賴以生存的信念的背叛。安娜從他鬆垮的襪子裡取出來,塞進自己的襪子裡。

安娜努力不要去想這樣一個事實:每隻鳥——甚至包括留在他夾克口袋裡的那只哨兵燕子——都已離開了。

行走是一種連續不變的動作。無論用什麼速度或者步伐,第一腳落下去後另一腳就得跟上。對某些人來說,這是一種放鬆,但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是,兩雙腳落在大地表面踩出的鼓點聲跟三雙腳踩出的鼓點聲相比,製造出的韻律組合要貧乏得多。

安娜認識燕子男以來,就知道他堅忍克制,但是他眼睛後面始終藏著某種活力,即使在他們結伴而行最安靜的時候,都有某種閃爍的微光引領著她。現在,如果她有機會看到這雙眼睛,感覺已經變得冷漠、疲倦,沒有了堅毅,像兩塊空地,上面的建築早已被人忘記。

清靜孤寂中,安娜和燕子男看到秋天已然來臨。

燕子男喝完從販子那裡弄來的伏特加,把空瓶扔在樹林裡。

秋天開始過去。

他們已經不太說話,要說的時候,大多都是有具體目的的實用的話。已經沒有更多的故事,沒有多少傳說或者教訓乃至用路語對事物的解釋可講。

安娜不明白燕子男竟然如此在乎希塞爾先生。也許他並不在乎。

燕子男那只棕色瓶子裡藥片的數量越來越少,現在,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他吃一粒每天三次的藥片,安娜都習慣了聽燕子男念誦希塞爾先生教她的代替對死者做的禱告短文。

Baruch atah,Adonai,mechaye hameytim.

「主啊,我們讚美你,是你讓死者復活。」

也許並不意外,這段禱告文每天要被朗讀三次,總是帶著苦澀的意味。

隨著冬天開始迫近,燕子男儲備的剩餘藥片數量已經掉到那麼低,他帶在身上每走一步路,都開始在瓶子裡晃蕩。安娜堅信,總有一天他們要進趟難得一去的城裡。安娜開始琢磨,這次會同意她走出荒野,還是仍然像上次那樣留在樹林裡。

然而這兩種可能都沒出現。藥片很快就用完了,燕子男立刻變得十分恐怖。

如果對他的友善沒有把握的話,燕子男不是個容易輕鬆相處的人。他的眼睛後面好像始終活躍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威迫感,如果你不知道如何信賴他這種人,他的沉著自信、凶狠冷靜、鎮定自若以及連鬆弛的肌肉中都透出的等待和期望感——總之所有造就燕子男而不僅僅是個大個頭陌生人的這些特點,可能都非常恐怖。

這是他正在失去的第一個特質。他變得焦躁不安,整個人曾經渾身洋溢的冷靜自信,現在似乎迅速化作全由焦慮構成的翻滾的圓柱。忽然,安娜好像在跟一個陌生人同行。

冬天來了。前兩個冬天,他們沒有像以前那樣停止奔波安頓下來,現在,又少了希塞爾先生,安娜難以想像如果沒有了老燕子男的幫助如何在動盪中度過又一個冬天。他差不多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燕子男了。有些路線,他開始走了走又返回去,有時整天都在某個山谷中間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反反覆覆地踱步。

他不再磨刀了。

即便天寒地凍,他都汗如雨下。

他的手開始顫抖。

安娜和燕子男之間始終保持著某種不曾說出的信任,她很少感覺非要跟他直接談論實際問題,但是現在,他作什麼決定幾乎完全隨心所欲。當安娜問起他們的打算時,他就會變得焦躁起來,用溫柔平和的口氣說些苛刻傷人的話。隨後,他又表現得好像對發生過的這些事完全不記得了。

最後,安娜只好不問了。

他行走時(現在只要醒著就時時刻刻在走路,甚至在安娜睡著的時候還會兜圈子踱步),會不停地搓雙手,或者把長長的手指關節絞在一起。

如果有必要,安娜可以假裝他的體重沒有減輕,甚至沒有繼續消瘦下去,假裝沒看到他的骨骼已經開始透過干薄蠟黃的皮膚露出來了,雖然他的食慾越來越好。如果有必要,安娜可以迅速打住不再想這事。他的頭髮開始脫落後,安娜知道,事情不會自行恢復正常了。

很快他就開始胡言亂語,說些稀奇古怪、互無關聯的東西,這些話即便用她聽得懂的話說都理解不了。安娜花了好久才明白過來,聽不懂他的意思不是自己的問題,他說的那些東西只不過是些感覺的小碎片,它們隨意分裂,意思含混不清,乃至淹沒了所有意義的實質,最後被這種徒勞搞得精疲力竭,安娜索性不再跟他說話了。

那些日子,燕子男走得飛快,安娜都跟不上他的速度,在試圖停止跟燕子男溝通的那天,在不近不遠的距離之外,安娜衝著他的後背提了個問題,聲音很響亮,如果他還是以前那樣的話,會覺得很不謹慎。

問題本身並不特別值得關注——不過是某種杜撰的好奇心,某個事後提出的毫無意義的質詢——沒過幾天,她都記不得自己問了什麼。

但是,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燕子男的反應。

他既不中斷大踏步的行走,也不暫時站住或者回頭看看,更沒有加快速度。他仍然繼續穩步向前行走。繼續走著,離她越來越遠。

燕子男從來沒有不曾給安娜的問題想出過答案,無論安娜對這個答案可能多麼不滿意。

那個特別的時刻——那種無可奈何地明白自己已經夠不著燕子男的感覺——是她長久以來身處孤獨的短暫人生中經歷的最漫長最孤單的時刻。

顯然有什麼事正在發生——顯然已經發生了什麼——不難看出發生的這件事很危險。當然,令安娜傷心的是她不再是燕子男最親近的人,但是除了這一切,甚至且不管可怕、嚴重的健康問題,如果她想讓他們兩個都活很長時間的話,事情顯然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那幢大宅最初不過是想當作暫時落腳的地方。它的位置完全不合適——附近的村子太小,太近,而且,每個人都互相認識。安娜穿過大街的時候,幾乎總感覺經過的路人都知道她不該出現在這裡。在其他任何情況下,她都會保持某種距離繞過大宅,可是這次,她需要感覺自己掌控著正在發生的事,而且即便那是假的,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中待幾個小時,至少會給她某種掌控的錯覺。如果她認為把燕子男關起來會有內疚感,那麼燕子男日益加劇的野蠻不馴、變化莫測的行事方式會對這種感覺有所緩解。

再說了——它實在太漂亮了。

大宅是一幢波蘭宅第,是一種建造在鄉間的貴族別墅,這幢宅第跟其他任何類似大廈一樣古老、氣派、宏大。天花板是雕樑畫棟,窗戶是綠色玻璃,廳堂房間延綿不斷,雜亂無章,在安娜看來,每個方向的房間都看不到盡頭,從房子中央的巨大柱廊開始往後往外延伸著。

安娜看到那個矗立著高大結實的圓柱的門廊時興奮得戰慄起來。這些圓柱立刻讓她聯想到在克拉科夫經常看的那本帶插圖兒童故事書最後那頁上矗立在所羅門王后面的宮殿。安娜不知道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如果能讓自己擁有這個地方,如果她能想辦法像所羅門站在自己的宮殿前那樣站在這個大宅前,它就會給自己帶來安全、幸福和了不起的力量——似乎只要屬於這裡就能治好燕子男。

也許安娜如此深深渴望、如此從靈魂上需要的不是特別屬於這裡,而是只要屬於某個地方就可以了。

這是她見過的最大的單幢房子。作為一個城市姑娘,安娜起先以為那是個巨大、古老的鄉村公寓大樓。但是,他們進去的剎那,燕子男就認出它來了。

「哦,」他用俄語說,沒有具體針某個人,「這是個想讓人覺得他們比別人更優越的地方。」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顯然,這個大宅某個時期曾被德國人用作地方指揮中心或者官員的野外辦公室,但他們在那裡待的時間不長,因為房子好像在半途中突然被凍結了。

一間臥室裡,豪華的窗簾掛在窗戶上,室內裝飾品上都帶著襯裡,做工精細、帶華蓋的古老氣派的大床上,亞麻布的色彩都經過精心挑選,與富麗堂皇的壁紙輪廓的色彩互相協調。每樣東西上都蓋著層灰塵,擺放得井然有序,說來,安娜從來沒有見識過這種氣派。

不過,廳堂正對面,有個同樣曾經煞費苦心設計過的房間,現在卻呈現出一派混亂景象:來自宅第各個角落的不配對的傢俱——幾把靠背扶手椅和不帶任何裝飾的三腿木凳、一張彩條紋緞面長沙發、一個園丁工作台,甚至還有張沉甸甸的灰絨沙發——全都圍著一張長長的寬寬的餐桌堆放著,這張餐桌是硬塞進房間的,把床鋪逼得為難地靠到牆壁上。有張區域地圖歪歪扭扭地釘在精緻的牆紙上。地板上煙頭扔得到處都是,隨處可見紙張、馬克杯和空蕩的口糧罐頭。

好像有兩個地方同時想佔據同一幢大宅:第一個是鄉紳裝飾華麗的別墅,另一個是工業化的軍事指揮部。

很難說目前誰在那幢宅第裡。

最初,安娜擔心,也許他們在某個走廊裡拐個彎,就會遇到一堆德國兵。接著,清楚地得知他們早已全部撤走,她又擔心他們隨時會回來。不過,很快,她就穿過一個門道,發現了他們離開的原因。如此之大的宅第,竟有三分之一的面積被炸彈或者彈片乃至其他爆炸物毀壞,各種東西落在倒塌的地方,堆起巨大的瓦礫。

也許其實有三個地方想佔據這個宅第,優雅的鄉村莊園別墅,軍事指揮部,被炸得稀爛和混亂不堪的、象徵毀滅的聖地。

安娜刻意不去注意從瓦礫中伸出的某段胳臂末端上冰冷、發紫、僵化的手,盡可能遠離被炸毀的那三分之一。眼睛最好不要盯著看。

起先,安娜還懷有一線希望,或許能碰到什麼藏品豐富、被忽略的食品儲藏室。但是,無論大宅裡有什麼食品,都早就被撤退的德國兵或者別的像他們這樣的搜羅者吃了或者打包帶走了。安娜的肚子在不斷地抱怨著飢餓。現在燕子男的思維已經不考慮實際問題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給他們找點東西吃,沒有人會找的。很快,他們兩個恐怕連挨餓的份兒都沒有了。

安娜從來沒想過燕子男會餓死。在她的頭腦中,燕子男似乎不會像其他人那樣以同樣平庸的方式死去。可是,她心中真正恐懼的是,怕他可能繼續不斷地蛻皮,越蛻越薄,直到有一天他的衣服空蕩蕩地脫落在地,他人已消失。

問題是安娜沒法指示他在一個地方待著不動。無論安娜怎麼做,燕子男總是走來走去,不是踱步就是四處晃悠,經過她持續不斷的努力,燕子男最後才留在大宅裡。安娜害怕,如果她去鎮上找吃的,他走來走去,會不由自主走出去,離開大宅,離開她。甚至情況可能更糟,到了什麼地方,別人會發現他,誰能說得上最後會是什麼結果?

不過,最後,答案自動來了。

現在,安娜已經躺了兩天了,試圖說服自己相信實際上沒有那麼餓。只有跟隨燕子男在大宅裡茫然漫遊,安娜才會暫時不再躺著。燕子男有著自己難以言說的想四處漫遊的慾念,安娜發覺這樣做會讓人分心,更讓人精疲力竭。有時他會站在一個地方,花整整一個鐘頭來查看某件木製品的側面,有時好像會花好幾輩子的時間在廚房地板瓷磚網格上走來走去,前前後後,反反覆覆穿過房間。即便燕子男只是在過道裡遊蕩,安娜都吃不準他會不會說都不說就狂奔到某個走廊跑掉。過了一會兒,安娜仔細觀察燕子男好久,得知他還在大宅裡,就會心滿意足,不再守著他了。每隔幾個小時,安娜都會去找找他,順著所有老木樓無論多輕微的腳踩到木地板上都會發出的那種聲響,直到看見他在小教堂裡自言自語,或者用手指在仔細地觸摸著樓梯上的每個壁觸式燭台。

可是,有天,安娜從疑似白日夢中醒過來,這樣的白日夢永遠難以戰勝腹中噬人的飢餓,這時,不管哪兒都聽不到燕子男的腳步聲。她的第一個恐慌的念頭就是燕子男肯定從大宅裡漫遊出去了。可是雪地上沒有腳印,而且他不可能走得那麼輕盈。安娜搜遍大宅,但唯一屬於他的標誌只有她在白俄羅斯送的那雙皮手套,扔在一個水快要溢出的盥洗池裡,右手小指末端捲起的繃帶被泡得濕漉漉的。

在大宅的東廂樓上,有道黑魆魆的木門,儘管整個大宅歷經洗劫,可是那扇門仍然緊鎖。一次又一次,安娜看到燕子男曾走近那扇門,把手輕輕地放在那個無動於衷的門把手上,發現它紋絲不動,就繼續去別的地方了。那天,就是在這個鎖著的門前,安娜發現了燕子男。他膝蓋跪地,壓低腦袋,以便眼睛跟鎖孔平齊。安娜走到那條走廊時,燕子男正用小刀尖頭試探鎖孔機芯,只聽到門閂匡當一下滑開了。

燕子男歡快地叫喊起來。

裡面是個藏書室——一個紳士的書房,用深色木具裝飾,排列著好幾百本牛皮封面書——進去的剎那燕子男就再也沒有出來的意思。

他們一直睡在大宅最底層的廚房間——巨大的灶台還存放著大量砍好的柴火,堆在旁邊。火的溫暖足以誘惑燕子男下來。可是從那天晚上開始,他就再也沒下過樓。於是,把柴火從廚房裡抱出來,踏上長長的樓梯來到大宅頂層,放到那間小壁爐裡就成為安娜的職責。

事實上,睡在那裡更舒服。雖然壁爐小些,但房間也同樣小些。在廚房,晚上,安娜會被突如其來的冷氣驚醒。在那間藏書室,她永遠不會因為太冷而睡不著覺。壁爐深深鑲在固若金湯的小小的隱蔽處。唯一的窗戶上蓋著一張厚重的黑色幕簾,因此,白天或者晚上的任何時候,書房裡都很是昏暗。

雖然還不斷地動來動去,但是,整整一天,燕子男始終沒有打算要離開這個新窩。安娜想,如果他在這個書房裡能心甘情願待到第二天,那麼第三天離開他去外面找吃的東西就可能是安全的。

問題是,第一天結束的時候,為了避免在那個書房裡跟他多待上片刻,安娜寧肯不吃東西再過上一個星期。至少,當燕子男以前有走來走去的空間時,他的精神疾患很大程度還深藏在內心。安娜曾經還能對付從他思想邊沿湧出的小部分東西,只要不必太靠近他,就可以躲掉大部分喃喃自語。可是,現在,發現了這個窩巢後,燕子男就開始慢慢把它改造成自己失血心智的立體模型。安娜既無法忍受看著他改造,又躲不掉觀察。

這是個緩慢的過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小心地把那個包打開。很多重要的東西,比如做工精緻的衣服和身份證件,他全都粗魯地扔到角落裡。像破爛的錫杯、眼鏡盒、磨刀石,這些東西獲得了顯耀地位,像祭台上的貢品般精心擺在他挪到門前的那張寫字桌上。

他撐開那把大大的黑傘,把傘尖固定在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枝形吊燈上,好像天花板上隨時會有雨滴到他身上。

然後,他開始對付那些書了。

所有的書。

他像瘋狂的暴風驟雨發作般把書從書架上扔到地上,堆起座座凌亂的小山。接著每本書都被拎起來,迅速又專心地逐頁檢查個遍。在進行這個程序時,有時那本書是倒著的。大多數書都被完好無損地丟棄,但是有個別——那些遭到他立刻蔑視的書——被粗暴地投進壁爐裡。

但是,那些特別合他心意的書頁(似乎沒有明顯的共同之處),都小心地從書冊中裁剪下來,很快書頁的圖案就出來了,圍繞同心攤開,呈半圓形排列,像散射出的太陽的光芒,從壁爐那裡向外散發。

在完全預料不到的間歇,燕子男會突然中斷活動,查看下那只壞掉不動的懷表盤面,然後衝到自己的包前。

起先,安娜看不懂他在做什麼,但是因為不斷地重複這個動作,雖然害怕,她還是忍不住調整角度想看得更明白些。

她從來沒見過那個小東西——一隻小鞋子,小得除了嬰兒別的任何人都穿不了,上面綴滿顆粒般明燦燦的小珠子,有粉紅色的、白色的、金黃色的,燕子男一次一顆,把那些珠子取下來,就著滿滿的一杯水喝下去。

安娜用不著注意傾聽,就知道他在喃喃地說些什麼。

Baruch atah,Adonai,mechaye hameytim.

他的築巢儀式中最讓人不安的部分可能是這個時刻:以極大的耐心和可怕的恭敬感用磨刀石把那面手鏡砸得粉碎。這面鏡子他曾掛在書房的門背後。他經常對著鏡子靜靜地連續盯看好長時間,然後會倉促中斷,接著轉身又投進書裡。

鏡子一旦破碎,就沒辦法重新彌合。

現在,他們兩個之間交流的通道不管是什麼,都不僅空了——也被堵住了,阻塞了,在他的那頭封鎖了,而且如果正在他做這做那的時候安娜說話了,得到的將是歇斯底里的訓斥,「現在別說話,葛瑞塔!」

安娜完全不清楚葛瑞塔是誰。

說真的,雖然這一切讓人煩躁,甚至感到可怕,但是,最後把安娜逼到崩潰邊緣的是唱歌。

有一度,安娜曾經由衷地認同這樣的想法,她和燕子男是自然保護者搭檔,他們在某個戰場附近追尋某種稀罕美麗小鳥最後的標本,戰場上大群數不清的狼和個頭有整片大陸那麼大的巨熊投入無休止的混戰。燕子男是個有著奇妙魅力、會講故事的人,安娜又那麼渴望聽故事,可是販子被殺和希塞爾先生死亡背後的某種東西向她展示了故事後面隱藏的這個世界的真相。

安娜無法再真誠地說,她確信一個德國士兵不單單是來自德國的士兵。

這並不是說,她無論如何不再認為德國人是狼、蘇聯人是大熊——也許,只是後來她學會了世界上其他地方人們理解那些故事的方式,並不是當作雖然不存在,卻是絕對、不可更改的事實真理,而是當作蒼白無力的寓言或者隱喻。

總之,等他們佔據了大宅後,安娜不再像從前初次聽到時的那樣相信這些事情了。

直到燕子男開始唱歌。

那不是一種確定。事實上,也許她的恐懼這樣來理解最好:那是一種巨大的不確定。

她喜愛的這個男人,無疑跟她目前還能活在這個世上息息相關,他曾默默地沉著地毫無怨言甚至毫不猶豫地在最悲慘和極端的條件下支持撫養了她,這個男人:

正在掉頭髮。

正在日益消瘦。

他的心智,好像隨著每分每秒的流逝,越來越失去人的因素。

現在,他經常把腦袋歪向一邊,在他瘋狂的窩裡,經常獨自唱歌,用鳥語發出輕輕的咯咯咯的叫聲和嘰嘰喳喳的歌唱聲。

她怎麼才能知道?她怎麼敢肯定燕子男不是在慢慢變成一隻鳥兒?或者,他不是在慢慢回歸他本來的自然形式?怎麼才能知道他不會在某天早晨展翅飛向天空?

那麼她怎麼才能追隨他的蹤跡?儘管他曾經許諾過,但從來沒有教過如何辨認那些信號。

他會離去。

安娜不願去想。安娜就想離開他的房間。

第一次在書房了待了整整一天後的那個晚上,安娜聽到玻璃撞碎的聲音後馬上就醒來了,她的心都提到了喉嚨裡,她立刻坐起,但那不是一隻大鳥穿過關閉的窗戶飛逃的聲音——那是一個精神錯亂的男人撞碎一隻小罐子的聲音,直到黃昏時分,那只罐子裡還裝著他最值錢的東西:香煙和火柴。

安娜望著他——燕子男蹲在地上,瘋了般的眼睛幾乎貼上去看著他的作品——在逐漸熄滅、暗淡、搖曳的火苗中差不多看了有十分鐘。他在玩火,一點一點撕開他的火柴盒,用一根火柴棍燃著擦火片,再用那個厚厚的小罐上一塊參差不齊的厚玻璃片刮掉上面的殘渣。對如此瘋狂的實驗,安娜不知道該悲傷還是害怕,最後,她心裡牢牢抓著這些可怕的問題,在精疲力竭中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