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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吻步槍的人

冬天有點不同。

冬天,地面堅硬,樹木光禿,讓人很難藏身,你所到之處,雪上會留下你的腳印。到了沒有人煙的地方,幾乎沒有希望找到足夠的食物填飽肚子。

安娜和燕子男盡其所能抵禦冬季的逼近。只要能從大地上獲得一點營養補給,他們就不停地跋涉,在下過雪的那幾天,都忍受著種種痛苦只穿越最偏遠的地區。但是,經常碰到筋疲力盡、飢腸轆轆、寒冷受凍的時候,別無選擇,只好退而承認,冬天已經降臨到他們身上。安娜要比燕子男早一兩天出現這種臨界點,雖然他們還是迴避不了那年的嚴冬,令人失望,不過對安娜來說也是種解脫,他們終於可以安頓下來了。

為了成功地活過冬天,他們需要住在靠近人煙的地方。雖然燕子男有不少指導原則,碰到冬天這種情況,尋找一個小村落住下是很愚蠢的。如果靠近這樣的人群——比如說一個小村莊——他們的到來肯定會很快被發現。只有人多的地方,食品才會豐富,只有食品豐富的地方,才有可能丟失很大數量而不被注意到。畢竟,他們有兩個肚子需要填滿。

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燕子男的原則站不住腳。原則顯然是正確的,某個地方人越多,被偶然發現的概率就越大,或者某些討厭的失眠症患者看到一個陌生女孩抱著一堆偷來的土豆的概率也越大——這還不包括碰到更常見的狼、熊以及為他們服務的人的危險。

跨越一九四和一九四一年的那個冬天,他們同行的第二個冬天,安娜和燕子男找到了一個幾乎最理想的落腳點:只有一小撮狼活動、中等規模的小鎮,過去差不多只有一小時的路程,大多數情況下要穿過森林,那地方有一堆巨石躺臥著,樣子很像圍成三角形的地面屏障,把他們夾在其中,擋住了風雪。這地方還沒有一間特別自虐的僧侶的修行室大,安娜和燕子男在裡面度過了那個隆冬。

你只有停下來才會意識到,行走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和注意力。在一個狹小封閉的石頭洞裡緊挨地坐著,度過一個季節,安娜和燕子男打發時間能做的唯一自然不過的事情就是:講故事。或者說得更具體點,是燕子男講故事。

那些故事非常精彩,令人著迷又扣人心弦,安娜拿出全身心的細胞來聽,聽得怒火中燒,驅除了寒冷:有講人們如何跟狼、熊、豺、虎(它們像熊和狼一樣,只是來自安娜從未去過的地方)搏鬥;有講人們學習如何講青草、星星和樹木的語言,還說有人把它們講的話翻譯出來給大家聽,然後被大野獸捕捉去當了獎賞;有講人們朝一個方向走啊走,走了好多好多年,終於看到了天空的碎片,那是第一批鳥兒出生那天裂碎的,他們敲碎一片為自己造出一種全新的鳥兒;有講人們對安娜非常疼愛——幾乎跟燕子男本人一樣疼愛——這些人的名字不是叫開普勒、波爾、海森堡,就是叫伽利略和哥白尼。還有安娜非常喜歡的人物:偉大又霸道的牛頓,還有那可愛、保守、笨手笨腳的鄉紳威利・威斯頓。

每隔幾個晚上,黑夜那麼漫長,安娜都擔心天不會再亮了,他們就從小石頭洞和故事裡爬出來,去拜訪那個小鎮。

他們的目的很簡單,保住性命,不惜一切避免被發現。

雖然他們很快就發現鎮子裡哪家的門沒有上鎖,哪家的儲藏室離未上鎖的門更近,離主人的臥室更遠,他們經常還得掠過這枚唾手可得的果實,免得被人發覺。

但是,今年冬天,燕子男根本不把這些明擺的理由放在眼裡,他打開一扇低低的窗戶,爬進去給安娜取了段他們路過時一直放在櫃檯上的厚厚的酵母蛋糕。

其實,他們沒有太多辦法可以處理掉留在雪地上的腳印。進出小鎮時,他們始終都走公路,在大路上不會碰到真正的麻煩。即便在夜晚光臨,天下著雪,他們仍然可以放心地在街上行走,因為到早上腳印就會消失。有那麼一兩次,他們在鎮上碰巧遇到毛毯般鋪天蓋地的新鮮的大雪,後來雪停了,他們只好小心提防,用松枝把身後留下的提示他們來去的蹤跡都刮掉。

問題反而出在樹林裡。在大路和樹林之間行走很容易——在他們去城鎮的相反方向走幾分鐘處,有一條小溪從一座小橋下穿過與大路相接,只要別太拖延時間弄濕鞋子,他們就可以輕鬆地在林地中進出而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可是,到了森林裡面,選擇的餘地卻很少。樹木都不那麼結實或者挨得不夠近,沒法讓他們從這棵樹爬到那棵樹,穿過樹蔭來開路,最後,只好任憑自己在森林深處留下許多足跡,提示那裡就是他們的住處(跟世上任何一個地方差不多)。

他們的努力如願以償——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可以引導丟了食物的人家沿著蹤跡找到森林來。

但是,最後,無論多麼謹小慎微都沒法讓他們在那裡安全無虞。

在小石洞裡,除了講故事,主要的時間都用來打盹了。這是最好的消遣和緩解飢餓痛苦的方式,還有額外的益處,讓他們休息好為夜間進入小鎮的短途旅行作準備。

燕子男經常乘安娜睡著的時候去附近隨便走走。他總是等安娜閉上眼睛的時候出去,等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又趕回來。但是安娜睡眠很淺,幾乎總能聽到燕子男離開時靴子在雪地裡卡嚓卡嚓響的聲音。

燕子男睡著的時候,安娜從不出去走動。她喜歡觀察燕子男。他沉睡著的臉讓安娜想起在濕地時他變成的那個燕子男。也許那只是他們離開克拉科夫後在山上度過的第一個晚上的記憶,但是在那種狀態觀察他,目睹他均勻、規律的睡眠中的呼吸,安娜總覺得自己似乎想靠得更近些,好好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人。

那天晚上,安娜醒來時天已漆黑。先是腳,像燕子男離開時那樣在雪地上踩得卡嚓卡嚓響,但這會兒的腳步更多,很多很多腳步,還有身體活動時金屬互相輕輕的刮擦聲。

燕子男沒有回來。外面岩石上方天已經黑了。腳在她身邊踩過去時傳來幾聲咕噥,但是安娜辨認不出具體的詞或者語言。她使勁屏住呼吸。

事情開始的時候,他們已經從她身邊走過去了。她還能聽到他們在雪地裡的腳步聲,但是現在已經走遠了,沒有近到她連呼吸都害怕的程度。

第一聲槍響只出現了一下,是從一支手槍或者步槍裡射出的,接著傳來一個女人的尖叫聲。

根本無法恰當地向一個從沒聽過這種尖叫聲的人描述這種聲音。這種聲音超越了人類身體能發出的極限,如此粗礪和尖銳,似乎從別的世界傳來,但又如此像動物的聲音,乃至在親身經歷者的身體中產生了幽靈般的驚聲尖叫,在你的胸腔裡發出劇烈的回音。痛苦或者恐怖這樣的詞都不足以描述。說實話,任何語言裡都沒有合適的詞來描述。想像這種尖叫聲的唯一方式是把它想像成宇宙撕裂開來讓死神鑽出時產生的聲音。

起先是一個人在尖叫,隨後傳來一波咕噥聲,接著更大的聲音衝著咕噥聲咆哮。安娜還是辨別不出什麼語言。狗開始吠叫,接著又傳來槍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快,腳步聲一個跟著一個,尖叫聲和哭喊聲混合成一片,像傳染病般在各種聲音中向外瀰漫開來。

有人放聲大笑。

最後,只剩下槍聲。槍聲逐漸淅淅瀝瀝,最後只有斷斷續續的噴發聲,一次兩三聲,在清除著落下的任何殘餘生命。

安娜緊緊攥住喉嚨,另一隻手迅速摀住嘴巴,極力控制住不要發出任何聲音,她感覺自己的腦袋都要炸了。她的臉蛋、下巴、喉嚨和眼睛,全都因為手捏得太緊而受到擠壓。她竭盡全力不要哭出來,最後還是沒忍住。

安娜聽到士兵們的靴子聲、閒聊聲,順著她這邊追查回來,隨著他們越來越接近,能聞到香煙的味道越來越重。狗脖子上的項圈叮叮噹噹輕輕擊打著牽繩。

恐懼沒法形容她的感受。恐懼是種不確定的感覺。可安娜很確定自己馬上就會死掉。

這一帶遍佈她的腳印,燕子男也同樣如此,每串腳印都通向或者來自她此刻正坐著的地方。

這些熊和狼,這些動物,他們會嗅出她的味道,然後過來找到她,這毫無疑問。這會兒只有她一個人。

她馬上就會被找到。

安娜的腦子在瘋狂地運轉著,可是她想不起該管自己叫什麼名字,以便阻止他們傷害她,而她現在手裡沒有漿果,就在她待的洞外,離她那麼近,有個人在大笑。她竭盡全力遵守燕子男制定的那些規矩、原則和體系,可是無論你抵禦外面世界的行動多麼有計劃,多麼有邏輯,雪仍然會下,你的腳還會在身後留下你去過哪裡的印記。

再多的理論都救不了她。

這時她聽到了那聲音。在附近的某個地方:

燕子的歌聲。

也許她不會活下來了,但是聽到一隻鳥兒的歌聲,一個男人發出的歌聲——這讓她想起那個早已忘記的想法,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的事物是會存在的。

讓她活到現在的不是那些規矩——而是燕子男。

是燕子男在歌唱。

如果士兵們第一次到達的時候就查看,他們很可能會看到點綴在地面上的腳印,可是他們的獵物走在前面,用疲憊的步履把那些蹤跡擦得無蹤無影。也許倒下的人中有一兩個看到了——也許明白這些腳印意味著什麼。但是那已經沒有危險了。

短暫的十五分鐘過去後,士兵們走了,但燕子男卻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早晨才來接安娜。

他們誰都不說話,直接迅速離去。

經過那二十多具空蕩的屍體時,安娜都不敢看。相反,她卻盯著用過的彈殼。

幾個月前,在波蘭東部地區,當時還是秋季,安娜和燕子男偶然碰到一棵樹,有人在樹上釘了個教堂裡的聖像。以前,安娜見過外皮有幾處剝落的樹,她覺得那再自然不過。在那個季節,某棵大樹上像大雨般降落的紅的黃的金色的葉子會掩蓋樹皮裡面絢麗多彩的圖畫。她湊近仔細瞧了瞧,撕開更多的樹皮,想看看這幅圖畫被遮蔽的部分,可是另外一樣東西卻吸引住她的目光——樹底下有堆小小的圓錐形、銅黃色的東西。它們在安娜手掌中冰冰涼涼,隱隱約約還能聞到煙的味道,她取了只放進衣兜隨身帶著。安娜由此推斷:一棵樹皮裡面帶圖畫的特別的樹,很可能會結出特別的堅果。事實上,這點太直觀了,她都沒有想到向燕子男問個究竟。

可是當安娜看到這些死屍中間的彈殼時,她立刻明白那些東西不是堅果。

她把自己撿來、還放在衣服兜裡的那只彈殼扔到雪地上。

現在,她知道步槍是做什麼的了。

大約六個月後,安娜在樹林裡遇到一個親吻步槍的男人。

燕子男的藥片快吃完了,毫無疑問,他得再找些來。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再對安娜隱瞞吃藥的儀式了,早中晚三次,但是他沒有告訴安娜為什麼自己去盧布林的時候,要把她單獨留在森林裡。安娜當然知道,燕子男也當然知道她知道。他沒有費勁去掩飾瓶子裡的藥片在日漸減少。但是,有些秘密,雖然已經廣為人知,最好還是不公開的好。

決定把安娜單獨留在森林裡還是帶到市裡哪個方案更安全,是項複雜的運算,在這個方程裡,很多變量的值還有待推敲。

任何人都看得見事情在發生著變化,城市的狀況越來越糟——現在是劃分猶太人隔離區行動最高潮的階段——但是,如果安娜和燕子男冒險踏進處處荒疏、倒刺遍佈的城市無序的亂局中,會受到多大程度的影響,這個還說不清楚。

無論獨自前往還是有人同去,燕子男得做一件棘手的事,要顯示出不容質疑的權威氣度,以致別人都不敢注視他的眼睛。小女孩喜歡給偉人賦予人情味,那個時刻,燕子男最不想要的就是人情味。

他們從不提及冬天的那場屠殺,就那麼帶著自己的性命輾轉遷移,在冬季結束再次出發前,找個地方把那個冬天過完。那天在樹林裡,看著高大、瘦削的燕子男離自己而去,背著的包從一隻肩膀上挎下來,安娜第一次想對那件事說點什麼。她不想沒有燕子男。她不願意回想她忘掉了燕子男的樣子,那怕多短的時間。那會讓她的手指產生過去熟悉的疼痛感,好像那幾根手指想撕裂冰冷生銹的金屬。

可是燕子男什麼話都沒說,很快就消失在纖細的樹木中了。

除了等待,安娜沒有多少事情可做。她坐在柔軟的林地上,現在已經能夠熟練地在樹根之間把自己調整到舒服的位置,然後,滿懷感激地把那雙小皮鞋從夾得生疼的腳上脫下來。

在暖洋洋的微風中,安娜活動著刺痛的腳趾,然後歎了口氣。那天簡直美得毫無保留。

這事有點神秘難解,為什麼遇到巨大恐怖的時候,天氣會持續明顯暖和、燦爛和舒服。那天令人恐怖的事不在少數,在距離安娜坐的地方不遠處,甚至就在發生著這樣的事。可是陽光似乎不知道,不過這點還要感謝上帝。如果在波蘭的荒野中,在那薄薄的綠葉後面缺少了陽光,安娜・瓦尼亞就真的不知道死到底有什麼不好。

那人跌跌撞撞地闖進樹林,聲響大到安娜都以為他這是在故意開玩笑。

他個頭不是很高——寬闊,但並不健壯結實——而且滿臉鬍子,兩邊留得很長。圓圓的寬鬆帽下面,頭髮剪得很短。對安娜來說,他完全可以標記為一個成年人,但他可能只有二十多歲,或者頂多三十過點兒。

最讓安娜著迷和害怕的是,他肩上斜扛一桿步槍。那時,安娜已經見過各種私人攜帶的武器:自動的、半自動的、栓式手動的,見過各種樣式、產地和顏色,磨損程度也各不相同——種類簡直無窮無盡。可是,這個人帶的這種槍安娜從來沒見過。

有些士兵給他們的步槍配上漂亮的皮革肩帶;有些只是簡單的布料背帶;還有些士兵選擇像孩子般把槍抱在臂彎裡。安娜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鞋帶把步槍固定在適當的位置。這個年輕人每走一步,鞋跟好像馬上就要掉下來,靴子的鞋舌在腳上拍打、晃動著。

這位士兵是什麼風紀?他沒有穿軍裝,好像對自己腳上的東西毫不在乎……舉止非常奇怪,帶的武器也特別怪異。

這件東西的木材顏色很深,幾乎是黑色的。並非它本身很不尋常才引起安娜的好奇——槍炮什麼顏色都有——而是此人的武器配件似乎都像銀子,而且她的眼睛找不到扳機。如果他打算開槍射擊,安娜卻看不見,她怎麼知道該害怕呢?

最不合規則的是這桿槍本身的形狀。大多數步槍會有一根長長的細管,後面接個比較粗的軀幹,往後逐漸變寬,直到成為屁股形,用來頂住肩膀,這桿槍卻是圓筒形,幾乎全身都如此。嘴頭兒逐漸收縮,細成楔形原點,而且在靠近尾巴部分,應該看到是槍托的部分,卻像個喇叭口般張開。

那個年輕人從手中的玻璃瓶裡喝了口,然後舉止粗野地在一截倒下的樹幹上坐下。如果安娜早見過喝醉酒的話,她肯定會毫不費勁地認出來。

年輕人把步槍舉到嘴邊的時候,安娜就更加迷惑不解了。

他這是在幹什麼?完全不對勁啊。當然,安娜自己不是軍人,可是她很自豪地懂得規矩、體制、法則和標準的重要性——畢竟,燕子男本人既是個男子漢又是個指揮官——這個陌生、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的一切都是對「規矩」的粗鄙違背。

年輕人閉上眼睛,把步槍的細頭放在嘴裡,用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氣。

安娜胸中萌生出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大得用語言概括不了——有關這個年輕人自己的問題——她還來不及抑制住自己,話已經從嘴裡翻滾出來。

「你在幹什麼?」

安娜開口的剎那就知道自己錯了。她本能地用手摀住嘴,接著又迅速拿掉。燕子男的教導在她頭腦中迴響:

後悔就像金色的珠寶:在適當的時候,會顯示出無比的價值,但是向陌生人洩露出來可就不能說明智了。

好在這個年輕人完全沒有注意到安娜瞬間的表現。他突然聽到安娜的聲音後迷惑不解,從坐的樹樁上跳起來向後翻倒在地。

「哎呀,我的……」當他回過頭看到安娜時,眼睛裡的恐懼表現得淋漓盡致,清清楚楚。安娜還不習慣林子裡有人受到如此驚嚇而且居然不加掩飾。

這個人的一切都有點奇怪。

「Riboyno shel oylum![15]不過是個小姑娘!」他說,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又回到樹樁上,「你嚇著我了!」

安娜很不情願聽到被稱為「不過」是某個東西,不過她很謹慎,不讓自己顯得心煩意亂的樣子。

「那是什麼步槍啊?」

年輕人瘋狂地轉過去,朝正後方看了看,然後儘管保持著搖晃的坐姿,還是朝每個可能的方向都看了看。「什麼?在哪兒?」

「你的步槍。那是什麼槍啊?你幹嗎要吻它呢?」

年輕人盯著安娜,大睜著眼睛,臉色通紅,汗水橫流,眉毛令人不解地皺了好大一會兒。

接著他放聲大笑起來。

這個人的笑聲在安娜聽來有種奇妙的啟發意義。燕子男是個真正了不起的人,他的人生很精彩,可是卻謹慎地保護著自己的笑聲——近兩年來,他對誰都沒大笑過——可安娜童年時代處處是歡聲笑語,這個人的笑聲蓋過另一個人的笑聲。可是,這個年輕人的笑聲是真正出自愉快和放鬆。他大笑是因為事情可能沒有那麼糟糕。他笑得很放鬆,笑得很爽朗。

「哦,親愛的小姑娘,不是!」他說,「那不是步槍,這是支單簧管!」

「什麼是單簧管?」

他挑起眉毛。「單簧管是種樂器。像我這樣。」

在意第緒語裡,樂器和演奏者都叫klei-zemer或者klezmer。

安娜皺起眉頭。

「怎麼,」年輕人說,「你不懂音樂?」

安娜懂。她聽懂了這個詞,她知道點音樂,但已經很長時間沒聽過任何樂曲了。

「我記得音樂,」 安娜說,「只是不瞭解。」因為有燕子男陪伴,她開始習慣沒有什麼嗜好都可以。她已經很久沒有要過什麼東西了。現在,請求要什麼東西有種危險和違規的快感。「你能給我演奏一曲嗎,單簧管先生?」

單簧管先生聽了,茂密的鬍子後面露出微笑,圓圓的、紅紅的、蘋果般的臉頰朝眼睛方向努起來。

「這個,」他說,舉起樂器,「是單簧管,我叫希塞爾。」

安娜聽了覺得挺有趣。「好的,你能給我演奏一曲嗎,希塞爾先生?」

希塞爾先生的臉耷拉下來。「哦,不行,真抱歉。我不能,小姐……呃……小姐,你叫什麼名字?」

也許是因為他漂亮的歡樂表情驟然消失,或許是因為這句問話的本身,安娜一震,頭腦中閃現出一道明亮清晰的靈感之光。她沒有名字。她不能有名字。眼前這個人把自己的名字隨便扔出來,似乎毫無價值。她能夠感覺到這個古怪、愚蠢、如癡如醉的男人危險、放鬆的歡樂,猶如一道溫暖、甜蜜的洪流,開始掃除她的警惕。安娜負隅抵抗著。

他盯著安娜,等待著。她叫什麼名字?他圓圓的紅臉蛋誘人地吸引著安娜。收集來的路語的名字在腦子裡四處滑動著,蠕動著,躲避著追尋。

結結巴巴了幾下後,安娜放棄了對名字的搜尋,換了個話題。「可你為什麼不演奏?」

這個問題讓希塞爾先生再度心情黯然,安娜立刻感覺很內疚。她很喜歡希塞爾先生看人的樣子。希塞爾先生肩膀方正,她好想把手掌放在他的胸膛上,上下摩挲,隨著他說話的聲音共振。幾乎在傷心的同時,希塞爾先生又顯得那麼開心。

「因為,」他說,「我僅有的舌簧破了。」他伸手從右腳的破襪子裡抽出一截黃黃的、頂端發圓的短棍。順著紋絡有道清晰的裂縫,透過裂縫都能看到陽光。

安娜質疑地把腦袋偏向右邊,就像她看到有好多次燕子男做的那樣。「什麼意思?什麼是舌簧?」

「嗯,」希塞爾先生說著又把舌簧放回襪子,「如果單簧管像桿步槍的話,當然不是,如果音符像步槍的射擊聲,當然不是,那麼舌簧就像子彈盒,你知道,就像你射擊時放進槍裡的彈匣。有了它才能工作。它震顫的時候就像你說話時的喉嚨,聲音會從裡面出來。如果沒有舌簧,就不會發出聲音。」

「那麼其實舌簧才是樂器,而不是你或者這把單簧管。」

「在某種意義上是這樣,」希塞爾先生說,「如果它破裂了,那麼聲音就絕對不會好聽。」

「但還是會有聲音?」

希塞爾先生皺了下眉毛,又模稜兩可地左右搖搖頭。「當然了,」他說,「有點兒。」

「哦,那你幹嗎不演奏呢?」

「因為舌簧破裂後聲音就沒那麼好聽。我要是演奏了,舌簧會破裂得更嚴重。」

安娜聽來這毫無道理。「可是如果你不在上面演奏的話,就不會有任何音樂啊。」

希塞爾先生又皺了下眉毛,點點頭說:「沒錯。」

「那你會演奏嗎?」

希塞爾先生搖搖頭。「不會,我不能冒險把這根舌簧給弄壞了。」

安娜不肯相信。這是胡說的。

「不過,」希塞爾先生說,「我願意試試你打斷我時正要做的事。」

「什麼?」

「我正要練習。什麼指法啊等等,不過不會吹,只想單純地哼哼。」

「什麼?」

希塞爾先生好像馬上要解釋,接著又歎息了聲。「聽就是了。」

希塞爾先生把沒有舌簧的單簧管放進嘴裡,閉上眼睛,通過鼻孔深深地吸了口氣,開始哼哼起來。從樂器裡傳出的聲音聽著怪怪的、悶悶的,他的手指在樂器的按孔上奇怪地輕拍著,但是通過這一切,安娜足以聽到他內心的音樂。

他的聲音憂鬱、柔和、圓潤,在樂器上演奏的是支甜蜜哀怨的多依娜[16]。

他不停地演奏著、演奏著,開始簡單而低沉,很快就升起調門,不斷往上攀升,安娜頻頻仰起臉看他,只見他緊閉雙眼,身體輕輕搖晃著,不斷朝他的音樂深處行進。

有那麼片刻,安娜知道,如果她不站起來,馬上悄然離開,等會兒就沒法走了,可是這樣待著不見得就很不舒服,她決心已經很堅定。

最後,她靠住希塞爾先生坐的那段樹樁,像他那樣閉上眼睛,這樣她也許就能以希塞爾先生的方式聽這首樂曲。

安娜就這樣愛上了這個親吻他的步槍的男人。

安娜早就看到了,但希塞爾先生卻沒有。燕子男手裡攥著那把折刀。

要是安娜的眼睛沒有像希塞爾先生那樣閉著就好了,她可能會看到燕子男走過來的過程,可能會迎上他的目光,示意他不要說話,一切都很好,事情從一開始就會不同。

結果,燕子男弄出點兒小小的聲音,在樹叢中走動的颯颯聲,小樹枝斷裂的聲音,安娜和這個猶太人同時睜開眼睛。安娜非常清楚,這是從燕子男那邊發出的他們相對安全的信號——如果他願意,會輕而易舉地拿著刀出現在他們兩個面前,而且,兩人為了好好欣賞音樂緊閉雙眼,誰都不會覺察到,除非等感覺到刀刃來了。

然而希塞爾先生完全沒有覺察到這個。

儘管酩酊大醉,靴舌拍打著,他還是比安娜先站起來,右手抓著單簧管放在身邊,與地面保持平行,左手把安娜拉到身邊,護在他的大腿後面。

燕子男曾經不止一次把安娜拉到身邊,但是把自己擋在安娜和危險分子之間——這個可不是燕子男願意幹的事。

「嗨,」希塞爾先生說,「今天這兒成了林地裡備受歡迎的公共角了。」希塞爾先生的話語中帶著咯咯笑聲,輕鬆柔和,讓人放心,沒有冒犯的意思。友善。這個也跟安娜的理解相背離。儘管燕子男善於把陌生人變成同胞,他自己卻從不友善。友善是自我的某種延伸。友善是很容易被斷然拒絕的。

友善很脆弱。

燕子男沒有馬上開口。那一刻他平靜至極,似乎危險萬分。他只是那麼打量著。最後,他終於把目光從希塞爾先生的臉上往下移到安娜的臉上。

「你沒事吧,寶貝兒?」

他伸出指頭細長的手——那只右手,掌心向上翻著。

安娜知道他最喜歡自己的左手,這隻手垂在身側,手背對外,藏著無比鋒利的刀刃,像是枝條般的手指中夾著一把鐮刀。在這件事上,除了離開希塞爾先生,拉住燕子男等待的手,安娜沒有別的選擇。

從對手的立場看希塞爾先生,感覺有些不堪。從你這邊看對面的燕子男,可怕得令人毛骨悚然,站在那裡紋絲不動,一言不發,就那麼等待著,志在必得。再看站立在暮春中的希塞爾先生,簡直可笑之至。那頂寬鬆的圓帽在圓溜溜的腦袋上歪歪斜斜地戴著,頭髮剪得很短。他鬍子稠密濃厚,凌亂不堪,衣衫襤褸,靴子隨時可能從腳上掉下來。他站著時身體微微晃動,好像微風中的樹。單簧管夾在指尖中鬆鬆地垂下來。

他這件樂器連舌簧都沒有。

安娜帶著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在表達這種判斷才會有的那種權威和苛刻,發覺希塞爾先生的樣子顯得多麼稚氣。

當安娜向燕子男走去時,剎那間,驚恐、失望、傷心乃至背叛等各種表情同時浮現在希塞爾先生的臉上,接著,安娜從他那遲鈍模糊的眼睛裡看到了諒解。

「哦,」他說,「你一定是——」

「爸爸。」安娜說。她希望主動回到河岸的舉動能夠緩解感覺已經躥到燕子男堅硬的手指骨頭的危險,那幾根手指緊緊握著她的手腕,可是燕子男絲毫沒有放鬆。

希塞爾先生眼中閃現出真心感到釋然的光芒。安娜看到他開始伸出手要握爸爸的手,這時燕子男說話了。

「謝謝你,」他說,話語來得似乎很突兀,好像在黑暗中迅速清理了下看不見的喉嚨,「謝謝你照顧她。」

燕子男的手動都沒有動,希塞爾先生甚至還沒有完全伸開胳臂就收回想握手的動作。「哦,」他說,「沒關係。」

安娜和燕子男同行來首次發生這樣的事情。希塞爾先生試圖釋放善意,燕子男卻想斷然阻止他。在每個轉折時刻,燕子男都主張並且身體力行一個建立在這種觀念上的非常簡單的哲學:人沒有必要忍著痛苦給別人好處,人與人之間的關聯,無論多麼短暫,多麼瞬息即逝,甚至多麼虛偽,其實都有拯救我們所有人的潛力。

可是現在,他正竭盡全力要把某個人趕走。

「爸爸,」安娜說,「這位是希塞爾先生。」

希塞爾先生斜了下腦袋說:「幸會。」

燕子男沒有回答。「寶貝兒,」他說,「你準備好要走了嗎?」

對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燕子男知道如何回答,安娜知道,連可憐的希塞爾先生也知道。

「好了,」安娜說,「準備好了。」

安娜和燕子男並排穿過樹林,都沉默不語,離開碰見猶太人希塞爾先生的地方,然後兩人像往常那樣埋頭前行。可對安娜來說,情況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很多事情安娜拿不準了。她甚至不知道在正常環境下生活應該如何過。其實,她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環境,或者說像「真實」「虛假」這些東西意味著什麼。

她顯然不理解人們用各種花樣翻新的方式加在別人身上的種種界限——燕子男和她像呼吸般輕輕鬆鬆地越過那些界限。其實,如果安娜和燕子男可以被稱作什麼的話,像某些人被稱為農夫、修鞋匠或者送奶員那樣,他們應該被稱為越界者。可是,安娜死活不明白,他們怎麼就非得離開希塞爾先生呢,僅僅因為別人圍繞他畫的那些界限和範圍。

「因為他是個猶太人嗎?」安娜問道。這是自從他們拋棄希塞爾先生後,有人第一次開口。

「原因很多。」燕子男說。他並不看安娜。

「其中一個就因為他是猶太人嗎?」

「沒錯。」燕子男也不辯解,「現在某些人的生存之路要比別人更險惡,猶太人的路尤其險惡。」

「可是我喜歡他。」

安娜確信,這樣說肯定會迫使燕子男站住回頭面對她,像他們早期行走時常做的那樣,可他並沒有站住。連頭都不轉。

「我知道你喜歡他,」燕子男說,「可是我們不能老追逐我們喜歡的事情。我們要追逐的是我們的生命。我們要努力贏得生存。」

「為什麼是我們的而不是他的生命?」

「因為我們是我們,他不是。世界處於戰爭中。」

「我們也處於戰爭中嗎?」

燕子男剎那間語塞,但沒有持續多久。「是的。」他說。

「跟誰作戰?跟他嗎?」

「沒有,跟誰都沒有。為我們自己。」

安娜盡了最大努力去理解,但好像仍然不明白你怎麼可能處於戰爭狀態卻沒有作戰對象呢。

「如果我們是為我們自己而戰……那意思是不是說我們在跟……別的所有人作戰呢?」

這次讓燕子男站住轉身面對她了,在安娜疼痛的小胸脯裡,感覺這樣的關注就像取得一場不同尋常的勝利,直到聽完燕子男說的話後那種感覺才消失。

「寶貝兒,」燕子男說,「安娜——是的。」

安娜皺了下眉毛。這話聽著好像不對勁。「可是那別人怎麼樣呢?我們喜歡的人?」

「比如誰?」

「比如希塞爾先生。」

「我不喜歡你對希塞爾先生那個樣子。」

這感覺像迴避——是一種手段。「哦,」安娜說,「你肯定會喜歡某人。」

「我喜歡你。」

「這不算。『你』只不過在用路語說『我』。」

燕子男聽完這話忍不住笑了。他沒有回答,但安娜的話還沒說完。「可是,燕子男呢?」

「嗯?」

「你其實很喜歡別人。我們所有的朋友呢?我們在路上碰到的那些人呢?你喜歡他們。他們經常幫助我們,給我們好東西。」

「是的。」燕子男說。

「為什麼我們從不給他們任何好東西?」

「因為,」燕子男說,「朋友不是那種在世界處於戰爭狀態時把你需要的東西給他的人。朋友是在世界處於和平年代時把你需要的東西給他的人。不像『你』,寶貝兒,『朋友』對『我』來說不是路語。」

令人煩惱的是,安娜理解這個。她知道她想要活下去,她知道她也希望燕子男同樣活下去。她不僅希望別人活下去,甚至希望別人活得更好。

不過她也知道,她希望可憐、愚蠢、糊塗、漂亮的希塞爾先生不要死。他的確是別人。但他不見得非要如此。也許安娜不希望他如此。

她不知道如何表達這個想法——感覺像個自己想要問的問題,可是找不出恰當的詞來包裝以便問出口。另外,燕子男在聽她說,認真考慮她說的事情,可是如果他主意已定,安娜就不知道他會不會推翻某個決定。希塞爾先生是很危險的,他會說。在很多方面。

對這個,安娜沒法反駁。她憑本能知道這點。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

但安娜沒有忘記。

盧布林是波蘭東部一個很大的城市,燕子男的策略是萬不得已不要在這種地方的周邊逗留。他甚至都沒有停下來換掉衣服,直到他們和由肉體、瓦礫交織而成的混亂局面拉開了很大的距離才換掉,那天下午他們迅速越過這個城市危險的半徑範圍。

那天很多事情引起安娜的注意。當天空中殘餘的日光開始匆匆忙忙追趕已經沉入地平線的太陽的時候,安娜頭腦中各種念頭來來往往:疼痛的腳;燕子男藏在醫用包裡的後小截麵包,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吃;各種小小的美麗景象,她已經學會像松鼠般把這些東西藏起來,她知道冬天的荒涼隨時會到來。有時,燕子男會好好地給安娜上堂有關神秘的共生菌的課,像平常那樣,當他逐漸增加教益色彩的時候,安娜就會覺得很有趣。可是,這些觀念的房間當她進去後,無論大小,都絕少空空蕩蕩。

無論在心靈中漫遊到什麼地方,安娜都發現希塞爾先生在那裡。

安娜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會在哪裡睡覺。

安娜不知道完好不裂的簧片是常見呢還是很稀罕。

安娜不知道他會去哪裡——現在她知道了,幾乎沒有人像燕子男和她這樣目的模糊不清——安娜不知道他到了那裡後會做什麼。

但是,主要不在於她好奇。她就是老在心裡看到希塞爾先生——尷尬的圓圓的紅臉,寬闊的胸脯,小心翼翼拎著自己的單簧管、方塊般粗糙的手。她還老聽到他暖心的聲音。

安娜和燕子男很少生火,即便在更冷的月份。他們幾乎不吃需要燉煮的食物,即便經常需要溫暖。隨火而生的光和帶來的關注,肯定是得不償失的犧牲。結果——特別是夏天那幾個月,夜晚比較短暫——他們經常躺在地上就睡了,眼睜睜看著黑暗降臨。

那天晚上,他們在作為邊界隔開相鄰兩家農戶牧場的籬笆邊歇了腳,吃完東西(不幸的是,那天晚上輪不到吃麵包)後,就在籬笆下面安頓下來準備睡覺。

燕子男像往常那樣,翻過身就不動了,可是安娜卻找不到休息時必需的心靈安寧。

正常情況下,她的心就像忙碌的海灘,長達一整天前前後後跑來跑去,四處留下足跡,建築小沙丘和城堡,用手指在沙地上寫出自己的想法、畫出圖標,但是當夜晚的潮汐湧進來後,她會閉上眼睛,讓每波充滿節奏感的呼吸的浪濤淘涮盡白天的成果,不用多久,沙灘就會變得乾乾淨淨,空空蕩蕩,她會飄然入夢。

可是今天晚上,在月光的映襯下,一個男人站在她的沙灘邊。她呼吸的海浪升起,在這個男人的腳踝周圍洗淘著,可是希塞爾先生仍然站在那裡,安然不動,她難以入眠。她輾轉反側,可是做什麼都難以將他從站立的地方撼動。

快睡吧。

問題在於很多最基本的東西,這個猶太人鬧不明白。她對穿著緊繃繃的鞋有著切身感受,如果他不是愚蠢地選擇抽掉鞋帶,他的鞋可能會很合適。他不明白自己所冒風險會招致什麼嚴重後果。而且,他還如此大而化之、馬馬虎虎地交出自己的名字——毫不在意,似乎對他來說分文不值。因為那雙松塌的鞋子,他肯定走得很慢,又把自己的名字扔到風中,像播散種子——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被找到。簡直肯定。安娜知道,被找到意味著什麼。

快睡吧。

這只是假設,他不會碰到麻煩,只是有這種可能而已。白天,當他像流浪般踏進那片林中空地時,完全沒意識到安娜在那裡,安娜甚至懶得費勁把自己藏起來。他知道那些道路小徑的功用和危險嗎?好像他顯然不知道。很可能他只是漫無目的地行走,直到遭遇成千件阻止人們不再活動的事情中的某件事。

他像走進大片凶險的鐵荊棘中的瞎眼老頭。

快睡吧。

可是,縱然出現奇跡,他設法躲過所有這些陷阱,很有可能會逐漸衰弱,不用多久便死掉。顯然,他不瞭解鄉村,缺乏樹根、植物方面的知識,這樣的日子,沒人會拿出自己寶貴的儲備食物獻給一個跌跌撞撞的猶太人。即便用了技巧,耍了小聰明,安娜和燕子男經常出去很長很長時間,連食物儲藏間、櫥櫃以及其他儲藏人類的耕種的食物的地下室裡常見的東西都找不到。他哪裡有機會?一點都沒有。

快點睡吧。

事實上,安娜沒看見希塞爾先生身上帶任何東西,除了那把單簧管和小瓶子。現在他肯定很餓了。過去幾天,他怎麼可能吃上東西呢?安娜知道,食物是種吸引人熬過穿著不合腳鞋子走路苦痛的誘因。其實,她自己很有可能走不完今天的行程,如果不是惦記著燕子男包裡的麵包的話。

且不說這件貨真價實的東西本身,可憐的希塞爾先生隨隨便便從這個世界上被抹掉之前——而這幾乎是必然的——還有機會再體驗到憧憬麵包的滋味嗎?

問題的答案很清楚,沉重地壓在安娜身上,乃至無論多麼平穩的呼吸的海浪,都沒有希望把她衝進夢眠中。

於是,她睜開眼睛,坐起來。

與其說安娜作了個決定,還不如說她明白自己要去做什麼。

燕子男面朝籬笆,蜷著身子在他的醫用包旁邊睡著。不過,好在安娜靈活敏捷,燕子男的傘從經常放的包上掉了下來。安娜只須解開扣子,取出那塊麵包。

很快,那塊麵包就到她手裡了。現在好像顯得特別小,比她記得的要小些。不過這主要是因為相對頭腦中希塞爾先生那個龐大的形象而言。剎那間,她開始想,是否值得為了這麼小量的安慰品費這麼大的勁去實施自己設想出來的計劃。

可是她和燕子男過的這種生活就是一種宣稱建立在「稀缺」的價值上的經驗。有點兒總比什麼都沒有好。

於是,安娜使勁反著回想了遍他們到達的軌跡,立刻從籬笆邊起身去尋找那個猶太人希塞爾先生。

如果停下來想想,她應該知道自己打算做的這件事是個非常可怕的冒險之舉,嚴重違背燕子男的原則,這是給自己招惹禍害,甚至應該明白成功的可能性小得荒謬——所有這些,她的腦子應該很好理解。

然而,這就是生活在絕對舒服和幸福中、毫無事先考慮負擔的孩子的特殊天分。她只知道,到了那裡,在離盧布林不遠的那片林子裡的某個地方,有個非常英俊的男人,她要讓這個人死前最後一次嘗嘗麵包的滋味。

為了再次找到那片林子,安娜花了好大會兒工夫,當她轉過身想看看,自己是否還依然以恰當的角度離開籬笆時,她已經走得很遠,看不見籬笆了。安娜周圍只有草地、原野和山岡,當她最終熄滅了要找到地平線的狂熱想法時,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沒有小路也沒有圍牆的迷宮最凶險。

安娜立刻害怕起來。她以前從來沒有感覺在森林和平原上迷過路,因為她從來不曾在沒有燕子男的情況下做過這種事,但是現在,她別說找到希塞爾先生所在的方向,連燕子男的方向都找不到了。

可是她知道燕子男的格言。你要是待著不動就會被找到,被找到是最大的危險。寧肯失蹤也不要被找到。

安娜選了個方向開始走起來。

可是現在她很害怕,沒有什麼比突如其來的害怕更能說明自己犯錯誤了。

如果你待著不動就會被找到。那是否可以推斷,如果你動起來,就可能不會被找到?這就是她為什麼要走動的原因。為什麼希塞爾先生就不會動呢?自從安娜和燕子男碰到那個猶太人後,他們已經走了很多路——誰能說他就沒有這樣呢?即便她設法找到了希塞爾先生,他們如何原路返回找到燕子男呢?

如果她正好碰到希塞爾先生陷入麻煩怎麼辦?顯然,他不可能長久地置身麻煩之外。她怎麼可能把他從危險中挽救出來呢?其實,燕子男可能已經想出什麼計謀或者方法幫助他了,她可以以自己的方式作點貢獻,可是她想不出如果某頭熊或者狼端著步槍對準她可憐溫柔漂亮的希塞爾先生,她能做什麼呢。

林子裡的樹木呈現在眼前時,模糊了地平線,安娜盯住不放,就像抓住了好消息。沒錯,這些樹是她和燕子男那天早些時候從中走出來的那些樹,沒錯,她走對路了。往前就是前方,往後就是後方。

安娜把那塊麵包緊緊抱在胸前徒勞地保護著,努力在臉上升起一絲微笑,然後快步朝那些樹奔去。

起先,她急急忙忙地向樹林發起進攻,迅速在茂密的排排樹木中穿行。不過,出於必要,為了繞過灌木和樹樁,她開始慢慢地小幅度地糾正路線,很快,她就意識到,要在沒有路的森林裡,保持筆直的行走方向實在是個巨大的挑戰。在極低的樹枝下面彎著腰走過時,她不厭其煩地記住月亮或者星星的位置,可是,即便記住了,這裡樹蔭那麼厚密,出來後還是沒有幫助。幾乎沒有一絲光透進來照在她身上。她想下腳時盡量輕些,一步跟一步,但她總是看不清自己的前後左右有什麼東西,經常踩在一截樹根或者掉到地面的樹枝上,她粗重的聲音好像充滿整個森林。

安娜努力不去想,對那些長著夜眼和厚實大嘴的傢伙來說,自己這個目標簡直太顯眼了。

每前進一步都是危險。

每呼吸一次都是回聲嘹亮的暴露。

藉著風,她聞到燃燒和煙霧的味道。她想從樹林中退回去,想回到籬笆邊,放棄自己的目的,如果能回到某個安全地方的話,可現在連這都不可能了。回去和向前都沒把握。

安娜不走了,在地上坐下來。她內心有個自我焦急地想,也許她可以索性待在這裡,就坐在這裡,安全地待著,等到太陽升起再說。可是,另一個自我,同樣很巨大,質疑在這樣漆黑的密林裡,太陽是否會升起。

這時,她身後左邊,什麼東西在活動。

安娜立刻起身,來不及多想就跑起來。沒有什麼比黑暗中意想不到的動靜更可怕的了,現在,她都能聽見聲音了,從她的身後迅速跟過來,腳步輕快,快速追趕著。安娜使出渾身全部力量,掙扎著向前猛跑,可始終擺脫不了那雙無論在哪裡拐彎都好像會堵住她的長腿。她拚命奔跑,向前伸出一隻手擋開抓她臉頰的樹枝。她多麼希望某個救星從樹蔭上方衝下來,在巨大、鋒利的牙齒扎進她肩膀或者腳跟皮膚前把她帶走,可是她的腳突然踩在地面看不見的東西上,打了個趔趄,那塊麵包緊緊抱在胸前,手指扎進已經不新鮮的麵包中,重重地摔倒在地。

撞在地上的剎那,身後敏捷的腳步聲驟然寂靜。

在突如其來的寂靜中,她聽到遠處傳來沉悶的笑聲,以及彈奏著絃樂唱歌的聲音。這裡木材燃燒的味道更嗆,安娜心中突然充滿洶湧的希望。有人煙。附近肯定有人。

人類是其他人類在這個世界上倖存的最大希望。

在樹林那邊很遠的地方,安娜能看到隱隱約約橘黃色的火苗,聽到有聲音傳來後,腳下又加了把勁,再次跑起來。

「安娜。」這聲音說,她的心像冬天的土塊般凝固起來。

接著,樹木間一根火柴劃亮,閃耀出細小的生命。

在高高的上方,突如其來的亮光中,安娜看見了燕子男幽暗的面孔。

「安娜,」他說,「別跑了。」

安娜最不想的就是哭泣。她臉上的每塊肌肉都疼起來。

「你這是要去哪裡?」火柴的光在燕子男毫無表情的臉龐下方搖曳閃爍,隨時都有熄滅的危險。安娜更希望他立馬抬高聲調,咆哮、暴怒起來,可是他又說了遍,語調跟剛才那句話一樣平緩和氣、字斟句酌。

「你這是要去哪裡?」

安娜沒回答。

正當燕子男在安娜面前伸出長長的、張開的、空空的手時,另外那隻手裡的火苗晃了晃,冒出一股細小的煙霧後就熄滅了。黑暗中,安娜把那塊麵包遞到燕子男手中,然後,在寂靜的黑暗中,安娜開始哭起來。

「你能告訴我,」燕子男在黑暗中第三次問道,「你這是要去哪裡?」

安娜盡量控制著不讓聲音帶上抽泣的哭音,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像燕子男那樣保持穩定平衡。「你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燕子男說,「可是我需要你告訴我。」

在安娜看來這有點像虐待。

「為什麼?」安娜問道,這聲音太接近悲痛的顫音,她並不喜歡。

「因為,」燕子男說,「我需要知道,你到底想回到猶太人那裡去,還是打算離開我?」

如果安娜能看到燕子男那無動於衷的面孔,她可能不會從這個問題中發自肺腑地感到那種傷心的感染力。她沒想過燕子男醒來後看到她走了,會是什麼感受,可這不是故意疏忽。她整個兒就沒想到。

「我不會離開你的。」安娜說,儘管她極力克制,想到燕子男甚至考慮過這種可能性,她的悲傷癒加深重了,「我不會。」

「哦,」看不見面孔的燕子男說,「可你就是離開了,無論你想幹什麼,區別只在措辭上。去找他跟離開我是一回事。只要耍個語言花招,我們就可以說是這個而不是那個。」

安娜還想辯解,可是沒能抑制多久眼淚就出來了。

「你懂我的意思嗎?」

安娜沒法回答。

燕子男讓安娜默默地哭了會兒,然後又接著說了:

「安娜,」燕子男說,「如果我醒來,看到你又離開我,你可別想再找到我。我會說到做到。你懂這句話的意思嗎?」

黑暗濃密得無法穿透,可安娜一時忘情,使勁地點著頭。她本想說很抱歉——是真的——可如果任意放開,她的聲音馬上就會炸裂成彈片。

一聲細細的歎息從燕子男的那個方向傳進這個世界,在離她很高的地方,燕子男說:「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走。」

燕子男藏身的那個黑暗角落在寂靜中讓安娜感到氛圍如此緊張,她都擔心那裡會撕裂開來。

某個地方,安娜聽到有人聚會歌唱。

燕子男的質問好像毫不留情,也不公平——像個陷阱。他知道安娜要去哪裡。如果他不知道,那是為什麼?他就猜不到嗎?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去哪裡尋找每件耐久長用的東西,知道如何把一切化險為夷,他知道一手握著智慧,一手握著危險——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這一切,在這裡質問安娜有什麼用意呢?

安娜拿不準燕子男還會不會發話,或許在她頭頂上方,呢喃般詢問「為什麼」的只是夜晚吹過的溫暖的微風。她盡量克制自己,盡量保持鎮定,可是只要她張開嘴,眼淚就加倍地往外湧。

「為什麼?」她的聲音開始顫抖,很快就又抽泣了,「為什麼?我想你知道!因為他善良,人好,還傻!因為他一個人,還不太知道害怕!因為即便他離開我了,我還是老看見他的臉龐、胸膛和雙手!因為他知道怎麼大笑,燕子男!因為他跟你不一樣!」

爆發過後是片刻縈繞四周的寂靜,但這種寂靜不像緊張的肌肉那麼緊繃——是種荒涼的寂靜。

「沒錯,」接著,燕子男說話了,「我明白。」

安娜幾乎下意識地又把一個小小的餘震拋進黑暗。「別說你明白,除非你真的明白。」

安娜聽到燕子男用鼻子呼著氣。「我明白。」他很肯定地說,雖然安娜感覺很沮喪,很氣憤,可她不禁聽出燕子男的聲音中透著憔悴和疲憊。

即便燕子男溫柔地帶著安娜走出那片樹林,來到柔和的陽光下,安娜的哭泣還是沒有減弱。他們彼此保持著很短的一段距離,一起穿過一片陌生的田野。如果安娜足夠機智,她可能會注意到燕子男的步態有點兒陌生——有點慢,有些緩——可是,仍然像剛才那樣,安娜的眼淚霧濛濛地籠罩住周圍的世界,幾乎完全看不清楚東西了。

很快他們就來到一道從牧場隨意穿過去的木籬笆前。那道籬笆曾經是白的,可是上面的漆早就剝落、起捲了,木頭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該變成褐色呢還是灰色。沿著籬笆走了一小會兒,他們找到一個門。籬笆門昔日古老的手鎖得緊緊的,即便他們把鎖弄掉,顯然,門的鉸鏈仍然銹死了。

在那纖小、疲倦、傷心的小胸脯裡,安娜不解地尋思,這道門和連著的整個籬笆的其他部分有何區別。

就在此刻,跟安娜站在一個古老邊界廢棄門口的燕子男決心已定。

他把安娜輕巧地拎起來擱到籬笆的另一側,接著自己沒費多大勁又隨後跨過去。

沒用多長時間,他們就來到最初安營紮寨的地方。顯然,因為匆匆忙忙要追尋安娜,燕子男疏忽了把長傘放到醫用包上。傘還在跌落的老地方,臥在灌木根中。

午夜長途跋涉的勞累和抽泣的疲憊,弄得安娜筋疲力盡,她很快就睡著了。

黎明開始溜進濃重的黑夜時分,安娜醒來了。

她一個人在那裡。

身邊沒有別人。

看不見那個包和那把傘。

孤孤單單躺在灌木下面的安娜・瓦尼亞任由洶湧的淚水把她從空洞輕淺的睡眠中激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