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陪安娜穿過漫漫長夜 > 一堂動物學課 >

一堂動物學課

一九三九年,德國人從西部推進,蘇聯人則從東部逼近,在東西之間,他們撕裂了波蘭的殘骸。安娜和燕子男在這兩頭帝國野獸的周圍、前後、中間,辛苦地行走著。

第一要務是給安娜弄件鄉下孩子穿的衣服。安娜從克拉科夫穿出來的那件漂亮的紅白相間的裙子跟燕子男的那款三件套西服一樣太體面,如果穿著它進城的話——說不定漂亮得足以激起某種艷羨——但在鄉下穿這樣的衣服可不好。

燕子男的下一課是:

只要有人群聚集的地方,你就應該在大家面前表現得像他們希望的那樣。如果在城市,就意味著要裝出毫不費力就很富足的樣子。在鄉下,你要顯得不像是從城裡來的樣子。

除了穿著,這個原則對打算四處遊走為生的人提出了不少嚴苛的要求。富足不僅帶來大量財富的積累,同時也意味著能單獨住在地面二層以上高大寬敞的公寓裡。什麼樣的城市富裕居民會隨身攜帶那麼多東西呢?在鄉下,除了帶著沉甸甸的大包,沒有更明確的辦法表明你從哪裡來。燕子男帶著那個醫用包的原因就在這裡。不是很大,夠不上顯眼的尺度,可是經過精心安排,他能放進去的東西足以體面地供自己所需。他把包裡的東西裝得非常用心,不僅讓裡面的空間最大化,同時還避免從外觀上暗示裡面的東西快要裝得滿滿當當了。他這樣做既避免好奇者注意,又不被無良之輩盯上。

包裡裝著如下物品:

兩套他們暫時不用的衣服,燕子男緊緊捲起來,使的勁大得連指關節都發白了。有時安娜都納悶等他們需要的時候這些衣服怎麼再度展開。

一本德國護照,一本波蘭護照,兩本護照上的照片壓根兒沒有一張像燕子男。兩本護照藏得很利索,精準、對稱地相對擺放在包的左右兩側。他們在東部地區即波蘭的蘇聯端漫遊期間,燕子男有機會從路邊一個死去的老太婆屍體裡掏出一本蘇聯護照,他又把這本護照放在醫用包後面的邊沿,這樣他的東西除了前面,其他各個方位的側翼都被自己偷來的身份證件掩護著。

一面小小的四方形手鏡,這個主要是燕子男用來刮鬍子的,他差不多隔幾天就用小刀刮一次,通常在天亮前刮。看上去從來沒有刮得痛痛快快過。然而燕子男眾多策略中就有一條是絕不帶著剛刮過的乾乾淨淨的臉進城,免得讓人看出他的外表經過刻意保養。而且,基於同樣的考慮,他決不許自己的鬍子茬兒演變成小鬍子——在那個時代,小鬍子有著極其重要的政治含義。

一個裝著長短不一香煙的小玻璃罐。燕子男討厭煙草味,如果不是非得特意向人們展現某個方面,他會盡最大可能不吸煙。但是,戰爭在繼續進行,香煙不斷增值——可以充當表達善意的象徵符號,也可以用來交換其他必需品。如果他認為很值得,對香煙毫不顧忌的消費可以作為誇耀權力或者影響力的標誌。

這個罐子裡還裝著一小盒火柴,燕子男覺得它比貴重的香煙價值更高,需要用到一根火柴的時候,他捏著的樣子充滿了恭敬和小心,似乎每根火柴都是一件神聖的遺物或者有生命的東西。

一把錫制水杯。波蘭的新鮮水非常豐盛,只須舀一杯,安娜和燕子男到時就不會口渴。

一小塊磨刀石。這是燕子男每晚睡前用來磨尖隨身攜帶的折刀的工具。他例行公事般磨兩下還是徹底磨尖,取決於次日的使用程度。

一塊亮閃閃的銅殼懷表。安娜第一眼看到這東西時熱切地把它貼到耳朵上。在克拉科夫他們瓦尼亞家裡有個巨大的老櫃鐘,安娜對家裡最懷念的一個東西就是那可靠準確又磕磕絆絆的走針的聲音,「滴」聲比「嗒」聲只長那麼一點點。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這隻銅表壞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在那種很罕見的場合,燕子男和安娜不得已要跟別人睡一塊兒時,他會徒勞地給那塊壞表上發條,用來代替磨刀(他更喜歡把刀藏起來不讓別人看到,除非迫不得已要用)。

一支放在小木匣裡的粗重的自來水鋼筆,上端用淡紅色印著大寫字母DWR。這支筆幾乎永遠放在盒子裡,盒子放在包裡。

除了那只包,燕子男外面還隨身攜帶如下物件:

那把黑色大雨傘。不僅在雨天會派上大用場,而且在下雪的月份也會用得著,這樣的月份還很多。燕子男不止一次在波蘭大地上挖出一個小槽口——如果地面足夠柔軟就用手指,如果不夠柔軟就用那把小刀——然後把傘扎進去,他和安娜睡覺的時候拿傘來阻擋飄落的雪。他們經常蜷縮在傘下醒來,沉重的大雪壓得那把黑傘直呻吟,可從來沒倒過。這把傘是燕子男唯一經常遷就舒適的東西。每年氣溫開始逐漸變得真正冷起來的時候,自然,出於需要,他們經常會通過順手牽羊或者其他不夠光明正大的手段,弄些厚大衣、帽子之類的東西,如果能找到,還會弄些合適的手套(燕子男窄窄的手掌和長長的手指幾乎沒有一雙伸進去是合適的)。即便如此,天氣回暖時,他們那些寶貴的冬季奢侈品會被堆成小山拋棄在地上。如果沒有穿壞,是很不容易搬運的——尤其是外套——再說夏天穿著冬天的衣服是顛沛流離最鮮明不過的標誌。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流浪漢,向外人流露出顛沛流離的跡象會讓他們顯得不可靠,對燕子男來說,最可惡的東西莫過於不可靠了。

還有他的折刀。

那副放在柔軟的棕褐色皮盒裡的金邊圓眼鏡。為了看到更遠的距離,燕子男非常需要這東西,但他堅決拒絕在城區以外佩戴。「會讓我顯得太文質彬彬,」他說,「你不能顯得文質彬彬。」在鄉下,燕子男經常取出眼鏡調查前方的地形或者察看遠方不熟悉的人,但每次拿出來使用的時間都很短。

一隻沒有裝酒卻裝了大量白色小藥片的褐色玻璃瓶。開始燕子男不想讓安娜看見這些藥片或者他服用時的場景,可是他服用嚴格規律,每日三次,最後守不住沒法隱藏了。安娜對藥片可不陌生。在她心中,那東西是麻煩的前兆,而不是抵禦麻煩的壁壘。但她從不過問相關情況。現在,安娜已經會分辨他們可以分享的秘密和燕子男極力掩藏的東西之間的區別。如果燕子男當初就不想讓她看到,問又有什麼好處呢?另外,燕子男還在包裡存著個很大的藥瓶以備急需,這個秘密他從來沒有洩露過。為了得到更多的藥,一個大城市他們得回去兩次。

還有錢,如果有的話,當然,幾乎總是缺的。即便有弄到點兒錢的機會,他們也經常不加理會。錢對不太慷慨和友好的人具有某種特殊的影響力,而且容易讓他們變得貪婪。即便最溫柔的農莊主,真心實意允許這位高個子陌生人劈少量微不足道的柴火換取小小的幾塊麵包;即便某個旅行推銷員願意把剩餘的奶酪扔給這兩個傢伙免得隨身帶著;即便正要回家的商販,對這個男人和她的女兒深表同情,很想在分手的時候送給他們一塊當天沒有賣出去的雞肉——如果施捨中涉及錢的影子,聞到錢的味道,甚至想到給錢,他們誰都不會那麼友善。錢把人們分成買家和賣家。燕子男想結識的人,只想讓此人在他們短暫的相識期間成為同志或者朋友,而作為買家和賣家,成為真正的朋友可是件沉重的差事。錢的各種不利遠遠超過它的好處。

除了帶著所有這些東西,安娜和燕子男還要精心維持這樣一種印象,即他們是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在不到一個或者兩個小時前剛剛出門的。

在很大程度上,每件個人物品都是一個穩定的伴侶,可是給一個正在成長的女孩穿衣打扮,即便在最好的條件下都是樁棘手的事,在路上,這事就格外麻煩。燕子男可不喜歡衣服頻繁地換來換去。

最初,那件紅白相間的裙子可以很好地用作城裡人的穿著——基本上城市是要避開的,大多數時間裡那件衣服都被緊緊捲起來放在燕子男的西裝背心和外衣之間。只要你不是恪守誠實,找件適合在荒郊野外穿,並且有足夠空間可供身體在裡面發育成長的簡單、樸素的衣服不會費多大工夫。

當然,等到要進城時,他們就會把那件紅白相間的裙子再次從醫用包裡拿出來,令人絕望的是,這時候衣服已經變小,不適合安娜穿了。而且,有悖燕子男的理性判斷,明知不妥,他還是讓安娜在格但斯克城[8]外待了長達一個小時,自己進城去弄新衣服。

燕子男對安娜的安全問題似乎非常矛盾,特別是跟城市有關的時候。最初他對安娜照顧備至,無論在路上還是休息,在鄉下還是城郊,都要確保證安娜在自己身邊。可是隨著時間慢慢過去,安娜開始明白了他們拿來給生活導航的教訓和原則,燕子男的謹慎開始鬆懈,姑且這麼說吧,開始更加信賴她自己的能力。

當然,這狀態沒有持續多久。世界像只拳頭般把他們圍得越來越緊,一周比一周捏得緊,而安娜一天天長大,一天天長高,身體開始慢慢發生變化,所以,把她帶進城裡還是放在郊外安全的問題變得越來越難以直截了當地回答了。

「你為什麼非要長大啊?」有次,燕子男問道,「真是的,非常不方便。」安娜拿不準他這是不是開玩笑,可是,這樣的拿不準她經常碰到。

說來,安娜的父親就經常開玩笑,不過是很容易理解的玩笑——喜歡張開鬍子底下的嘴巴微笑或者大笑,來慶賀自己的玩笑開得很成功。安娜最大的期望就是從燕子男這裡得到幾絲似有若無的微笑的碎片。

可是安娜抱怨她的鞋漸漸變得越來越小時,燕子男根本就不微笑。對燕子男來說,鞋子是個特殊又艱巨的難題。

燕子男穿著雙結實的木頭和皮革做的靴子,可以讓他的雙腳全年保持溫暖、乾燥和強健,當他要現身城市時,會開心地花上半天時間將它們打得光亮,沒有人聰明到看得出來。由於持續跟粗糙的路面接觸,靴子漂亮的後跟墊底已經開始磨損變圓,不過似乎只有安娜注意到了這點。

儘管從燕子男領著安娜走出克拉科夫城的那天開始,她就穿著那雙閃亮的小紅鞋——想來對任何嚴峻的旅行而言,這樣的東西都很不合適——從那時開始,冬天很快就逼近了。幾個星期後,燕子男設法在一個小村裡給她找了雙不錯的靴子,可是因為穿的時候就有些小,到年底時,已經開始夾腳,簡直不堪忍受。如果必要時脫掉靴子,等她再穿回去時就已經很勉強。不管他們穿過多少雙靴子,這個問題似乎都沒有平息的勢頭。

「你幹嗎非要長大啊?」燕子男又問了。

小女孩鞋子的傷心事給燕子男稜角分明的臉上貢獻了好幾條皺紋,好像後來找到的每雙靴子皺巴巴的舊皮革的樣子都有傳染性,即便鞋子被扔掉了很長時間,還是在他臉上留下揮之不去的印記。這個,安娜不難看到。

不過,安娜看待這種傷心的方式就像樹幹抬頭看自己樹上葉子的感覺——她理所當然認為那是自身自然成長的結果,可是她永遠看不到自己賴以成長的那個深厚、濃密、龐大的根系。

安娜有所不知:

在小刀、懷表、玻璃瓶、藥片的陪伴外,還有個不離不棄的夥伴跟他們一起同行。燕子男用白棉布把它裹起來收在一個小包裹裡,在那只醫用包裡安全地待著:一隻小小的硬硬的綴滿珠子的手工嬰兒鞋。

安娜不知道有這只鞋子,因為自從他們一起行走以來,燕子男幾乎一次都沒有拿出來過,而且即便拿出來,也是安娜睡著後過很長時間才取出來。即便這樣,燕子男還是老擔心因為自己不停地滿世界遊走,每顛簸一次,那些粉紅色、白色、金黃色的小珠子都可能被震掉,其實,反而是每次打開包裹檢查鞋子是否受損把那些珠子扯鬆了。

當然,安娜知道的部分也沒有錯——自己沒有合適的鞋子可穿,這個非常真實、非常現實又始終解決不了的問題,給燕子男帶來了非常真實、非常現實的悲傷——不過,她不知道的那些事同樣是真的:燕子男之所以悲傷是因為如果他不主動去想小女孩的鞋,就不會想起小女孩的鞋。

這就是燕子男出於感情挑選攜帶的全部東西。不過,還有另外一件隱秘的東西,燕子男和安娜出於需要帶在身上的東西:

在燕子男那只醫用包的最底部,必須用雙手刻意尋找才能摸到的地方,有把很特別的七發左輪手槍,另外還有個裝著子彈的小硬紙盒。

那些年來,隨著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古怪和戾氣十足,燕子男研究這種環境下的求生策略時可謂極度謹慎。他有太多忠告可以傳授給安娜,隨著時間推移,這些忠告逐漸勾勒出若干支配自己策略的指導原則的輪廓來。

首要而且可能是最重要的原則是:

人是危險的。在某個地方聚集的人越多,這個地方就變得越危險。這個原則同樣適用於大樓、道路、小鎮和城市。營地、工廠這些似乎在荒郊野外隨處冒出的地方尤其如此。燕子男只要看到地平線上出現煙囪都會躲得遠遠的。

指導燕子男的第二個原則是:

人類是其他人類在這個世界上倖存的最大希望。在某個特定的地點、特定的時間,除了自己,當他人的數量接近一的時候,獲得幫助的希望就會以指數級增長。

當然,燕子男一直小心翼翼地製造著新認識的人對他們的第一印象。他從不首先對陌生人開口,寧肯讓他們先暴露自己的語言和口音,一旦暴露了,很少有燕子男不能應對的情況。至於跟他們自如交談,那還需要等很久之後。

大多數時候燕子男都是非常謹慎的。大多數時候他不會輕易相信他們沒有給出的東西。如果相信了,他往往都從不友好或者敵對的角度來接受。但是,因為有燕子男在身邊,安娜學會了對靈活的長手指頭保持警惕的習慣。

不過,燕子男不喜歡接受——他更喜歡說和聽。

燕子男是個談話大師,善於根據每個新結識的人的個性特點尋找和擔當最佳的角色定位,無論到頭來那人可能是什麼。對有些人,他只微微地點點頭,根本不會開口說話,對別的人他可能會不動聲色地估量說什麼話,這位新結識的人可能感興趣。他還會在某個精心選擇的時刻問個簡單的問題,讓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轉而變成滔滔不絕的旋風。對有些人,安娜注意到他終於開口,令人難以置信地講起粗糙編造的自己的往事,沒有兩個故事是一樣的,甚至特別一致。

安娜最喜歡這些故事了。

有時燕子男的話頭講起來會連續佔用白天大半的時間,有時連半個鐘頭都不到。不過,無論他跟這些陌生人交談花多長時間,安娜發現,多半時候,不管燕子男多麼想讓人告訴他更多東西,他卻從不主動索問。

還有個忠告:

直接向某個人要某個東西,是確保他不會給的最簡單的辦法。更明智的辦法是,讓人看到一個有此需要的朋友。

最初,在這樣的邂逅中,燕子男不讓安娜說話。他頻繁地拐彎抹角提到安娜,有時甚至直接向她問些問題,不過這些問題都是精心計算提出來的,好像有答案似的,而安娜自己心裡明白根本沒有答案。她知道這個規矩——燕子男是河岸。她會沉默不語,燕子男則聳聳肩,歎口氣。「她今天有些害羞。」

這倒正合安娜的心意——直到有天燕子男跟一個卡車司機說她母親把這孩子扔給他後私奔了。

「可憐的姑娘。」卡車司機愁眉苦臉地說,可安娜卻表示懷疑。母親沒有拋棄她。母親絕不會幹出這種事,安娜聽燕子男這樣說了後非常震驚。

「沒有!」她委屈地說。

在那種時刻,這話好像也算不上什麼特別大的冒犯。燕子男笑了笑,沖卡車司機搖搖頭,然後又說:「沒有,當然沒有,寶貝兒。爸爸這是開個玩笑。」可是等卡車司機走了,消失在地平線,燕子男就轉過身,目光有些陰冷。

「你為什麼要那樣?」他感覺受到傷害了,而且很生氣,安娜卻解釋說,她媽媽很漂亮又善良,絕對不會撇下她不管。如果說燕子男的面部表情還沒有完全柔和起來,至少在他眼睛非常非常深遠的某個地方開始閃爍起一絲溫暖的光來。

「可是,寶貝兒,」燕子男說,「難道你忘了?你說的是安娜的媽媽。」

安娜確實忘了,這個疏忽帶來的尷尬驅散了她的煩惱。「哦,寶貝是有很多媽媽的,我一個都不認識,我不可能每個都記得清清楚楚,只要你說媽媽,我都會想起安娜的媽媽,那是不對的,我才是安娜。」

燕子男在安娜對面落滿灰塵的路邊輕輕地坐下。即便這樣,安娜要想看到他的臉仍然需要伸長脖子向上仰望。

「我能跟你講件事嗎?」燕子男說,他的聲音平常都是很柔和的,但現在既柔和又溫情脈脈。「我非常想念我們的那些朋友,他們每個我都記得,所有那些在路上遇到,在小茅屋的火爐前說過話的人們。真的很想念。有時入睡前我會想起其中的某位,有時正走著路的時候想起誰來,我很長時間沒有想到過的某個人,這會讓我很難過,想知道他們還好不好。你知道為什麼嗎?」

安娜皺起眉頭。「為什麼?」

「因為那都很真實。一切都很真實。僅僅因為我告訴他們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跟他們說了壓根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這並不意味著弄虛作假。我們還是成了朋友。我仍然惦念他們。」

「可你在撒謊啊。撒謊是不好的。大家都這樣說。」

燕子男往後靠過去。「你用法語怎麼說『鳥兒』?」

「Oiseau.」

「用德語呢?」

「Vogel.」

「用俄語呢?」

「.」

「你這裡有撒謊嗎?」

「沒有,我發誓!你也是這麼說的!」

「我知道是這樣說的。問題是,我想要教你一整套全新的語言。我的語言:路語。在路語中,每個東西都有不止一種說法。這是非常微妙的。在路語中,如果你說:『母親把我扔給謝爾蓋・格裡戈羅維奇,自己跑了。』你很可能是在說:『我母親走了,現在我跟我的燕子男在四處流浪。』你也可能在說:『我記不得母親了,想起她我就傷心。』把什麼東西翻譯成路語是很簡單的,可是要把任何東西翻回來卻是非常困難的。」

安娜希望這番話沒有道理。不過,以她的努力所見,還是不禁從中看到有邏輯。

「講路語跟撒謊有區別吧?」

「它們的區別很大。用路語是沒辦法撒謊的。」

這話也能自圓其說。「『燕子男』就是用路語說的,對嗎?」

燕子男點了點頭。

「別的任何東西你都是用路語跟我說的嗎?」

「不是。」

燕子男又起身開始行走了,安娜跟在後面。此刻,曾經從河岸氾濫而出的洪水開始在她的胸中靜靜地打轉了,被收斂在燕子男製造的完美無缺的小池塘裡。

安娜差不多認定他說的是真的,儘管如此,安娜仍然納悶「不是」在路語裡是什麼意思。

安娜是非常早熟的。

安娜和燕子男從來沒有跟他們遇到的人發生過麻煩事。當然,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這樣一個事實,他們幾乎只見那些自己想見的人——可以納入燕子男龐大目錄的新朋友。在極少數情況下,他們會偶遇不友善的人 ,不過那些人大多都很多疑,或者被欺騙過,只想獨善其身,不讓人打擾。燕子男一旦偷偷從他們身上獲取了自己需要的不管什麼東西,再滿足他們就很容易了。

但是,還有另外一類人,放進燕子男的認識體系裡不適配:

士兵永遠不大可能提高人們存活的概率。

隨著時間的流逝,安娜開始看到的士兵越來越多,不僅在十字路口、邊界關卡和城門口,而且在田野穿行和森林裡睡覺的時候也都會碰到士兵。

過了某個時間節點後,已經很難找到新朋友可以相識了,因為他們中間全都是士兵。

燕子男這樣解釋他們:

「那些人看著像年輕人,對吧?其實不是。從西邊來的那些人——他們全都是狼。從東邊來的全都是熊。他們把自己偽裝成年輕人,因為那樣在有人類的地方,比如公路和城市出沒會更容易。你能想像一匹狼駕駛一輛汽車時有多麼可笑嗎?

「那些狼和熊,根本沒有哪個像人類,如果他們能找個理由傷害你,他們是絕對幹得出來。他們上這裡來是想讓全世界遍佈像他們那樣的畜生。他們全力以赴佔據盡可能多的空間,他們幹掉人來霸佔空間,你隨時有可能成為他們幹掉的人。

「當然,還是有躲避的辦法。如果你能讓他們中的某位琢磨,你跟他一樣不是人類,而是偽裝成的狼或者熊,他們就可能會放過你,讓你進入安全區域。這個手段非常管用,只是對付熊要比對付狼更容易見效。我來告訴你為什麼。

「狼根據自己的本來面目確定自己的身份。他們喜歡成群結伙,只有像他們的狼才能被接納。他們打量四周,尋找同夥來確定自己是什麼種群。如果團伙中有不少大狼,他們就會心裡對自己說:『我肯定很大!』如果群落裡的狼全是紫色的,狼就會很快確定,不管自己的皮毛是什麼顏色,認為自己也是紫色的。你可能會希望,某天,整個群落裡的成員開始看到自己周圍全是善良的好狼,但現在狼棲居的群落已經非常殘忍和暴躁了。不過,狼的錯覺在於:他誤把自己當朋友了。

「熊的錯覺要更特別些,不過你要是弄明白了,更能輕而易舉地加以利用。熊跟狼不同,不會以那種認群的方式來確認自己。熊不會認為自己是一個群落。熊是喜歡單過的動物。它們把自己看作橫跨半個地球的巨熊。它們知道,熊是什麼樣子,不會通過看別的熊是什麼樣子,而是要看那個巨大的環球熊是什麼樣子來決定。如今熊賣力折騰,並且宣稱為自己是頭熊而感到自豪。所以,讓某人相信你在發揮作用,而且很自豪,要比讓他相信你像他一樣既殘忍又憤怒容易得多。」

「為什麼?」

「狼對別的狼絕不會殘忍和乖戾。如果你不會殘忍、暴躁地對待它,你也不像狼的話,怎麼可能說服一匹狼讓他相信你是一匹殘忍、暴躁的狼呢?」

這個問題提得好。

「讓你來說服一頭熊讓他相信你更像他而不像狼要容易得多,但是,無論碰上哪種情況,如果我沒跟你在一塊兒,你都要不惜一切代價避開士兵。他們很危險。這些人除了傷害你什麼都不幹。」

「可是我怎麼知道一個士兵是一頭熊還是一匹狼呢?」

「一般說來,熊穿著褐色外套,狼穿著灰色外套。」

「沒有穿紫色的嗎?」

「沒有穿紫色的。不過,只要穿戴任何紅色衣物的人都要躲開。狼和熊裡的公爵以及長官總是喜歡在身體某個部位穿戴點紅色。」

「哦。」

安娜不禁想起她在克拉科夫第一次見到燕子男時,他打的領帶就是紅色。開心的時候,每當安娜想起這個,覺得那肯定因為他是個公爵什麼的,說不定是個王子呢。安娜喜歡聽他給在大路上、小道邊碰到的人們講自己的故事,但她知道那些故事全是用路語講的。她不知道用別的語言講起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某個特別煩惱的時刻,安娜想起燕子男的紅領帶,納悶狼群首領為了給一個人類的小姑娘設下如此深邃的陷阱得要多麼殘忍和暴躁。

但是,安娜瞭解她的燕子男,無論他是什麼樣的人,都不是暴躁的人。

不過,安娜還沒有見識過他的殘忍。

那年頭到處都設邊界。燕子男更想盡可能避開這種地方,可是你如果走得足夠遠,無論朝哪個方向,最終都需要穿過某個邊界。非得如此不可的時候,他們寧肯從士兵身邊經過而不要被看見在偷偷摸摸地趕路——最好,燕子男說,出現在你想出現的地方,如果你將要被抓住的話。最好不要冒險被看到是因為他們認為你在幹什麼。

燕子男過關卡的策略比他找新朋友的策略控制得更加嚴格,在這樣的表演中,安娜發揮著一個不可或缺的角色。那段時間,為了提前為某次計劃好的邊界穿越行動作準備,兩個人會花很長時間搜索附近的森林和農場,以便找個小小的甜甜的東西讓安娜帶著。蘋果是個理想的選擇,可惜只能在特定的月份才能找到。不過,任何甜甜的又自然而然的東西——一把櫻桃或者野草莓——都可以。

冬季,什麼都不生長的時候,他們就盡量不過任何邊界關卡。

寒冷的冬季,萬物枯萎收縮,包括邊界及其小小的缺口。

如果安娜和燕子男需要狼那邊的士兵放行通過,他們就會多花些時間精心準備,穿戴上城裡人的行裝。如果士兵是熊,他們就保持走路的那套行頭不變,但是不管碰到哪種情況,在接近關卡的時候,安娜都會走得比爸爸稍微落後些,漫不經心地吃著自己的甜東西。她不會說話。

往往要從兩個士兵中間通過,過境儀式中第一個而且也許是最關鍵的部分是燕子男選擇跟哪個士兵說話。因為這個原因,他更喜歡設立在距離樹木植被不遠或者公路彎道處的關卡——如果穿行的距離太長,燕子男還來不及跟士兵們打招呼,他們就會被看見,那麼就會失去選擇的機會。如果距離太短,燕子男的大高個會讓他們高度警戒。

他從來都不會花很長時間確定自己更喜歡哪個士兵——其實只要數秒工夫——穿越熊控制的邊界時,他不能戴著眼鏡來作諸如此類的決定。等他選好了,就會面露微笑,眼睛正視著自己選擇的士兵,舉起手不帶主觀色彩、友好地招一招。

毫無例外,他獲得的致意招呼都簡短敷衍,有時甚至厭煩倦怠。從來沒有士兵報以跟他自己同樣的微笑。多半時候,回應中會夾雜個簡單的「Papiere,bitte[9]」。如果碰到熊兵或者特別願意費工夫的狼兵,會說句「Dokumenty[10]」,用俄語或者波蘭語說出這個詞。燕子男對這種略微帶點敵意的開場毫不計較——甚至更喜歡。人們(包括偽裝的野獸)覺得自己改變主意的時候,會對他們作出的決定顯得更加沉著自信。

通常,這個——毫無修飾的一兩個詞——就是燕子男得到的全部信息,供他選擇某個地方的特色口音,但是他非常在行,會稍頓片刻,自言自語地咕噥著,開始在自己帶的醫用包裡翻騰。

「哦!」他會用士兵的語言和口音說,「護照,護照,護照……」其實他很清楚那本適用的證件放在哪裡,但好像就不想把手搭在那東西上,最後士兵毫無例外地問他,「你是德國人?」或者「你是俄國人?」

正是從這些穿越邊界的經歷中,安娜的頭腦像撿麥穗般逐漸確定,世界上所有的熊都來自俄羅斯,所有的狼都來自德國。

問到這樣的問題時,燕子男會拿出一本盜用護照,閃露出鎮定得意的微笑。這種時刻沒有一次不把安娜嚇得毛骨悚然。這也許是整個互動中最脆弱的環節,安娜非常清楚,他本該選擇看看這本護照的裡面——這是這個流程中再自然不過的接下來要採取的步驟——然後「他」將輕而易舉地暴露整個騙局。

把握護照從燕子男往士兵手中轉交的時機非常關鍵。遞交護照接受檢查之前,他就得開始問問題,這樣士兵在打開之前就會回答問題,可是他擔當不起顯得隨隨便便的樣子。

「你是,」燕子男會問,「哪裡人?」每次這個問題都聽上去傲慢無禮,強人所難,好像率先提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有點不得已如此的味道。

從士兵嘴裡無論說出什麼城鎮或者地區的名字,燕子男都會雙眼驟然瞪大,還會不由自主地發出由衷、真心和意外驚喜的大笑聲。那樣的反應只會出自真正的老鄉——當你站在平生離家鄉最遠的地方,聽到那個心愛的地名時才會表現出這樣的驚喜。

起先,安娜不敢相信,他的謊言以假亂真簡直到了天衣無縫的地步。畢竟,安娜親眼見識了他在聽到林道、扎賴斯克、馬哈奇卡拉、奎德林堡、格雷芬海尼興、姆格林、蘇爾[11]這些從遠方飛來的陌生詞語時,都表現出差不多同樣的喜悅和驚訝,以她對這些詞語的熟悉,它們同時可能還代表著最遙遠的天宇中的星辰。但是,她很快就領悟到這根本算不得欺騙。

撒謊行為是試圖為現存世界蒙上一個薄紙般的替代品,以讓它看起來更符合你的目的。但是燕子男無須世界迎合他。燕子男可以讓自己適合任何讓他喜歡並認可其存在的世界,這正是以路語為母語的人與生俱來的能力。

他們穿越邊界行動成功的基石在於,燕子男從不直接說自己來自士兵說出的那個地方。人們(包括偽裝的野獸)覺得自己改變主意的時候,會對他們作出的決定顯得更加沉著自信。

燕子男沒有只說出一個簡單的謊言,而是滔滔不絕地發出一系列問題和讚賞。

「為什麼他們不能在這兒像在家裡那樣釀啤酒呢?」他會說,「即便給我一杯貨真價實的陳啤,我都不會拿老家的啤酒來交換。」就算這位士兵不喜歡啤酒(可又有哪個年輕人不愛呢?),也沒人否認自己家鄉的特產是最好的。

沒準兒他會說:「那條列寧老街怎麼樣了?」 在整個蘇聯,幾乎沒有哪個小鎮沒有一條叫列寧街的路。

或者,「哦!」他會大聲喊叫,「我太想念今年Weihnacht的Platz[12]了。那可是每年最美麗的時候。」

哪個德國小鎮上沒有一個廣場?哪個廣場不會為了過聖誕節而濃妝艷抹地裝飾一番?聖誕節來臨之際,哪個年輕人不想家,而他卻漂泊在外,行進在上帝遺棄的波蘭的某個荒野?

不用多久,燕子男便從士兵那裡收穫到微笑和贊同,看到這一幕,安娜就清楚該到她開口的時候了。

「爸爸?」安娜說,燕子男起初會不予理睬。

「等等,寶貝兒。」

然後安娜會等上片刻,給他足夠的時間把士兵重新拉回剛才的談話中,但時間不會長到讓他被某個具體細節難住的地步。接著安娜又會問:「爸爸?」這次,燕子男會轉身在她旁邊蹲下來,向士兵們露出歉意的微笑,然後說:「怎麼了,寶貝兒?」安娜便會向他提個問題。

「戰士也喜歡吃草莓嗎?」

他們完全是無意中想到這個問題的。最初,這個招本來只是讓安娜默默地向士兵舉著蘋果,但是他們首次穿越一個邊界的時候,安娜在最後時刻害怕起來,拿不準狼和熊以及其他野獸到底會不會吃水果。

於是,她就發問了,最後發現效果無比神奇。

燕子男回答道:「哦,寶貝兒,我想他們肯定會非常喜歡。」

安娜開始跟燕子男漫遊時,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小,燕子男教她如何像更小的女孩還在做的那樣,用自己展平的手掌撥開臉上稀疏的絨發。她會把甜果先舉給第二個士兵——爸爸還沒跟他說話、沉默不語的那位——然後再遞給另外那位,他們滿嘴甜絲絲的,似乎想不起把護照還給燕子男前看一眼。

安娜和燕子男就這樣用野果把野獸們馴得服服帖帖。

不過,安娜和燕子男同行的大多數時候,都沒有碰見陌生人或者通過邊界的哨兵,而是在波蘭大地上穿行。

波蘭,雖然(或許在某種程度上是因為)備受屠戮,仍然是個非凡的神奇國度。世上的一切在波蘭無不存在,而且以古老而默默的方式存在著,在某種意義上甚至超越了自然。安娜從所有看到和瞭解到的新鮮事物中體會到了莫大的樂趣,再說燕子男又是個出色的教師。沒過多久,她就能背出他們經過時觀察到的絕大多數形形色色的樹木和植物的學名了。她很快就從蔓延生長的各種植物裡選出自己最喜歡的。

完全拜燕子男百科全書般的知識所賜,他們才沒有在荒野中餓死。當然,適應是需要時間的。安娜更喜歡有人像朋友般拿來麵包和肉相助,但是沒有的時候,燕子男非常清楚哪種根莖是可以吃的,哪種漿果是安全的,哪種水果會結出好堅果或者種子,哪種葉子在嘴裡會留下甜味,哪種是苦的,時間久了,一兩個星期過去,除了波蘭的東西什麼都不吃,這也漸漸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

森林好像激發出燕子男身上導師的潛力,在那些不斷生長和活躍的東西格外茂盛的地方,他說的話最多了。

不過,有時在山岡和平原上,他們甚至一兩天完全不說話,並排保持五十或者一百碼[13]的距離,穿行在還帶著露水、高高的綠草地上。燕子男從不叫安娜靠近些,從不斥責她走散了,在生氣或者疲憊、餓了的時候,她有時會想,如果索性換個不同的方向走掉,永遠不回來,燕子男是否會注意到。

當然,即便安娜生氣的時候,這種憤恨的推測都不會持續很久。不管什麼時候地平線上冒出一縷煙來,或者電機的聲音乃至什麼響亮的聲音傳到他們的耳朵裡,燕子男都會迅速撤退到側後方,跟安娜匆忙跑到他身旁的速度幾乎一樣快。

如果森林讓他變得好為人師,山岡和平原讓他喜歡沉思默想,那麼最讓燕子男感到開心的就是濕地了。

波蘭東北部是一個佔地超過六百英里[14],由遍佈的湖泊、河流和沼澤構成的巨大網絡體系,他們經常以完全不成比例的頻率重返這片區域。

當然,對他們來說,去那裡存在顯而易見的巨大風險——對徒步行走的人來說,沒有什麼比腳更重要的了,而且幾乎沒有什麼比永不乾燥的濕地對腳造成的暗傷更危險。因此,他們經常在海拔更高、點綴著若干沼澤的林地漫遊。只有到了這樣的地方,燕子男才會完全因為感到愉悅才停住行走坐下來。

那裡飛鳥成群地集結,燕子男喜歡看飛翔中的鳥兒。安娜也開始學著分辨各種鳥,但只是像朋友那樣借助它們最通用的名字來分辨。燕子男即便知道它們的學名也不會使用,他是為了讓安娜欣賞而不是學習研究才指給她看的。

那裡還有魚可抓,很少有別人會碰到他們。他們最美好的幾天時光,就是在這些濕地上度過的。燕子男領著安娜離開濕地的時刻總是讓人很難過。

在那麼一天,他們同行的第二個冬天快來的時候,在爬上又離開那些低窪的濕地時,由於厭倦加上害怕即將來臨的寒冷,安娜終於問了個在腦子裡困擾了好幾個月的問題。

那天,燕子男在安娜前面走著。事實上,安娜不喜歡濕地的程度就跟她的燕子男喜歡濕地一樣強烈——靜止的湖裡有股什麼味道,她覺得完全難以接受——但儘管如此,她仍然走得慢慢騰騰,希望在這裡待的時間盡可能長些,好像單憑在濕地裡待著就可以抵禦即將來臨的寒冷。至少她心裡對自己這樣說。事實上,她沉默寡言與其說跟寒冷或者濕地有關係,還不如說跟燕子男本人關係更大些。

即便在正常條件下,安娜都不見得能徹底弄明白,燕子男是不是跟她一樣的人類。他冷靜得有條不紊,做起事來好像世界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安娜最想知道他在想什麼的時候,卻是她最不可能瞭解的時候。

可是在濕地裡,燕子男卻很放鬆。在濕地裡,燕子男更接近安娜知道如何理解的那種東西,這是她最渴望的。她早就放棄了根據自己以前認識的人來類比對號描述燕子男的做法——事實上壓根兒就沒人像他——但安娜還是想知道藏在所有那些長長的手指、胡茬兒和路語後面的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安娜想知道,他的心在講什麼語言。

於是她放慢步子,衝著燕子男的腦袋後面開問了。

「燕子男?」她問道,「我們這是去哪裡?」

燕子男站住,回過身。他沒有立刻回答安娜。

這個問題好像意有所指,想強調安娜的疲倦——畢竟,到現在,他們已經徒步行走了一年,而且沒有停下來的跡象——然而事實上,雖然安娜表面上看起來很天真,其實心裡有底,他們的漫遊是有方向的。燕子男對他們應該朝哪裡前進總是有些非常具體的想法,而且在決定他們的方向時總帶著權威感。更重要的是,他在作決定的時候完全明確,而且全身心投入,甚至當那些決定會帶他們靠近某些城市或者穿越關卡的時候,都是如此。

如果沒有什麼目的地或者計劃,這個怎麼解釋呢?

這個問題讓燕子男措手不及,但也許並沒有感到意外,沒花多長時間,他就給安娜找了個答案。

「哦!」燕子男說,嘴角浮現出一絲隱秘的微笑,「很高興你問,我一直想告訴你來著,但是我沒把握你的年齡是否足夠大,能不能讓你知道。」

「我已經夠大了。」

「真的嗎?」燕子男挑起眉毛。

「當然了,告訴我吧!」

「好吧,」燕子男說,「你和我在執行一項具有重要科學意義的使命。」他故意說得很嚴峻,安娜腳上的疼痛頃刻間在瘋狂的自豪感中一掃而光。

「我們?」

「是的,我們。你知道什麼叫瀕危物種嗎?」

「不知道。」開始,安娜對自己說出不知道很難為情,但是現在,她看到了在求知上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再說,一般人不大可能知道燕子男知道的一切。

「物種是指某一類動物,」他說,「說某個物種處於瀕危狀態,意思是說由於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他們幾乎快要所剩無幾了。」

「哦。」安娜說。真叫人傷心。「我不喜歡那樣。」

燕子男搖著頭。「我也不喜歡。這就是我們出現在這兒的原因。我們國家有一種鳥,特別稀少,它們處於非常非常危險的狀態。現在僅剩一隻了。我想挽救它。狼和熊不顧一切地想找到這隻鳥,因為它的味道非常可口,而且因為是最後一隻,他們認為,不管誰吃了那隻鳥,都會變得非常非常強健。」

安娜覺得這好像特別不公平,在某種意義上是個跟個人特別有關的問題。她非常清楚,狼和熊憎恨人類,但這似乎是萬物的自然秩序——她熟悉的每個故事裡,野獸都是人類的敵人。可是要把某種東西徹底消滅……

「居然僅剩一隻了啊!」她說。

「沒錯。狼和熊把別的全都吃了。我要確保最後這隻鳥兒安全無恙。」

「哇。」

燕子男點了點頭。「找到可沒那麼容易,我們的鳥兒——它非常羞怯。可是如果你知道它在身後留下的痕跡,追蹤起來也不是特別艱巨的任務。這是你和我超越熊和狼的優勢:他們的武器是牙齒和爪子——」

「還有手裡的步槍。」步槍成為安娜穿越邊界時格外著迷的東西。她以前還弄不清那些槍是做什麼用的,但是現在,她非常清楚那些東西很危險,而且每個士兵都有一把。

「還有手裡的步槍,」燕子男表示同意,「但我們的武器呢?我的武器是知識、觀察力、耐心和時間,只要給我們足夠的耐心和時間,我們的武器終將獲勝。」

這點當然沒錯。安娜雖然不知道這話的確切含義,但聽上去很有智慧,所以,她也點了點頭。「是什麼讓這隻鳥如此特別呢?」

燕子男深深地歎了口氣。他好像第一次對安娜的問題感到有些厭煩了。安娜不禁納悶,是不是她的問題太顯而易見或者太晦澀了。

「是什麼讓它如此特別?」燕子男說,「它是一隻鳥。一隻會飛會唱歌的鳥。如果熊和狼可以為所欲為,將沒有一隻鳥可以完全像它那樣飛翔或者歌唱。永遠不會。難道還要比這更特別嗎?」

安娜聽了沒回答,但她搞不清到底是因為答案太明顯還是太晦澀了。

「你能幫我讓它活下去嗎?」

什麼都阻止不了她。安娜瘋狂地點著頭。「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我不認識它留下的痕跡啊?」

燕子男點了點頭。「我會教你的。總有一天會教你。現在,首要任務是確保你安全,確保活著。如果沒有人能確保那隻鳥兒安全,那麼狼和熊就肯定會抓到她。」

「好的。可是你也要確保安全,行嗎?而且還要活著。」

燕子男莊重地點了點頭。「好的。」

燕子男轉身走向大路,走了片刻後,他越過肩膀回頭大聲說:

「你的鞋感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