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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1975-1979年_景洪東風農場-彌渡-上海 04 牆內的莊周

或許是被家務事分了神,常植道在一九七五年的最後幾個月不那麼惹人嫌了。他不再召集傍晚的臨時會議,大家一週六天上山幹活,中午和傍晚回宿舍休息,日子過得波瀾不驚。

一九七六年的春節,謝斂收到家裡寄來的鹹肉和一罐豬肝酢,和知青朋友們分吃了前者,把後者給了老芮。豬肝酢是麗江一帶的食物,豬肉、豬腸和干蘿蔔絲一同發酵後的特殊酸味,一開罐就竄進鼻腔,深入肺腑。老芮感歎,好多年沒吃這個了。看到這個,才想起你我原本是老鄉。你們謝家在大理州待了兩代,感覺都快變成那邊的人了。

謝斂說,待再久,原先是哪裡的人,也不會變。

老芮感到他的話有深意,便問,你指小傅?

謝斂不置可否。老芮自覺是長輩,要給他一些提點,便加重了語氣說,你不要和知青處對象啊,她們現在當然覺得你好,怎麼說你也是正式職工,又不用做那些苦活。可將來萬一有一天,國家一聲號召,從哪裡來的回哪裡去,你到時候就是路邊一根草啊!

「一根草」的比喻並不好笑,謝斂卻笑了,邊笑邊說,為什麼是「她們」,說得好像我多吃香似的。

老芮說,有沒有吃香,你自己清楚。

其實老芮也納悶,謝斂就算模樣挺括,那也只限於他不動的時候。一走路,明眼人都會在心裡給他打個叉——是指作為對象。而四連的兩個上海姑娘對他,看起來不只是朋友那麼簡單。當然了,作為朋友,謝斂絕對沒話說,誠懇,踏實,說一不二,還體貼。這個年輕人最近笑得多了些,他黧黑的臉帶著笑容的時候,有種蕩人心腑的魅力。老芮覺得,那是甲馬紙的妖異在謝斂的眼睛裡閃啊閃。自從謝斂說他「好了」,老芮的心裡總是有點虛。這麼個非比尋常的人物放在身邊,將來不會惹出什麼事吧?

怕什麼來什麼,到了七月頭上,出了樁事。

最先發現異常的人,是安紅石。她睡覺不算沉,有一天夜裡朦朧醒來,發現傅丹萍不在床上。安紅石忍不住摸手電,看表。她的手錶是南下帶的唯一值錢事物,上海牌。媽媽一個月的工資。安紅石還記得媽媽把手錶解下來扣在自己手腕上時,皮表帶還帶著媽媽的體溫,她當時幾乎有些反感。現在想來,好多情緒都任性得不可思議。

手電光下的指針是十一點多。大半夜的不睡覺,難道是和人幽會?安紅石決定不給自己添堵,努力再睡。可是偏偏睡不著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聽見門響,只好繃著裝睡。傅丹萍輕輕上了床,不久,她的鼻息變得綿長。安紅石很想再看一眼表,強忍住了。最後不知過了多久,她也睡著了。

早上醒來,安紅石的心頭窒悶。她想問傅丹萍,你昨天晚上去了哪裡,又怕答案和自己預期的一樣。當晚臨睡前,安紅石喝了滿滿一搪瓷口缸的水。

按計劃被尿意憋醒的夜半,安紅石朝傅丹萍的床上望去。垂著的蚊帳形成黑幢幢的陰影。那裡面沒人。接著她意識到,外面在下雨。

雨季如期而至,和之前每個夏天一樣。嘩嘩的雨聲讓安紅石條件反射地想起漲水的猛龍河,不覺對深夜外出的傅丹萍有些憂心。一個念頭跳出來:如果是去找謝斂,倒是不用過河。

電筒和手錶告訴她,此刻是夜裡十二點十五分。比昨天更晚。在這樣的大雨中,傅丹萍此刻是在能避雨的屋簷下,還是在戶外?安紅石很難不想到曹方和鄧小英,他們選擇的幽會地點,是連隊和場部的倉庫。

再往下想,內心翻湧起又濕又黏的泥沼般的情緒。安紅石坐起身,在黑暗中發呆。雨聲沒有變小的跡象,水氣從關不嚴實的窗戶漫進來。安紅石感到一種隔絕的孤獨。她想,丹萍,你到底去了哪裡?

第二天一早,安紅石在床上聽到高音喇叭響,卻不是平時催人起床的昂揚歌曲。有人在場部的廣播室講話,架在連隊的喇叭將講話聲變得高亢又含糊,聽著陌生。

「各連隊注意了,各連隊注意了,早上八點半在場部開會,各連隊負責人到一下。另外,點到名的同志也要來參加。不得無故缺席——」

安紅石翻了個身,殘存的睡意被兩件事抹得一乾二淨。傅丹萍不在床上。與此同時,喇叭裡響起「安紅石」三個字。更讓她驚訝的是,接著聽到一連串的名字,陳寧,王新宇,許毅飛。還有幾個女知青。都是平時和丹萍比較熟的人。

一個念頭蹦出來,丹萍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安紅石怕是自己想多了,趕緊起床張望。屋外也沒有傅丹萍的身影。她又兜回屋裡。熱水瓶還在,應該不是去了水房。這麼說來,沒看見傅丹萍的飯盒。往常,兩人的飯盒總是擺在一起的。難道她先打飯去了?可這會兒食堂還沒開。安紅石在屋裡轉來轉去,轉到自己都煩了,這才撇開層出不窮的念頭,洗臉刷牙。

她連早飯也沒來得及吃,就被王連長攆著上了一輛卡車。被喊到名字的其他人已經在車斗裡。王連長和常植道擠到司機旁邊坐下,車開了。黃胖問安紅石,知道是什麼事嗎?安紅石搖頭。黃胖說,好久沒人喊我大名了,剛聽到真不習慣。陳寧問,小傅呢?另一個人說,沒喊到她。安紅石想說,她不曉得跑哪裡去了。隱隱之間,她意識到最好不要提起,便含糊地說,好像還沒起。黃胖笑道,比我還會賴床,大概去年缺覺太多了。

是啊,為了自己,傅丹萍曾經犧牲了睡眠時間,付出那麼多的勞動。安紅石悶悶地想,丹萍一夜未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想到在場部能看到謝斂,她恨不得立刻揪著他問個究竟。

車沿途停了幾次,捎了其他連隊的領導。後來的人都擠在車斗裡。許毅飛和他們一連的頭頭一道上來,他自覺地到安紅石他們這邊,剛坐下就壓低嗓音問,出什麼事了?眾人茫然看他。許毅飛又問,小傅呢?黃胖答,她沒被喊到啦。

安紅石這時的感覺更加不對。

車到了場部,立即有人過來說,開會地點在倉庫門口。離失火過了快一年,倉庫早就修整過。牆壁也重新做了粉刷,只有幾根被煙燻黑的柱子,提醒人們曾經發生過什麼。門外空地上已有其他連隊的人聚成小群,他們這一車十來個人加入後,私下議論的嗡嗡聲響了一截。安紅石在人堆裡找謝斂,他那麼高,如果在的話一眼就能看到。他不在。

「開會了!」有人在靠近倉庫那頭說。是姓楊的分場長。他不像老芮那麼隨和,安紅石從去年起往場部跑得勤,見到他的次數不少,每次打招呼,對方只是點點頭。

接下來的會不是楊場長主持。一個陌生人站在旁邊,楊場長介紹說是「曾連長」。曾連長用習慣了發號施令的嗓音開始講話,聲音帶著金屬的質地。安紅石認出來,他是早上喇叭裡講話的人。

曾連長的話不長。他說,有一名逃犯潛逃到你們七分場,此人罪大惡極,是社會的破壞分子,人民的敵人。如果有人曾經看到過,要立即站出來舉報。各分場盡快把這件事傳達下去,抓生產的同時,大家要提高警惕,把藏在暗處的壞人盡快揪出來。

底下一度消失的嗡嗡聲又響了起來,人們交頭接耳地說,破壞分子?逃犯?

安紅石正好站在王連長旁邊,便問他,曾連長是部隊的?王連長雖然也被稱作「連長」,身上卻沒有曾連長的堅硬氣氛,他轉業多年,編製在農場。

王連長說,是,你眼力不錯。

人群當中忽然起了明顯的騷動。安紅石個子矮,稍微挪了挪,才從前排的空隙看清是怎麼一回事。有人被帶到了曾連長跟前,曾連長側過身,說了句什麼。那個剛成為眾人視線焦點的人有些不情願地轉過來,面對人群。

安紅石的心跳彷彿凝滯了。

是丹萍。

傅丹萍的樣子狼狽。大概昨晚淋了雨。她習慣用別針把齊耳短髮的兩鬢收緊,現在只有一側有別針,另一邊頭髮以奇怪的角度支稜在耳邊,像受傷的鳥的翅膀。

曾連長又開始講話。比農場各種帶著口音的普通話要清晰。而且他不像農場和連隊的領導們那樣講一堆空話,一上來就揭示重點。儘管如此,安紅石發現自己聽不懂他說的話。

不,她其實聽懂了。只是大腦固執地不想把話語轉換成可認知的現實。

曾連長說,傅丹萍是你們七分場四連的。我們在搜捕逃犯的時候發現了她。一個女同志,凌晨一兩點鐘在山上,這件事值得推敲。需要有個交代。現在當著各位領導和你的四連戰友們的面,你來講一講,為什麼那個時間,你會出現在那裡。你有沒有看見什麼可疑的人?

他說「戰友」。要在平時,安紅石肯定毫不遲疑地在底下發出笑聲。這一次她沒有笑,只是盯著傅丹萍看。她們之間隔著好幾個人,也隔著一個充滿疑問的夜晚。

傅丹萍抿著嘴巴不說話。安紅石太熟悉那表情了,以前自己問傅丹萍為什麼不吃家裡的郵包,她就是那種反應。

人群陷入了沉寂。安紅石這才意識到,不僅是謝斂,老芮也沒出現。楊場長一臉漠然地站在旁邊,彷彿曾連長才是分場的直屬領導。安紅石感覺到一種熟悉的恐懼。家裡被抄的時候,媽媽被關起來的時候,她總覺得下一刻會發生更糟的事。所謂如履薄冰。好在不管怎樣壞,母女倆坎坷前行,總算走到了暫時算是安穩的現在。而此刻,冰面上的人不再是她和媽媽,而是丹萍,她最好的朋友,或許也是唯一的朋友。雖然這一年來,因為謝斂,安紅石對傅丹萍有難言的不痛快,就像一根卡在喉嚨裡的刺,但刺的隱痛無法抹消傅丹萍在她心裡的份量。

安紅石張了張嘴,她該說什麼呢?該怎樣為傅丹萍圓謊?還沒等她的句子成形,一個男人高聲說:「小傅在山上,是在等我。」

說話的人是謝斂。情緒各異的沉默倏然倒塌,人們紛紛和旁邊的人說起話來。王連長對安紅石苦笑道,嚇人哪,我還以為有多老火(嚴重),搞了半天又是這種事。

這種事,意思是謝斂和傅丹萍,等同於曹方和鄧小英。安紅石不至於聽不懂。謝斂的出面讓她在鬆了口氣的同時,有些泛酸。

謝斂明顯來得晚,他從外圍往裡走,人群自動讓開。曾連長看著謝斂以不靈便的步伐上前,神情漠然。他先問了謝斂的姓名和身份,這才說:「她之前可不是這麼交代的。要麼就是你們當中有一個人說了謊,要麼就是——你們誰都沒有講實話。我們會核實細節。不要以為謊話行得通。」他掃一眼傅丹萍,後者仍是一張讀不出心思的臉。他加了句,像是特意說給她聽的,「反正搜捕的隊伍已經出去了,順利的話,今天,最晚明天,就能找到那個逃犯。」

曾連長說要核實細節,不光是說說而已,他很快做了部署,把謝斂和傅丹萍分別關在兩間屋裡,讓他們各自寫下昨晚的經過。

謝斂對著眼前印有「東風農場」抬頭的信紙發呆。他的處境和去年的曹方甚至鄒暮橋乍看相似,卻有著實質性的不同。關起來寫檢查,在老芮,那是一種「你小子惹了事就給我老實窩著」的手段,由曾連長下達的,則是實實在在的監禁。

監禁,即便像現在這樣只是門上加了道鎖,也讓謝斂陳年的恐懼皮開肉綻,他忍不住隔著褲子摸了摸左腿。現在並不疼。他懷疑自己在這裡坐久了,會因為心理暗示,腿疼發作。說起來,鄒暮橋如今是真正落在監獄裡了。搞大未婚姑娘的肚子不算強姦,可他運氣不好,趕上了什麼「治安強化月」,最後被以流氓罪起訴,判了三年。農場的知青大多對鄒暮橋表示同情,甚至有人說,肯定是鄒家那個小姑娘引誘他的,否則以鄒暮橋的條件,怎麼會看上她。

想起鄒暮橋,就會連帶著想起傅丹萍去年打偏的那一記耳光。

謝斂歎了口氣。昨晚他和老芮喝多了,所以沒趕上大會的開頭。楊廠長也不地道,按理召集開大會,做支書的老芮不能不到。謝斂起床後才發現外面在做什麼,匆忙過去,就見倉庫跟前烏壓壓站了一堆人。他恰好趕上看到傅丹萍被人押上前。那真的是「押送」,她身後的士兵腰上佩著槍。謝斂的腦子裡轟地炸了鍋。他沒多想,就把傅丹萍的問題攬在自己身上。事情的發展有些快,接著他就被弄進了這間平時空置的辦公室。窗外的陽光明晃晃的,一點也看不出昨晚有過大雨。

他對著信紙發呆,心裡說,怎麼編?

要有甲馬紙在身上就好了。這是謝斂的另一個念頭。他不知道那個曾連長是什麼人,為什麼有權在七分場發號施令,至少可以確定的是,昨晚傅丹萍在山上,而且很不巧的,被曾連長的人給抓了。他們原本是要抓某個逃犯來著。傅丹萍出現的時間地點確實詭異。

謝斂也想知道,她為什麼在一個雨夜上山。又不是去年幫安紅石割膠那會兒。以他對傅丹萍的瞭解,背後大概又有什麼讓她放不開的事。

會不會真的是去見什麼人?那個什麼人,難道真是逃亡中的罪犯?

下一秒,謝斂把剛起的念頭掐滅了。他不願倉促地臆測傅丹萍。隔著人群望見的她的模樣,在他的腦海中留了個印子。她寫著拒絕的臉和眼。他見過她那樣的眼神,根據一年多的相處經驗,謝斂知道,傅丹萍不會開口。

他說「是在等我」的時候,傅丹萍短暫地望了他一眼。可是等他穿過人群,站在她跟前,她沒再抬頭。那一眼太短暫,謝斂無法確認她的情緒。所以他才會感到心裡沒底。

早知道該帶甲馬紙出來啊。謝斂犯愁地想著,心情如同考試沒帶小抄的學生。

無助加上無聊,他想起二叔。那個因為一張「虛空過往」,和他有了密不可分的聯繫的男人。爸說得不對,自己並不像二叔那麼得行。二叔精神力最飽滿的時候,甚至可以不用甲馬紙,短暫探知別人的過往。當然也要物理上的距離足夠近。謝斂在被押進這間屋子的途中故意走得慢,反正他的腿也不是裝的,一路磨蹭,看著傅丹萍進了場長辦公室。楊場長和曾連長也進去了。如果她還在那裡,和他隔著三個房間。這距離,就算是二叔也無法可想。謝斂在心裡罵老芮,還在睡呢,你的辦公室都變成審訊室了。他期待著老芮大手一揮,把自己和傅丹萍放出去。可是等到中午,只等來送飯的人。好在不是曾連長的人,是曹方。

謝斂一上來就問曹方,老芮呢?

曹方說,你們昨晚喝酒了是嗎?芮支書睡到中午起來,和楊場長吵了一架。他說他昨晚一直和你在一起,可以為你證明。楊場長說,喝醉的人無法做證。

謝斂有點頭疼。老芮幫忙的方向有誤。曹方看他不接話,又說,你和小傅……真的約在山上?他看看謝斂的表情,也不等回答,識趣地走了。

吃完午飯,謝斂開始新一輪的等待。他想,不能光是讓寫檢查,總該有人來找自己問話吧。謝斂不知道的是,傅丹萍從昨晚被抓之後經過了一整夜的詢問,始終沉默,所以曾連長才會在召集開會時,除了連隊領導,還叫了和傅丹萍相熟的一干人。傅丹萍的熟人名單是曹方給的。散會後,在傅丹萍被臨時關著的辦公室的隔壁,從安紅石到許毅飛,知青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喊去談話。問題的範疇不僅是傅丹萍最近的行蹤,還包括她的家庭關係,交友情況。除了安紅石反問了若干問題,其他人都老實回答了。對安紅石的問題,曾連長笑笑說,不是公安局就不能辦案嗎?這起案子的專案組在部隊。逃犯究竟是什麼人,屬於辦案機密,我不能告訴你。

謝斂每次上廁所都得喊人開門,曾連長派了人守在門口,但似乎經常走開,有時喊了幾聲才有人來。窗戶外面被臨時糊了報紙,謝斂站在窗邊看了幾次,最後放棄了。

下午晚些時候,曾連長來到謝斂被關的房間。他一個人,楊場長和老芮都不見人影。靠著被封上的窗戶,有兩張背對背的辦公桌,謝斂和他的空白信紙佔了一邊,曾連長在另一張桌前坐下,和謝斂隔著兩張桌子的寬度。

「檢查還沒寫?」曾連長問。

「我不知道該怎麼寫。」

曾連長點起一支煙,「照實寫就行。你上午開會那會兒嚷嚷的不是很帶勁嗎?說傅丹萍在山上,是在等你。」

謝斂不吭聲。曾連長又說:「其實我有個小小的疑問。你看,你的腿不好。你們如果要約會,也不該約在山上啊。而且還是在四連附近的山,從這邊過去,得走一個多小時,然後再爬山。」

「是要走,所以啊,總不能讓姑娘家到這邊來吧。」謝斂忍不住想起鄧小英。她和曹方在場部倉庫約會,估計是因為害怕在四連再遇到蟒蛇。來去一趟也不容易,只能說她勁頭真足。

曾連長盯著謝斂看,後者把飄忽的思緒收回來,問道:「傅丹萍怎麼說?」

「她怎麼說,你用不著知道。你先把你昨晚的經過寫一遍,要是沒什麼問題,就可以回去上班。」

「你們真覺得傅丹萍和什麼逃犯有關?」

「她昨晚的行蹤不正常,我認為她幫助了那名逃犯,而你聲稱,她是在等你。總有一個人是正確的。」曾連長扔下這句話就走了,留下謝斂兀自發呆。他開始感到,自己一頭熱地站出來,也許是弄巧成拙。

謝斂希望晚飯的時間快點來臨,如果還是曹方來送飯,至少可以試著瞭解最新的情況。他等啊等,等到日頭偏西,進來一個人,卻是老芮。

老芮一進門就說:「你昨晚一直在和我喝酒。既沒有見過傅丹萍,也沒有見過別的什麼人。無論別人怎麼問你,你都要咬實了,不能鬆動。」

謝斂愣了愣,「芮叔,我確實和你喝酒來著……可我現在要這麼說了,小傅怎麼辦?」

「哎,你還有心思管別人……」老芮說著,門開了條縫,曹方低聲說:「芮支書,得走了。」

就這樣,老芮匆匆來去,留下謝斂一臉茫然。他要到晚些時候,才會由楊場長的口,弄清自己的處境。

一直到黃昏,不再有人來。被關在屋裡的謝斂並不知道外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只是由老芮的那番話生出了一絲不安。起先是微弱的不安,隨著暮色的加重不斷增加,鋪滿四周。

沒有人來送晚飯。

飢餓讓人軟弱,不安的影子愈加濃重。

大概因為這間辦公室沒人用,懸在房間中央的電燈泡是不知從哪裡換下來的十五瓦,照出一片黃幽幽的光。謝斂坐在桌前,對著被照成慘黃色的稿紙。他試圖回憶曾連長說過的話,想從裡面拼湊出線索。努力是徒勞的。曾連長精得很,沒透露任何細節。謝斂知道的只有上午在人群外圍聽見的那幾句。逃犯。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夜半山上的傅丹萍。

謝斂早上起身倉促,手錶留在屋裡。飢餓感在一段時間後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無力感。熄燈的廣播還沒響,所以應該不到九點。

他徒勞地等待著,終於等來了人。是曾連長。這一次,楊場長也跟在旁邊。曾連長和白天一樣,在謝斂對面坐了。謝斂看看站在一旁的楊場長,從他的臉上看出不祥的端倪,心緊了緊。

先開口的仍然是曾連長。

「你和廖長森是什麼關係?」

謝斂茫然。廖長森?接著他想到,大概是那個逃犯的名字,便搖頭說:「我不認識這個人。」

「那我換個說法。廖長森潛逃到七分場附近的山上,在一個山洞裡躲藏了兩天兩夜,是你給他送了吃的,還有藥。對不對?」

藥?謝斂的腦子有根弦繃緊了。

「你不要試圖抵賴了,我們有證據。」

曾連長從衣兜裡拿出兩個瓶子和一卷紗布,放在桌上。謝斂不用拿起來看就知道,瓶子裡是什麼。止痛藥的片劑,粉末狀的雲南白藥。那是衛生處架子上的藥。他立即想到一種可能性。自己昨天提前下班去了趟小街,買了點吃的和酒,直接去了老芮的宿舍。如果傅丹萍來找他拿藥,發現門關著,她知道在哪裡拿鑰匙。鑰匙放在牆沿第三個花盆底下。

「這是七分場的藥,沒錯吧?我們在衛生處找到相同的瓶子和標籤。標籤上的字是你寫的,對不對?」曾連長的聲音變得咄咄逼人。

謝斂沒說話。楊場長乾巴巴地說:「也可能是小謝開出去的藥。」

「開藥這麼大方?」曾連長拿起止痛藥的瓶子搖了搖。藥片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謝斂繼續沉默。並不是有意這麼做,此時此刻,他的大腦同時陷入了凝滯不前和高速運轉。思維彷彿分成了兩半。一個他在竊竊私語,丹萍真的和逃犯有關,她冒著大雨,半夜上山給逃犯送的藥。另一個他反駁道,你知道她的,就像對鄒二蓮,她看到可憐的人就忍不住上前。她很可能根本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

曾連長像是對謝斂的一言不發有心理準備,他坐得更放鬆了些,雙手在桌面上十指交叉。他的架勢和神情都很眼熟,謝斂在記憶裡翻揀之後想起,那是夏寧熹的習慣動作。謝德打過交道的三十多年前的審問者。

楊場長說:「小謝,你現在隱瞞也沒有意義了。人都抓到了。」

曾連長以肉食動物的眼神看過來。謝斂在震驚的同時不著邊際地想,夏寧熹的視線要內斂得多。他幾個小時沒說話,而且忘記喝水,開口時聲音有點啞。

「藥是我給的。」

說的時候他也覺得自己傻透了。頂下一件從未做過的事,只因為害怕傅丹萍捲入其中。這算什麼?他們雖然親近,並不是男女朋友。從去年到現在,他和她的關係沒什麼變化。有時候他和安紅石嘻嘻哈哈的,反而有種莫名的親近。要說他和傅丹萍最為接近的時候,只有他在蟒蛇跟前燒了「非虎」的那一回。

大概還應該算上那一記耳光。

她是整個農場除了老芮,唯一知道甲馬紙是什麼的人。他們沒有就此聊過更多。謝斂能感覺到,傅丹萍有著奇異的平常心。她沒有因此把他看作特殊的存在,不像李明遠當年,在知道他的甲馬紙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表現出畏懼和疏離,後來才好些。李明遠不知道謝敏也會用甲馬紙,要知道,說不定都談不成對象。謝斂有時甚至覺得,派系鬥爭不過是一個送到眼前的時機,讓李明遠有機會做他一直想做的事。他們是朋友,但在另一方面,一個和別人不同的人,會激發剷除異類的心。

那之後李明遠的遭遇和遠遁,讓謝斂一直沒機會驗證自己近乎無稽的猜測。他固執地認為,李明遠再慘也好過自己。不是指腿的殘疾,而是他喪失了甲馬紙的能力。沒有甲馬紙的幾年,現在回想起來,如同漫長的戴著腳鐐的行走。沒了甲馬紙,他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感興趣。

因為安紅石,他找回了失落的珍貴東西。因為傅丹萍,他知道了,就算有甲馬紙,人也不能肆意妄為——而他多麼放肆,曾以為甲馬紙能解決所有問題。她唯一一次筆直地注視他。她打了他。她說,你沒有權利這樣做。她還說,謝斂,我好累。傅丹萍習慣於掩藏自己的想法和情緒,那些短暫的激烈瞬間,對謝斂來說是難得的接近。

現在就要為曾經的一點點接近,賠上自己的全部嗎?

藥是我給的。謝斂說完反而釋然了。覺得自己傻,但是做對了。

楊場長沉默,大概仍在震驚中。曾連長說:「老楊,人我帶走了。」

九點半的廣播響了起來。在各個連隊,這是熄燈的信號。謝斂被曾連長從他待了一整天的房間帶出去,以為能看到傅丹萍,外面卻只站著幾個陌生人。其中一個好像是早上和曾連長一起的。

謝斂被帶上一輛車,車開了沒多久他便認出來,是去小街的方向。平時感覺有點遠,開車很快就到了。下車後,他被帶進小街唯一的招待所。

傅丹萍在哪裡?你們把她放了嗎?謝斂問,但沒有人回答他。彷彿他的聲音不過是空氣中的震動。

那種熟悉的恐懼又來了。無論怎麼分辯也沒有人聽。權力的嘴。審判的目光。他們給你定了罪。你承認或否認,都無法改變罪人的身份。謝斂在分場場部時的篤定不知去了哪裡,他開始後悔自己的強出頭。這樣真的能救傅丹萍嗎?會不會等著他們的,是同樣糟糕的道路?

在招待所的房間裡,連夜審問開始了。不斷的提問,試探,恫嚇,預設。

謝斂決定一個字都不再說了。他忽然理解了早上在開會的人群彼端望見的傅丹萍,她看起來是那麼沉默和疲倦,整個人透出拒絕。她是不是也整夜沒睡,經歷反反覆覆的疲勞轟炸?

凌晨的時候,審訊者終於放謝斂睡覺。謝斂幾乎在挨著枕頭的瞬間就睡著了。他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被一個奇怪的聲音吵醒。格格格,格格。謝斂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牙齒在打架。冷的感覺是稍後傳來的。透骨的冷。同時似乎有什麼在體內灼燒。他意識到自己發燒了。比發燒更強烈的,是膝蓋和後腰的酸疼。彷彿有人在用鋸子一點點鋸開骨頭。他在招待所冷硬的床褥上蜷成一團,把被子緊了緊,心說不好。

瘧疾的症狀因人而異。最常見的就是人在高燒中自我感覺忽冷忽熱,冷起來直發抖,所以民間又把瘧疾叫作「打擺子」。謝斂不止一次給知青們開過奎寧藥片。治瘧疾,這是最有效的藥,如果還不行,得轉到總場醫院掛水。以謝斂的經驗,瘧疾死不了人,痊癒快慢,那要看個人體質。也聽說過其他分場的知青因為奎寧過敏出事的。和得瘧疾的知青打交道多了,謝斂從他們口中得知,瘧疾最難受的不是發燒,而是那種全身酸疼的勁。有個男知青在痊癒後說,疼得好像有蟲子在骨頭裡鑽洞,恨不得有人把自己的身體劈開,趕走看不見的蟲子。

對時間的感覺變得模糊,睡睡醒醒,彷彿過了許久。蟲還在。疼痛和高燒的雙重折磨下,謝斂的意識變得含混。有人進來,說了什麼。不知是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是說話聲。抖成這樣,怕是打擺子。謝斂想說,是呢。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把他扶起來,餵他吃藥。吞嚥的時候,喉嚨口如同頂著一團棉花,謝斂費勁地把藥片和水一起嚥了。他朦朧地以為那人是曹方。他想問傅丹萍怎麼樣了,到最後也沒能發出聲音。

曾連長的專案組一共來了五個人,住在小街的招待所。曾連長和一個下屬一間,另外三人一間。他們其實來了有幾天了,每天在山裡轉悠。一開始沒找當地支援,是怕打草驚蛇。第三天的晚上,搜尋有了突破,在山上發現了傅丹萍。那之後曾連長開始撒網,留了兩個人在山上調配,派出所和民兵都上了,開展地毯式搜索。果然當天還沒入夜,逃犯就被找到了。

隨著逃犯一起被找到的藥,讓傅丹萍的嫌疑鬆動了,反倒是謝斂成了新的懷疑對象。按理傅丹萍這時就該被釋放,楊場長試著問了聲,曾連長說,我們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後來,謝斂當著楊場長的面,承認了是他給逃犯的藥。可就這樣傅丹萍也沒被放掉,曾連長的人帶著她和逃犯先回了小街,然後是謝斂。對七分場來說,這是沒有前例的大事。兩個人被抓,看起來很嚴重。

對七分場支書芮松來說,這是楊場長借題發揮的挑釁。

芮松從昨天到現在窩著一肚子的火。他喝完酒一覺醒來,分場彷彿換了天地。楊場長說要配合專案組辦案,把辦公室騰出來給曾連長一行。在山上抓了傅丹萍不算,還在場部扣了謝斂。芮鬆去找曾連長,很想當面對他嚷,到底農場是誰說了算,這是你的地盤嗎?他還沒來得及表示意見,楊場長說,我們平時管得太鬆了,所以年輕人才這麼散漫。老芮啊,我們都要自我檢討。

於是芮松明白了,抓謝斂不是重點,人家這是敲山震虎。他也不是沒聽說謝斂把事情往身上攬,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真讓人頭疼。

芮松沒了辦公室,悶悶地在曹方的會計室坐了。五點多,新的消息傳來,逃犯抓到了。芮松想,抓到就好。那邊抓到,這邊可以放人了。

接著就聽說,逃犯的腿受了傷,身上有藥。等曾連長的人去衛生處查對,芮松坐不住了,趁謝斂門口看守的人去上廁所,用備份鑰匙開門進去叮囑一番。可沒想到,雖然有他的預防針,謝斂還是一根筋地往人槍口上撞。撞也沒用啊。傅丹萍照樣被扣著。當晚他們就和逃犯被一鍋端地帶走了。

晚上,芮松一個人在屋裡喝悶酒,想起姐夫在世時講過的謝斂二叔的事。耿耀說,謝德啊,可以說神乎其神。不過我始終搞不懂,他怎麼會喜歡上聯大的女學生。那個蘇小姐是個凡事強出頭的女人,說得不好聽,就是個惹禍精。哎,謝德的眼光也是特別。他死得早,要不然,也不知道他們最後會怎樣……

芮松想,惹禍精三個字,送給傅丹萍才合適。

第二天一早,他就上總場告狀去了。

安紅石在這天翹班來了場部。她聽說逃犯已被抓獲,卻不見傅丹萍回來。人沒到,流言到了。有說傅丹萍和謝斂在山上私通的。有說傅丹萍和逃犯有一腿的——安紅石想,真荒謬!還有人說,逃犯身上帶著治傷的藥,現在謝斂的嫌疑最大。總之眾說紛紜,對安紅石來說,沒有一種說法聽起來讓人安心。

場部顯得空曠,似乎有一半人沒上班。安紅石找到曹會計,問他,老芮呢?曹會計表示不知道。安紅石又問,謝斂和傅丹萍呢?曹會計從賬本上抬起頭說,被帶走了,好像在小街招待所。

安紅石又走了一個小時,來到小街。這裡是知青們週末「進城」的目的地,買東西,寄信,和朋友碰面。今天是工作日,街上沒什麼人。她到了招待所,大門口守著個男的,問她,你哪個單位的,找誰?

安紅石只能在街上轉圈。她看見有輛車在門口停了,一個背著帆布包的人和司機一起下了車,進了招待所。背包的人又出來了,司機沒跟在旁邊,那人走到街邊雜貨店張望,似乎對這裡不大熟悉。安紅石湊上去問他,認不認識招待所裡的曾連長。結果那人是總場醫院的醫生,被曾連長的人臨時借過來的。

原來謝斂在招待所發了瘧疾。說是剛給他吃了藥。

安紅石一聽就急了,說,得了瘧疾還被關著,這像話嗎?不應該送醫院嗎?

醫生說,是你的朋友?到底犯了什麼事?

安紅石把謝斂的遭遇解釋了一遍,說他肯定是被冤枉的。醫生人不錯,安慰了她,說等查清應該就會被釋放的,再說也沒送進局子,只是臨時押在這裡。安紅石又問謝斂的病情如何,醫生說,藥吃了,接下來就看他自己的抵抗力了。這話聽起來不大專業。不過回想起來,作為衛生員的謝斂也說過類似的話。

謝斂的瘧疾在二十四小時後仍未消退,而他本人早已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只是不斷被疼痛刺激醒來,又因為體力衰微再度陷入昏沉。

夢一個接著一個,連綿成片。其中既有他自身不斷重複的那個噩夢,也有他從前借由甲馬紙見到的,屬於他人的更久遠的映照。還有些紛紛揚揚的碎片,呼嘯著將他捲入其中。那是從小街招待所內,一直到長不過百米的街道那頭的郵局,整條街上的人們的種種過往。碎片太過零碎和紛亂,謝斂無法辨認細節,只是被其中隱藏的情緒不斷洗刷,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痛,就像神經被置於冰水裡,火苗上。

上一次做這樣的亂夢,是他的腿受傷在醫院度過的那幾天。同房病友的慘痛疊加在他的身上,如同一道道勒身的棘刺。有人在睡夢中低聲哭泣,謝斂也跟著哭。他被無邊無際的他人的痛包圍了,在夢境中再一次踉蹌於蒼山之上。他沒有穿鞋,每走一步都從腳下傳來鑽心的疼。太陽明晃晃地照著他的眼,兩側掛著雪層的山路蜿蜒無盡。

時隔八年,謝斂又一次在夢中跋涉。不同的是,這一次他爬的不是蒼山,而是種滿了橡膠林的山。無數筆直的樹幹構成一道帷幕。他前面有個女人的身影。是傅丹萍。謝斂在夢裡沒有腿疾,他像從前一樣邁著兩條長腿,飛快地穿過樹林,邁上梯台,去追趕那個身影。可不管怎麼追,和傅丹萍的距離都不見縮短。

丹萍!他沉沉地低喃。

有人往他嘴裡灌下液體。火辣辣的,似乎不是水。燒得厲害,謝斂一天一夜沒起身上過廁所,也沒有尿意。他的口腔黏膜像是變成了鎧甲,硬而麻木。他張了張嘴,又有更多的液體被灌進來。他開始咳嗽。隱約聽見有人說,你慢一點,會不會喂啊。喝下去的液體像一把火,燒灼著他久未進食的食道。那感覺真要命。奇怪的是,與此同時,長久充斥在骨頭深處的酸痛平息了幾分。他的眼皮顫了顫,又被拖入新一輪夢境。

那個人在前一天的夜裡出現在她去廁所的路上。她一開始以為是壞人,想喊。
他緊張地退開一些,說,我不是壞人。你是知青對嗎?我也是,以前是。
他說他被人冤枉了,和他吵過架的人死於非命,他現在是最大的嫌疑犯,只能逃跑。他還說,要不是傷了腿,他早就逃遠了。
他把褲腳挽起來,她用手電一照,光圈裡是被蛇咬過的傷口。有點化膿。傷在膝蓋底下一點,他跛行的姿勢和謝斂不大一樣。
能感覺到這個人沒有說謊,雖然作為知青,他看起來有點老。還有種說不出的鋒利氣質。大概是鬍子的關係。他有點可憐地問,有吃的嗎?
她沒有吃的。除非等天亮之後到食堂打飯。她教他怎麼躲藏。你從這條路出去,翻一座山,第二座山的半山腰有個山洞,是以前挖了做防空洞的。你到那裡等著,我明天抽空給你帶點吃的。
上午除草的片區離那座山有段距離,她到下午快收工才有空當過去。他把飯盒裡的白飯和一點水煮茄子扒拉幾口就吞嚥完畢。他抹抹嘴,歎息道,現在死了也值了。
她說,你說謊。
那人猝不及防,抬頭看她。
你根本就不想死,何必這麼說。
胡茬裡的笑容綻開。是啊。你沒說錯。
他片刻後又說,你對我的恩情,我不會忘記。雖然將來可能不會有再見和報答你的機會。
其實沒必要專程為那個逃亡者去拿藥,她很清楚。但左思右想,她還是去了場部。謝斂不在。她從花盆底下拿了鑰匙進的衛生處。當晚下起了大雨。她在床上想,去,還是不去?早知道就不要和他說再歇一晚了,讓人空等,總有些歉意。
她最後還是去了,帶著晚飯和藥。吃完之後,他反常地安靜。此前一直說個沒完的人。他說自己是重慶人,六八屆的插隊知青。兩年後被送去念工農兵大學,畢業後分配回景洪,在軍隊的宣傳部門工作。文職,有軍銜。所以他這是逃兵還是怎麼的?她沒多問,任他的話題跳來跳去。他說自己學過好些年音樂,要不是當知青的頭兩年出了事,他會繼續深造。他伸出手給她看,左手缺了兩根手指。再也不能彈琴了。他的語氣淡漠。
當一個人喋喋不休,可能是在遮掩什麼。他突然沉默,被遮掩的東西反而變得明顯。她感覺不對,起身說,下雨呢,我走了。雨衣貼在身上,又悶又熱。他猛然抬頭,目光灼灼。不等雨停?明天我就見不到你了。
他撲上來的時候,她努力掙扎,並且狠狠咬了他。大概咬在肩膀上。趁他一時狼狽,她倉皇逃離,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出了山洞。嘴裡一股鹹腥味。不知道是他的血還是自己的眼淚。她在雨裡慌不擇路地下山,連雨帽也沒拉上去。中間摔了一跤,丟了電筒。山是巨大的黑色塊體。讓她想起割膠遇見謝斂那次。那也是夜裡,但謝斂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不像那個人,情緒激昂如繃緊的琴弦,瞬間變成了獸。
遠遠的有電筒光,不止一道。這樣的雨夜,山上怎麼會有人?她不及細想,朝電筒光奔去,邊奔邊喊。那邊像是聽到了,光線有一會凝滯不動,接著朝她照過來。光打在她的臉上,她隔著光看見雨,從天空和樹梢頂上嘩然而下。

燒終於退了,但謝斂仍一臉呆滯。曾連長說,發兩天燒不至於就這樣吧?沒燒壞吧?

一個陌生的男人說,按理不會,再等等。

他們離開後,謝斂在床上翻了個身。嘴裡和鼻腔有種奇怪的回味。他爬起來,從床頭櫃上的水杯喝了水,這才意識到那是酒在口腔裡發酵的氣息。和宿醉醒來很像。治瘧疾用藥酒?謝斂感到自己的醫學常識受到了挑戰。

在夢裡目睹的,是傅丹萍的經歷。和謝斂的猜測也沒差太多。她一貫的心軟加上多事,差點把她自己給賠進去。那個逃犯真不是東西。不,現在這樣被他連累,賠得實在太多。謝斂試圖回憶逃犯的名字,只想起他姓廖。

姓廖的不知有沒有供出是誰給他的藥。最好他懂得廉恥和感恩,沒多嘴。

關於傅丹萍的夢境還有些破碎的片段。像是她的童年。泡泡紗裙子。油炸的小食,麵粉和蘿蔔絲混在一起,圓圓的像個元寶。一個女人的說話聲。如同收音機的頻道沒有對準,話語沒連成句子就滾過去了。一雙彈鋼琴的手,手形優美。碗裡化開的奶油味的冰品。綠豆湯。夏夜被蚊子咬醒,一摸胳膊,縱橫交錯是涼席的印子。

可能的話,謝斂想一直在她小時候的世界裡徜徉。對他來說是那樣陌生的城市女孩的過往。既親近,又遙不可及。他心裡生出莫名的柔情,為那個在雨夜奔逃的狼狽女子,為她從上海到雲南的回不去的旅程。

醒來,意味著要面對現實。回到被囚禁的房間。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

謝斂沒讀過多少古文,《莊子》的這一段,是白醫生講給他聽的。白醫生說,你家的人,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莊周。謝斂從前不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現在若有所悟。

不久,有了尿意。謝斂走到門口喊人,門開了。他慢慢挪到走廊盡頭的廁所,腳步虛軟。尿了長而又長的一泡尿。彷彿連最後一絲軟弱也隨著水分排出體外,回房間的時候,謝斂下定了決心。

他決定堅持之前一時衝動的說法,就說,藥是自己給那個逃犯的。

然而又等了很久,曾連長也沒來。倒是來了個醫生,他看了謝斂的狀況,說應該沒大礙了。謝斂認出這就是前面說「再等等」的人,問他,你是用酒給我治的瘧疾嗎,什麼酒這麼神?

醫生愣了愣才說,酒是你朋友弄來的。她昨天就來過,人家不讓她進來看你。你燒了一天一夜。今天早上我來的時候又遇到她,她讓我無論如何把酒帶給你喝。說是從布依族的寨子討來的藥酒。

謝斂也詫異了,問,我朋友?

是個女知青,姓安。

醫生讓謝斂吃藥鞏固一下,留下藥就走了。謝斂吃了曾連長的人送來的病號粥,又睡了。這一回睡得很沉,沒再做夢。

第二天,出乎謝斂意料的是,昨天送粥的那人過來通知他,你可以走了。

謝斂當即問,傅丹萍呢?

她昨天就走了。

謝斂還想問什麼,對方說,沒事了不是挺好的嗎,還磨磨蹭蹭的幹嗎,你以為這裡是療養院啊!

他走到招待所外面,恍如隔世。對時間的概念變得混亂,他想,我到底在裡面待了幾天?這時一個人忽然衝過來,一把抱住他,接著就開始哭。

是安紅石。謝斂一下下拍著她的背,說,哭什麼,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很多事都要事後看,才能釐清頭緒。謝斂和傅丹萍最終能夠回分場和連隊,芮松到總場的交涉,或多或少起了作用。據說那個逃犯也交代了,藥是他從場部偷的。他說不清具體怎麼偷的,曾連長認為有疑點,所以把兩名嫌疑對像多扣了一陣。但就算有人協助逃犯,也只是外圍的細節。該抓的人反正是抓到了。

謝斂要過若干時日,才有餘暇問安紅石藥酒的事。安紅石聽總場醫生說謝斂一直沒退燒,心裡著急,她想起布依族寨子的老蒲算是個醫生,便去找他,問他有沒有什麼治瘧疾的偏方。她說,誰能想到那個不著調的老頭,給我的是他自己泡的藥酒。我想那就拿去試試吧,死馬當活馬醫。陳寧打斷她道,你的意思是,謝斂是死馬?幾個人笑成一堆。謝斂和傅丹萍沒有笑。安紅石感到,自從那起無妄之災的監禁事件之後,丹萍總顯得鬱鬱寡歡。謝斂也不像從前那麼活潑了。不,應該說他現在和更早以前一樣,很少大笑,眼睛裡藏著心事。好像只有去年年底到今年上半年,他有種近乎反常的開朗。

安紅石沒對任何人說起的是,去寨子的必經之路上,橋被雨天漲水的猛龍河衝垮了。和去年不敢過河摘芽條那次不同的是,她只遲疑片刻,就跳進水量增大一倍的河裡,奮力游向對岸。

大概只有傅丹萍猜到安紅石為謝斂做了什麼。她比謝斂早一天被放出來,回了連隊,卻不見安紅石。天擦黑的時候安紅石才回來,樣子很疲倦。第二天,傅丹萍看見安紅石早上洗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白襯衫上到處是紅色沙土的痕跡,看起來是再也洗不乾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