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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1975-1979年_景洪東風農場-彌渡-上海 05 「哭神」

再一次見到那個「逃犯」,是在電視上,距離之前見到他,有二十年了。安紅石難得坐下看個電視,沒想到會在屏幕上撞見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那是一九九六年的冬天,她到虹口家裡送冬天的進補膏給媽媽,是她在同仁堂排隊開的,隔了一周去取熬好的藥膏,半透明的膏體裝在陶罐裡,聞起來甜甜的,不大像藥。坐堂的老中醫說,本人不來把脈,只能開個普適的方子。醫生寫方子的手皮膚鬆弛,浮現青筋,讓安紅石想起為她治過肝炎的白醫生的手。她甚至不知道白醫生是否在世。小白醫生的女兒明明有沒有順利長大。這二十年,和雲南彌渡的人們不通音信,安紅石心裡不僅沒有把他們忘記,反而時常在忙碌的間隙想起一些人和事。三姑。謝敏。當然還有謝斂,以及他和傅丹萍的兒子。那孩子比安玥大兩歲,如今該是十七歲了。安玥跳過級,說不定他們只差一年級,甚至可能同級。

安紅石盯著電視屏幕,男人是紀錄片的主角,說是沉冤多年,前幾年剛被放出來。他的左手缺了兩根手指,要不是這一特徵,安紅石也認不出他。多年前只是匆匆一見。她帶著藥酒在街對面徘徊,想等醫生出現。幾個人從招待所出來,戴手銬的人被簇擁在中間。他的頭髮亂糟糟的,下巴和兩腮蓋滿黑色的鬍子,等車開過來的時候,他百無聊賴地舉起銬在一起的雙手,抓了抓一側的腦袋。安紅石因此注意到他缺損的手指。她有種衝動,想上前問他,你為什麼要連累不相干的人。正好醫生騎著自行車出現了,她提醒自己正事要緊,朝醫生走去。

那個形容狼狽鬚髮濃密的年輕男人不見了,面對攝像頭侃侃而談的,是一個略微謝頂戴眼鏡的中年人,腮幫刮得泛青,講話帶雲南口音。他不是雲南人,卻在那裡過了大半輩子,其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獄中。他出獄後寫了一本書,關於他的前半生。十八歲插隊落戶,被分在景頗族的山上。沒多久,他和一個景頗族姑娘談起了戀愛。那姑娘本來有定親的對象,被他一個外人插足,男方惱了,帶著刀上門,砍了他兩根手指。後來他上了大學,又被分到軍隊,山寨的過往被拋到了身後。有一年雨季,他不知哪根筋扯住了,想回去看看。當年砍他手指的人娶了他們為之爭鬥的景頗族女人,生了三個孩子。兩個男人盡釋前嫌,喝了頓酒。沒想到第二天早上,主人一家七口,除了孩子,夫妻倆和公公婆婆都死了。死因大概是食物中毒,但當時他來不及細想,立即開始逃亡。

無期改有期,然後是翻案。我出獄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前往寨子,想給死掉的那家人燒紙。但整個寨子都搬走了。後來我承包了寨子舊址的整座山,開始種茶。

男人談往事的口吻幾乎有點像在炫耀。安玥在身後說,媽我出門了,不等安紅石回答,傳來關門的聲響。女兒和自己幾乎沒有交流,倒是和外婆很親。母女關係彷彿複製了自己十六七歲時的狀況。要在往常,安紅石會為安玥懶得多說一個字的模樣感到焦躁,但今天她無心管那麼多。她恨不得揪住電視裡的男人問,你還記得為了你,東風農場有人被關起來的事嗎?

直到二十來分鐘的紀錄片結束,男人沒有談到他的逃亡和被捕。給生活帶來重大轉折的,對一個人來說是某件事,經歷同一起事件的另一個人,可能只看作是短暫的插曲。不值得記憶,也不會被提起。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安紅石對著她最後也沒記住名字的男人,在心裡恨聲念叨。然而已發生的事無可改變,二十年匆匆如一夢,還有什麼可說呢?

和當年的逃犯意料之外的「重逢」,讓安紅石忍不住想起一九七六年的混亂雨季。那之後沒多久,秋天,謝斂和傅丹萍結婚了。

婚禮在十月,本來定的是九月,毛主席去世的消息傳來,婚事便顯得不合適了,往後挪了挪。在連隊的人們看來,謝斂和傅丹萍結婚也算是順理成章。幾個月前,逃犯的事鬧得風言風語,他倆被扣了幾天才放出來。到最後,他們當中是否有人和逃犯有關,兩個人到底有沒有在山上約會,除了當事人,誰也沒個定論。

只有安紅石覺得,謝斂在瘧疾康復之後開始追傅丹萍,方式有些奇怪。八月頭上,謝斂買了輛自行車,差不多隔一天就會騎車下到連隊。來了也沒什麼特別的事,一群熟人說說話,晚上他又回去了。誰都知道他是來看傅丹萍,可是兩人之間有種氣氛,讓人覺得待在旁邊也不算妨礙,甚至好像他們都更樂於和朋友們混在一道。

後來大家聽說,鄧小英跑去找謝斂談了一次。許毅飛在場部瞧見的。具體談的什麼,沒人知道。想想看,她一個搞不正當關係的婦女,去找人家未婚男青年談心,也很怪。就算大家都是上山打野食,難道就能一概而論。

總之,不久後,謝斂和傅丹萍的婚事定了下來。很難說鄧小英的多管閒事沒起作用。

和少數民族的婚禮相比,他們的婚結得可以說是簡陋的。領了證,小夫妻和一群熟朋友,加上老芮和曹會計,一起到小街吃了個飯,然後弄了輛馬車,從四連的女生宿舍把傅丹萍的行李搬到謝斂在分場的宿舍,婚就算結成了。謝斂要離開的事,眾人也已經聽說了。等手續辦下來,他就會帶著傅丹萍回彌渡。

安紅石覺得週遭的變化太快,快得她有些趕不上節奏。直到傅丹萍離開西雙版納過了半個月,她夜半醒來,還會以為另一張床上睡著好友,以傅丹萍慣有的靜極了的呼吸。

她悶悶地想,怎麼這麼快就結婚了呢?可能是那次被關在招待所,讓兩個人有了患難與共的底子吧。

安紅石還記得她抱住謝斂那一瞬間的感觸。她在小街上等到他出來,臉上存了幾日胡茬的他,看起來狼狽又陌生。但更多的是親切。她想都不想就衝上去抱住他,如同抱住失散多年的親人。她真的曾經以為會永遠地失去他。害怕他像鄒暮橋那樣被帶走,然後時運不佳進了監獄。經驗告訴她,沒有什麼壞事是不可能發生的。所以當好事發生的時候,比起驚喜,她更多的是惶然。直到抱住他,她才感到巨大的安心。

不過也只有那一抱而已。過後,他們又回到了朋友的狀態。謝斂開始以一種不像他的張揚作風,圍著傅丹萍打轉。

如果安紅石不是因為好友婚事的消息太過黯然,她就會注意到傅丹萍的寥落,不大像婚期接近的年輕女孩。陳寧注意到了。他的理解是,傅丹萍其實並不想嫁給謝斂,只是現在名聲壞了,不得已而為之。陳寧不止一次想就此和傅丹萍深入地談一下,可每次觸及她無法被看透的雙眼,他又退縮了。

總覺得那雙眼睛比過去藏得更深。

陳寧有種不斷被拋下的感覺。先是傅丹萍走了。轉年的六月,安紅石的家裡給她開了長病假證明,她收拾行李回了上海。據說安紅石的媽媽先一步從農場回到上海,不知是否已經平反。但既然能開出病假,說明人家畢竟是有辦法的人。

許毅飛也出現得少了。陳寧只剩下黃胖和自己做伴。沒有了謝斂在中間,芮支書對他們來說,又恢復了領導的距離感。不再有一起喝酒吃肉的暢快。

安紅石再一次見到傅丹萍,是在一九七八年的一月底。馬年春節在二月頭上,這也是多年來第一次,安紅石和媽媽一起過年。復旦附近的住房尚未歸還,母女倆寄居在長寧區的表舅家,等待政策落實。表舅家是兩室戶,一間住了表舅和表舅媽,客廳擺了張床,是表哥表嫂的。家裡憑空添了兩個人,表哥住到單位宿舍,晚上客廳搭起簡易床,歸表嫂,安紅石和她媽媽睡大床。安紅石感到表舅一家的好,卻也沒忘記,媽媽被下放之前,那時姨婆還在世,表舅家和她們斷了來往,生怕受影響。等她去了雲南,媽媽去了蘇北,眼看著也不會有更壞的情況,兩家人才漸漸恢復了聯繫。

蘇懷殊多年來早已榮辱不驚,一點點善意都會讓她感動,更不要說親戚的照拂。她把工資的一半悄悄塞給安紅石的表舅媽,並說,你看我也不會買汰燒,我們兩張嘴在這裡呢,就當是小菜錢。

位於婁山關路的臨時居所,成了安紅石和朋友們通信的地址。隔幾天有一封蓋著雲南郵戳的信。蘇懷殊說,你寫信像人家寫文章,這麼用功。還是要抓緊時間多看書。安紅石說,一直在看啊,去年考不上,也不能怪我。當媽媽的被戳到軟肋,閉了嘴。

屋子逼仄,退休的表舅和表舅媽白天在家,加上雖然復職但不用每天去學校的蘇懷殊,安紅石嫌家裡悶得慌,常溜到一個初中同學家去複習。她去年被媽媽弄回來,才知道在雲南消息晚一截,上海人人都在傳,可能會恢復高考。蘇懷殊這輩子沒走過後門,為了女兒,厚著臉皮去找了比她早回滬的「勞友」金醫生,讓人給開病假。安紅石一到上海,迎接她的不是久別重逢的噓寒問暖,而是媽媽準備好的複習資料。看了幾個月的書,年底考完之後等啊等,等到別人都去體檢了,安紅石才意識到自己沒戲。再去一打聽,是因為政審沒過。蘇懷殊的檔案材料得以清除「罪名」,是在一九七八年的頭上。中間的少許時間差,耽擱了女兒的前途。母女倆都要強,沒就此說什麼,安紅石又開始第二輪看書,寄希望於今年再考一場。

傅丹萍來的那天,安紅石像往常一樣出門溫書。表舅和表舅媽去置辦年貨,家裡就蘇懷殊一個人。下午四點多,安紅石帶著路上買的一包糖炒栗子回家。她和媽媽不大吃零食,唯獨都愛栗子。在農場這麼些年,每個月二十八元的工資,請假賴班再扣掉點,剩下的對付日用品和偶爾的罐頭,根本剩不下來。想想自己也是二十六歲的人了,卻像是回到了尚未南下的十八歲,拿著媽媽給的零用錢,溫書備考。生活被攔腰截斷,又拼合回原來的軌道,而置身於其中的,其實早已不是當初的那一個人。

一進門就聽見蘇懷殊在和人說話,安紅石有些意外。媽媽不願給表舅家添麻煩,平時從沒有客人上門,除了有一次金醫生帶著他兒子過來坐了片刻。

她再往裡走,從談話聲中分辨出一個熟悉的嗓音。不會錯。如同雨打芭蕉的女中音。安紅石興奮起來,穿過衛生間旁邊的走道,衝進客廳,嘴裡喊:「丹萍!」

和蘇懷殊並肩坐在沙發上的年輕女人朝門口望過來。是丹萍。她比原來多了點肉,下巴沒那麼尖了。原先的齊耳短髮變成了貼著臉頰兩側的短羊角辮。沒變的是那雙眼睛,衝著安紅石微微彎起來。

看見安紅石把栗子放茶几上,傅丹萍的笑意更深了幾分。「阿姨給我倒了杯水就跑出去買栗子。現在你又買來了。」

「雲南吃栗子都是水煮,還是糖炒栗子香。」說完安紅石才想起,水煮栗子是那年中秋節在謝家吃的。

蘇懷殊說:「小傅太客氣了。專程帶了三七和酸角來。好多年沒吃過酸角了。」

「都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三七是前幾天去我們那邊的西山玩,朋友給的。酸角嘛,我愛人說,也許你們會愛吃。」

說這話的時候,傅丹萍的視線若有若無地掃過蘇懷殊。安紅石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引過去,脫口而出:「西山……你們去見道長嗎?」

傅丹萍說:「你喊他道長啊,他不過是個假道士。」

安紅石把剝開的栗子肉扔進嘴裡,心想,為什麼感覺就像是前幾天呢。

說起來,她在謝家養病,是差不多三年前的事了。

謝斂和陳寧到彌渡的第二天,他們三個長途跋涉,去了趟西山。曾經以藍色的遠景讓安紅石讚歎不已的群山,隨著接近逐漸呈現出綠色的植被。謝斂說要看望一個熟人,他們跟著他上了山,看著他費勁地走山路,安紅石在心裡嘀咕,不知是怎樣的朋友值得這樣興師動眾。到了半山腰一看,有座彷彿隨時會傾塌的破敗古建築,裡面住著個道士。這年頭居然還有道士存在,安紅石暗自納罕。道士三十來歲的模樣,言談間沒什麼道骨仙風,感覺就是個梳了道士髻的農民。幾個人在院子裡坐了,謝斂他倆說雲南話的語速飛快,陳寧和安紅石在旁邊嗑道士抓給他們的生葵花子,自顧說笑。謝斂對道士說,我的病好了。又低聲補充,有很多前因後果,改日說給你聽。你以前講過,我有一劫,要心志堅定才能度過。現在算是過了吧?

道士說,謝老弟,我當時就是喝多了隨口講講的,你莫當真。他瞥一眼安紅石,問,你媳婦?謝斂說,你就愛瞎講,我朋友。

回程中,安紅石問謝斂,你得的是什麼病?上次去找那個老蒲,你也說是看病來著。

謝斂古怪地看她,反問,我們說的話你聽懂了?

安紅石說,你們彌渡話有什麼不好懂。

謝斂說,我和他講的是某地的方言,和彌渡話還不一樣的。安紅石衝他得意地一笑,那意思是,你不知道我是方言能手嗎?他便住了口。過了一會兒才說,回去我給你弄一張和原來一樣的甲馬紙。

回到上海的安紅石把「虛空過往」給蘇懷殊的時候,難免有些心虛。謝斂有時候透著蔫壞,特意用茶水把新翻印的甲馬紙染了,裝成是舊物。還說,除了我家的人,沒人看得出差別。

媽媽把那張被掉包的甲馬紙重新珍藏起來,安紅石縱然內疚,也不敢拆穿。

有蘇懷殊在旁邊,安紅石覺得說話略有不便。至少談論謝家人不合適。她借口說要到附近食品商店買點吃的給傅丹萍,拉著好友出了門。

謝斂和傅丹萍的近況,安紅石從信件往來中知道個大概。她們通信的頻率差不多是每月一次。安紅石寫得勤一些,有時候傅丹萍的回信還沒來,她第二封信又出去了。上一封是四天前寄出的。安紅石說,你回家就能看到了,不過我還是先和你說吧。

久別重逢的兩個人一開口就停不下來。或者應該說,停不住口的是安紅石。除了講自己的近況,她還問了一堆問題。寫信時不好絮叨問及彌渡的眾人,現在方便了。從傅丹萍的口中,才知道白曉梅前年又生了個女兒,名叫霍素錦。小女兒身體健康,讓旁人也欣慰。但白曉梅的父親白醫生最近患了耳疾,和他說話很費力。他的歷史問題尚未解決,看樣子今年將會以醫院水房工人的身份退休。謝斂的侄子謝文應現在初二,成績不錯,家裡希望他能考個中專。

一圈人講完了,安紅石問:「你知道我媽和謝斂二叔的事嗎?」

傅丹萍點頭,「所以我都沒提謝斂的名字。」

安紅石鬆了口氣,「還是你機靈,我剛才差點說漏了。總之在我媽面前,別提他們家。我怕又引得她難過呢。」

「你媽媽和我想的不大一樣。」

「是嗎?你以為她是什麼樣?」

「怎麼說呢,我以為會更活潑一些吧。知識分子的那種味道,倒是和預想的一式一樣的。」

「活潑?」安紅石瞠目道,「我媽都是個老太婆了。你想什麼呢。」

蘇懷殊五十五歲,說是老太婆有點過。安紅石會如此感歎,是因為媽媽比她印象中老了一大截。其實她回滬距離上次探親和媽媽見面,不過兩年。而一旦正式回到上海,安紅石不自覺地把現在的媽媽和過去在上海的媽媽對比,這一比,差距就呈現出來了。

蘇懷殊自己也意識到了她的生活中被大塊抽離的時間。從一九六六年被迫離開崗位,到後來去蘇北,再回復旦,如今她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和她有類似境遇的教師們,有些更為年長,但沒有一個願意退休,紛紛在應該含飴弄孫的年紀重新投身科研和教學。一代人被時代的浪潮推到荒灘上,又隨著新的浪頭湧回海中,重啟逐浪生涯。

反觀之下,回到彌渡的謝斂,顯得無所事事。傅丹萍在信裡說過,謝斂當初是自己離開車站的,所以就算想回去也沒有崗位——何況他不想。作為家屬的傅丹萍,當然也就沒有地方接收。兩個人閒在家裡。「我們現在成了蛀蟲了。」她寫道。

「謝斂還是不想去上班嗎?」安紅石終於抵達她一開始就想問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其他人怎麼想,我多少都能猜到,可就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傅丹萍的聲音聽著倒不算憂慮,只是陳述。

安紅石轉換話題,「你這次是探親?待多久?」

「我媽病了。卵巢癌。我回來照顧她。大概要待一陣吧。」

相識八年,安紅石對傅丹萍的家庭的瞭解,僅有她們家也是母女倆這一項。不知道是離婚還是父親早逝。也不知道傅丹萍的媽媽是做什麼的。唯一的線索是始終受到冷遇的郵包。有時候安紅石覺得傅丹萍簡直奢侈,那樣浪擲家人對她的關愛。問題是傅丹萍從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她對別人好得簡直過頭,鄒二蓮就是例證。鄒二蓮也結婚了。傅丹萍走後的第二年,安紅石那會兒還在農場。對象是同村的傣族伙子。婚宴上,老鄒喝得大醉,一直在笑,似乎全然忘了他曾經差點挑起漢傣矛盾的事。傅丹萍取名的鄒遠還不到一歲,被新媳婦抱在手上,眉眼間隱然有鄒暮橋的輪廓。春節的時候,謝家寄給安紅石的郵包,除了給她的香腸,還有一件小孩的毛衣,附言是給鄒二蓮的。安紅石很難想像傅丹萍打毛衣的模樣。說起來,她和婚後的傅丹萍見面不過數次。謝斂夫妻回了彌渡之後,她不是沒有過去那邊探望的念頭,最終直到回上海,也沒成行。

傅丹萍說起她母親的病,語氣平淡,一如剛才談論謝斂的不上班。安紅石先是一驚,然後說,那我該去看看她。

沒想到傅丹萍當即拒絕了。她說,我不像你,有個好媽媽。你不用費心去看她。

安紅石忍不住說,你把你媽媽當仇人嗎?

傅丹萍靜了一陣才說,要真能當作仇人就好了。

要等見到傅丹萍的媽媽,安紅石才會明白很多從前難以理解的事。叫作傅雪的女人,安紅石後來在醫院藥房工作的那些年,無數次接過她的病歷,再將藥遞出。一九七七年查出卵巢癌的傅雪,在七八年初做了手術,幾年後有過兩次癌細胞轉移,仍一直活到了一九九四年。醫生們都說她「有堅強的意志」。安紅石想,意志確實堅強,可也真夠磨人的。有種說法是父母前世欠了子女的債,今生種種寵愛,是為了償債。放在傅家,情形可以說要反一反。

距離傅丹萍來表舅家裡一個多月,安紅石算了下傅丹萍說的她母親的手術時間,覺得差不多出院了,決定去傅家探望。地址是傅丹萍上回給的,給得不大情願,還是安紅石拿出一貫的氣派教訓她說,不管有什麼矛盾,那都是你媽!生你養你,容易嗎?我是你朋友,我去看看她,也是應該的。

按門牌號找過去,街邊是一條條弄堂的門洞。傅丹萍家所在的九十六弄,走進去只覺逼仄,家家戶戶在弄堂上空晾曬,短褲上衣被褥床單,飄揚如萬國旗幟。安紅石從未見過這樣利用有限的空間和材料壘起來的房子,更想不到傅丹萍那些堪稱豪華的郵包背後,是被稱作「下只角」的老弄堂。

沒找見一號,進去問了人才知道,就是弄堂口左手邊那道小門,沒貼門牌號。門開著,進門後是一間前窄後寬呈梯形的逼仄廚房,旁邊有道幽暗的扶梯,通往二樓。安紅石忍不住退出門,重新從外面張望。沒錯,扶梯上去是弄堂入口的頂端,原本該是門牆的地方,加蓋了一間火柴盒般的屋子。所謂的「過街樓」,是傅丹萍的家。

她再次進屋,小心地扶著梯子往上走。還沒到頂,就聽見裡面傳來一個女人的呵斥聲。

「你把我氣死了,你就好過了!」

安紅石僵在扶梯上,最後還是決定上去。扶梯爬到最後幾級,只見上面在白天也開著燈,仍顯得昏暗。倒是比預想的大,等於是廚房的一樓加上過街的部分,斜斜的一個L形。安紅石站在L形轉角處,正對著一張床的床腳。床邊有個人坐在小板凳上,正是傅丹萍。她像是沒聽見安紅石上來的動靜。

「丹萍。」安紅石謹慎地喊。

傅丹萍像是吃了一驚,望過來,接著擠出一點笑說,你來了。又對床上的人說,媽,我農場的朋友來看看你。這是安紅石。

安紅石把帶的一罐奶粉給傅丹萍,是托表哥從黑市買的。她的眼睛適應了屋裡的光線,看出L形房間的另一邊大概是傅丹萍的居所,有張窄小得可憐的床,床腳摞著兩隻木箱子。傅丹萍媽媽躺著的床邊有座梳妝台,黑漆底下的雕花繁複,和整個屋子的簡陋十分不協調。

傅丹萍的媽媽從安紅石在小凳落座就一直盯著她看,看得安紅石有些緊張。她生性不怕人,主要因為床上是個讓人窒息的美女。安紅石想,丹萍長得可不像她媽。而且怎麼這麼年輕!

後來在醫院的日光燈下見到傅雪,安紅石才會覺得她也沒有那麼美,她臉上有長年患病的人容易有的色素沉澱,散在白皙的臉上,像不合時宜的老人斑。傅雪顯年輕倒是真的,安紅石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四十六歲,看起來不過是三十後半的模樣。若說是傅丹萍的姐姐,十個人大概只有一個人不信,不信的那個會說,你倆不大像啊。

傅丹萍從樓下給安紅石端了杯熱水上來。元宵節過了一周,冬寒未退,屋裡又濕又冷。腳邊的盆裡燒著炭,也沒增添暖意。

床上的人說:「你就是安紅石?我家丹萍提到過你。你現在好了,馬上要考大學,前途光明。我家丹萍算是廢掉了。」

做長輩的一上來就這樣寒暄,安紅石無言以對。她只好說:「丹萍在雲南也挺好的。」

「好個鬼!」傅丹萍的媽媽說,「我每次寫信讓她找機會回家,她都不理我。現在我病成這樣,她才回來。」

安紅石為傅丹萍心虛,畢竟好友多年不回家探親是事實。她沒接話,那邊又說:「我們弄堂當知青的人多了,混個幾年,都有辦法回來。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呀。實在不行,就哄一哄農場的領導。男的哪個不聽哄?道理我在信裡說得清清楚楚,她倒好,一門心思待在雲南種橡膠,能種出個什麼名堂!」

傅丹萍在旁邊一聲不吭。安紅石領會了,自己確實不該來。她感到從頭到腳的不適,回到上海的自己,在這位母親的眼中,說不定也是「哄過男領導」的角色。她的心裡只有一句話翻來覆去地響,丹萍和她媽媽可是一點都不像!

那天安紅石沒坐多久就走了。傅丹萍送她到公交車站,路上只有簡單的交談,關於傅丹萍媽媽的病。傅丹萍說,開完刀總要養一養,我大概要在這邊多待一陣。

安紅石忍不住說:「可惜我們家的房子還沒落實,不然我真想讓你住過來。」

傅丹萍說,謝謝你哦,不過我總歸要住在家裡的,照顧方便些。又說:「她就是那樣的。我以為多年不見會有些變化,可是沒有。」

「對了,你是不是沒和你媽媽說……你結婚了,早就不在農場。」

「沒。我想過要講的。後來還是開不了口。我怕她不知道又要說什麼。我也經常說服自己,畢竟是我媽,一個人把我帶大,很不容易。可她……那樣念叨其實沒什麼,她讓我受不了的,是別的事。」

別的事是指?安紅石想問又忍住了。

傅丹萍彷彿猜到了她的心思,「以後有機會我再告訴你,現在不想說。其實我有時候覺得,遺傳還是有道理的,我和我媽,說到底是一類人。」

「亂講,你們一點也不像。」安紅石總算說了出來,頓覺舒暢。

「怎麼不像?」傅丹萍說,「遇到謝斂之後我才知道,我和我媽在某些方面是一樣的。紅石,你會不會怪我?」

這是她們第一次把事情挑明。安紅石並沒有天真到以為好友看不出自己的心思,可是被這麼直白地說出來,她像被針刺了一下。車拽著充電的電軌一路搖過來了,安紅石從中間的車門跳上車,慌亂地說,那我走了。她在心裡狠狠下了決心,再也不來了。不是因為傅雪的難對付,而是因為她忽然不想面對她最好的朋友。

結果安紅石的決心沒能持久,二月還沒過完,她又去了傅丹萍家。這次有了心理準備,沒有一上來就被傅丹萍媽媽的言辭給嚇到,甚至還和那一位聊了不少傅丹萍小時候的事。傅丹萍的媽媽對安紅石抱怨道,要不是懷了傅丹萍,她根本不會跟著小裁縫來上海,住在這麼一間破房子裡,一住幾十年。傅丹萍的爸爸是個裁縫,安紅石也是第一次聽說。是什麼時候過世的?她問。那位哼了一聲說,過什麼世呀,我女兒剛滿月,他就搬出去了。他趁我懷孕又找了個相好的,人家在閘北區有樓上樓下的石庫門房子,他當然樂得跟我離婚。

安紅石又受到一定程度的衝擊。後來她才從傅丹萍那裡聽說,傅雪和做裁縫的丈夫離婚確有其事,不過那並不是傅丹萍的生父。

我不知道我親生爸爸是誰。傅丹萍說,我媽來上海不是她說的懷著我的時候,要早得多。她還不滿十七歲,一心想當演員。後來不知道是被騙了還是騙了別人,和一個電影圈的人待了幾年。再後來,她嫁到了這條弄堂,又在供銷社謀了份工作。

所以傅丹萍的郵包,是她媽媽作為供銷社職員,明裡暗裡積攢下來的食物。安紅石想,但凡傅丹萍媽媽不是這份性格,都會讓人蠻感動的。

現在卻只有尷尬了。

傅丹萍始終沒把結婚的事和她媽媽坦白,傅雪卻不知怎麼猜到了,連逼問帶哭鬧,證實了她的猜測。後來傅雪鬧了一陣絕食,說是你心裡就沒我這個媽,結婚這麼大的事,你居然一聲不吭自己做了決定。安紅石幫忙勸道,丹萍的愛人我也認識,人品很好的。傅雪冷冷地說,人品好能當飯吃?而且她嫁到那麼老遠的地方,這是打算再也不回來了是嗎?我要是死了,跟前連個人都沒有!

說這番話的傅雪已經可以下床,她在單位請了長病假,不知從哪裡找了拆棉紗的活兒,坐在樓下廚房裡,邊說話邊拆。如果說她的說話風格和美貌不協調,那雙手則呈現另一種不協調,是一雙慣於勞作的手,中指和無名指上有凍瘡的痕跡。

傅丹萍也在旁邊拆個不停,她低著頭不說話。安紅石只好幫腔回應道,阿姨,你康復得不錯,觸霉頭的話就不要講了。你看我帶來的條頭糕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吃點?

聲稱絕食的傅雪掃了一眼吃飯的矮桌上的點心,淡漠地說,不吃。那神情倒是和她女兒某些時候很像。

絕食事件最終沒起什麼波瀾就過去了。安紅石有時不免尖刻地想,如果傅丹萍媽媽知道謝斂的腿,還有他沒工作的事,估計會氣得真正絕食吧。

等傅雪恢復到可以操持基本的家務,傅丹萍有時和安紅石去逛街。南京路的繁華看多了也就麻木了,反而沒有當初在小街買個罐頭體會到的豐足感。她們在國際飯店吃小餛飩,到外灘吹著風看江裡的輪渡。風從帶著寒意到微暖拂面,再到含著初夏的水氣,說來也快,傅丹萍回到上海竟有小半年了。

安紅石想,謝斂在家一定等急了。但她因為和傅丹萍之間有過那一次的談話,硬生生地把話憋著,不提某人的名字。另一件她避免提到的事,是關於她自己的。她開始和金醫生的兒子金磊約會,感覺和高考一樣,是「必須做好的事」。對金磊,安紅石的想法相當務實。他去年考上了大學,在學醫。安紅石願意像媽媽一樣,嫁個醫生。蘇懷殊卻是一開始就對他們的交往表示反對的。她說,紅石,不是我說你,你倆太像,過日子要找個和自己互補的人,還是說你願意和另一個你一起過?安紅石又起了久違的逆反心,聽不進媽媽的話。她想,我年紀也老大不小了,已經錯過了一次,難道還要再耽擱下去?

六月中旬,傅丹萍返回雲南。送她去火車站的只有安紅石一個人。傅雪因為女兒要回去,再一次鬧起彆扭,沒出現。安紅石買了站台票,把傅丹萍一直送進車廂,幫她在臥鋪安頓好。直到站台上傳來哨聲,安紅石才匆匆下車。

火車開動的時候,傅丹萍走到這邊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對安紅石喊:「我會想你的,下次來雲南家裡!」

安紅石忍不住跑過去,抓住傅丹萍的手。火車開了,帶走了她的好友,彷彿也一併帶走了她將近十年的過往。

我也會想你。想你們。她最終沒有說出口。

謝斂和傅丹萍打算結婚尚未領證的時候,芮松找謝斂喝過一次酒。經過上回的扣押事件,老芮意識到,真要有個什麼,自己誰也保不了。他藉著酒意對謝斂說,你們走吧,是為你們好。我算是看透了,分場支書,就是個芝麻綠豆大的官。而且這起起落落呀,也不由人。我不是那種會弄權的人,說不定有一天,我這個位子也坐不穩呢。你回你哥你姐那邊,不管怎麼說,總有個照應。

當然老芮說的時候也想不到,起起落落來得比預想的要快。謝斂走後還不到兩年,一九七八年的頭上,他和楊場長一道失勢,從管理崗位被撤下。

如果光是撤職,倒也沒什麼。上頭來了個工作組,像洗牌一樣,把他們手裡的名單清理一遍。老芮很幸運,不在名單上。楊場長和常植道作為審查對象,分別被關起來。工作組的頭頭是總場保衛科的人,除了他自己帶的幹將,又從底下連隊抽調了幾名知青,幫著審查。審什麼?老芮想,恐怕他們自己也不清楚吧。他成了普通職工,按理得和別人一起上山幹活,但他自稱腰疼,三天裡倒有兩天窩在宿舍抱著酒瓶子,或是出門去遠近的村寨找熟人喝酒。日子在醉後的恍惚中變得綿長,有時夜半口渴醒來,老芮會想起和他好過的女人。半天路程外的村子的寡婦。他們只好了幾年,後來她兒子大了,女人不再讓老芮上門。她不止一次地說,你呀,總有一天會因為喝酒誤事。

迄今為止倒也沒誤過什麼事,除非把謝斂被抓那次算上。老芮莫名地對謝斂有些愧疚,人家喊他一聲「叔」,可他卻沒能第一時間把人給弄出來。據說謝斂在小街招待所發了瘧疾。整整三天,謝斂才回到場部。他看起來相當疲倦,說是先去了一趟四連。老芮便知道,肯定是去看早一天恢復自由的傅丹萍。

後來謝斂說他們要結婚,老芮不意外。出於自身的經驗,他提醒謝斂,早點生孩子。有了孩子,女人就會被拴住。

不過,謝斂和傅丹萍重新出現在場部的時候,小夫妻仍然沒有孩子。離一九七九年的春節還有一個多禮拜,當了一年職工的老芮像往常一樣,過著迷離的閒日子。他睡到日頭高掛才醒,醒來時發現床邊坐了個人,不由得吃了一驚。等發現那個人是謝斂,殘存的睡意倏然消失。

和三年前離開時相比,謝斂乍看沒什麼變化。他對洗漱完回屋的老芮說,傅丹萍的檔案還在農場,他們這次來,是為了敲圖章轉檔。老家那邊有朋友幫忙,給傅丹萍在縣文化館找了工作。

老芮揮揮手說:「我早就不是支書了。蓋章也不用找領導,現在知青們勝利大逃亡,一個個都走了。圖章就拴在場部辦公室的窗台上,自己去敲!」說完才想起眼前少一個人,「小傅呢?」

「她去看鄒二蓮。」

聽到鄒二蓮的名字,老芮立即想起另一個人。許毅飛。當初就是他跑來告訴老芮,鄒二蓮的男人是小學老師鄒暮橋。許毅飛被一些知青喊作「小喇叭」,不是指他會擺弄無線電,而是說他的消息廣,嘴巴快。事後想想,很難說許毅飛沒有私心,畢竟他的女朋友柯桐,原本就是鄒暮橋之外的小學老師備選人。柯桐如願當上老師,先甩了許毅飛,後來經過一個進修的機會,和景洪縣教育局長攀上了關係。她很快嫁給局長的兒子,被調到縣城小學教書。知青回城的風潮一起,柯桐第一時間離了婚。不光是柯桐,最近離婚的人遍地都是。知青和知青,知青和當地人。所以當看到謝斂夫妻好端端的一起來到農場,又聽說傅丹萍即將在彌渡工作,老芮欣慰。

許毅飛在工作組來的時候倒了霉。老芮想講給謝斂聽,不過還不到時候。他感到,要談論有關工作組的事,自己需要幾分酒意。彼此閒聊過近況,老芮說:「晚上喝酒!可別因為有老婆管了就開溜,咱們好久沒見了不是?」

謝斂笑笑說:「芮叔,你哪次喊喝酒我逃過嘛?再說小傅不管的。」

芮松要等當晚見到傅丹萍,才會發現,兩年多的夫妻生活,會讓男人和女人生出某種相似。不是指外貌。傅丹萍是個挺拔單薄的女人,皮膚白皙,站在謝斂旁邊則顯得嬌小,更襯出一張娃娃臉。她高個子深棕色皮膚的丈夫,多了抽旱煙斗的習慣,他經常拈著沒點燃的煙斗,細長的銅嘴煙桿有半尺多長,讓人想起老師用來指點黑板的教棍。謝斂原本就不多話,在這幾年間愈加收斂,形成一種深思熟慮的氛圍,和傅丹萍的沉靜放在一起,如同一個人的左手和右手,相異又協調。

老朋友們幾乎都走了,只剩下一個黃胖。最近也只有老芮還這麼喊他,別人都喊他「王新宇」。黃胖是數量不多的留守者之一,老芮問過他,為什麼不回上海。他給的理由現實又直接。我幾個姐嫁出去了,家裡除了爸媽,還有哥哥嫂子和侄子,以前兄弟姐妹擠在一間房裡沒什麼,現在不方便了。與其回去讓人難受,還不如待在這裡拿份工資。

原來的連隊編制名存實亡,黃胖如今換到離場部很近的連隊。謝斂騎自行車帶他到鄒二蓮嫁的巖城家。巖城漢族話說得不錯,謝斂他們到的時候,只見他和幾個同伴還有老芮,已經喝得興起,從火塘裡摸出烤熟的洋芋,在手裡拋來拋去等冷卻。傅丹萍在陪鄒二蓮做菜,抽空過來和丈夫還有黃胖講幾句話。她用裹背幫鄒二蓮背著一歲多的老二巖方,快四歲的老大鄒遠剛從他爸那裡接了個剝好的洋芋,像小狗一樣跑一邊吃獨食去了。看見背著孩子的傅丹萍,黃胖笑道,喲,裹背一上身,整個人都不一樣了。你們以後想要男孩女孩啊?

謝斂說,女孩好,女孩像媽。

黃胖說,這你就不懂了,兒子像媽,姑娘像爸。我要是像我爸,可比現在英俊。

老芮隔著火堆叫道,你的意思是你媽難看嗎?兒不嫌母丑啊。

他們便知道老芮已有三分酒意。

老芮的門鎖不上,是當領導的時候養成的習慣。他喝酒之後睡得跟石頭一樣,怕有什麼事別人敲門自己不應,所以乾脆弄壞了門鎖,讓門只能掩著,無法上鎖。他不止一次當著人說,反正我屋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這天夜裡,他半夜渴醒了。想起來開燈,四肢懶怠,繼續躺了會兒。接著他發現,屋裡有個人。老芮的酒嚇醒了半截。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老芮盯著那個人影看了半天,發現那人坐在屋裡唯一的椅子上,在抽煙。煙鍋袋一亮一暗。

老芮一時沒想起謝斂如今是抽旱煙的。他想,賊不會這麼明目張膽吧。想想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的時候,天剛泛青。老芮起身喝水,想起昨晚的所見,覺得大概是做夢。分場場部現在也沒有衛生員,謝斂原來的屋子空著。昨天白天,老芮弄了一床被褥過去,讓小夫妻住那間屋。他隱約記得自己昨晚喝多了,但謝斂沒必要陪在跟前。所以一定是做夢。

老芮看了眼表,發現才五點。最近醒來的時間相當不規律,大概是上了年紀。他正在暗自惆悵,有人推門進來。老芮一看是謝斂,正想說,你也好早,卻見謝斂整個人顯得張皇失措。他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直愣愣地看著老芮,那神情幾乎有些嚇人。

「怎麼了?」老芮問。

謝斂過了許久才擠出一句話,「我可能闖禍了,芮叔。」

收到那封語焉不詳的電報,是在一九七九年的一月後半。馬年走到了最後,羊年即將開啟。安紅石年三十白天輪到值班,醫院的病患過年也不見減少,收單拿藥的工作間隙,她的思緒不時飄到電報的內容上。

電報是謝斂發到她和媽媽的新地址的。位於楊浦區國年路的復旦大學第八宿舍,傅丹萍剛往那邊寫過一封信。電報只有七個字。丹萍回滬請照料。沒說哪天抵達,看來不是要接。只是傅丹萍上次回來也不見他這麼鄭重叮囑,安紅石心裡有點犯嘀咕。要不是醫院全年無休,加上如今從東北角到西南邊路途太遠,她前幾天就想去長寧區的傅家看看。

安紅石最終沒通過一九七八年的高考。報考前擔心年齡卡線,還去改了戶口本。蘇懷殊在她複習的時候念叨過,等她考砸了,倒是一個字沒多說,大概怕她心裡難受。安紅石自己知道,還是因為有了退路,人的努力便有限。金伯伯對她說,你父親從前也是我們醫院的,有這層關係,把你安排進來上班不難。你現在放寬心好好考試,考完我們再看。

考試成績出來後,金伯伯如他保證過的那樣,讓安紅石到岳陽醫院的藥房工作。安紅石不是不感激的,卻也隱隱憋屈。金家的意思,是讓她和金磊早日結婚,趁她年紀還輕。年紀輕和結婚有什麼關係?無非是想讓她早點生孩子。說起來也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卻有著農村人一般的心態。安紅石上了半年的班,也攢了半年的煩躁。她想,等見到丹萍,我要好好和她吐下苦水。

一拖就拖到了年初三,安紅石這天輪休。媽媽和吳老師等幾個老朋友在南京路德大西菜社聚會,母女倆各自出門,安紅石倒了三部車,輾轉前往傅丹萍家。

弄堂口的過街樓底下,傅雪正在生蜂窩煤爐,煤有點受潮,騰騰的煙。聽見安紅石打招呼,她直起腰看過來,接著爐子也不管了,拉著安紅石就往街上走。安紅石的胳膊隔著棉襖都被她掐得生疼,嘴上也不好講,只說,阿姨,我來看丹萍,她在家嗎?

傅雪說:「你先跟我走遠一點。」

兩個人往北到了蘇州河邊,安紅石才發現還有比傅家所在的弄堂更破的房子,擠擠挨挨地形成一片灰色的風景。河邊洗漱的是在拖船上過生活的人家,河岸邊漂著垃圾,而他們毫不介意地用著河水。按理說安紅石在雲南見識過更髒亂差的環境,少數民族的寨子很多都是樓下養家畜樓上住人,但那時不覺得骯髒。放在城市的背景裡,便顯得觸目驚心。她忍著不適說:「夠遠了吧。」說著甩開傅雪的手。

「我問你,」傅雪姣好的臉上殺氣騰騰,「雲南有沒有一種病,會發燒把腦子燒壞掉。」

安紅石詫異。瘧疾嗎?也不至於啊。見她不吭聲,傅雪急了,「有沒有嘛?」

「沒有。我沒聽說過。丹萍怎麼了?她發燒了?」

「沒發燒。是我自己猜是不是發燒。」

安紅石想,什麼嘛。傅丹萍的媽媽生病生糊塗了吧。

只聽傅雪又說:「一會看見她,你要穩住。我跟你講,她好多事不記得了,譬如她說就記得你生肝炎去一個朋友家養病,但是去了哪個朋友家,是哪一年,她也說不清。去年回來過,還有我生病的事,她是知道的。可她自己什麼時候回的雲南,回了哪裡,她也是稀里糊塗。」

安紅石沒理清狀況,懵然間心頭一震。「她不記得……我去誰家養病?」

那不就是傅丹萍自己家嘛。和謝斂結婚之後的家。

傅雪的眼睛裡有什麼一閃,「我問你,你養病是不是在她男人家?」

那一閃當中還有別的什麼,安紅石無暇分辨,只是點頭。傅雪按住她的肩膀。安紅石這才發現,傅雪比傅丹萍還要高一些,傅丹萍骨架分明的身材便是承襲自她。

「她不記得那個男的了。」傅雪用一種詭秘的聲音說。幾乎是喜氣洋洋的。

「不可能。」安紅石想,這太荒謬了。謝斂明明才發來過電報,電報看著很正常啊。

「怎麼不可能?你待會見到她就知道了。我覺得蠻好,你也不要提,就讓她忘記吧。」

跟著傅雪重新往傅家走的路上,安紅石覺得自己像走在一個巨大的夢境裡。從前在雲南,她也時常有類似的感覺。自己現在過的不是屬於自己的生活,該有一份更好的更真實的日子,在別處。原以為既然回到上海,再也不會有無力的虛幻感。

實際和傅丹萍待了半天,安紅石得以確認,這不是夢。無論怎樣難以置信,都是實實在在的現實。傅丹萍也知道自己「腦子有點糊塗」,但她對此有種不合時宜的鎮定,拉著安紅石問這問那,試圖核對過去的種種。她對安紅石的近況知道得很清楚,還問起金磊,也就是說,她記得安紅石寫給她的那些信。其中也有些含糊的,例如她不記得安紅石是什麼時候回的上海,自己又是為什麼沒有送別。安紅石很想對她說,因為你當時在彌渡啊。最終忍住了。傅丹萍說,她有一天醒來,發現自己不在連隊的宿舍,而是在場部衛生員的宿舍裡。她依稀記得連隊的熟人都走了,跟著上來的是疑問,自己為什麼沒走,又為什麼會在這裡?記憶缺失帶來巨大的恐慌,還好有老芮和黃胖安慰她,說她只是病了,慢慢就會想起來的。他們還幫她辦完了回城的手續,其實也就是填表格敲圖章。幾天後,她在昆明坐上了回滬的列車。她當時有種不分明的期待,覺得只要看到安紅石,自己的失憶就會痊癒。

「結果還是想不起來。不過,好像生活上沒太大影響。」傅丹萍笑笑說。

安紅石不無驚懼地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傅丹萍是她熟悉的。不是那個經過一九七六年的扣押偶爾流露陰鬱的女人,而是更早以前的丹萍,就算有心事也很快過去的愛唱歌的女孩,眼神和語氣,都像安紅石曾經每日面對的二十出頭的她。剝離了謝斂的存在,傅丹萍奇跡般的,稚嫩了許多。安紅石頓時明白了傅雪在路上說的話。傅雪以她一貫不容分辯的語氣說,哎你跟她處了那麼久,也知道吧,我家丹萍看著溫和,是個身上長刺的姑娘,但凡和她說一句假話,她就拿那種「我什麼都曉得」的眼神望住你。現在她雖然腦子糊塗一些,但是隨和多了,我們母女倆像這樣過下去,蠻好。

傅雪偏執的高興,傅丹萍的溫和無慮,都無法打消安紅石的疑懼。她有種衝動,想找到謝斂,問個究竟。但同時,她的心裡又生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直到換乘三部車回到家,安紅石才發現,那居然是微弱的欣慰,藏在焦躁不安的褶皺深處。

謝斂接到安紅石的傳訊,是在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的第一天。她傳達的方式別具一格。先通過總機找彌渡縣醫院的白醫生。在白曉梅接聽之後,安紅石隔著長途電話的雜音說:「麻煩你告訴謝斂,傅丹萍生了個兒子。他的兒子。」

她說傅丹萍現在還在醫院裡,過兩天出院,並補充說,會在我家坐月子。白曉梅出於職業的細緻問,謝斂有你家地址嗎?安紅石說,他知道的,他給我打過電報。

白曉梅說好。春節前,傅丹萍和謝斂離婚,她獨自回了上海,讓謝家乃至白醫生家都受到了一定的打擊。霍思齊給傅丹萍找好了文化館的工作,小夫妻去原單位轉關係,兩個人一道去了景洪,回來的時候卻只有謝斂一個人。問他怎麼回事,他悶悶地說,小傅走了。又說,走了對她不是壞事。白曉梅也是那時候才發現,謝家上下,對謝斂有種無言的縱容。為了不戳到他的痛處,居然沒人追問細節。她的第一反應是,哦,他們是因為謝斂的腿。然而仔細回味,她感到,那份縱容始於更早之前,所以謝斂才會做出謊報年齡跑去當司機的舉動,而他結了婚帶著老婆回到家,說不上班就不上班,閒晃了兩年多。

大概是小兒子所以格外受寵吧,白曉梅想。她不知道的是,變成離異男人的謝斂,和自己的父親白醫生又有過一番長談。繼上次討論謝斂的「病」,時隔多年,老人與青年的話題再次涉及甲馬紙。和上一次一樣,談話沒有導向明確的結論。謝斂離開時仍然心事重重。也是從這時候起,他開始喪失了一貫有的對萬事萬物的自信。

白曉梅放下電話時想,謝斂嘴夠緊的,一點也沒提傅丹萍懷孕的事。接著一個可能性閃過頭腦:也許,傅丹萍離開上海的時候,謝斂乃至她本人,都不知道她有了孩子?畢竟那是在一月,時間有些微妙。

果然,等她到了謝家,把安紅石的話一轉述,謝斂的表情就像被雷劈了一樣。

「你說什麼……?」

「你有兒子了。」白曉梅簡潔地歸納。

「不。」他說。白曉梅沒搞懂他在否認什麼,是否認這個兒子是自己的,還是想推翻自己和兒子媽離婚的事實。她比謝斂大三歲,不過在她眼裡,謝斂一直就像個沒長大的愣頭青。不管是和上海知青結婚,還是後來離婚,這些事辦得都太隨心所欲。謝斂不算長的婚姻生活也看不出任何計劃性。小兩口沒有工作,閒在家裡,雖然謝敏表示過,謝斂有其他收入,但在白醫生看來,人閒久了容易出問題。原本兩個人雙雙在農場工作,生活有規律,也有固定的工資,不是挺好的嗎?

謝斂又說了幾聲「不」。這時謝敏從裡屋出來了,看見她弟弟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便直接問白曉梅怎麼了。

白曉梅說:「謝斂有兒子了。傅丹萍昨天生的。六斤半。」作為醫生,她慣於陳述已知事項。

接著她看見謝敏走上前,給了弟弟一個耳光。打得那麼用力,以謝斂的身量,都在原地踉蹌了一下。他的臉迅速腫起來一塊。他也沒有伸手捂臉,愣愣地站在原地。這回倒是沒再說半個「不」字。

謝敏說:「我那個時候就該打你的。我想著你也難過得要死,就忍了。今天打你,是提醒你,你這件事辦得有多少錯。」

白曉梅說:「離了就離了,哎呀,怪他有什麼用。安紅石讓他去看一下娃娃。要我說,你們把娃娃接回來吧。」

謝斂像是這才從神思游弋的狀態中醒來,問白曉梅:「你說什麼?」

白曉梅重複:「接回來啊。難道你讓她一個女人帶著娃娃過?」

謝家姐弟對視了一眼。白曉梅感到,那是同謀的眼神,姐弟倆在瞬間達成了某種協議。她想,不就是離婚之後多了個娃娃嗎?反正日子一樣過下去。看慣了生死的她,此時還不知道,謝家姐弟以他們慣有的默契決定了,將不可說的事作為秘密封存。等到那個叫謝曄的男孩長到七歲,因為猩紅熱住院,謝斂才把他在白曉梅傳信時沒說出口的事做了坦白。以醫生的思維習慣,白曉梅很難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僅僅是出於對謝斂的信任,她決定姑且接受他不科學的敘述。

如果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謝斂抹去了傅丹萍關於他的全部記憶。這也是為什麼,當他得知她生下了他們的孩子,會有那麼古怪的反應。

謝斂時隔十個月的電報仍然十分簡短,「六日抵上海」。至少這次寫了到達時間。電報是十一月二日從昆明發出的。不難想像,他接到傳話的當天夜裡就坐夜班車前往昆明,並買到了十一月三日晚上出發的火車票。

為了在他到的那天休息,安紅石和別人調了班,前一天晚上值夜班。傅丹萍是十一月四日出院的。她生孩子在安紅石工作的岳陽醫院,又有金伯伯去婦產科打了招呼,醫生護士都格外關照些。出院後住回了蘇懷殊和安紅石在楊浦的家。她在懷孕的後半期就已經搬到那邊去住,一方面是傅雪不想讓弄堂的鄰居們發現她女兒懷孕然後嚼舌根,另一方面也是出於安紅石的堅持。

最早發現傅丹萍懷孕的人是傅雪。那時才一個多月,也沒有孕吐。傅雪在安紅石來家裡的時候對她說,你帶我女兒去你們醫院做個婦科檢查吧。當時安紅石認為傅雪想多了。事實證明,傅雪的直覺驚人的準確。安紅石忍不住想起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傅丹萍看出鄒二蓮懷孕,是不是也源自和她母親一樣的直覺?

得知自己懷孕,傅丹萍相當震驚。她去醫院那天安紅石本來排了班,因為實在不放心,硬是請了假,一直把她送回了長寧區。傅丹萍在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安紅石也找不到話對她說。當初和傅雪達成了同盟,不把謝斂的事告訴丹萍,現在的僵局彷彿是報應。如果這時候才說,其實你有過一個丈夫,和我,和陳寧他們都很熟——簡直就像給自己一耳光。傅丹萍雖然失憶,畢竟還把自己當作最好的朋友。欺瞞是朋友幹的事嗎?

安紅石焦慮極了。

到弄堂口的時候,傅丹萍才對她說,今天的結果,先別告訴我媽。安紅石正要答應,傅丹萍歎了口氣,又說,算了,瞞得了一時,難道能一直瞞下去嗎?我還是告訴她吧。

她的話一字字敲在安紅石的心上。

傅雪的反應是一貫的直接。她像是早有心理準備,當著安紅石的面就說,不能要。不要說你不記得小人爸爸是誰,就算你記得,也不能要。

接著便是她那套居家過日子的道理。還說,當初要不是有了你,我現在的日子好過多了。女人帶著孩子,後面的路只會越走越窄。你看看我,你想要將來像我這樣,生了病也沒個人在旁邊?

安紅石忍不住說,阿姨,丹萍不是回來了嗎,再說我也會幫著照顧你的。

說完在心裡哆嗦了一下。她其實從未想過,自己還得作為晚輩「照料」傅雪。畢竟傅雪看起來實在是太年輕了。

傅雪說,你一個沒結婚的懂什麼。

她哀歎生病無人照料,講的也是瞎話。安紅石知道傅雪有個情人,她來找丹萍的時候遇到過一次。那個男人留著偏長的頭髮,朝一側梳過去,為的是遮蓋謝頂的局部。戴眼鏡,看起來有點像知識分子。傅丹萍去街道問工作的事,正好不在家。安紅石熟門熟路地上到二樓,看見男人坐在床邊,正在喂傅雪吃一碗甜羹。其實也不是不能被人看見的場面,安紅石卻感到窘迫。後來她問傅丹萍,那個戴眼鏡的男的是誰,傅丹萍像是有點困惑地皺起眉說,是孟叔叔。安紅石很熟悉傅丹萍的這種神態,每當觸及她記憶缺失的部分,她總是顯出淡淡的困惑。安紅石沒再多問。反正她也不關心傅雪的個人問題。

對於母親不容分辯的「這孩子不能要」,傅丹萍沒表示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幾天後的中午,安紅石像往常一樣從醫院出來,到隔兩條街的小飯館去吃餛飩。醫院有食堂,但整日整夜待在裡面,偶爾會想到外面透口氣。她剛走到半路,在路邊的公交車站看見了傅丹萍的身影。確認自己沒看錯,安紅石走上前喊她,傅丹萍像是吃了一驚。

是你啊。傅丹萍說。

你來找我?

算是吧。

傅丹萍顯得心事重重,安紅石說,你還沒吃午飯吧?正好,一起去。兩個人在飯館坐下,安紅石點了餛飩,傅丹萍要了炒年糕。坐在對面慢慢咀嚼的傅丹萍給人一種感覺,彷彿年糕極其粘牙,把她要說的話都封在嘴巴裡。

安紅石停止看她,低頭喝湯。湯有點鹹。吃完飯,傅丹萍對安紅石說,我先回去了。安紅石說好。

四點多下班,安紅石再次經過同一個公交車站,又看見了傅丹萍。也不知道她今天是幾點到的,站了多久,中午被安紅石撿走吃了個午飯,她又回到了這裡,呆呆地一站就是一整個下午。

安紅石走上前說,我們走走吧。你走得動嗎?還是去我家坐會兒?

傅丹萍表示願意走走。兩個人一路走到了復旦大學,傅丹萍還是第一次來。安紅石帶著她轉悠,把各個教學樓和宿舍區指給她看。這樣帶人遊覽的時候,安紅石不是沒有感慨。本來她可以成為這裡的學生,每次都是差那麼一點。難道要因此埋怨命運嗎?安紅石想,不,我還沒有放棄。

她在開口之前完全沒想過自己會說這樣的話——

丹萍,孩子還是別要了。我並不是贊同你媽媽的觀點。我打算讀函授大學,你也一起吧。我們的人生還很長。你要是現在決定生孩子,將來你就沒有自己的生活了。

說完後安紅石自己也是一驚。謝斂,她想,你不要怪我,是你先做錯了。

發現傅丹萍失憶的一月,安紅石本來可以寫信給謝斂,經過一番遲疑,她換了個做法,到郵局打長途電話給東風農場七分場的場部,找老芮。上午十一點打過去,接電話的人說老芮估計還在睡。安紅石想,不做領導了,還這麼散漫。她從陳寧的信中知道,老芮已不是領導,但長途電話不可能放在那裡等人,便講好半個小時後再打。第二次打去時,老芮在那邊口音濃重地「喂」了一聲,聲音大得炸耳朵,卻讓人莫名親切。

他們在電話裡講了十來分鐘,電話費驚人。大部分時間是老芮在講,安紅石偶爾追問。放下電話時,她算是弄懂了事情的經過,卻更加迷茫。

老芮說,他倆離婚,還有小傅回滬,手續是我和黃胖幫忙弄的。謝斂當時也在農場,不過小傅不認得他了,她還以為那就是我的親戚。你既然打這個電話,當然知道小傅現在是怎麼一個情況。要怪也只能怪謝斂自己,可惜啊,覆水難收。

安紅石問,傅丹萍怎麼會變成這樣?農場的事都記得,唯獨不記得謝斂,也不記得她和謝斂結了婚,她還以為自己直到回上海一直待在農場呢。

老芮說,謝斂家裡有甲馬紙,你咯曉得?

安紅石莫名其妙,說,知道啊。

老芮說,甲馬紙是能夠鑽進人心裡的東西。說是神通或者歪門邪道都沒有錯。

他還說,謝斂來農場的時候,已經不能用甲馬紙了。後來他好了,好像還是因為從前他家給到你家的一張甲馬紙,把他給治好的。要我說啊,這種不合常理的東西,還是少碰為好。可謝斂他有點走偏了。他回到彌渡,一直靠這個吃飯,人家求他辦一些常人辦不到的事,他就用甲馬紙弄一下。好像也幫過不少人。搞成習慣了嘛,就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得到,跟神仙一樣……我是不知道他出於什麼心理在小傅身上用了甲馬紙,反正是闖了大禍,把小傅變成那樣。你說他是自作自受吧,他那個難過的樣子,讓人看不下去……

老芮的話冗長雜亂,有時還跳到別的事情上。安紅石如果面對面和他談,就會看出他身上有中期酒精中毒者的痕跡。電話裡,她只覺得老芮提早上了年紀,顛三倒四。她因此想要拒絕相信老芮所說的一切,可又有層疊的聲音在心底響起。那是來自遙遠過去的尖銳嗓音,一個個聲音指責她母親的過錯——蘇懷殊在雲南的戀人,是敵特,是搞封建迷信的神漢。蘇懷殊當時怎麼辯解的?她說那個人不過是一介茶館老闆。但對於「封建迷信」,她從未有過反駁。

安紅石還想起那張在火災中毀掉的「虛空過往」。她曾經問謝斂,那就是像長命鎖一樣的?謝斂古怪地笑了笑。

甲馬紙究竟是什麼?

媽媽一直都知道。傅丹萍早先肯定也清楚。一無所知的,只有自己。

在復旦勸傅丹萍拿掉孩子的那個黃昏,安紅石又見到了甲馬紙。

她們找了間只有幾個人自習的教室,坐在後排歇息。傅丹萍從包裡拿出一個四角磨損的硬皮本子,安紅石認出,那是傅丹萍抄歌的本子,在連隊的時候就一直用的。傅丹萍沒有寫日記的習慣,這時想來,不知該算是幸運還是不幸。她從裡面拿出折成幾折的棉紙,遞給安紅石。接過的同時,安紅石感到輕微的不適,她在展開前已經猜到那是什麼。

虛空過往。

謝斂說過,我們家每個人都有一張。

所以這是謝斂那張,不會有錯。

他還說過什麼來著?說重新給她印的那張是「假的」,但除了他家的人,沒人能識別。

安紅石把印著古怪人像和「虛空過往」四個字的粗劣紙張翻來覆去看了看,也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要說和自己帶回上海的假貨有什麼區別,無非是這張沒經過做舊,看著新一些。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傅丹萍問。安紅石想,我還想問你呢。這玩意兒到底是什麼!

「甲馬紙。」安紅石說著,試圖從傅丹萍的表情看出哪怕一絲的動搖。然而那雙眼睛裡只有純然的平和。

她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你連這都不記得了!這是我們知青生活的紀念。」

「是嗎?那你也有?」

「我沒有。」安紅石想想又接了一句,「我那張被人不小心燒掉了。」

傅丹萍看起來對火災全無記憶,「燒掉了」也沒激起她的反應。她把虛空過往接回去,在安紅石來不及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張甲馬紙被她乾脆地一撕為二。

「你一半,我一半。」

安紅石愕然接過傅丹萍遞來的甲馬紙,她失憶的好友說:「既然這是我們知青生活的紀念,就各拿一份好了。」

影響人的生活的決定,有些需要反覆的斟酌和討論,有些則只在一念之間。安紅石覺得,傅丹萍決定生下孩子,其實是後一種。雖然從表面看來,走的是前一種路線。傅丹萍的決心,一定是當她長時間地站在岳陽醫院的公車站時,就已經堅定下來。

當晚從復旦大學出來,安紅石送她去公交車站。傅丹萍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問,紅石,我這樣問你可能有點不太恰當,你會不會知道,我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安紅石忍住心驚回答,我不知道呀,你忘了,我七七年六月就回來了。

傅丹萍垂下眼說,是哦。有時候我也會想要努力想起來,又害怕。

她沒說自己害怕什麼。安紅石卻是懂得的。後來當她說要生下孩子,安紅石陪著她和傅雪一次次談判,同她一起忍受傅雪近乎人身攻擊的謾罵。罵到後來,傅雪也疲了,說,長大了翅膀就硬了對嗎,小孩在你肚子裡,我是沒辦法,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於是傅丹萍沒有接受街道生產組安排的工作,在懷孕三個月時搬到安紅石家,每天在蘇懷殊和安紅石的輔導下,補習功課。因為比安紅石晚兩屆,她只有初中文化水平,加上初中停課鬧革命,等於是小學多一點。如果不先補課,上函授課程會力不從心。蘇懷殊和安紅石原本靠學校和醫院的食堂過活,傅丹萍來了之後主動做飯,她們的飲食生活頗有起色。傅雪在週末過來,她在蘇懷殊面前似乎有種奇怪的劣勢感,話少了許多。安紅石感到,媽媽拿得住傅雪。一向以為媽媽是個只會被欺負的老好人,這讓安紅石有了新鮮的認識。傅雪來的日子總是由她下廚,安紅石原以為傅丹萍做的飯菜相當不錯,吃了傅雪的手藝才知道,有了對比,人就會追求更好的。但蘇懷殊更喜歡傅丹萍做的,原因很簡單,傅丹萍的菜是明顯的雲南風味。在謝家住過的安紅石,當然認得出許多菜式帶有三姑和謝敏的痕跡。

而傅丹萍本人對此似乎一無所覺。大概她以為,在農場待了那麼多年,做的自然就是酸辣重口的菜吧。

日子經不起回頭看。從傅丹萍懷孕到搬家,再到住進醫院生產,幾天後重新回到安紅石的家。每一天都塞滿了太多的事,看似漫長,回望時只是匆匆。安紅石簡直要驚歎,這麼快就有一個男孩被添加到自己的家庭生活中。

男孩剛生下來看不出像誰,皮膚倒是蠻白,和他媽媽一樣。安紅石說,鼻子怎麼這麼塌。蘇懷殊笑道,你以為小人養下來就有鼻樑嗎,你小時候也是這樣的。傅丹萍喊他「小寶」,說是要等乾媽安紅石取名。安紅石其實早就把名字想好了,單名一個「曄」字,但她沒有第一時間告訴傅丹萍。

就像她也沒對任何人講,自己聯繫了謝斂,告訴他,他有個兒子。

安紅石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或是畏懼什麼。以她對謝斂的瞭解,他一定會來。但來了之後又能怎樣呢?不再記得他的傅丹萍。那種性格和做派的傅丹萍的媽。

對孩子,傅雪的態度飄忽不定。先是說,你一心要生,那就生吧,將來找人抱走。我可不要幫你帶小孩。後來等傅丹萍的肚子日漸膨脹,她這種話就少了,來的次數雖然沒有增加,每次待的時間變長了些,差不多都是算準末班公交車的點才回家。等到孩子生下來,在醫院抱著小寶的傅雪,臉上有種讓人無法想像會出現在她臉上的柔和。但那光景也短暫。在走廊遇到其他產婦的媽媽,對方隨口說,十九床是順產對吧?高齡產婦不容易啊。安紅石心想糟糕,這人迷糊以為傅雪是新生兒的媽媽。傅雪也聽懂了,當即尖聲大罵,並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生的?這是我外孫好嗎?

傅丹萍出院的時候,安紅石感到,婦產科的醫生護士們多少鬆了口氣。

也因為自知搞不定傅雪,安紅石沒把謝斂要來的消息告訴她。傅雪說是每天跑吃不消,打算隔一天來一次。傅丹萍出院那天她在,下一次來,正好是謝斂電報中的六號。

安紅石值完夜班回到家,是凌晨五點多。她的房間住著傅丹萍母子,她睡客廳沙發。蘇懷殊買了早飯,和傅丹萍一起吃過,便出門去學校了。安紅石偶爾聽到客廳有腳步聲,知道是丹萍。傅雪來到這裡一般快要中午了。她閉著眼強睡了一會,總是睡不實,索性起身出門。丹萍在身後問她怎麼不睡了,安紅石撒謊道,我去買點東西。

並沒有東西要買,安紅石在小區門口站著等。今年天冷得早,她站了一會就後悔沒戴條圍巾。結果傅雪今天來得格外早,兩人在門口遇見了,彼此錯愕。傅雪說,這麼冷的天你站在這裡做什麼。安紅石說,阿姨你進去吧,我在等一個朋友。

她等的「朋友」終於出現在小區門口時,不是預想的獨自一人。謝斂和謝敏一起來的,隔著很遠謝敏就認出了安紅石,衝她揮揮手。等他們走近一些,安紅石才發現,二十九歲的謝斂,看起來像是三十四五歲的人了。比她記憶中老了一大截。他迴避了她的注視,先開口的也是謝敏。

「紅石,我們來的事,她曉得嗎?」

那個「她」不言自明。安紅石搖頭說:「不好解釋,我沒講。」當著謝敏的面,她也沒法質問什麼,只對謝斂說:「我知道你想看看孩子,可我得找個理由吧,就這麼把你領上去,也很奇怪。」

「娃娃我要帶走。」謝斂忽然說。

安紅石不知從哪裡冒出一股氣。也許是舊怨。從他關於甲馬紙的謊言。從他被關押期間的絕望。從他過去不經意的笑,簡短的話語。到現在他久別重逢的第一句話。一切一切都讓她氣不打一處來。她抬頭瞪著謝斂,擠出一句話:「你憑什麼!」

謝斂退了半步,可能他以為安紅石要打他。彷彿什麼時候也有過類似的場景。謝敏在旁邊乾脆地敲了他的頭,「你不會講話就不要講。」接著又對安紅石說,「我們想和丹萍的媽談一談。不,就是謝斂自己想和她談一談。」

差不多半個小時後,謝斂和傅雪在復旦文學院附近的籃球場邊上,開始了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談話。安紅石帶著謝敏在校園裡散步,儘管無比想知道談話的內容,安紅石決定忍著。相比之下,謝敏像是對結果有她的預期,一點也不焦躁。

所以甲馬紙到底是什麼?安紅石問謝敏。

謝敏說,我也講不清楚。就像有的人天生視力好,有的人跑得快。我家的人,就是會用甲馬紙,看到一些別人的事。都是發生過的事。看到了也不會改變什麼。

那麼丹萍為什麼會失憶?老芮說她的失憶不會好了……謝斂是故意的嗎?

謝敏沉吟片刻才說,有張甲馬紙能做到,至於到底為什麼,他是不是故意的……你願意怎樣想他,他就是怎樣。他是我弟,我反正是不願意那樣想他。

與此同時,傅雪也在問謝斂同樣的問題。

「我女兒失憶和你有關嗎?」

謝斂點頭。她接著說:「治得好嗎?不,你不用告訴我。我其實也不想她治好。」看見謝斂的眼神,她便知道,哦,原來是治不好的。

「她已經不記得你了,你來做什麼?」傅雪警惕起來,「你不要現在跑來說,小孩歸你。」

謝斂說:「謝家的孩子,必須在謝家養。」

傅雪不是安紅石,當即給了他一個耳光。她打得非常用力和精準,謝斂有點發懵。這讓他想起從前,有個女人打他打在下巴上。那也不是太久遠的往事,如今卻恍若隔世了。他眨著眼睛看看傅雪,心想,丹萍不太像她媽媽。

奇怪的是,打完他之後,眼前這個又美又凶的女人,氣場忽然萎靡下來,甚至開始顯出她的真實年齡。他曾經的岳母低聲說:「我當然也知道在我們家養大有多難……那你說說看,你有什麼非把他帶回去不可的理由。」

其實這不是謝斂第一次見到傅雪。他在傅丹萍的記憶中見過她,並把母女倆之間最大的齟齬盡收眼底。如今的傅丹萍已經忘了那件事。讓她長久以來不能原諒母親的事件,連同對謝斂的記憶和其他一些事情一起,被葬送在了永恆的虛無之鄉。

謝斂和傅丹萍回到場部那天的夜裡,鄒二蓮做的菜好,巖城弄來的酒好,加上久別重逢話不嫌多,老芮且喝且聊,心滿意足。他喝得歪倒在巖城家的火塘邊,最後是謝斂和黃胖把他架回去的。黃胖也不管傅丹萍就在他們旁邊,路上和謝斂講了幾個葷段子。黃胖以前從來不會講類似的話,知青們紛紛離開後,他整天和已婚的老工人們混在一起,受了世故的浸染。

到了場部,謝斂讓傅丹萍先回他以前的宿舍,把老芮扔到床上後,他和黃胖說,在門口抽支煙?

場部靜得像座廢墟。他們在夜晚透著寒意的空氣裡抽煙。謝斂這次沒有抽煙斗,他把帶來送人的整包香煙給了黃胖,自己陪著點上一根。原以為敲圖章嘛,總得送禮。誰能想到農場再也不是原來的農場。

黃胖用抽三支煙的空當講了許毅飛的事。你還記得許毅飛嗎,陳寧的同學,我們叫他小喇叭的那位。他以這句話開的頭。

工作組來的時候,陳寧被抽調上去,成了得力的骨幹。許毅飛則是審查的對象。為什麼要審查他,他有什麼問題,沒人知道。審查過程中,陳寧打了許毅飛。沒到重傷的程度,不過當時看起來蠻慘的。

黃胖說,陳寧走的時候沒去看你們吧?他以前一直說要去彌渡的。去年年底走的,是最早的幾撥之一。許毅飛比他晚半個月。他倆後來不講話了。要我說,何必呢。打人的當然不對,不理人的也不對。難得大家一個學校出來的,又一起插隊,將來回去也會在一個地方。

謝斂沒有立即附和。黃胖講的事對他來說既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不是指陳寧看起來是會對朋友下黑手的人。沒有人看起來該是什麼樣。人的內心潛藏著巨大的黑暗,他有過切身體會。

最後謝斂只是說:「許毅飛恨陳寧嗎?」

「誰知道呢。我又沒有當面問過他。」黃胖索然地說。他本來還想和謝斂說,鄧小英在工作組來的時候天天去鬧,硬是讓他們把同樣被關押的常植道給放了出來。曹方也調走了,他走的那天,鄧小英都沒出現……但他突然就沒了繼續瞎聊的興趣。最近他常常如此,興致很短。彷彿是提早到來的中年的頹然。

黃胖走後,按理謝斂該回他原來的宿舍。傅丹萍可能睡下了,也可能在等他。他沒有立即回去,而是轉身進了老芮的屋子。大致記得椅子在哪裡,他摸過去坐了。他點起煙斗,猛吸幾口,苦澀的煙味穿透了被酒精沖刷過的頭腦。他需要醒醒神。

要真的把檔案調回彌渡,傅丹萍會不會後悔呢?

這個念頭從今天白天開始膨脹,此時已佔滿了他的心。都怪老芮和黃胖,講了那麼多有的沒的。

不,真要說有這個想法,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從傅丹萍去年回上海待了小半年,謝斂心裡就有些嘀咕。他當然知道丹萍回家是陪她生病的媽媽,但就是很難控制自己不往那邊想。傅丹萍的心思難猜,她總是溫吞的樣子,很少提什麼主見。謝斂要回老家,她跟著回。他不肯上班,她也從不以妻子的身份絮叨。有時候帶她去西山找以前的朋友玩,獵戶,假道士,農民。她聽得懂彌渡話,再偏的方言就聽不明白了,他們熱烈聊天的時候,她總是靜靜地在旁邊待著。有時候謝斂在回程中問自行車後座上的她,你跟我過來耍,會無聊嗎?她說,不會啊。聲音一如既往的沉靜。

謝斂自以為是幸福的,但他不時有輕微的疑問,怕自己的這份幸福,其實建築在另一個人的委曲求全上。不光是農場的人背地裡在傳,他自己也覺得,傅丹萍會願意嫁給自己,和扣押事件不無關係。當然他也是因為那一次「夢見」她和逃犯的事,心裡生出巨大的憐惜,覺得她這麼個性格,需要有個人照看。鄧小英跑來點醒了他,說是,當時你們被扣押,都說你倆在山上約會。現在姑娘家的名聲壞掉了,你要負責任啊。

於是謝斂去和傅丹萍說,我們結婚吧。以為她至少會遲疑一下,甚至有可能拒絕,沒想到她抬眼望了望他,說好。

他們之間沒講過什麼山盟海誓的肉麻話。唯一類似誓言的,是傅丹萍在同意結婚之後不久對他說,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不要在我身上用甲馬紙。我不喜歡被人窺探。

謝斂答應了,雖然他覺得「窺探」的用詞也太狠了。

而今天,他的決心搖搖欲墜。

他的口袋裡有幾張甲馬紙,是以前老蒲問他要的。謝斂說,你又不會用,然後一直沒給。後來他的瘧疾能好,多虧了安紅石長途跋涉要來的老蒲的藥酒。那時想過去找老蒲道謝和給甲馬紙的,但戀愛結婚和回鄉接踵而至,最終也沒去。他這次帶了甲馬紙來,想著去看看老蒲,也算了結一樁心事。意外的是,在席間聽老芮說,老蒲死了。去年得了傷寒,剛好些,又吃了別人送的粽子。糯食發病,沒多久就走了。謝斂想,老蒲不是會看病嗎?這不像一個醫生的死法。

此刻,甲馬紙的存在,如同一種誘惑。

謝斂不知道神叨叨的老蒲是從哪裡得到的關於甲馬紙的知識。他點名要的幾張,都不是常用的。叫魂。追魂。梟神。翻解冤結。尤其頭一張「叫魂」,可謂凶煞的紙。謝斂從未用過。據說從前「追魂」和「叫魂」是成對使用的,其用法在某一代失傳。三姑在難得的清醒時光講過,二叔曾試圖琢磨出其間的奧妙。以二叔在甲馬紙上的天資,都沒能成功。謝斂這兩年對甲馬紙愈發得心應手,也想過要不要試著鑽研,但這兩張甲馬紙不比其他,蘊含凶險,會對施用對像造成一定的精神影響。他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機。

「追魂」他用過一兩回。紙如其名,用途是追溯他人的過往。有些記憶埋藏太深,憑別的甲馬紙無法觸及,若使用「追魂」,成功率高得多。人總在不自覺間掩蓋和修改自身的記憶,而「追魂」如同靈魂深處的鏡子,讓種種過往無所遁形。謝斂曾經用它治好一個瘋癲的婦女。她的小兒子在水庫游泳淹死了,她從此一直活在兒子出門前的上午,癡癡地等待永遠不會回來的兒子。女人的大兒子找到謝家求助,謝斂試了幾張甲馬紙都不成功,最後下狠心燒了「追魂」。女人的瘋病好了,只是從此活在巨大的悲傷裡。對她的其他兒女來說,一個傷心的母親總好過一個瘋傻的。

倘若對丹萍用這張甲馬紙,可能會讓她本人不願直面的念頭變得清晰,把她藏在最深處的心事翻出來。

而且將打破對她發過的誓言。

謝斂遲遲下不了決心,在老芮的屋裡抽了一袋煙。有個人在旁邊,他的心思稍微定一些。

老芮睡得不安生,嘴裡嘟囔著不成字的音。

謝斂記得,當初他和老芮說自己要結婚,老芮先是一愣,然後才道喜。後來老芮不止一次對他說,早點生孩子,有了孩子,女人的心就定了。

傅丹萍從上海回來後,說了很多安紅石和她媽媽蘇懷殊的事。謝斂對妻子講過蘇懷殊和二叔的一些事,他有事不瞞家裡人,所以不光是丹萍,謝敏也知道,二叔給出去的那張「虛空過往」,在他身上喚起過什麼,又對他造成了怎樣的影響。丹萍說,一開始覺得蘇阿姨不太像你說的「蘇小姐」,人很客氣很熱情,可就是隔著一層。多相處幾次才覺得,她其實一直都沒有變,是個內心很豐富的人,想得多,說得少。這一點紅石不像她,紅石總是想到什麼馬上忍不住說出來。

謝斂逗她,你怎麼知道人家想到就說?也許她其實也想了更多,只說了一半呢?

傅丹萍笑起來說,哎,她的話已經那麼多了,要想更多,累不累啊。

她偶爾會有燦爛的瞬間,讓謝斂恨不得把那笑容裝個框珍藏。不過當她提起她媽媽,笑容就消失了。她說,我和我媽講到你,她鬧了一場。真煩。要不是她是個病人,我當時就想回來了。

謝斂想,是因為我的腿嗎?他謹慎地沒有多問。

但隨著時間過去,他越來越想知道,妻子在上海和家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心裡是否潛藏著回上海的念頭。畢竟,幾乎所有他們認識的知青都走了。他不懷疑她的好,他只是不想讓她因為婚姻的牽絆而勉強自己。

紙張燃燒的氣味在空氣中淡卻的同時,那個女人的聲音清晰起來。他曾經在傅丹萍記憶中聽到的,如同調頻對不准而滑過的聲音。他很快發現,那是傅丹萍的媽媽。

她記憶中的媽媽的臉,美得讓謝斂心驚。更讓他震驚的是那個女人的性格。像一叢肆意生長的荊棘,在努力存活的同時刺傷別人。

謝斂知道了,傅丹萍談到她媽媽時,臉上為什麼有抹不去的陰翳。

是因為一起自殺事件。

死者是傅丹萍在少年宮的音樂老師,合唱隊的指導。她對傅丹萍來說是個特別的人,在各種意義上,幾乎是傅丹萍媽媽的反義詞。她長得不美,圓臉戴眼鏡,性格溫和沉穩,有時把傅丹萍帶回家做單獨指導。她彈鋼琴,傅丹萍站在旁邊唱。她指出發音的訣竅。她沖的熱可可有冬日最暖的香氣。她說,音樂可以陪伴我們一生,就算將來你不是職業的,也會從中獲得安慰和力量。

她太照顧當時還在念小學的傅丹萍,不放心讓學生一個人坐三站路回家,讓自己的丈夫騎車送回去。她的丈夫也是老師,在一所小學教政治。姓孟的政治老師在第一次見到傅丹萍媽媽的時候,被對方的美貌驚艷。

傅丹萍那時就知道了,自己最親愛的老師,前途不妙。

謝斂徘徊在傅丹萍少女時代的記憶裡。以她的視角看著事情朝越來越不受控制的方向發展。一邊是老師,一邊是媽媽。夾在中間的男人,兩頭撒謊。

少女傅丹萍注視著他的每個謊言,心裡冰涼。

謝斂花了一段時間才意識到,有什麼不對。不是指他看到的記憶和真實情況有誤差。面對「追魂」,即便是人的自我粉飾也會層層剝落。

不對的是傅丹萍本人。

可以說那是一種敏銳。謝斂不知該怎麼命名。不像他家的甲馬紙,那是沒有名字的特殊性,讓她很容易被外界傷害。

簡單地說,她能看透別人的內心。不是指全部。她能辨認每一個謊言。每一個強烈萌動的念頭。別人撒謊,她知道。別人的想法足夠強烈,她便能體認到。

謝斂一陣心驚。他的第一反應是回顧自己有沒有對妻子撒過謊。但他的心神被「追魂」束縛,不容分心。他只好繼續沉入傅丹萍的意識深處。

偏偏傅雪是個滿嘴謊話的媽媽。傅丹萍從小就習慣了不去揭穿那些甚至是拙劣的謊言,不需要她特殊的洞察力都能發現的。她只是冷冷地看一眼媽媽。有時為此挨打。她喜歡老師,也是因為老師是個真誠的人。

但真誠的人一旦決定要撒謊,便沒有人不信。只除了那個小小的依戀她的女孩。

合唱隊下周取消練習,傅丹萍知道,老師說要回老家是假的。她不明白為什麼老師要撒謊。她還從老師身上感覺到一個強烈的念頭,陰鬱又固執地纏繞在那兒。她很少會看不清別人心裡的內容,只覺得不安。去老師家的輔導也被取消了。她有一天放學回家,發現樓下的門鎖著,知道是姓孟的男人又來了,只好背著書包在街上閒晃。她想過要不要去找老師,又放棄了。她也不喜歡撒謊。怕話題觸及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