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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1975-1979年_景洪東風農場-彌渡-上海 03 「非虎」

謝斂是來接安紅石的,他在場部接到白曉梅從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是安紅石好得差不多了。他問白曉梅,藥還要繼續開一些吃嗎。

不用。我爸治肝炎,最多三付藥。

謝斂這才意識到,是嗎,安紅石走了有三個禮拜了。這三周發生了太多的事,感覺過了好久。他等傅丹萍晚上從連隊過來找他,說打算回家看看,順便去接安紅石。傅丹萍說,好啊,紅石一個人回來也無聊,正好搭個伴。謝斂盯著她看了半秒。他最近時常搞不清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傅丹萍,是前不久打他耳光的那個,還是他在凌晨兩點的橡膠林裡遇見的那個?不管是哪一個,和眼前這個雲淡風輕的姑娘,都有些對不上。

也可能,首先他弄不明白的是自己。燒掉的虛空過往,不僅強行把另一個人的情感和記憶塞進他的腦中,還喚醒了他以為早已喪失的,甲馬紙之力。

他在醒來的同時就感覺到了。他不再僅僅是自己。那也是為什麼他忍不住摸了安紅石的臉。摸完後暗叫不好,急忙硬生生地找句話說。正好安紅石的眼白泛黃,和媽有一年得肝炎的情形很像。

沒想到安紅石嚇得跑去做了個檢查,然後證明真是肝炎來著。

謝斂要到當天晚些時候,才會發現「夢見」的力量回來了。白天有一撥撥的人來看他,安紅石,傅丹萍,老芮,常植道的媳婦鄧小英。原來他從火場裡救的人是鄧小英,但還沒人告訴他,為什麼應該在底下連隊的她會在那裡。曹會計沒出現,他的表弟倒是來望了望。往常雖然說不上熟,畢竟他和曹方是在隔壁房間辦公的,這時候不來,有些奇怪。謝斂不知道曹會計被關在辦公室裡寫檢查。他應付完探視的各路人馬,不斷重複說,沒什麼事,不過是身上燎了幾個泡。安紅石她們在三點多走了,為了等他醒,兩個姑娘據說午飯也沒吃。謝斂要把病號粥分給她們,被拒絕了。等屋裡終於只剩下謝斂一個人,他重新躺回床上,巨大的疲倦很快包攏了他,他又睡著了。

做了個夢。

不是腿傷的夢。甚至夢到的不是自己。

倉庫的門鎖虛掛著,是有人特意留的。門軸舊了,開門的時候嘎吱作響,在靜夜裡聽來格外分明。關門的時候又響了一次。門關上之後,倉庫特有的氣味充滿了鼻孔。奇怪的是沒聽見老鼠叫。上次來的時候那個吵,簡直煩人。
他隨意往地上一坐,坐下才發現,屁股底下又濕又滑。奇怪,難道是白天下雨的時候漏了。他站起身,打算用手電照,這時門又響了。暗天暗地裡走進來一個人。他說,你來了。那人沒打手電,循聲走到他跟前,往他懷裡一撲,他沒站穩,兩個人疊著倒下,摔得他的背生疼,忍不住壓著嗓子說,你輕點啊。那人的兩條胳膊攬著他的頸子,把他的頭掰過去,他也往前湊了湊,找到了對方半開的嘴。兩張嘴吻在一起,吮吸輾轉。後背傳來濕冷的感觸,他想起剛才摸到的,有點噁心。親完了分開透氣的時候,他說,你等一下,地上好像有水,別把你衣服也弄濕了。
他擰開手電光,沒敢開大。幽黃的一團光裡,只見地上到處是散亂的嫩樹芽,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狠狠揉過,嫩芽的漿汁塗了一地。俗話說,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立即意識到那是什麼。橡膠芽條。放在倉庫裡的芽條被毀,不是小事。
鄧小英在旁邊說,曹方,你闖禍了。
他條件反射地說,不是我幹的。
她剛從他身上移開,聲音薄薄地染了一層情慾的膩,底子又冷又脆。光聽聲音,有時候他覺得,她還是中學時候的鄧小英。他在學校的後山上看書,她沿著小路走上來,在他旁邊坐了,也不和他說話,一下下揪身旁的草。他那時還是個愣愣的沒長開的孩子,只覺得她怪煩的,影響他學習。她起身準備走,他心頭一鬆,她忽然說,曹方,我要轉學去昆明瞭。以後你要給我寫信。
不是「我們寫信吧」,也不是「我會給你寫信」。她說,以後你要給我寫信。
就像現在她說,你闖禍了。也不想想是誰提出跑這裡見面的。一句話撇得乾淨。但他沒有回嘴的念頭,就像多年以前,他拿出信紙茫然不知該從何下筆的那會兒。他第一封信寫了什麼來著?好像是,鄧小英同學,不知道你到昆明後成績有沒有好些。
鄧小英噗嗤一下笑了。他剛才被刺激得緊繃的心這才鬆弛下來。他認真地說,不是我幹的,我就坐了一下啊。
誰會知道你來這裡?莫慌。
她說著拿過手電,蹲在地上仔細打量,撿起一片東西。半透明的橢圓形物體,輕飄飄的。
他問,是什麼?
鄧小英的臉色變得嚴峻。你趕緊走。是蟒蛇。鱗片這麼大的蛇,不曉得有多大。太危險了。
他又受到一重驚嚇,隔了片刻才說,是蟒蛇弄的?
誰知道。我們都趕緊走。鄧小英沒有把蛇鱗放回原地,而是收進衣兜裡。他說,你這樣,明天連隊不是更搞不清狀況了嗎?
我就是要讓常植道煩神。她的聲音沒了對他說話的親熱勁兒,有些冷。

謝斂醒來後,在床上發了好久的呆。曹方居然和鄧小英是一對,謝斂不知是否該為此同情常植道。芽條的事他也聽說了,至今是樁懸案,沒想到藏匿的破壞分子會是一條來去無蹤的蟒蛇。

不用甲馬紙就在夢裡成為他人,穿過時間的屏障,對他來說是久違的體驗。姐和他在小時候偶爾有類似的情形,長到十來歲就不再有了。爸從來沒有過「夢見」,對此卻有一套理論。爸說,小孩的自我意識比較薄弱。爸讀了他所能找到的心理學的書,大概有五六本。爸在縣委宣傳部的工作很清閒,沒事就看書喝茶種花下棋。年輕的時候為了籌備滇緬鐵路,爸去過很多地方,大概是那時候走多了,安定下來便很少出門。有時候謝斂覺得爸是個乏味的人。他嚮往二叔那樣多彩的人生,走馬幫,開茶館,用甲馬紙為人排憂解難。一輩子窩在彌渡,想想都乏味。所以他在十七歲那年謊報年齡,參加下關總站的招工,接受培訓後成了一名客車司機。他以為,在高原上開車,如同新時代的馬幫。他喜歡看車前窗彷彿下一秒就會撲面而來的懸崖,拐彎時要堪堪擰夠方向盤,才能在連綿的盤山公路上保持安全。從彌渡到昆明的途中,有一個彎道錯車極險,必須停車等總站另一輛對開的客車過去。總是在凌晨三點多到那個錯車點,負責前半程的李明遠在副駕駛後面的簡易床上睡著,他開車門下車,吸一口被夜色染透的冷冽空氣,等著即將出現的兩道車前燈。一車的乘客都在昏睡,只有他醒著。那感覺十分奇妙。有時候他會有種莫名的心癢,想偷偷燒一張甲馬紙,進入李明遠或那些陌生乘客的生活中窺看。

當然一次也沒有那樣做過。

再後來,他無法再開車,也不再用得了甲馬紙。而他的朋友,搭檔,他當作哥哥一樣,將來會娶他姐的李明遠,也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作為不可更改的仇人。

現在他和甲馬紙之間的聯繫又回來了,謝斂能分明地感覺到。他這才想起,安紅石居然沒有第一時間質問「虛空過往」的下落,大概是看他太狼狽,不好開口。來自謝德的甲馬紙在火場中化為灰燼,給了作為侄子的他一場幽深迷亂的大夢。似乎就在同時,也把早已斷裂、損毀、他以為不復存在的什麼,重新拼合完整。

謝斂下了床,從書桌上鎖的抽屜翻出幾張甲馬紙。他穿上外衣、長褲和鞋子,帶了手電,出門往四連的方向走去。他出門前看了表,半夜十二點多。腿限制了他的步速,不過他並不著急。七年都熬過去了,重新拾起甲馬紙,也不急在這一時。

橡膠林有種特殊的氛圍,和西雙版納隨處可見的森林不同。筆挺不生旁枝的枝幹,不像其他樹種的遮天蔽日,而知青們不斷剷除和橡膠樹爭奪養分的灌木及草叢,更加重了這種稀疏感。

謝斂在山腳下燒了他帶來的甲馬紙當中的一張。山林草木之神。閉上眼,體會到久違的律動。他的心跳怦然加快。沒費太多工夫,他就循著甲馬紙的指引,找到了蟒蛇經過的地方。謝斂沒有開手電,屏息等著。蟒蛇有習慣的路徑,如果他的甲馬紙不出差錯,就能等到它。

一道光劃過他的視野,晃眼。謝斂吃了一驚。這時間居然有人在橡膠林裡。對方似乎也看到了他,朝這邊走來。等那個戴著頭燈的人走近,謝斂打開手電,想看一下對方是誰。但他立即發現沒有這樣做的必要,因為那人先開口問:「謝斂?」

傅丹萍的聲音太容易辨認。她又說:你怎麼跑這裡來了?你還疼嗎?

「我沒事,倒是你怎麼這個時間在這裡啊?安紅石呢?怎麼沒跟你一起?」

她走完和他之間的最後幾步,稍微轉了下頭燈,免得刺他的眼。「我來割膠。」

「我知道你來割膠。」謝斂的手電光劃過她的膠桶,「怎麼這麼早?你們割膠不是四點半開始嗎?」

傅丹萍遲疑片刻,「幫紅石去請探親假,常植道不肯放人。我跟他說,我可以把紅石的割膠做掉。也還好,每天早點起來就行了,我攢了一陣,快攢夠了。」

謝斂想問,安紅石知道你這麼做嗎?說出口的卻是:「……常植道現在顧不上這個吧?你何必這麼認真。」

「哦,你知道了?消息傳得好快。」

謝斂不置可否。傅丹萍又說:「他顧不顧得上是一回事,我答應了就會做到。」

「你一個人摸黑上來,太危險。」

「山上沒有野獸。」

他想說,人才是最可怕的。轉念想到,這會兒旁邊就只有自己,說了好像把自己也算在內。還沒等他想到更好的說法,那邊問:「你不好好躺看養傷,為什麼會這個時間在這裡?」

謝斂想找個理由搪塞過去,視線中忽然有什麼閃過。他的後頸不覺有些僵硬。是那東西。比預想的要大得多。儘管在夢裡透過曹方的眼睛看過那片蛇鱗,但曹方本人也只是潦草的一眼。謝斂條件反射地抓住傅丹萍的肩,將她拉進自己懷裡。傅丹萍連掙扎都沒有,軟綿綿地任他抱著。

她的聲音從他胸前低微地傳來。「是什麼?」

「你也看見了?別怕。」謝斂說得不太有底氣。他怕亮光把蟒蛇引來,關了電筒,這才意識到傅丹萍的頭燈投射在他的肩窩處,餘光照著他的臉。他忍不住想,在它眼裡,我看起來是怎樣的?

兩米開外,蟒蛇的腦袋懸在一人多高的位置,冷漠地注視著謝斂和他懷裡的傅丹萍。蛇身有大碗的碗口那麼粗。這種程度的蟒蛇,可以輕鬆吞下一頭小豬。謝斂不知道它對人類有沒有興趣和胃口。蟒蛇的攻擊方式是用身子盤住對方,然後一點點往裡收緊。即便不會喪命,謝斂可不想斷掉幾根肋骨。

他出門時為了方便,把幾張甲馬紙分裝在不同的衣兜。外套右側胸前口袋裡有張「非虎」。謝斂鬆開攬著傅丹萍的左手,從褲兜裡掏火柴,右手把電筒插進褲腰,接著摸出那張甲馬紙。一手火柴盒一手甲馬紙,取火柴點火,燃起甲馬紙,這一切他是雙臂環繞在傅丹萍身後做的。總不能把人攬過來又推開。蟒蛇木然注視著他的一系列動作,顯得興趣闌珊。

潑水節開槍救人那次,謝斂事後想,要是用「非虎」,可以不折損人家一頭牛。但他不再是從前的他,再說情況緊急,當時也容不得慢悠悠燒什麼甲馬紙。

現在時間足夠,他也恢復了對一切有把握的自己。

謝斂把燒起來的甲馬紙扔掉,閉上眼。「非虎」對人類和動物都有巨大的震懾力,那是源自意識深處的原始的恐怖形象。他似乎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忍著沒睜眼,只努力把意識凝聚在甲馬紙上。

直到再也沒有任何聲音,謝斂才放鬆了僵硬的全身。傅丹萍仍維持著腦袋抵在他胸前的姿態,一動也不動。

他拍拍她的肩,說:「沒事了。」

這才發現她在顫抖。謝斂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非虎」嚇跑了蟒蛇,然而同時,傅丹萍大概也在腦海中見到了某個無法訴諸言辭的可怕形象。他趕忙拿出電筒照她的臉,以為會看見受驚過度的表情,但她的眼神維持著鎮定。這女孩要麼是膽子超乎常人,要麼就是腦袋少根筋——凌晨兩點來山上割膠的,本來就不是尋常人。

傅丹萍伸手扶了下頭燈,讓謝斂的臉也被照亮。他們彼此照著,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直到她用很輕的聲音打破了僵持。

「剛才那是什麼?你——到底是什麼人?」

等傅丹萍拎著膠桶回連隊,再隨著四連的其他知青們被王連長帶上山,橡膠林雖然仍是黑暗的所在,卻有了人聲和光。一道道頭燈的光構成交錯的線條,將整片山林濛濛地照亮。

謝斂已經往場部走了兩公里多,他回頭望去,山是巨大的黑色塊體,拼貼在微微泛起灰色的天空背景上。游螢般的亮點浮游在那片黑暗中,他不知道哪一個亮點代表傅丹萍。

從今天起,她是他的秘密的分享者。

謝斂原本可以對「非虎」造成的心靈幻覺做出搪塞,說你看花了眼吧,剛才那裡只有條大蟒蛇,我們二對一,把它嚇跑了。然而經過昨天到今天凌晨的一切,他的神經太興奮也太疲憊,於是他讓自己都意外地,講了真話。

家傳的甲馬紙。他七年來的無力感。安紅石那張「虛空過往」隱藏的含義。火災中毀掉的甲馬紙讓他看見了謝德活過的歲月——他沒有細談,話鋒轉到自己為什麼會跑到山上來找可能存在的蟒蛇。他撒謊道,鄧小英告訴我,你們的山上有蟒蛇。我原本只想嚇嚇它。萬一它再去連隊,給你們添亂不說,也危險。

「我剛才看見的,是你燒掉甲馬紙弄出來的?」傅丹萍問。

謝斂忍不住反問:「你看見了什麼?」攻擊型的甲馬紙,操縱者本人看不到明確的形象。僅僅是一種感應,意識的聚焦。

傅丹萍說:「沒什麼。」想了想又說,「我還以為看見鬼了。」

回程中,謝斂對傅丹萍目睹的幻象既不解,又好奇。從來沒聽說過「非虎」會讓人看到鬼,他想那大約其實是「人」。他和姐姐在少年時練習甲馬紙,用這張對彼此構築幻念時,謝敏看到的是一隻巨大醜陋的鼻涕蟲。她怕極了,因此打了謝斂一頓。

而謝敏燒掉的甲馬紙,讓謝斂看到的是一隻有兩個頭的狗。他曾經被同學家的狗咬過,大概是那時留下的陰影。

姐弟倆相互嚇來嚇去的那幾天,謝斂出於孩子的頑劣,在三姑面前燒了一張「非虎」。那是他第一次目睹三姑犯病。後來他用「驚駭之神」穩住了三姑,讓她恢復原樣。爸說,還好有你啊。他沒敢承認,引發混亂的人其實是自己。

有甲馬紙在的時候,他總是有種無所不能的錯覺。就像此刻,儘管他的腿還是那樣,但他好像找回了遺忘已久的更年輕時候的勁頭。

謝斂回到場部,剛過五點半。天色從深青色轉為了灰白,新月變成剪紙般的一塊白痕,掛在一角。他回屋倒頭就睡,甲馬紙和長談,加上跋涉,消耗了太多體力。

再醒來時已是午後,外面一派嘈雜。謝斂起身出門,看見鄒二蓮的爹老鄒在院子裡激動地說著什麼。他聽了一會兒便明白了,曹會計和人家老婆偷情的事傳了出去,現在鄒家懷疑他是自家女兒的野男人,來討個說法。謝斂皺起眉,對老鄒的智商感到憂慮。難道曹會計和人偷情,就代表他會處處留情?即便曾經短暫地成為曹方本人,謝斂都不覺得曹會計有什麼魅力,也無法理解鄧小英的熱烈。

老芮用壓過其他人的嗓門嚷道:「一件事還沒解決呢,又來一樁!鄒老哥,不是我說你啊,懷疑人要有證據!你先問問你家二蓮,孩子的爹到底是誰,得有個說法才行!」

老鄒有些語無倫次,尖聲嘶喊:「不會有錯!曹方在我們那裡轉悠,有人看見過!」

謝斂撥開人群走上前去,把老芮扯回屋裡。老芮先是不耐煩地說,你有事待會再說。接著大概想起謝斂救火的事,態度軟下來一些,問道,你的傷怎麼樣?

沒大礙。謝斂說,芮叔,我又可以用甲馬紙了。私下沒人的時候,他總是按輩分喊老芮。

老芮露出像是牙疼的表情,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粗聲說,你來的時候,說是就當作休養,現在養好了,你要走?

謝斂笑笑說,沒有沒有,我就是和你說一聲。還有,鄒家的事,我可以想想辦法。省得老鄒隔一陣惹點事出來。不就是找到鄒遠的親爹嗎?這點辦法我還是有的。

鄒遠是鄒二蓮那個不足月降生的孩子的名字,是傅丹萍取的。

老芮擺擺手說,找到又怎樣?到現在也沒有站出來的慫人,找他做什麼!

後來謝斂會發現,老芮說的是正理。就算沒有窺探人心的甲馬紙,活到老芮的年紀,對世事自有一套洞見。可惜他太年輕氣盛,又因為剛重拾與甲馬紙的聯繫,正在興頭上,老芮的道理他完全聽不進去。

當晚,謝斂在鄒家院子的籬笆外,偷偷摸摸地燒了一張甲馬紙。

村裡有人辦白事,鄒家人除了鄒二蓮都去吃喪葬飯了。她沒出嫁帶著娃,無形中被取消了正式的拋頭露面機會。謝斂蹲在那裡看著「驚駭之神」燒起來,閉上眼,試圖捕捉即將浮現的影像。然而眼前只有紅黑交錯的光的殘影。他想,難道又不行了?心顫了一下。再睜眼時,眼前有雙穿著膠底布鞋的腳,黑鞋面,一字搭扣,女知青愛穿的款式。

一個熟悉入骨的聲音說:「你在這裡做什麼?」

謝斂扶一下左腿,站起身,對傅丹萍尷尬地一笑,一雙手在身側搓了搓,「沒幹嗎。」傅丹萍用腳尖踢了下地上的灰,抬頭問:「甲馬紙?」

「……嗯。」

「你是想讓別人看到什麼奇怪的東西,還是想讓自己看到什麼?」她看起來對甲馬紙的事毫不懷疑,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謝斂莫名地心頭微熱。對一個外人說起甲馬紙,本不是明智的舉動,他也沒有指望獲得對方的理解和相信。回到場部後,他不是不後悔早上的一時衝動。可能出於和蟒蛇對峙成功的奇異放鬆。他不想承認,其實是因為那個順勢而為的擁抱,他對傅丹萍原先就有的親近感又近了一層。

要解釋來意並不難,謝斂也是那麼做的。傅丹萍在他說話的時候靜靜地看著他,等他說完了,她斷然說:「不行。」

「嗯?」

「你沒有權利這麼做。二蓮不肯講,那是她的自由。即便是她親爸爸,也要尊重她的決定才對。你不要自作主張,摻和別人的家務事。」她的眼神灼熱了幾分,「你真的能用甲馬紙看到從前的人和事?你剛才看見了什麼?」

謝斂窘迫起來,「剛才沒成。」十幾個小時前在橡膠林裡,他們曾經那樣接近,現在看來幾乎是不真實的。

「那就不要再試了。」

傅丹萍扔下這句話,自己進了鄒家的院子。竹籬笆內很快傳來她和鄒二蓮的說話聲。大概是大人們的交談吵到了孩子,嬰兒哭鬧起來。鄒二蓮哄孩子,隔了片刻,是傅丹萍哼歌的聲音。謝斂可以想像她抱過嬰兒,用輕柔的歌聲撫慰那孩子的模樣。他摸了摸口袋裡的其他甲馬紙。「驚駭之神」行不通,看來鄒二蓮的噤口無關畏懼,也許真的像傅丹萍說的,那是二蓮自己決定不說。但是為什麼呢?難道是為了保護和她有了個孩子的男人?那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到現在都沒站出來,如老芮所說,是個慫人無疑。謝斂有種衝動,想要再摸出一張甲馬紙,把真相揭開。

但他最後還是轉身走了。傅丹萍從未表露過那麼尖銳的一面,讓他很不習慣。她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鄒家門外沒搞成甲馬紙過了兩天,謝斂和傅丹萍送確診的安紅石前往景洪搭車。安紅石一點不像個病人,路上照例是有說有笑。到了景洪,她雖然饞街上的米干,到底沒吃,說是怕傳染給別人。傅丹萍也陪著不吃。謝斂找了以前車隊的同事,從客車隊調到貨車隊的一位,讓安紅石坐卡車的副駕駛。那個駕駛員拉貨正好要經過彌渡,這樣途中不用再倒車。

忙完這些,謝斂又去找車回場部。最後找到一輛拖拉機。拖拉機是上來拉肥料的,要回一連。一連就是許毅飛的連隊,離四連不過十來分鐘的步行距離。謝斂在車經過場部的時候下了車。他其實想送傅丹萍過去,再走回來。可她一上車就說,你在場部下吧,折回來太累了。謝斂只好應了。一路上,兩個人在堆著肥料袋的車斗裡坐得侷促,幾乎沒聊天。拖拉機的司機離他們只有一臂之遙,加上馬達的突突聲,確實也不適合做深入的談話。

回到場部才發現,他不在的這一天裡,發生了一件大事。鄒二蓮的情人被揪了出來,這時正被一群人圍著拳打腳踢。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老芮,他把那人帶回辦公室盤問,對方不承認。老芮說,你什麼時候交代清楚,什麼時候可以走人。他又用了對付曹方的一套,把人關起來寫檢查。

消息傳得很快,村裡人一頓飯的工夫就知道了。這一回,老鄒沒有大吵大鬧,直接帶人跑來場部,砸開門,把人揪出來就開打。

被打的是鄒暮橋。以前老鄒為和自家同姓的小學老師感到沾光,不止一次對兒子說,你長大要像鄒老師,做個文化人。老鄒收拾鄒暮橋時恨恨地說,你也配姓鄒!接著想起外孫姓鄒,原來隨的不僅是女兒,還有其親生父親,更是恨不打一處來。

謝斂在外圍勸架無效,只能乾著急。如今回想種種蛛絲馬跡,鄒暮橋確實可疑。

老芮中午去了下面連隊,聽到消息後趕回來,帶著幾個彪悍的連長和副連長衝進憤怒的人群中,把村裡人從倒在地上的鄒暮橋身旁拉開。

事實上,鄒暮橋的身份有些尷尬。他不再是農場的知青,編製在小學,所以也不算是村裡人。老芮把他弄回來寫檢查是個障眼法,其實就是怕鬧出什麼事,先把人圈起來再說。眼看著曾經相熟而此刻被怒火扭曲的一張張臉,老芮心裡沒底。

村裡人一時間還想不到這些關節,見分場和連隊的頭頭在那裡,心怯了幾分。老鄒說,芮場長,你要給我家二蓮做主啊。知青倒是好,將來拍拍屁股回城了,二蓮一個人帶著娃娃,怎麼過!

謝斂總算擠到了人堆內圈,聽見「拍拍屁股回城」,他呆了呆。此前他從未想過,知青們是要回去的。不,應該說他知道他們人人想回家,回到城市。他擔任衛生員的這半年間,也陸續看到有人用冠冕堂皇或不那麼好看的法子離開。他只是沒有把這個概念套用到自己認識的人的身上。例如安紅石,陳寧,黃胖,還有,傅丹萍。

想到他們有可能紛紛離去,謝斂的心境變得微妙。

沒等他陷入不合時宜的感傷,老芮說:「二蓮帶著娃娃過得好不好,我又不是沒看到。要我說啊,她也不是帶不了,就這麼過下去也挺好。你想啊,鄒暮橋要肯娶二蓮,還會拖到現在?」話是實話,直接講出來可是十分傷人。老鄒發出一聲含糊的叫喊,旁邊的人趕緊把他一攔。其實老鄒也不敢上前做什麼。分場長芮松據說十六歲就參加革命,是解放前的兵,真刀真槍都見過。雖然老芮平時顯得和氣,沒有官架子,不代表他不會強硬。他旁邊的幾個人也顯出不怕動手的架勢。老鄒心上的勁一鬆,人就蔫了。他抱著頭蹲下,哭了起來。

「……我,我就是想讓他給個話,到底肯不肯娶二蓮!」

人群中有幾個愣頭青附和道,「對!」「給個話!」

老芮皺起眉。什麼叫形勢比人強,這就是。他本來想著,自己這邊關兩天,讓教育系統給個處分,事情就算是過去了。農場出去的知青,就算編製不在了,惹出事,人們議論起來還是會記到農場頭上。現在倒好,他出於大局考慮攬下的事,眼睜睜地就在分場的空地上變成了一塊燃燒著的熱炭。而且火勢有增大的趨勢,弄得他捂著也不是,扔也不是。

鄒暮橋被打得蜷在地上,縮成一團,手抱著頭。人群的叫囂在他耳邊忽遠忽近地響。他鬆開手,慢慢爬起身,嘴角流著血,眼角青腫,看起來十分狼狽。他在說話前先咳嗽,咳了半天才說,「我,我有罪。你們可以送我去坐牢。我不會娶鄒二蓮。」

此話一出,喧鬧的人群忽然靜了。鄒暮橋往一邊走,步子有些趔趄。人們無言地給他讓出一條道。老鄒蹲在原地,彷彿化作了石像。老芮看著鄒暮橋回到他寫檢查的那間屋,才對人群說:「都散了都散了,你們鬧夠了沒有!」

不久之後的一天夜裡,鄒二蓮喝了農藥。像往常一樣去鄒家探望的傅丹萍最先發現她的異狀,逼她喝下肥皂水然後嘔吐。處理及時,人總算沒事。但這件事更大地激起了村裡人的憤慨。流言也傳到了更廣的範圍。最終,鄒暮橋被公安局的人帶走了,據說理由是流氓罪。按理算是公道得償,但沒有人為此高興。

謝斂再一次在鄒家的圍籬外徘徊,是在鄒暮橋被從分場抓走後幾天。距離他上次在這裡燒那張不成功的甲馬紙,僅一周多的間隔。頗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覺。

他是在等傅丹萍。

和上次不同的是,謝斂沒有聽到歌聲,傳入他耳中的是另一番動靜。老鄒和他老婆也在家,加上鄒家一串孩子,屋裡起碼有六七個人。其中一個小的大概頑皮了一下,一個女人的聲音大聲呵斥,像是老鄒媳婦,接著是孩子的哭聲。要從這片大家庭的吵吵嚷嚷中找到傅丹萍的存在,有點難。

謝斂百無聊賴地站著等。他因為腿的關係,不像其他雲南人那樣沒事就蹲著。感覺上等了很長時間,傅丹萍從裡面出來了。她打著手電,謝斂怕嚇到她,開口說:「小傅。」

她有些詫異,「你來這裡做什麼?」

謝斂沒好意思說「等你」,含糊地說,過來看看。

「你後來還是又用了甲馬紙對嗎?」她又問。

夜色中只能看見她低著頭。他過來的時候天剛擦黑,本想在門口遇傅丹萍,結果沒見著,就等等看。等到現在,夜鋪滿了周圍。

「嗯。」他應道。

當你有能力知道眾人無從知曉的背後事,很難遏制那種奇癢。他終究還是找機會對鄒二蓮用了甲馬紙。那天鄒二蓮在井台邊洗衣服,娃娃用裹背捆在背上,謝斂過去和她聊天,裝作抽煙,把一張事先卷在煙裡的甲馬紙點燃。他吸湮沒有癮,別人遞煙不拒絕,跟著吸兩口。在鄒二蓮面前點起的煙,藏的是「喜神」。他經過琢磨才選了這一張,不無遲疑。也許,鄒二蓮是真的喜歡那個讓她懷孕的人?

甲馬紙的幻念襲來的時候,謝斂差點沒站穩。他表示頭暈,靠著井台在地上坐了。鄒二蓮擔心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洗衣的手沒擦乾,冰涼。

雖然也曾短暫地置身曹方和鄧小英的情事,但潛入鄒二蓮的過往,體驗到她的情感的密度,她和那人糾纏的身體,謝斂的窘迫和後悔多到足以淹沒他自己。他隱隱明白了傅丹萍說的「你沒有權利這樣做」。他想,我這是乾的什麼事呀。

眼下被傅丹萍詰問,謝斂決定不作隱瞞。讓他意外的是,「嗯」聲剛落,自己被乾脆利落地扇了一耳光。說是耳光有點不確切,天黑加上身高差距,傅丹萍打歪了,手蹭著謝斂的下巴擦過去。指骨碰到下頜,脆響。不知道他倆誰更疼一些。

謝斂呆了呆。等他想明白傅丹萍打他是因為鄒暮橋的事,對方已經走開了。他趕忙用力邁步上前,在她身後說,你等一下。

傅丹萍腳步不停,走得飛快。謝斂走不快但是腿長,兩人的距離就那麼僵持著。他惱了,喊道:「丹萍!」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用安紅石的叫法。前面的人影停了,他趕上去,微微喘氣。

他說:「不是我。」

見那邊沒反應,他又說:「真的不是我說的,我知道是鄒暮橋,可我發誓,我沒對任何人講。」

「只差一點,二蓮就沒命了。」她的聲音有點抖。不知道是不是走太急的關係。

謝斂按住她的肩膀,手上加了點力。「你相信我。真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誰和老芮講的。」

她輕輕歎出一口氣。

「謝斂,我好累。」

謝斂沉默。他想說,你每天那麼早起來幫安紅石完成她的割膠份額,晚上還時不時過來看鄒二蓮,能不累嗎!但這話當然不可能被說出口。

傅丹萍又走了起來,這一次是她慣有的配合他的步子。兩個人往連隊的方向走去,就像以往他送她回去的時候。路上她說,我想紅石了,她到你家有幾天了吧。

白曉梅在長途電話裡說安紅石好得差不多了,距離傅丹萍說「想紅石」,又過了十來天。謝斂也想安紅石了——想念她在的時候,三個人一起玩的氣氛。挨了那記不成形的耳光之後,他又見過傅丹萍兩次。一次是中秋節的聯歡晚會,她和合唱隊眾人來場部,另一次是他弄到了止痛藥,特意送去連隊給她。兩個人見了面,和從前也沒什麼不同。只是閒話間,話題有意無意地繞開了鄒家的事。

鄒暮橋繼續被關著,也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傳來。學校老師不能一直空缺,新老師是許毅飛的女朋友柯桐。許毅飛從前沒事就往場部跑,大概是想和領導們混熟,如今柯桐搬到了小學的宿舍,謝斂感覺差不多隔一天就能看見許毅飛,也真是不嫌跑得累。陳寧調侃說,要是不盯緊點,鳳凰飛到梧桐上,就更抓不著了。

陳寧說這話也有幾分怨氣。雨季那會兒,他過河去摘芽條,並不是為了評什麼先進。但自從王連長表示要給他表彰,他便隱隱存了期盼。沒想到芽條被毀,連帶著彷彿也摧毀了他做過的一切。九月又有人去了工農兵大學,他連邊也沾不上。這下倒好,學校老師的名額,同樣輪不到他。

謝斂打算回老家彌渡,順便把安紅石接回來,陳寧表示要同去。他還慫恿傅丹萍一起去,被拒絕了。傅丹萍說,沒有通行證,你膽子倒是大。陳寧說,這你就不懂了,沒有路條有謝斂嘛。

四天後,他們從國道下車,謝過讓他們搭車的司機,走進謝斂出生長大的村子。陳寧問題很多,邊走邊對謝斂說,你不是城鎮戶口嗎,為什麼你家在村裡。謝斂說,我的戶口是工作才轉的。這裡是我外公家,我爸不是本地人,他和我媽結婚後,我們一家都住在這裡。陳寧知道謝斂的父親是去年走的,母親還要早一些,家裡如今住著三姑和姐,安紅石就是和她們在一起。他想,安紅石這趟過來養病,和謝斂的家裡人混熟了,倆人之間說不定會有戲。不過想到傅丹萍和謝斂之間,近來雖然因為安紅石不在,話少了些,卻隱然有種同謀般的默契,陳寧心裡略有些堵。他沒話找話地又問,你和芮場長是遠房親戚嗎?謝斂答,你知道老芮是麗江人吧?我家有個世交叔叔姓耿,以前走馬幫的,後來在麗江定居,娶了老芮的姐。

謝斂當然不會告訴陳寧,耿叔叔是如何為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死掉的。三姑在耿耀去世後四年才得知他的死訊,她燒了滿滿一臉盆過去逢兩節售賣的普通甲馬紙。那都是「四舊」,全家人怕燒紙的煙被別人發現,在院子裡架了火烤包谷。甲馬紙的煙氣和玉米的香味混在一起,是謝斂少時記憶中幽微的一縷。

謝家離村口不遠,大門開在圍牆一角。謝斂進門就看到,安紅石坐在堂屋門前,正在搓包谷。曬乾的包谷用手剝是不切實際的,最好的辦法是先剝出兩行,然後用包谷心去搓,兩隻手交替動作,和洗衣服差不多。安紅石的動作慢,包谷粒窸窸窣窣也掉得慢,不過手勢居然蠻像樣的。

謝斂忍不住帶了笑,走過去說:「養病還做事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弄來當勞動力呢。」

安紅石抬頭望見他,明顯吃了一驚。再看到陳寧笑嘻嘻站在旁邊,她「呀」了一聲。「陳寧,你不會是偷跑出來的吧?」

「猜對了,」陳寧說,「為了來看你。我對你好吧?」

「有這個精神,留在別人身上吧。」安紅石毫不客氣地說。這時三姑從灶間出來了,看到謝斂,倒是沒有吃驚。她開開心心地說:「二哥,你回來啦。你這次走了好久!耿耀呢?」最後一句問話是因為看到陌生的陳寧。

陳寧神色自若地和三姑問好,安紅石便知道,大概謝斂來的路上對陳寧有過交代。她幾乎感到慶幸——謝斂他們如果早一天來,就會看到另一個神不守舍的三姑。謝家沒有人知道,那是她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造成的。她忍不住起身對謝斂說,你跟我來一下。

謝斂放下行李,跟著安紅石出了門。他們走出村子,沿著斜坡上到毗雄河的河堤。兩個人看了一會兒毗雄河泛紅的河水。安紅石剛來的時候,河水的顏色更深。如今隨著天氣轉涼,河水也變和緩了,沿途帶下的紅土隨之減少。

「怎麼了?」謝斂問。

「我給你的那張甲馬紙,你不是第一次看見吧?」

謝斂想,該來的總會來,避不開。他在回家的路上想過,安紅石在自己家的這段時間,很有可能從誰那裡聽說甲馬紙的事。尤其是霍思齊那個多嘴的傢伙。他當然想不到,出賣自己的是三姑的無心舉動。

「雲南人過鬼節和春節都會燒的嘛,我見過差不多的。」他垂死掙扎道。

「說實話。」

「……我也有張一樣的。」

「三姑說,虛空過往,她和她的兩個哥哥一人一張。你那張是?」

「三姑和你說了這個?」謝斂苦笑起來,「我家每個人都有一張。我的是三姑做的。」

安紅石沉吟片刻,「就像長命鎖?」

「……也可以這麼打比方。」

「所以說——」

謝斂等著安紅石的下文。謝德的一生在他腦海中點起一把火,把謝斂自己二十多年的一些枝枝蔓蔓燒盡了,留下的是那些純粹又強有力的東西。例如謝德對蘇懷殊的感情。謝斂自己還不曾那樣溫柔和寬厚地喜歡過一個人,他幾乎驚訝於謝德的不計前程,不求長相廝守。一起吃個飯,聽她念個書,倆人散個步,謝德的心裡便是滿滿的歡喜。或許是因為筇竹寺那個老頭的預言梗在日常的背後,如同高懸的判決。又或許,謝德本來就是那種,可以把一天當成一年過的人。

於是謝斂注視安紅石的時候,不自覺地帶著難言的親切感。她不太像她的母親,從容貌到性格。其間偶爾蹦出一絲絲相像的地方。迥異和相似都讓謝斂無端感懷。

而她說出的話,則讓他猝不及防。

「我媽的男朋友就是你,對嗎?」

謝斂瞪著安紅石,她飛快地接著說:「不,我知道不是你。是三姑喊『二哥』的那個人,你的二叔。想一想就知道了,他有同樣的甲馬紙,而且很早就過世了,一切都對得上。你當然不是真的『二哥』。可是很奇怪,自從我發現那張甲馬紙只有你家才有,我就忍不住覺得那是你。讓我媽念念不忘許多年的人。把我家害那麼慘的人。我知道,我這樣想很荒謬。」

說完,她筆直地回望他。眸子裡有異樣的光華,想必是怒意。謝斂知道她對謝德的積怨,差點以為她會像傅丹萍那樣,一個耳光扇過來。但安紅石一動也不動。

「是我二叔。你家後來的事……你如果想怪我,就怪吧。畢竟是我家的人。」

「你早就知道了對吧?我和你說我媽媽的事,你當時就知道,是不是?」

「沒有,我後來才知道的。」謝斂其實沒有撒謊,但安紅石似乎不信。既然她沒有問,謝斂也就沒有解釋甲馬紙到底是什麼。就讓她以為那是長命鎖一類的存在好了。

而且他既然回了家,至少可以還她一張外表上一模一樣的「虛空過往」。不同的在於,那僅僅是一張刻板翻印的紙。不過除了謝家人,又有誰會知道其中的區別呢?

安紅石關於一九七五年的記憶中,還有只倒霉的鴨子。

謝敏不知從哪裡私下買來的,非要讓他們帶上。兩個男生顯然不耐煩帶一隻聒噪的活物上路,安紅石說,你們不帶我帶,不然到了連隊你們就會後悔了,畢竟是好幾斤肉呢。這一次沒有順路車可搭,他們先坐車到南澗,那邊到外地的車比較多。安紅石用一隻提籃裝著鴨子,還帶了包谷粒,沿途餵它。鴨子在車上拉屎,其臭無比,大概雲南的客車經常有攜帶奇怪行李的乘客,又或者是謝斂事先塞給司機的煙起了作用,先到景東,再到鎮沅,幾趟車的司機都沒找他們麻煩。

到景谷的時候,鴨子看起來不大有精神。陳寧說,別是病了。說什麼來什麼,進思茅的時候,鴨子死了。安紅石想把它扔了,謝斂安慰道,剛死不久,還能吃,再說你都帶這麼遠了,不在乎最後這點時間。他們在景洪搭上的是一輛貨車,正午時分的太陽照在貨斗裡,三個人被曬得跟死鴨子差不多蔫。安紅石對謝斂說,你這次只待了兩個晚上就走,三姑肯定不開心。謝斂說,三姑嘛,你知道的,上一分鐘不開心,下一分鐘有點什麼事,又能高興起來。

他說的是事實。安紅石其實本來想說的是謝敏,話到嘴邊改成了三姑。謝敏傍晚回家看到弟弟,神色仍是淡淡的。安紅石由這幾周的相處,能感到謝敏的平靜背後的歡喜。同時她忍不住想起霍思齊上次捎的話,明知謝敏肯定不會提到那個姓李的,一顆心還是緊了緊。

三姑發病的那兩天,謝敏也是表面鎮定,其實心裡多少有些犯愁。不然,她也不會去找白曉梅,讓小白醫生打電話和謝斂說,安紅石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她注意到安紅石的惶然,便撐著安慰對方說,三姑這是老毛病了,和她搞不清家裡人一樣,都是反反覆覆,但沒大礙。

安紅石問,三姑喊謝斂二哥,有什麼緣故嗎?

謝敏也說不清。她記得三姑在自己小時候就是現在這樣。那時年幼的謝斂還沒有變成「二哥」,大部分時間,三姑知道謝敦是自家侄子。爸提到過,三姑的病起初不嚴重,一個月只有一兩天不對勁。後來她的對象,也就是爸的舊同事,在礦上搞爆破的一個年輕人,因為啞炮被炸死了。三姑就是從那時起徹底喪失了對現實的把握,活在她自己認可的年代裡。

謝斂帶著知青朋友回到家的當晚,在謝敏準備歇下的時候,有人敲門。謝敏開門發現是弟弟,正要問他有什麼事,就見他手腳麻利地摸出一張甲馬紙,在她面前燒了。

非虎。

謝敏頓時想狠狠敲一頓比她高半個頭的弟弟。要不是他現在傷了腿。

人對事物的恐懼是從小注定的。下一秒,謝敏看見地上憑空出現了一隻巨型鼻涕蟲,成年人手臂的大小,碗口粗細的灰白色身體有著粘稠的質感。她想叫,嘴巴被謝斂迅速捂上了。看見了?他嬉皮笑臉地問。這一笑,彷彿是她那個離開之後就沒有真正回來過的十七八歲的弟弟重新站在眼前。謝敏頓時想哭。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等謝斂鬆開手才問,你好了?

好了。我也沒想到能好起來。謝斂說。他收起笑容,眼神悠遠。

謝敏的第一反應是對弟弟說,那就回家吧。但她隨即想到李明遠如今在下關,離彌渡不過幾個小時的車程,話到嘴邊,折成了問句。那你後面回家嗎?

再待一陣。

謝敏心裡還有個攢了些時日的問題,又問,是因為安紅石?

你想多了。弟弟拍了拍她的肩,轉身回屋。

第二天,謝斂在吃早飯的時候宣佈,明天就要回農場,讓做姐姐的心裡不大痛快。還是安紅石看出謝敏的情緒,對謝斂說,你難得回來,多住幾天吧,我和陳寧先回去好了。謝斂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眾人便知道,他拿定了的主意不會改。三姑茫然無知,和他嘰嘰咕咕地說話,長輩做出妹妹的模樣,不知內情的人看起來會十分詭異。陳寧迅速適應了三姑奇異的一面,不斷誇她做的醃菜和醃豆腐好吃,臨走的時候,三姑給他裝了滿滿兩隻廣口瓶的醃菜。瓶子用塑料布扎得嚴實。乘車的路途剛過一天,陳寧嫌路上小飯館的米線沒味道,開了瓶子撈醃菜,大概是沒紮緊,進到連隊的時候,陳寧的行李和身上散發著醃菜味,謝斂拎著裝有死鴨子的提籃。安紅石感到,他們像一支逃荒的落魄隊伍。

縱然狼狽,重新見到傅丹萍,安紅石的高興勁兒連奔波的疲倦也掩不住。她給傅丹萍帶的禮物是在彌渡街子天買的米花糖。爆米花用糖黏成圓圓一隻球,染了紅色綠色的花紋。安紅石看著有趣就買了,也不忘給謝敏和三姑一人一隻。謝敏說,哎,又不是小孩,吃這個做什麼。三姑倒是很開心。隔了幾天,安紅石看到謝敏把米花糖敲碎,放入開水杯裡,彷彿很珍惜地吃了。直到離開謝家,她和謝敏之間仍有微妙的距離感,但安紅石能感到,謝敏對自己和對短暫停留的陳寧是不同的。一定要分辨的話,有點像是對親戚家小孩和客人的區別。

鴨子吃起來倒是沒什麼異味。回到連隊這天正好是週日,謝斂取了安紅石的煤油爐,又借了陳寧的,兩隻爐子同時開工,鴨身切塊,和醃菜以及芋頭一起紅燒,頭、腳和翅膀燉湯。醃菜因為陳寧之前撈的時候筷子不乾淨,起了一層白花,謝斂挑掉上面的部分扔了。死鴨子和瀕臨腐敗的醃菜,被難得重新聚齊的幾個人風捲殘雲地吃了。黃胖吃完後意猶未盡,說鴨子再肥一些就好了。許毅飛也來蹭飯。安紅石在回程中聽說了場部的一系列事件,鄒暮橋的曝光和被抓,鄒二蓮自殺未遂,柯桐頂了鄒暮橋的位置。她知道陳寧心裡憋屈,故意問許毅飛,你女朋友呢?

許毅飛在喝湯,眼皮都不抬地說:「已經不是我女朋友了。」

除了傅丹萍和黃胖,另外三人都感到詫異。謝斂和陳寧離開不到十天,誰能想到又有新情況?看許毅飛不想細談,也就沒人追問。

安紅石又對傅丹萍說:「你好像瘦了。再瘦就只有半個我了,你多吃點。」

她是當玩笑講的。這陣子在謝家吃得好,輪廓圓了一些。傅丹萍的身形單薄,幾乎沒有胸,但她比安紅石高幾厘米,怎麼看也不會是「半個安紅石」。

傅丹萍笑笑。陳寧忍不住說:「瘦是正常的。小傅多辛苦啊,為了你,每天兩三點就上山割膠,忙了快兩個月,才把你探親的份額補完。」

這話像一個雷打下來,震得安紅石懵住了。探親的份額是怎麼回事?她趕忙問,傅丹萍見瞞不住,這才說了。安紅石當即就要去找常植道算賬,探親假是國家規定,沒聽說過要補勞動的。謝斂擺擺手說,你別添亂了,常植道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戴綠帽子,那是他的家務事!他濫用職權欺負人,是另一回事!」安紅石不依不饒。

事實上,常植道確實算得上倒霉。曹方是總場什麼人的親戚,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要換一種情形,曹方和鄧小英肯定要被當作壞典型,下場不會好。可如今曹方還在場部當他的會計,鄧小英沒事人似的,尋到機會就摔盆砸碗地跟常植道吵架,連隊的人聽到過不止一次。

傅丹萍說:「常植道人不壞,就愛顯擺點權力。我反正給你補完了。事情都過去了,何必再生枝節?」

第一次聽到人正面評價常植道,而且還是傅丹萍,安紅石被噎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