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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1975-1979年_景洪東風農場-彌渡-上海 02 從猛龍河到毗雌河

七八月是西雙版納的雨季。對知青們來說,一年裡最難過的就是這個季節。和上海的梅雨不同,雨不會從早下到晚,大半是在夜裡下的。有時候聽了一夜狂暴的雨聲醒來,看到外面從初升就灼眼的太陽,昨晚的雨聲如同一場夢境。

急雨催生了山林裡的蘑菇,偶爾可以打打牙祭。但這無法抵消下雨帶來的最大問題,路變得難走了。

穿雨鞋很容易打滑,怕摔跤的人多穿膠底解放鞋或者涼鞋。一天的工作結束回來,腳面上結了一層泥殼。常走的路也被雨季變成了另一番模樣,低凹處成了水坑,裡面滋生著吸血的螞蟥。挽起褲腿走過去,很容易中招。螞蟥如果吸附在腿上,不能硬扯,要用鹽撒在上面,讓它自行脫落。幾乎每個知青的腿上都有螞蟥叮過的痕跡。

更煩的是蚊子,雨季最大的伴生物。這裡的蚊子比別處毒辣,咬後的包沒有一周消不下去,而且奇癢。清涼油也沒法驅散它們,比較管用的是一種當地植物,飛機草。那是隨處可見的草本植物,夏天長到半個人高,菱形的葉子有辛辣的氣味。把葉子揉碎了,汁液塗抹在身上,驅蚊有效。

不過也不是每個人都能享受到飛機草的守護。安紅石對它過敏,第一次抹完長了好多腫包,癢得撓心,簡直像被幾十隻蚊子咬過似的。於是只能徒勞地抹清涼油,挨蚊子咬。她特別怕雨季,可即便再怕,也無法改變一年一度到訪的季候。

對領導來說,雨季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下雨也不能妨礙生產。這天傍晚開始下雨,常植道又召開他熱衷的動員會。平時開會,大家排著懶散的隊形往空地一站,下雨天的隊伍就更可觀了,有的打傘,有的蹭別人的傘,雨聲加上偶爾冒出的低微牢騷聲,以及朋友或男女朋友趁著同傘聊天的聲音,匯聚成一片嗡嗡聲。

常植道站在板條箱上,用一隻擴音器大喊:「開會了開會了!」嗡嗡聲這才降了若干分貝。

安紅石對旁邊撐著傘的傅丹萍說:「常知道真是小人得志。我前幾天去找他批探親假,居然沒給批。說是最近探親的人多,要錯開。」

傅丹萍說:「他吃軟不吃硬的,你稍微和氣些,也許就能批了。」

「我看到他就有氣,哪來的和氣?」

「你呀,這個脾氣不改,要吃虧的。」

她們只顧著說話,冷不防聽到半空中一嗓子:「安紅石!」

兩個女孩一驚,傅丹萍不拿傘的左手扶上安紅石的肩,像在勸她穩住。安紅石揚聲問:「什麼?」前面的雨傘擋著她的視線,否則她就會看到,常植道的臉上掛著隱秘的笑容。

常植道清了清嗓子說:「我剛剛說話你在開小差?現在各個連隊在搞芽接大比武,我們的苗接班一路領先,芽條可能會不夠用,明天需要一支采芽小分隊,去老連隊那座山采三百根橡膠芽條過來。安紅石,你就是小分隊的隊長。要好好完成組織交給你的任務。明天下午三點以前一定要回來。」

安紅石不吭聲,傅丹萍問:「小分隊幾個人?」她的聲音不高卻有穿透力,在雨聲中抵達每個人的耳畔。

「隊長定,你要誰就帶上。」

當晚,安紅石一邊用洗過臉的熱水洗腳,一邊抱怨常植道整人。到老連隊,路遠不說,雨季更是難走。傅丹萍說,沒事的,反正有我和陳寧陪你去,路上大家說說話,就當郊遊了。

事實上,前往老連隊的路途絕非「郊遊」那麼輕鬆。當日雖然晴朗,但因為前夜的雨,途中的一處低地變成了籃球場大的水塘,最深處過膝,三個人走得狼狽不堪。陳寧細心地帶了鹽,好在直到穿過水塘,無人遭遇螞蟥的襲擊。

陳寧對安紅石說:「看來常知道這人記恨心大,什麼小分隊,明明就是整人。」

安紅石說:「還說呢,要說到底,都怪你吃了他家的狗。」

常植道養過一隻黑背黃腹的土狗,據說帶點狼狗種。狗的額頭上有眉毛一樣的黃點,所謂「四眼狗」。三年前,陳寧抓青蛙烤了吃,被常植道訓了一頓。常植道說,青蛙是吃害蟲的,你吃青蛙,就不怕害蟲氾濫嗎?陳寧想,吃飯沒油水,還不讓人自力更生,真沒道理。他一氣之下又去抓了青蛙,這次烤完不是自己吃,而是餵了常植道的狗。那隻狗被他餵過幾次,變得服服帖帖。

後來,陳寧把狗殺了吃了。和他要好的男知青們都參與了吃肉的活動,女知青們心裡膈應,沒人去。安紅石討厭常植道,卻很喜歡那只沒有名字的狗。常植道喊它「喂」,對它很粗暴,不讓進屋,他老婆鄧小英也不大管那只「喂」,想起來才餵它點剩飯。要不是平時沒肉吃,狗也不會那麼容易被陳寧收服,更不會輕易就被殺掉。

常植道在狗失蹤幾天後才意識到不對。最初他還以為,狗發春出門撒野來著。他召開大會,問有沒有人動過他家的狗,並且一本正經地說,最近廁所很臭啊,吃肉拉屎才會臭。你們到底做了什麼,自己清楚。

自然不會有人當面承認,底下一片寂靜,安紅石突然冒出的聲音便格外清晰。

「這倒怪了,難道廁所平時是香的嗎?人吃五穀雜糧,怎麼可能不臭!」她的語氣帶著輕蔑,其他人一下子笑了起來。知青們的笑聲既有年輕人的起哄,也夾雜了報復的快感。

好像就是從那時候起,安紅石在連隊的處境變得微妙起來。常植道曲裡拐彎地給過她一些難受,安紅石索性變得散漫,經常找理由請假。像這次這樣,常植道以領導的權威,明著下達一個不好完成的任務,大概是因為安紅石正好要求休假,他很清楚在這個節骨眼上,她不好用一貫的法子賴過去。

聽見安紅石的話,陳寧愣了愣才說:「我後來也後悔的。常知道雖然討厭,小黑又沒什麼錯。我當時就想報復一下。」

傅丹萍幽幽地說:「你都給它取了名字……」

三個人不由得靜了片刻,還是傅丹萍打破了沉默。

「說起來,要不是常植道下大雨的時候不給放假,莫瑾也就不會出事了。」

莫瑾是傅丹萍在市三女中的同學,最初宿舍沒有隔成雙人間的時候,她也是傅丹萍她們四人間的成員。四個人關係很好,其餘三個被安紅石帶著,去旁邊連隊偷玉米。那次莫瑾和另一個女孩運氣不好,被抓了個正著,好在該連隊的領導還不錯,訓了幾句就過去了。事情本來不大,後來常植道不知怎麼知道了,硬是給她倆一人一個處分。那之後不久的雨季,莫瑾在中午回連隊的路上過橋,橋不過是兩根帶著樹皮的圓木,比獨木橋也就強那麼一點。雨天的橋長了苔蘚,莫瑾滑了一下,落入漲水的猛龍河。安紅石和她隔著三個人,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河水吞沒了。連隊的人一直找到下游很遠,才找到莫瑾的屍體。那天傅丹萍因為例假腹痛,在宿舍休息,沒有目睹整個經過。

安紅石說:「別提這件事了,提起來我就心情不好。」

等他們走到去老連隊必經的一座橋,才發現那座橋被河水沖垮了。橫亙在他們面前的,是曾經吞沒了莫瑾的猛龍河。雨季的河水混合了從上游的山頭一路帶下來的泥沙,呈現猙獰的紅色。河水湍急,不斷翻起濁浪。

傅丹萍看了一眼就說:「我們回去吧。安全第一,完不成任務,大不了被說幾句。」

安紅石說:「等一下。」

陳寧和傅丹萍都看著她,她咬著牙,像是難以決斷。陳寧說:「怎麼樣,要過去嗎?」陳寧是巫溪人,那裡河流眾多,他在河裡從小玩到大,水性好得很。在他看來,猛龍河這點水量和寬度,不算什麼。安紅石則是校游泳隊的。他們兩個如果要過河,也不是做不到。至於傅丹萍,她從小只會唱歌,和一切體育運動無緣。據說連百米賽跑都沒及格過。

「你是為了探親假對嗎?」傅丹萍說,「就算今天完不成,他也不能因為這個不准你假。多去問幾次,總會批的。」

安紅石的臉上浮現少見的憂慮,「我媽上一封信說她病了,已經痊癒。她是個報喜不報憂的人,會提到自己生病,病一定不輕。」

陳寧說:「既然伯母說她好了,你也不要太擔心。」

傅丹萍拉住安紅石的手,對陳寧說:「我求你一件事。」

「是讓我過河對吧?」陳寧笑笑,「好說。讓姑娘家過河確實也不大好,那我自己去吧。就是我一個人摘芽條比較慢,你們等著。」他很快脫了襯衫和長褲,把衣服用帆布腰帶捆在頭上,只穿一條底褲,跳進河裡。安紅石看著他飛快地游向對岸,心頭一陣空茫。剛才有那麼一刻,她也想求陳寧過河,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自從目睹莫瑾落水,她對水就有種難言的恐懼。她沒有把自己的心理變化對傅丹萍提起過,然而好友卻敏銳地體察到了,才會一開始斷然說要回去,後來又代她提出懇求。

雲南的天氣總是說變就變,陳寧走後沒多久,她們頭上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聚集了一堆越來越黯淡的雲朵。很快,雨下了起來。雨點落在樹木被砍伐乾淨的荒山上,灌木和草莖底下的泥沙順著千萬條微小的水流不斷下滑,人站在荒山上,有種天地不穩的感覺。

傅丹萍的頭髮被雨水打得貼在腦門上,她擦了擦臉上的水,大聲對安紅石說:「我們換個地方等陳寧吧!」

安紅石拒絕了,讓她自己去避雨,說要在原地等。安紅石想的是,河水這會兒又漲了些,她得眼看著陳寧游回來,才能放心。傅丹萍見她不肯離開,便也站在旁邊。兩個人的腳下很快聚積了小水塘,那是從她們的衣服褲子滴下的雨水。雨傾瀉而下,隔絕了整個世界。有那麼一刻,彷彿所有的人和事都離安紅石遠去,只剩下身旁的傅丹萍。

也許是那種大雨造成的孤絕感,促使安紅石開口道:「其實我經常害怕。」

丹萍湊過來說:「怕什麼?」

「怕我這輩子就待在這裡了。怕我媽會在勞改農場去世,到最後都背著個莫須有的罪名。怕她不知道,我早就不怪她了……」

安紅石沒有當面表達過對媽媽的不滿。但媽媽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這個女兒懷著怎樣的一腔憤恨,恨做媽媽的人不懂事,讓她們母女倆陷入無法挽回的境地。當初如果蘇懷殊在認罪書上簽字,也許能有稍微和緩的境遇。可她固執地為那個早就死掉的男朋友一次次進行辯白,說他不是特務,沒有做過對不起國家民族的事。要是給她們的生活投下陰影的人是爸爸,安紅石也就認了。那個姓謝的人,和她有半點關係嗎?所以她才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對媽媽冷冰冰的,那種態度和對仇人也差不多了。

直到安紅石來到農場,她的心態才發生了變化。她想家。想媽媽。想念媽媽那種笨拙的溫柔。媽媽擅長縫補和整理,愛吃卻不會做菜,母女倆一直吃食堂。媽媽有點餘錢就帶著她下館子,寒暑假還會帶她去周邊旅遊,蘇州,杭州,南京。媽媽在西湖邊念詩詞給她聽,給她講過去文人的故事。她們在岳王廟門口買了肉包子,有個小乞丐眼巴巴地盯著安紅石手裡的包子看,她想走開,媽媽卻說,給他吧。

安紅石兩歲那年外婆過世,六歲,爸爸走了,因此學校和家是她的全部生活,媽媽是她的大半個世界。

東風農場兩年有一次探親假,前兩次探親,安紅石沒有在上海停留。她們的住房被收回了,上海已經沒有家,留存不多的東西寄放在表舅家。雖然姨婆和表舅都表示,安紅石回去可以住他們那裡,但安紅石每次火車到了上海,當天就坐車前往江蘇鹽城,再從那裡輾轉去媽媽所在的農場。這一路過去,順利的話需要八天,假期連路程一共四十五天,在媽媽身邊有近一個月可待。

名字雖然都叫農場,蘇懷殊所在的其實是個勞改加勞教單位,鹽鹼地和版納的叢林相比,說不清哪邊是更漫長的羈旅。蘇懷殊算是幸運的,她去到那裡的第二年,就被從勞動中解脫出來,成了農場子弟小學的老師。學生都是管教人員的子女,那是一種奇妙的略帶嘲諷的安排。被改造者教導著改造者的後代們。

無論是農場的嚴苛自然環境造成的重體力勞動,還是後來相對輕鬆的教學工作,對蘇懷殊來說彷彿都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坦然地承受。她的坦然讓做女兒的安紅石生出莫名的惱怒,而她近乎天真的各種要求更讓安紅石來氣。例如,上次探親,她問安紅石有沒有多的糧票。東風農場吃飯是在飯卡上打勾,每到探親才發全國糧票。安紅石只留了回程最低限度的數目,全給了媽媽,沒想到媽媽將糧票慷慨地給了某個「勞友」。類似的事還有很多。兩次探親,安紅石都在漫長的去程積攢了一肚子的憐惜,等到了那裡,實際相處沒多久,便又有一股子邪氣直衝腦門,於是整個假期,母女倆之間的堅冰繼續橫亙下去。

直到最近的那封信,安紅石才意識到,自己負氣這麼多年,其實很傻。要是媽媽真的有什麼事,她後悔都來不及。

這也就是她為什麼一定要盡快拿到休假的原因。

感覺彷彿過了無限久,陳寧終於回來了。下去容易上岸難,他在河裡看看這邊河岸,轉頭往下游去,找了一處相對平緩的河岸往上爬。兩個女孩也趕緊跑向那邊,等陳寧艱難地上來,幫他卸下綁在腦袋上用衣服裹著的芽條。真難為他,頂著那麼一大包東西,還能游回來。大概因為淋雨,加上在水裡泡久了,陳寧的臉色很差。

安紅石不等他穿完衣服就說:「要我怎麼謝你?」

「以身相許怎麼樣?」陳寧剛痞了一句,想起傅丹萍在旁邊,有些後悔。好在安紅石根本沒理他,一個勁地說,你想要什麼,吃的,用的,我給你弄。

「……倒是有個想要的。我原先有本《九三年》,被人借走之後就杳無音信了,想想就難過。你要能拿到探親假,就幫我找一本吧。」陳寧說的時候並不認為安紅石能弄到。書是多麼珍貴的資源。他也知道,安紅石探親並非回上海。傅丹萍的嘴很緊,從未對人說起安紅石家裡的情況,口無遮攔的人是常植道。他有權限閱覽每個人的檔案,還要給人批假條,在路費報銷上簽字,於是那些最私密的窘迫,都被他翻曬出來,成了一種談資。

安紅石說好。回去的路上,雨停了,和下起來的時候一樣突然。被雨淋濕又被太陽曬乾,對他們而言已不是什麼新鮮的體驗。

回程中,傅丹萍對陳寧說,我也要替紅石謝謝你。她說得鄭重,陳寧反而尷尬了,嘿嘿笑道,我們是她點名的小分隊嘛,為隊長出力是應當的。

常植道的要求是三點趕到,他們回到連隊已經五點半,其他人都打完飯了。去找常植道交芽條的時候,正好王連長也在。陳寧把經過一講,王連長說,小陳好樣的,這件事要給你往上報個先進。

安紅石想趁機再提休假的事,傅丹萍捏了捏她的手。出門後,她立即問傅丹萍,為什麼不讓她講。傅丹萍說,你就是這個炮仗性子,你現在問,常植道下不來台,說不定更加要找理由卡著你不放人。明天再問吧,你都熬了這麼久,不差這一天。

晚上知青們聚在一起聊天,陳寧少不得把自己的過河事跡吹噓了一番。有個女知青揶揄他道,任務是派給安紅石的,你這麼攢勁做什麼!在雲南幾年,大家多多少少學了幾句似是而非的雲南話。攢勁,對應的普通話是「賣力」。又有一個男知青說,當然攢勁了,長姐如母,那兩個好得跟姐妹一樣,安紅石等於是他的半個未來丈母娘。陳寧一聽便跳起來,用鞋子扔那個人。

被議論的安紅石和傅丹萍沒有聽到這番對話。淋了雨加上長途跋涉,她們畢竟體力不如男生,早早洗漱睡下了。

那個銀鐲是在第二次抄家的時候,被一個女生從衣櫃的角落裡翻出來的。她舉起那只細細的刻花鐲子,發出勝利的喊聲。安紅石站在門邊,冷冷地看著幾個復旦附中的初中生在屋裡翻箱倒櫃,他們是她的高年級同學。家裡的東西被毫不留情地刨到地上。媽媽壓箱底的旗袍在第一次抄家時被剪了,此刻散落的無非是些日常的衣服。藍色,棕色,白色。安紅石看到自己的襯衫上被人踩了個腳印。她很想走過去揪住那人的頭髮,把人往外攆,但她能做的只有站在原地。

早就和旗袍一同被從這個家驅逐出去的,還有一些戲曲唱片。蘇懷殊和她熱愛西方古典樂的好友吳若芸不同,喜歡聽戲。越劇,昆曲,京劇,都是她的日常消遣。安紅石從小陪著媽媽看過許多戲曲演出,卻一向對那些才子佳人的悲歡離合無感。

這時看到抄家者截獲了帶著異域風情的鐲子,安紅石想,那也是雲南生活的紀念品吧。是媽媽自己買的,還是那個姓謝的男人送的?當醫生的爸爸走得早,安紅石對他全無印象。媽媽說,你爸爸是個好人,走得早也不是壞事,留下來,受的罪不會少。媽媽講過從前的一些事,關於爸爸的盡數平淡,以至於安紅石記住的反而是姓謝的陌生人。媽媽學生時代的戀人,據說年紀輕輕便死於意外的雲南人。對從未去過江浙之外的安紅石來說,雲南這個地名聽起來神秘又讓人遐想,媽媽的大學時代不光有著遠地的風情,還正好見證了歷史的轉折。媽媽說,日本戰敗的時候她剛畢業不久,在昆明教書。雲南人不說「戰勝了」,而是說「放炮仗了」。滿街炮仗響,男女學生跳上掛著中國國旗的美軍卡車,一起喝酒兜風。翠湖邊,街巷裡,到處是狂歡的人群。

蘇懷殊沒有告訴女兒的是,一九四五年的那天,全民的醉狂狀態中,她一個人去了郊外,在據說是謝德遇難的地方,念了一段她正在讀的小說給他聽。

安紅石有種私底下的猜測,覺得父母之間的感情只能算是家庭之愛。媽媽的愛情早已隨著那個死者化為灰燼。所以蘇懷殊才會把他留下的甲馬紙和她最珍視的畢業證書,以及一些舊照片,一起藏在家裡堆舊報紙的角落。抄家者們沒人理會那疊舊報紙,最上面的一份吃飯時墊過桌子,留著碗邊留下的污漬。他們不可能想到,在最不起眼處,藏著人們心裡的光。

安紅石漠然地注視著抄家者們,他們在她眼裡不過是些忙碌的碩鼠。總有一天我會把老鼠都趕出去,她想,總有一天……

一陣尖利的吱吱聲把安紅石驚醒,過了片刻,她才意識到那是什麼聲音,自己又是在哪裡。謝斂前不久給的老鼠籠子抓到了新獵物,在裡面發出掙扎和尖叫。那聲音想必連竹片隔牆另一側的人也聽到了,安紅石聽見那頭傳來翻身的動靜和嘟囔聲。莫瑾死後,隔壁的另一個女生沈曉燕,當初和她們一道偷玉米的夥伴,設法讓家裡給她弄了個病假證明,開長病假回了上海。新住進來的兩個女生和安紅石她們不算熟,於是再也沒有夜裡隔著竹牆聊天的情形。

安紅石想起身把籠子拿出屋,轉念又懶得動彈。再睡不到三個小時,天還黑著,她們就得上山割膠。割膠要趕在日出前,等太陽升起來,溫度升高,橡膠樹的出膠速度就會慢下來,膠液逐漸凝滯,在樹皮上形成傷口般的痕跡。

傅丹萍的床上靜靜的,估計她睡得正香。她有著安靜得不可思議的睡相,既不磨牙,也不說夢話,甚至很少動彈。有時候安紅石半夜起身,會忍不住摸一摸她的鼻息,確認她僅僅是睡著了。

可以睡得那麼沉靜,想必連噩夢也從不做吧。安紅石羨慕好友的單純。她暗自覺得,傅丹萍是個「沒吃過苦」的人。知青生活當然辛苦,但心靈的苦更難排遣。

大概是昨天的經歷給精神上帶來了一定的衝擊,安紅石發現自己睡不著了。她悄然起身,趿拉著鞋子出了門。天上沒有雲,銀河高懸。第一次在雲南看見夏夜的星河,每個人都興奮得像個孩子。天空和星那麼近,和在城市見到的完全不同。然而等到待久了,便再也找不回那種單純的興奮。

安紅石想,如果回頭常植道給批假,要不要在走之前去看看謝斂呢。

她最終沒有下定決心,回屋上床。這一次很快睡著了,也沒做和舊事有關的噩夢。

第二天早上,剛出門刷牙,就聽到一則新聞。陳寧帶回來的芽條被毀了。

昨天,安紅石他們回到連隊的時候趕不上當天嫁接,芽條被放進了倉庫。那裡面只有一些備用的勞動工具,砍刀、鋤頭、十字鎬,沒有食物,不存在鬧老鼠的可能。一早去開門取芽條的知青發現,倉庫的門沒有鎖,用麻袋裝著的芽條散了一地,像是被人狠狠踩過,當然無法再用。常植道緊急召開大會,說要把「破壞分子」揪出來。陳寧也當場表示憤慨,高聲說,是誰幹的?他想到自己昨天的辛苦等於扔河裡了,一肚子窩火。人們在日頭底下站了大半個上午,無人自首,也沒有目擊者,最終只能散會吃飯。大家吃完飯也無心睡午覺,東一屋西一屋聚集了人,聊芽條事件。按規定,男知青不能進女生宿舍,安紅石和傅丹萍拉了小板凳坐在門口,和陳寧黃胖他們一夥。陳寧在一連的老同學許毅飛也來了,那是個無線電愛好者,在老家的時候,獨自零敲碎打拼出過收音機。許毅飛說,你們真是山中無日月,芽條這麼點事,你們都當天大的事在談論。我上午為了辦事去了趟場部,那邊才叫沸沸揚揚呢。

陳寧敏銳地感到了緊張,問,是有什麼新政策嗎?

許毅飛說,你想多了。場部旁邊的村子,有個未婚的姑娘懷孕了。

大家便噓他,說,這多大事,還不如我們的芽條事件,畢竟背後可能藏著破壞分子。

許毅飛說,你們真是見識短淺。那個村子是漢傣合居,懷孕的是來支邊的鄒家的姑娘。她早就懷上了,自己偷偷用布條纏了肚子,加上她本來就特別瘦,現在都八個多月了,才被發現。老鄒懷疑搞大了他女兒肚子的是哪個傣族小伙,鬧了起來。村裡人分成了兩派,漢人一邊傣族人一邊,互相說對方的不是,砍刀棍棒都亮出來了。到了這個地步,就成了民族問題,很嚴重,你們懂不懂?

安紅石心裡惦記著休假的事,她想,常植道今天心情惡劣,恐怕改天去問才好。許毅飛的話她只聽進去一半。這時傅丹萍問:「鄒家?你知道懷孕的姑娘叫什麼嗎?」

許毅飛愣了愣,「好像是他家老二,名字我不知道。」

傅丹萍的臉色不大好看。安紅石問她怎麼了,傅丹萍說,下午想請假去場部看看。安紅石說,我陪你去。她打算越一次級,找老芮批探親假,儘管這樣可能又得罪一回常植道。

陳寧說:「村子裡的人鬧他們的,你們去湊什麼熱鬧。」

傅丹萍說:「應該就是上次問你要烤麂子肉的姑娘。你還記得嗎?」

她這句話顯得毫無邏輯性。那姑娘和大家不過是一面之緣,犯不著特意前去。陳寧懷疑傅丹萍和安紅石都是去看謝斂,心裡泛起酸勁,又想,我和一個瘸子計較什麼。

走到場部的時候快兩點了,正是下午的上班時間。然而辦公室沒人,衛生所的門也關著。安紅石感到一種熟悉的空曠,這很像兩個多月前,她來找衛生員並重新見到謝斂那天。傅丹萍陪她繞了一圈,毫不遲疑地往村子的方向走。安紅石叫住她說,你沒聽許毅飛說嗎,都拿出砍刀了,別去了。

傅丹萍看著性子溫吞,她想定的事,誰也沒法擰動半分。她們從分場走出去十多分鐘,在村口的路上遇到了謝斂和曹會計。

先開口的是曹會計:「你們怎麼來了?」

傅丹萍不答反問:「鄒家的姑娘怎麼了?」

謝斂說:「回去再說。」安紅石插嘴道,老芮呢。曹會計說,好不容易把兩邊的人勸下來了,這會兒坐在一起喝酒呢。

剛才還兵戈相見,轉頭喝酒相聚,聽著有幾分不可思議,在雲南倒也尋常。兩個女孩跟謝斂回到衛生所,曹會計說要回去午睡,自顧走了。

傅丹萍一進屋就說:「上次吃烤肉那回,我就看出她懷孕了。我怕是自己看錯了,所以沒講。」

安紅石笑她,你一個姑娘家,別人懷孕你都能看出來?傅丹萍沒有搭腔。謝斂用搪瓷杯給她們倒了水,倆人一路走來早就口乾了,各自捧杯喝水。謝斂等她們緩過氣,也說了和安紅石類似的話,他的措辭要巧妙一些。

「你的眼睛很尖啊。你怎麼看出鄒二蓮懷孕的?」

傅丹萍微微斂了下眼。她常有這種奇妙的眼神,既像直視,又似迴避。多年後,每當謝斂想起她,首先想起的是她具有辨識性的嗓音,其次便是她不想直面某事時的神態。如果他見到那個大多數時候被喊作「游雅」的女人,可能會有種茫然的遲疑。歲月對她無比慷慨,沒給她太多的改變,游雅和傅丹萍最大的區別,是前者筆直的目光。

「……如果我說是直覺呢。」傅丹萍輕聲說,「對了,孩子的爸爸是誰?」

安紅石這才想到,對哦,引發村裡漢傣矛盾的,不就是這麼個問題嗎?那到底是個什麼人,又為什麼任憑女方懷孕八個月都不吭一聲?遺憾的是,謝斂當然也沒有答案。他說,我們好幾個人輪番去和鄒二蓮談過,她的嘴緊得很,死活不肯講。連她爸說要打死她,都沒用。安紅石說,怎麼可以打她!謝斂說,她爸就是講講,不會真動手。說著他注意到,傅丹萍的眼神不知何時對他完全放開了,不再有剛才的隱藏。看得出,她對僅有過幾句交談的鄒二蓮,有著非比尋常的關切。

傅丹萍是個在某些方面顯得奇怪的人。她對那些遇到挫折的人、遭遇不幸的人、在低谷的人、心境暗淡的人,有著指南針般的辨別力。她會把他們從人群中一眼認出,並主動接近他們,試圖給他們以安慰。該說她是心懷悲憫,還是多管閒事?謝斂從未得出結論。他只知道,正是她的這種性格,促成了很多事的發生。

場部旁邊的村子因為鄒二蓮懷孕的事起了糾紛那天,傅丹萍和安紅石從四連走到了場部,原因可以說是傅丹萍對不幸者的特殊執著。她想去看鄒二蓮,謝斂以為不合適,但拗不過她溫和的固執,加上安紅石一副「丹萍去哪兒我去哪兒」的做派,最後他還是帶著她倆進了村。謝斂自圓其說地想,她們對村子來說是徹頭徹尾的外人,興許鄒二蓮會願意和外人談談呢。

讓人意外的是,鄒二蓮記得傅丹萍。那天她去場部為弟弟要烤麂子肉,負責分肉的男知青不肯給,鄒二蓮畢竟是年輕姑娘,臉上繃著沒掉淚,心裡被委屈和恥辱穿了個洞。她還記得,就是這個聲音動聽的姐姐,幫她講了幾句公道話。男知青似乎很聽這一位的話,立即分了好幾塊肉給她。烤肉聞著很香,她在回去的路上忍著沒吃,結果剛到家就被大妹哭著鬧著弄走一塊。剩下的全給小弟石頭吃了。媽常說,別人說我家有五朵金花,我看呀就是五個賠錢貨,你們在家吃個十幾二十年,最後還不是都要嫁出去。我可以指望的,只有我的小石頭。

她那天沒有注意到鄒暮橋也在。要知道的話,她肯定不會去丟那個臉。

有副好嗓子的女知青姓傅名丹萍,她在爸帶著村裡的伙子們和傣族人鬧起來那天傍晚出現,和她一起來的是場部衛生員謝斂,還有她的朋友安紅石。傅丹萍在那之後就經常過來,有時謝斂陪著,有時就她自己。鄒二蓮喊她「阿萍姐」。雲南人的喊法。爸媽帶著大姐來到雲南,是在她四歲那年。她在姥姥家長到九歲才南下,至今和生在這裡的大妹不對付。其他弟妹是她看著降生長大的,唯獨大妹像是憑空多出來的,她總覺得是大妹剝奪了她做小女兒的權利。在這裡八年了,她也學會了一口雲南話。偶爾還是會想念湖南老家,想念下飯的火焙魚,姥姥做的剁辣椒。

傅丹萍平時有農場的工作,來的時候多半是週末,或是合唱隊排練的日子。每次來,她都會給鄒二蓮帶些小東西,一隻信紙折的紙鶴,一塊新手帕,幾顆糖。鄒二蓮不再掩飾肚子,奇怪的是,當她停止束腹,原本極不明顯的身形在短短的兩三周迅速變得昭然若揭,彷彿她肚子裡的孩子也意識到,自己終於可以肆意成長。

鄒二蓮的爸看見這樣的她就生氣,倒是沒有打。爸和媽問了幾百遍同樣的問題,孩子的爸究竟是哪個混賬?二蓮不答。到後來爸媽也就失去了追問的耐心。嫁到遠處的大姐特地回來了一趟,企圖和她說點私房話。大姐說,你這樣摒著不肯講,難道對方是有老婆的人?二蓮搖頭。

唯有傅丹萍知道她的秘密。事實上,傅丹萍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刨根問底。她只是說,你如果想好了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那就生。二蓮雖然早就下定決心,不免還是有些憂慮。傅丹萍寬慰她道,一個人帶孩子沒什麼,我也沒有爸爸。

你爸過世了?

不,我不知道他是誰。我媽從來沒講過。

二蓮呆了一呆才說,我將來會告訴這孩子的。

傅丹萍說,告不告訴有什麼要緊呢?娃娃沒有爸也會長大的,等到長大了,再看要不要告訴,也不遲。

有這些交談打底,鄒二蓮最終告訴了傅丹萍,孩子的生父是小學老師鄒暮橋。一旦開口,後面的話就像蓄積太久衝破閘口的洪流。她說,我弟在他班上唸書,我去接弟弟,在教室門口看他講課。他把襯衫挽到手肘寫黑板的樣子真好看。後來,我每天都早些去,只為了在外面多望望他。

傅丹萍內心震驚,面上卻沒有呈現。她答應了二蓮,不把這個秘密對任何人講。而她說到做到,連如今和她走得很近的謝斂都沒告訴。如果安紅石還在農場,她或許會忍不住悄悄說給自己最好的朋友聽。

安紅石去休她的探親假了,假條是常植道批的。老芮有其原則,不肯越級蓋章,她們只好重新找常植道。傅丹萍要求安紅石不要出面,由她去談,果然順利拿到了假條。當即收拾行李打算步行或搭車到大猛龍的安紅石並不知道,常植道因為前一天芽條被毀的餘怒未消,他對傅丹萍抱怨,個個都去休假,生產任務完不成怎麼辦。傅丹萍沉思片刻後說,安紅石休假期間割膠的份額,我每天多做一點替她補上,一個月做不完,就做兩個月,我保證一定完成。這樣等於沒有少一個人,你覺得可以嗎?

於是傅丹萍每天比別人早起兩個小時,去山上割膠。即便這樣,也沒有阻止她抽空去看鄒二蓮。挺著肚子的鄒二蓮也注意到了,她的阿萍姐顯得氣色不好,她試圖把大姐偷偷塞給自己的紅糖分給傅丹萍,被拒絕了。

有一次,鄒二蓮問傅丹萍,阿萍姐,你來農場這麼久,回去看過你媽媽幾次?你想她嗎?

傅丹萍笑笑說,我沒回去過。我媽她也不一定想見我。

鄒二蓮感到疑惑,傅丹萍的笑容和聲音都沒有異樣,她卻感到那背後有什麼洶湧的暗色的東西,不可觸碰。

對於離開農場休假的人來說,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安紅石在一個半月後回連隊,和前兩次探親回程一樣,沿途輾轉換車,汽車火車汽車折騰回來,感覺身上積了一層灰。這次探親她去程還比較順,在走到大猛龍的半路上遇到一輛車,給捎了大半程。從大猛龍到景洪要翻越飛龍坡,雨季的公路經常被泥石流衝垮而不能通車。安紅石運氣很好,沒有封路,她到大猛龍的當天就搭上又一輛車,一直開到了景洪縣城。在景洪住了一晚,然後坐車經思茅、墨江、玉溪,三天後抵達昆明。到了昆明,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買到了當天晚上的火車票。謝斂在她們離開場部的時候對她說,如果拿到假條,你過來找我,我陪你去景洪。他說自己認識很多司機,可以幫她找個熟人的車前往昆明,路上也放心些。安紅石離心似箭,沒去找謝斂就出發了。她後來才有些悔意,可以和謝斂一起到景洪,路上說說話,多好。

從上海重返雲南的火車上,安紅石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心境。她覺得像是「回家」。多麼不合時宜又可笑的鄉愁,把他鄉認作故鄉。可能是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在八月去看媽媽,反差之下,東風農場簡陋的條件也顯出了家的舒適。以前媽媽都讓她秋天去,說秋天那兒待著舒服些。鹽鹼地上成片紅色的鹽蒿已成為記憶中不可或缺的風景,而當安紅石第一次領教蘇北農場在夏天的炎熱、貧瘠,以及氣候帶來的封閉感,她不得不體認到早已確知的事實——媽媽比她堅強。換了她自己,也許根本熬不過這麼些年。

安紅石也認識了上次問蘇懷殊要飯票的人。金伯伯曾經是岳陽醫院的主任大夫,說起來還是爸爸的老同事。他患著慢性胃病,經常皺著眉,讓你搞不清他是在沉思還是在忍疼。他大夏天也穿著農場統一發的黑外套,說是肚子不能吹風。他兒子在上海近郊插隊落戶。得知安紅石念的是復旦附中,他說,你和我兒子是同學嘛,有緣,有緣。安紅石客氣地笑笑,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因為這次去之前的心境有所改變,母女倆的關係大為緩和。蘇懷殊的病沒有安紅石想的嚴重,是因為缺乏維生素造成的免疫機能混亂,引發了帶狀皰疹。安紅石慶幸自己給媽媽帶了茶葉,叮囑她一定記得喝。茶裡有維生素,就算不多,也比沒有強。離開時,安紅石頗有些依依不捨。蘇懷殊說,我這裡什麼也沒有,沒法給你帶吃的用的。你多照顧好自己,媽媽就放心了。你那個好朋友傅丹萍,你也多照顧人家,畢竟她比你小。

安紅石說,這裡有書,比我們那邊強。她在蘇懷殊的「勞友」們那裡借了很多書看,可惜不能帶回雲南。她也試圖找過《九三年》,沒能找到,倒是讀了久聞其名的《雙城記》。等安紅石買到《九三年》,是在五年後,一九七九年的年末。她抱著三本一模一樣的新書從上海四川北路的新華書店出來,感覺自己無比富足。她想把一本寄給回了重慶的陳寧,另一本給傅丹萍。躊躇之後,她留了兩本在家。其中一本後來遺失了,蘇懷殊的書架上,留存了安紅石原本打算送出並在扉頁上寫了字的,書頁隨著時間漸漸泛黃。

一九七五年的安紅石風塵僕僕抵達連隊,正好是晚飯時分,傅丹萍不在,別人說是去了場部。她實在旅途疲倦,去開水房拿了傅丹萍的熱水瓶——水房有人負責把大家每天早上放過去的空瓶灌滿,下班後自取,休假的人當然沒有——簡單洗漱過,便躺倒了。

這一覺感覺睡了好久,直到外面有人喊她。安紅石起身出門一看,天黑著,陳寧和許毅飛笑嘻嘻地守在門口,一人手裡一隻電筒。

「稀客啊。」安紅石懶懶地對許毅飛寒暄。

「一連今天放電影,剛看完,他送女朋友過來。我們聽說你回來了,就來耍一下。」陳寧說。女朋友這事算是個新聞,安紅石來了點精神。不等她發問,嘴快的陳寧已經講起來,許毅飛的女朋友是柯桐。那個女孩安紅石也認識,昆明知青,有點高傲的樣子。安紅石記得當初小學教師的名額空出來的時候,柯桐是鄒暮橋最有力的競爭對手。

陳寧問傅丹萍呢,安紅石說,去場部了還沒回來,又問陳寧幾點。陳寧用電筒照了下說,快九點了。安紅石在心裡算了下時間,如果傅丹萍是下班走的,在那邊待一兩個小時,這會兒也快到了。

許毅飛說:「不是去場部吧,傅丹萍應該是去看鄒二蓮了。下午我去場部找謝斂要點金黴素藥膏,他不在。據說這幾天他和傅丹萍有空就往那邊跑,鄒二蓮上周生了個男孩。」

安紅石頓時有種荒謬的感覺,彷彿她離開的一個半月被抽成了真空。她還記得,就在休假的前一天,她和丹萍去過場部,她找老芮請假,傅丹萍則是找那個被發現懷孕而引起爭端的鄒二蓮。安紅石還有種隱隱的不適,一時間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因為丹萍和謝斂一道,還是因為鄒二蓮如今佔據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她長途奔波回來,原以為自己會躺在床上和好友聊這一個多月的種種,等著她的卻是個空房間。

謝斂和傅丹萍剛從鄒家出來,謝斂打著手電筒,傅丹萍配合他的步伐,走在旁邊。謝斂說,今晚沒月亮,路上黑,待會我送你回去。他知道今天一連放電影,場部的自行車都被人騎出去了。到四連走一個來回,對他來說略吃力。不過這只是傅丹萍日常路程的一小部分。割膠的工作要走很多路,上山,從一棵橡膠樹到另一棵,每棵樹間距兩到三米,天亮前割完幾百棵,然後下山。而且差不多每隔一天,她匆匆吃完晚飯就會過來,在鄒家說說話,又趕回去。

謝斂這時還不知道,傅丹萍每天割膠的額度是別人的一點五倍。她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完成安紅石的那一份。

鄒二蓮的孩子比預期提前降臨人世。她媽媽在雲南生了四個孩子,都是寨子裡的傣族接生婆給接生的。現在漢傣之間雖然因為老芮的調解沒再爭執,但因為孩子的父親不清不楚,接生婆曾表示拒絕上門。謝斂很怕自己作為衛生員被喊去幫忙,好在這樣的憂懼並未落實,鄒二蓮提前動了胎氣那天,傣族接生婆彷彿忘了自己早先撂下的話,被人一喊就匆匆趕往鄒家。

傅丹萍對此評論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謝斂不置可否。他見過人拋下仁慈、友愛和其他人類情感的面孔,那是面具一樣陌生的臉,對方是他曾經親密的朋友,可是在面具之下,他無法看透那人的心思。連他習慣了仰仗的血脈之能也幫不到他。

更何況,如今他連血脈帶來的微末優勢也喪失了。

謝斂看不得鄒家的死氣沉沉,新生兒的哼唧聲、尿布味和奶味兒,都驅不散那個家裡的沉悶。尚未出嫁就生下外孫的女兒,彷彿讓鄒老爹一下子老了十來歲。他在雲南的這些年裡學會了抽水煙,除了下地幹活,便抱著水煙筒蹲在門口,把說不出口的種種都變成吸煙的咕嘟聲。

鄒二蓮倒是一下子沉靜下來,心安理得的樣子,抱著她的娃娃。她從傅丹萍那裡學了搖籃曲,哼給孩子聽,有點走調。娃娃太小,也看不出像誰。謝斂想,要是我還能用甲馬紙,要查出這樁事的原委,十分容易。可惜,只是一種遐想。

他無數次把布依族寨子老蒲的話翻出來安慰自己。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這樣過,你家其他人也能過,你為什麼不能?

安慰顯得徒勞。

大概他一路沉默得太久,傅丹萍在旁邊問:「在想什麼?」

「在想鄒二蓮的事。」謝斂半真半假地說。

「她不會有事的,最壞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

傅丹萍的語氣顯得格外成熟,加上她比實際年齡大一截的聲音,謝斂差點就被說服了。轉念一想,你又怎麼知道後面不會有更壞的時候呢?真是個小丫頭。想得太簡單了。

他說:「以後還有難的時候呢。一個人帶著娃娃。」

「娃娃沒有爸也會長大的。」傅丹萍的用詞和當初對鄒二蓮一樣,語氣卻有微妙的差別,「說到底,人都是自己長大的。」

「你這什麼道理……哦對,你是獨生女。」謝斂以為話題到此結束了,沒想到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傅丹萍再度開口道:「你大概知道,紅石沒有爸爸。我也沒有。紅石她是小時候沒了爸爸,我呢,我媽和二蓮一樣,沒結婚就生了我。」

謝斂詫異地看一眼走在自己旁邊的女孩。傅丹萍在女知青當中算高的,頭頂略高過他的肩膀。手電的餘光只照到她的腿,無法辨認她的表情。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對傅丹萍的瞭解少得可憐。安紅石講過,她媽媽曾經是大學老師,如今在蘇北農場。聽起來是下放。傅丹萍則從來不提家裡的事。她是獨生女,愛唱歌,家裡寄來的郵包質量在連隊是出名的。就只有這些。郵包的事是黃胖說的,謝斂不知道,傅丹萍從不吃遠道而來的郵包裡的食物。

他想拍拍她的肩,而手電在靠近她的右手裡。謝斂的手心出了點汗。

後來一直走到連隊,他們都沒再深入傅丹萍家的話題。傅丹萍說,紅石該回來了吧,她走了有四十六天了,假期已經超了。謝斂笑笑說,你是數著日子過的呀。

離她們那間屋還有段距離,就看到屋門口生了堆小火,照著圍坐的幾個人。九月的夜晚微涼,遙遠的火光顯出暖意。謝斂說,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嘛。傅丹萍像孩子一樣飛奔過去,嘴裡喊:「紅石!」等他走上前,兩個女孩熱鬧地說成一團,旁邊兩個男生顯然插不上話。謝斂對他們點點頭,許毅飛說:「正好,等你明天路過我們連,幫我帶點金黴素藥膏。」

謝斂一愣,「我為什麼會路過你們連?」

陳寧說:「你反正要送傅丹萍回來,不就路過了嘛。」語氣有點酸。

兩個女孩一人一隻小板凳,坐得很近,安紅石仰起臉看謝斂,一個不分明的笑。謝斂這才有空當對她打招呼,「回來了。休假過得好?」

「挺好的。」她不像平時那麼嘰裡呱啦,謝斂倒有些不習慣了。還是傅丹萍招呼他坐,從屋裡拖了只草墩給他。知青們的小板凳是由會一點木匠活的男生做的,草墩估計是在小街的集市上買的。謝斂扶著左腿慢慢坐下,對陳寧說,接風沒有酒怎麼行。

「你怎麼知道我屋裡有酒?我曉得了,黃胖這個大嘴巴。」陳寧說著起身走了。安紅石說,對了,黃胖呢。

「在州醫院住院。」提到黃胖的病,謝斂有種挫敗感。黃胖一開始說是腳癢,謝斂給他開了藥膏,後來他抱怨不管用,謝斂讓他脫了鞋襪看,才發現腳趾的無名趾和小腳趾腫得像是大拇趾一樣。看著都覺得疼,也只有他那麼粗壯的神經才不當回事。起因大概是被什麼蟲咬了,或者過敏。黃胖被當作棘手病例轉了一圈,最後到了州醫院,當時腳趾已開始潰爛。醫生說要把那兩個腳趾截掉。謝斂最近一次去州醫院看黃胖的時候,他剛做完手術,看起來精神好得很,嬉皮笑臉地說,兩隻腳趾頭換一個長假,也不錯。

聽說黃胖住院,安紅石表示過幾天要去看他。許毅飛說,正好你剛回來,有什麼吃的可以帶上,他一定高興。

「我沒帶吃的。」安紅石說。

許毅飛以為是上海姑娘小氣才這麼說,沒接話。謝斂問:「在那邊過得慣嗎?」

「夏天太苦了。白天出去連棵遮陰的樹都沒有,還是版納好。」

許毅飛這才意識到,安紅石休假不是回上海。他正在詫異,陳寧抱著一隻陶罐回來了。封口用的是油紙,一層又一層。他把油紙剝開,酒氣直衝鼻子。許毅飛說,聞起來好烈,我喝不了,先撤了,你們慢聊。

陳寧等許毅飛走後笑了一聲,說,他慫得很,我們不管他。傅丹萍從屋裡拿了三隻搪瓷口缸,她喝不了幾口,和安紅石共一杯。陳寧往裡面各倒了幾厘米高的酒。米酒大概有四五十度,安紅石嚥下一大口,喉頭猝不及防被辣了下,不覺哈了口氣。謝斂看著她笑。

「你笑什麼?」

「覺得你好玩唄。」他漫不經心,笑得更可惡了。

安紅石決定不理他。看到謝斂和傅丹萍一起出現的瞬間,她才驚覺,自己回來最想見到的人居然不是丹萍,而是這個幾乎沒怎麼單獨相處過的男人。可能因為當初他果斷開了一槍,從瘋牛跟前把她救下,讓他有了和別人不同的份量。來得太遲的自我意識,也讓她生出莫名的惶恐。她從未想過自己會喜歡一個雲南本地人,何況謝斂的外在條件,光說他的腿吧,就比別人差一截。

偏偏也姓謝,真諷刺。

她還注意到,謝斂和丹萍之間有種無以名之的親密。都是些細節。例如她給他拿草墩,他不說謝謝。他坐下的時候,丹萍的視線有意無意地牽掛著他的動作。

粗線條的安紅石會注意到這些,連她本人也感到意外。她自我告誡,別做傻事。在農場談戀愛是多麼不合時宜,難道真打算扎根於此不成?找機會也要和丹萍說一下,別被感情沖昏了頭腦。

不過等喝到第二杯酒,安紅石便把理智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她不知怎的說起了這次探親的事,那些她原本只想和丹萍一個人聊的話多了兩個聽眾。謝斂是她選擇的聽眾,陳寧是捎帶的。她在微醺中想,都是朋友,沒——關係。

謝斂一直沉默地傾聽,陳寧也有了幾分醉意,大著舌頭問,紅石,你媽為什麼會被弄到蘇北農場?安紅石嗤笑一聲說,因為她固執!

「她看起來溫和,其實骨子裡固執得要死。她從來不肯忘記她的初戀男友,她為了那個人挨批鬥,遭折磨,都不願說半句違背那個人的話。人家說那個人是國民黨特務,她否認。人家說那個人的甲馬紙是蠱惑人的邪道,她說甲馬紙是雲南人的傳統。這種時候只要退一步就可以了嘛!可她偏不。」

甲馬紙是什麼東西?陳寧又問。他和安紅石都沒注意到謝斂的神色變了,傅丹萍若有所思地望著謝斂。

安紅石起身回屋,拿了一個小布包出來。理智在一下下敲門,輕聲問她,你確定要給人看?這是你媽媽最珍視的東西,當作護身符給你的。她感到那敲門聲極其煩人,沒加理會。

「就是這個。」她把東西遞給傅丹萍,意思是讓她打開。傅丹萍卻直接遞給了謝斂。安紅石心裡翻起一朵不快的小浪花,嘴上卻煞不住:「也是邪門,前幾年鬧白蟻,我的箱子不是樟木的,被白蟻吃了半截,裡面的草紙都被啃光了。只有這個,放在箱子裡,一點事沒有。」

謝斂要努力控制自己,才不至於手抖。甲馬紙很多地方都有賣,他心想,也可能是安紅石的媽當年遇到的人是個賣甲馬紙的。對,做小生意嘛。也算常見。不見得和我家有什麼關係。

布包裡面是張折成幾折的白紙。墨跡透過紙背。紙很舊了,折痕起毛。謝斂小心地展開。

那東西呈現在他眼前,如同當頭一擊。

虛空過往。

他坐得離安紅石很近,這時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媽媽是不是姓蘇?」

「你怎麼知道?」她喃喃地反問。

謝斂沒有回答她。該怎麼對她說,爸在喝多了的時候提起過早逝的二叔,還有一位「蘇小姐」,那是個從上海到昆明唸書的學生。爸說,要是你二叔沒有死,她應該會成為二嬸。第二天清醒了,爸就不再提舊事。至於三姑,不要指望聽她談論二叔。在她神志不清的日子裡,會把謝敦和謝斂認作「大哥」「二哥」。謝斂的爸,她的親大哥,則被她看作一個遠房親戚。爸從來不會試圖糾正瘋癲的妹妹,有時候她不瘋了,喊他「大哥」,他反而有些愣怔。

有一次也是在酒後,爸對當時還在念小學的謝斂說,三個兒女,你最像你二叔。他的甲馬紙才叫玩得轉呢,比你姐還得行。

謝家三兄妹,大哥謝敦完全驅使不了甲馬紙,謝斂的入門老師是姐姐謝敏。爸曾經提到過,二叔甚至可以不用甲馬紙,光靠專注就能洞察別人從前的一些事。聽起來十分了得。爸說自己像「得行」(能幹)的二叔,謝斂暗自欣喜。卻見爸歎了口氣,又說,我們家,得行的人運道都不大好,看看你二叔和三姑就知道了。這一點,你最好不要像你二叔。

那之後過了若干年,他傷了腿,在傷口發炎的高燒中不斷看到譫妄的幻象,被同病房其他人的記憶折磨到神志不清。那時他在崩潰的邊緣想,也許我終究還是像二叔,運道不好。

他最終好了起來,被送回家休養。媽看到兒子一條腿變成半殘,哭到昏過去。家裡其他人試圖瞞著媽,不讓她知道傷了謝斂的人是誰。但謝斂覺得,媽最終還是從什麼人那裡聽說了。媽後來一直鬱鬱不樂,兩年以後就走了。他忍不住覺得,那筆賬,還要算上媽的過世。總是有這個或那個人勸他,李明遠都已經被打成那樣了,可以說比你更慘,你還想怎樣?

謝斂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想怎樣。有時,他想找到李明遠問一句,為什麼。更多時候,他很怕自己會在見到對方的第一時間暴怒起來,做出無法控制的行為。

他喪失了和甲馬紙有關的一切能力,究竟是因為那場持續幾天幾夜的高燒,還是由於他內心淤積的恨意呢?那恨像一隻手,攥著他的心臟。又像一堵牆,把他和昨日的自己隔絕在兩旁。

謝斂出神良久,連陳寧把那張甲馬紙從他手中抽走都沒意識到。安紅石還不算太迷糊,對陳寧說,你輕點,別扯壞了。

陳寧把甲馬紙翻來覆去看了下,說,和年畫差不多嘛,看著有點粗。這就是你媽媽的定情信物?他正要還給安紅石,謝斂又把那張紙順回去了,小心地按原樣包好。

「可以借我幾天嗎?不,一晚上就好。」謝斂無比誠懇地對安紅石說。

要是在白天,在清醒的情況下,安紅石一定不會答應這麼匪夷所思的要求。大概是酒意,或是他的眼神,讓她點了頭。她要到第二天早上起來,才慌忙責怪傅丹萍道,你當時怎麼不攔著我。

傅丹萍說,你都點頭了,我要攔著,不是很奇怪嗎?安紅石覺得這話怎麼聽怎麼偏心,明明就是因為謝斂想借去,丹萍才在旁邊裝聾作啞。她也納悶謝斂的舉動,就算大家都喝多了吧,你把甲馬紙借去,是什麼用意。

結果她沒能要回那張甲馬紙。因為就在第二天,場部的倉庫失火了。

從安紅石那裡拿到「虛空過往」的當晚,謝斂在燈下對著它發了很久的呆。

虛空過往。

以我之身,寄汝之眼,交付此心,以甲馬紙為憑。

是謝家人能給出的最大的寄托與信賴。被托付的一方通常不解其意。謝斂不知道爸有沒有給過媽同樣的甲馬紙。謝家的每一個後代,不論將來是否呈現「夢見」的能力,在出生後不久,會由長輩給出由其賦予了意義的「虛空過往」,甲馬紙將承載他或她今後的歲月。「夢見」這個詞很可能是三姑一時興起編造的,謝斂覺得很貼切。畢竟,謝家人正是以甲馬紙作引,在夢裡看透別人的從前。

謝家三兄妹的甲馬紙不是由爸,而是由三姑給的。說也奇怪,他們每個人出生的那幾天,三姑的神志都相當清醒。她知道自家大哥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意願給兒女「虛空過往」,於是默默地印好了,將自己的精神力灌注其中。謝斂來景洪的時候,躊躇之後還是帶了一些甲馬紙,其中就包括他自己那張「虛空」。即便他喪失了甲馬紙的能力,虛空過往的眼睛也會在某處注視著他,如同注視過他家的祖祖輩輩。

他觸摸著因年深日久變得暗淡的甲馬紙的圖案,遺憾的是,如今的他甚至無法感知到它是否「活著」。

據說最初「虛空」是為了延續家族而創立,一旦族中有誰意外亡故,族人通過他留下的「虛空」,便能查知死亡的背後是否有兇手存在。謝家原本是大族,後來逐漸衰微,混跡於民間,成了偶爾販賣沒有力量的甲馬紙的「江湖騙子」。而用於了斷恩怨的這一張甲馬紙,不知何時也變成了山盟海誓的道具。

謝斂想,看來二叔和安紅石的媽媽,的確像爸說的那樣,原本是一對。據說二叔死於日軍飛機的轟炸,先是二叔之死,後來,三姑的對象也意外身亡,三姑接連受了刺激,才變成瘋癲的狀態。又有誰能想到,一個死了那麼多年的人,會給他當初希望好好對待的女人留下那麼糟糕的影響。多年之後,她正是因為他,被迫開始一種比坐牢只好少許的生活。她和別人的女兒來到雲南,提起他時,那麼憤懣的口吻。

要怎麼對安紅石解釋自己知道的一切呢?能否緩和她的尖銳不滿?或者,應該什麼都不說?

如果我沒有變成現在這樣,虛空過往……燒掉它,我就能知道二叔當時的種種。

謝斂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那可是安紅石的母親視若珍寶的東西,不然也不會讓女兒帶在身邊。他苦笑起來,這才發現窗外的天色開始泛白,只好勉強躺下。倒沒有預想的失眠,他很快睡著了,接下來,他做了夢。

那是個在他的一生中不斷重複的夢。因為重複太多,每當做那個夢,他的一部分清晰地知道,是夢。然而認識到是夢並不能改變置身其中的痛苦。就像「夢見」明明不是自己的記憶,情緒仍會踩著記憶的主人留下的痕跡,從不偏移。他人的痛變成自己的,他人的幸福也彷彿是自己的。虛幻又實在。

和「夢見」不同的是,那個夢是真實發生過的,發生在他的自身。

蒼山越往上越冷。試圖翻越冬天的蒼山,本就是自不量力。陽光也驅不散入骨的寒意,他的腳被凍得沒了知覺,只是機械地邁步。和他一道的兩個人,一個在山腳打了退堂鼓。另一個到了半山腰開始勸他,小謝,我們回去吧,回去不至於死,再走下去,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他咬牙繼續往上爬,腳滑了一下,重重地摔倒,結霜的草冰涼地抵著他的顴骨。有好一會兒,他癱在地上爬不起來,索性翻了個身,望著遙不可及的天空。天藍得刺眼,像在嘲諷他試圖翻越雪山逃回老家的瘋狂舉動。同伴艱難地走過來拉他。走,你瘋了啊躺在這裡。他乾渴極了,拔了一把身下的草莖,連著雪和泥塞進嘴裡,嚼來嚼去都是血的味道。同伴驚駭地看著他,他抹了一下嘴,才發現一手的血,嘴唇早就乾裂了。他終於爬起來,頭重腳輕地晃了兩下,對同伴說,回去吧,沒理由讓你陪我找死。

視線忽然一暗。空氣的質地也變了。不再是冬日的蒼山。他在室內,手被反綁著。麻繩帶來的僵硬和疼痛隨著時間變得模糊。房間裡有人在磨牙,有人在夢裡歎氣。他大部分時間背靠著牆坐在地上。這間原來是勞保用品倉庫的房間沒有窗,很難判斷外面天亮了沒有。除了他,其他人都沒有被綁。可謂額外的優待,雖然他在派系裡從來不是個重要人物。他盡量不去猜測自己被捆綁是為了什麼,試圖把注意力放在一些小事上。例如,昨天爬過牆壁的一隻蜘蛛。還有每次上廁所時喊看守,之後能有的短暫的鬆綁時間。他也想過逃跑,權衡之後發現很難。他身無寸鐵,他們搜走了他的甲馬紙。其實他也做不了什麼。傳說在抗清的戰役中,謝家人曾以甲馬紙出入敵陣,如入無人之境。那該是怎樣一種強大的精神力?就算有甲馬紙在,謝斂覺得自己虛弱得連一個孩子都影響不了。

門開了。外面的冷空氣和光線漏進來一些。原來已是白天。有人進來,喊了幾個人的名字。謝斂。聽到喊到自己,他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那人又高聲重複了一遍。他說,我起不來。那人不耐煩地走過來,拽了一下沒拽起他,又喊了另一個人。兩個人把他弄起來之後,他才意識到腿麻了。他忍著腿上像螞蟻爬過的酥癢,走了出去。

他在這幾天已經習慣了挨打。有的人被喊出去之後再也沒有回來。比起肉體上實實在在的痛苦,猜測那些人去了哪裡,更加煎熬。他和同伴們很少交談,因為不知道此刻的談話又會蘊含著什麼新的危險。

審訊一開始仍然是圍繞那些他沒有說過的話,沒有做過的事。

「把你們暗殺團的人員名單交代一下!」

「我沒聽說過什麼暗殺團。」

「那你當時為什麼試圖翻雪山逃跑?」

「你們到處抓人,我不跑,難道留在下關讓你們抓?」他虛弱地說,「雖然還是被你們抓到了。」

一個新的聲音加入進來,尖銳地震盪他的耳膜。「老實交代,你帶著你家的甲馬紙,打算做什麼?」

那個聲音很熟悉。他的左眼被打腫了,只能努力歪過頭,用右眼去看。等到看清對方,他那顆最無助的時候仍有一根線牽繫住的心,忽然有種空落落的下墜感,就好像——線斷了。他閉緊了嘴,不再回答他們的問題。他的沉默換來更劇烈的毒打。最後,對方不耐煩了,將一根磨尖的鋼筋扎進他的大腿。痛楚貫穿了他的全部。他張開嘴開始嚎叫。

然而叫不出聲。每次都是在這時,謝斂從夢中驚醒,大張著口,緊握著拳頭。他心跳如鼓,皮膚繃緊在身體的表面,冒著汗。他努力吸氣,再呼出,對自己說,是夢。是夢。腿上的傷傳來不祥的鈍痛,彷彿把他帶回到受傷後高燒囈語的日子。一根鋼筋不過是普通的凶器,造成更大傷害的是那上面的銹毒。他燒了三天,據說能活下來是個奇跡。他那一派的人等到了公正,有些人死了,也有些人像他一樣被送到醫院。等他從醫院出來,才知道捅他的李明遠在之後的「清理」中被人毒打,據說打壞了一隻腰子。同派系的人說,你的仇算是報了。他木然地想,是嗎,阿遠是我的仇人嗎?那麼把阿遠變成廢人的仇人又在哪裡?是派系,是個人?還是這片彷彿鮮血染就的紅土本身?

有時他感到自己心裡有個無限大的洞。就好像,那根戳進腿裡的帶銹的鋼筋,同時也洞穿了他的心,造成看不見的潰爛,而那種腐爛還在加劇,隨著每一次噩夢的重現。

最先傳來的是聲音。人的喊聲。敲臉盆的光光聲。腳步聲。陌生的嘈雜讓謝斂以為,自己仍然在做夢。他在床上愣了片刻,爬起來,幾乎是迷迷糊糊地把床頭櫃上的甲馬紙揣進襯衫的胸前口袋,下意識覺得不能把它隨便擱在外面。他忍著哈欠走到門口,往外一看,這下徹底醒了。

和他住的宿舍隔著院子斜斜相對的場部倉庫,是那片喧鬧的中心。不斷有人影在那邊跑來跑去,人們手裡拿著盆或桶。倉庫冒著煙,散發著嗆人的苦味。那是燃燒造成的焦糊氣味。看不見火光,但想必火苗並未全熄,因為黑煙以詭異的形態不斷從門窗和各個縫隙湧出,像某種活物。

謝斂發呆的工夫並不長,他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又尖又曲折地響起:「救人啊,還有人在裡面!」他一下子沒認出呼喊的人是誰,想了想便回屋裹了床棉被,朝倉庫衝過去。他跑步的姿勢滑稽又豪邁。在門口,有人扯住他,澆了一盆水在他身上,他甚至來不及看那人是誰,便頂著棉被,用力扭著僵直的左腿,邁了進去。

進門後才看見火。火比屋外的煙更像活的,從這裡竄到那裡,伸著爪子,呲著牙。他感覺到灼熱的痛,來不及關注自己有哪裡被火撓到,瞇著眼四處看。接著他猝不及防地咳嗽起來,視線變得模糊。遲來的恐懼在心上綻開。難道我今天要死在這裡?謝斂想。

不,不會的。要死的話那個時候死掉就好了,一了百了。當時既然能活下來,我今後也會活下去。即便腿殘了,人廢了,甲馬紙燒不動了。

甲馬紙……

有什麼閃過謝斂的腦際,太倉促,捕捉不到。他的視線終於鎖定一個伏在地上的身影。那人一動不動,像是昏過去了,又像是死了。他以自己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一拐一拐地走過去,拽起那人,才發現是個女的。他用棉被裹住那個女人,一邊咳嗽一邊把她往外拖。背起來走也許更快些,但要命的是他的左腿這時鑽心地疼了起來。接著是手肘,肩膀。他一低頭,發現自己身上躥著火苗。他咬牙繼續往外挪,女人被他像行李一樣拖著,沒有醒。快到門口的時候,眼前一晃,一根木樑砸下來,還好他走得不夠快,再快一點就被壓在那底下了。他恨恨地把女人半拖半抱,邁過那根半燃的木樑。被水浸透的棉被加上一個大活人的份量,死沉。

一出門謝斂就倒在地上,呼呼直喘氣。他身上四處冒火,趕緊有人上前幫他把火撲滅了。他甚至來不及看自己救出來的人是死是活,究竟是誰,就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牢牢攥住。那是他熟悉的無可抗拒的夢境之力,來自最深最寂靜之地。

謝斂在跌入他此生最長一次「夢見」之前,對外界最後的認識,是老芮的咆哮:「你們一群人都是吃乾飯的,讓一個瘸子進去救人!還有你,你好意思自己逃出來扔下她!你怎麼做得出來!」

謝斂不知道那個「你」是誰,下一刻,他在不斷失速的意識中成為他家族中的另一個人——他的二叔。

他胸前口袋裡的「虛空過往」,早已在他彎腰用被子裹住女人的過程中掉在倉庫裡,此時悉數化成了灰。

四連這邊,安紅石酒醒之後口渴,起得比平時早。她對稍後起來的傅丹萍多少有些埋怨,為的是丹萍昨晚沒有攔住她,不僅把媽媽給的甲馬紙拿出來給人看,還被謝斂借走了。她喝酒縱然會發點酒瘋,第二天醒來總是清楚地記得喝酒過程中的一切,所以她對男知青們所謂的「喝酒忘事」,一向抱有質疑。

傅丹萍說:「看你急的!謝斂還會把你的東西給貪了不成?傍晚下班去找他拿就是了。」

從場部通到連隊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屋裡的兩個人一時間沒認出來,那個倉促含糊的聲音來自老芮。

喇叭裡說:「緊急通知!各連隊負責人到場部集合!緊急通知!」

知青們陸續三五成群地聚集在門外,議論紛紛。王連長和常植道都不見人,大概聽了廣播就往場部去了。看這樣子,今天不去幹活也沒人管。安紅石決定趁亂去場部找謝斂,要回甲馬紙。她對傅丹萍說,我要去場部,你和我去嗎?問完才發現,自己其實是希望傅丹萍說不的。她正在為自己的彆扭感到一層新的彆扭,傅丹萍說,一起去看看吧,還不知道場部到底出了什麼事。

安紅石說:「得小心別遇見常植道,不然他又要說我們自由散漫。」

怕什麼來什麼,一個多小時後,她們還真的在場部碰見了常植道。他在謝斂的宿舍門外。按理這會兒領導們都在開會,院子裡空空的,唯有常植道在屋簷投下的一小片陰影裡,站成一道更幽暗的身影。

傅丹萍想避開,安紅石索性拉著她走上前去。走近看時,才發現常植道在抽煙。地上散落著起碼有半包煙的煙頭。他聽見腳步聲,抬起頭,臉上閃過猝不及防的狼狽。這樣的常植道顯得陌生,兩個女孩的驚嚇多過了訝異。

「我找謝斂。」安紅石開口時提防著常植道質問她,怎麼不上班跑這兒閒晃,但他什麼也沒說,往旁邊讓了讓。常植道的沉默更是稀罕的事物,傅丹萍跟著進門的時候,多看了他一眼。

她們進屋後更是一驚。謝斂的房間一眼就可看明白,帶蚊帳的床,床頭櫃,五斗櫥,書桌。床以外的傢俱是老芮給他弄來的,顯得比其他職工的單身宿舍高檔,和知青們的宿舍比,堪稱豪華。現在床上的蚊帳放了下來,床前的凳子上坐了個人,卻不是謝斂,而是常植道的老婆鄧小英。平時總是拾掇得清清爽爽的鄧小英這會兒看起來異樣的狼狽,她披著件男人的外套,頭髮像雞窩。安紅石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不是沒梳頭,鄧小英的頭髮像是被火燒過,到處綻著參差的缺口。剛進門時給她最大驚嚇的是,鄧小英坐在床邊呆望著床的架勢,簡直像一個癡癡的情人在等謝斂起床。只能說,從昨晚到現在,安紅石的心理平衡實在過於搖搖欲墜。

鄧小英轉頭看見是她們,吸了下鼻子說,還沒醒。又說,要是不醒怎麼辦哪。聲音帶了點哭腔。

安紅石納悶,傅丹萍開口道:「怎麼了?」

「你們不知道?他是為了救我……」鄧小英的嗓子梗了下,「跑進著火的倉庫裡。那麼多人都沒進來,就他一個。」

很多細節要在後來的幾天才逐漸被補完。諸如,本該待在連隊家屬宿舍的鄧小英之所以會在場部著火的倉庫裡,是因為她和會計曹方躲起來做那種事。曹方的表弟最近過來玩,宿舍裡多了個人,曹方和鄧小英按捺不住偷情的心急火燎,居然異想天開地利用了倉庫。著火也是因為曹方抽煙之後沒滅乾淨。幾個善於推理的知青因此想到,那麼四連倉庫的芽條被毀,難道是這兩個被性慾沖昏了頭腦的人在那裡苟合,沒注意到芽條?鄧小英在眾口紛紜中簡直成了水性楊花的代名詞。還有人說,一定是常植道在床上不行,否則她為什麼要去找曹會計?

當然,在謝斂的房間面對紅了眼圈的鄧小英時,安紅石和傅丹萍並不知道背後的因由。安紅石問:「著火?他沒受傷吧?」說著就快步上前看謝斂。傅丹萍頓了一頓才過去,對鄧小英說:「常指導員在門口。」

鄧小英出去了,門外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兩個女孩這才看到,床上的謝斂比鄧小英的雞窩頭更狼狽,他蓋著薄被,穿背心的胳膊露在外面,有好幾處皮膚紅得嚇人,佈滿水泡,上面油膩膩的一層,似乎是塗了藥膏。頭髮濕漉漉的,總的來說臉上身上很乾淨,大概是幫他上藥的人給他擦洗過。他的眼皮在不安分地游移,這情景一望即知,躺在床上的人正在做夢。

安紅石在床邊坐下,傅丹萍坐了鄧小英之前的凳子。安紅石問:「他不會有事吧?」問她的好友,也是問自己。半晌沒有回答,她轉過頭,看見傅丹萍專注盯視著謝斂。她忽然被那道靜極了的視線燙到,慌亂地說,我出去問問怎麼回事。直到走到門口,安紅石都在竭力忍住不要回頭。她知道,如果回望,自己無非是再被燙到一次。

謝斂從漫長得幾乎迷失的夢中返回現實的這頭,睜開眼,看到安紅石。他用了大概半分鐘來適應自己置身的現實,關於救火的記憶尚未湧上來,身上莫名其妙的疼。眼前的濃眉女子有七分像夢裡的人,他差點脫口而出,喊「懷殊」,接著猛然醒悟,自己不是謝德,不是那個對人世充滿不捨卻死在火裡的男人。火,對了,自己從火裡救了個人來著。那是誰呢?另一個念頭砸進他的意識。我活著。

活著,原來是一件這麼寶貴的事。穿過了謝德的一生,他活在了作為謝斂的二十五歲的身體裡。謝德只活了二十六歲。他的死為的是另一個人的生。他的小妹,謝斂的三姑。原來二叔不是死於轟炸,三姑的瘋也不是家人以為的,僅僅是出於二叔和她對像之死的刺激。

謝斂想哭,為他們。也想笑,為自己。為活著。

安紅石有些無措地朝他彎著腰,臉湊得很近。「你醒了?還疼嗎?哪裡難受嗎?」她一疊聲地問。謝斂不知道她的無措也來自被傅丹萍拉進屋子的突然。傅丹萍在院子裡找到安紅石,只說了一句,他快醒了,就把她半推半拉地弄進屋,卻沒有跟著進來。明明坐在跟前不吃不喝守了大半天的人,是傅丹萍自己。安紅石一直百無聊賴地待在外面,順便把火災的八卦收集了個遍。讓她震驚的是,原來鄧小英和曹方早就認識,早在她嫁給常植道之前。聽起來倒有幾分媽媽愛看的戲文裡的癡男怨女的意思。事情要放在別的場部,兩名火災肇事者肯定會因為破壞集體財產和作風問題被關起來,但老芮緊急召人開會,只講了消防安全。他說他不管家務事,讓人自己解決。

常植道這一次一點也不像他平日的做派,甚至連捉姦的丈夫該有的氣急敗壞也未見半分。他和鄧小英一起走了,曹方沒事人似的,被老芮押著寫檢討。安紅石頭一次對常植道產生了同情,他在謝斂門口抽煙的萎靡形象,遮蓋了他平日拿著丁點大的權力整人的討厭的一面。當然了,這種遮蓋很短暫。

被傅丹萍弄得和謝斂獨處的安紅石,看到床上的他茫然地盯視自己,問他有沒有事他也不應,積攢了一上午的焦慮和牽掛,加上對自身情感的彆扭不適,對好友這番舉動的輕微惱怒,讓她擰起濃郁的雙眉,瞪著他問:「你被燒傻了?還認識我嗎?喂!」

謝斂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他的動作極其圓熟,彷彿這是他做過不止一次的日常化的觸碰。安紅石整個人一僵。

接著他說出的話卻完全不甜蜜,和動作不相干。

「紅石,你眼睛好黃,莫不是得肝炎了。」

這是謝斂在他不算長的衛生員生涯中,表現得最像醫生的一回。

九月中旬,安紅石剛休完探親假回到農場沒幾天,就被州醫院確診為甲型肝炎。謝斂說他有個相熟的醫生專治肝炎,讓安紅石去他的老家彌渡,住在他家休養。這一次,常植道放人爽快極了,可能因為他欠了謝斂的情,或是不想讓傳染病人留在連隊。總之,安紅石直到被謝斂托付的司機捎回彌渡,站在穿過縣城東門的國道邊上,仍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好在謝斂的家人極其隨和,打消了安紅石的陌生感。她去那邊的消息是謝斂到小街發電報提前告知的。等安紅石安頓好,謝斂的姐姐謝敏帶她去了縣醫院,先在一間門口排隊的診室張望,裡面坐著個年輕的女醫生。安紅石的第一印象是,她看起來又美又凶。同時注意到,診室裡有張小床,睡著個小小的孩子,頭髮和手露在被子外面。

白曉梅沖謝敏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又瞅了安紅石一眼。不帶感情的醫生的視線。她說,我爸在的,我跟他講過了,你們直接去。

安紅石這才知道,謝斂口中的「白醫生」,並不是縣醫院最熱門的小白醫生,而是她的父親,曾經的副院長,如今在醫院開水房工作。運動的風潮已經過去,整過白醫生的人給他安置了這樣一個閒職,並非出於良心發現,而是想到誰沒有個生病的時候,萬一自己將來也要找人看病呢。白醫生是祖傳的中醫,治療肝腎病的一把好手。他給安紅石把脈開了方子,讓謝敏找小白醫生再去掛個號,到時候把方子給過去就行。白醫生笑瞇瞇地說,上海來的?有對象了嗎?安紅石不知道他只有白曉梅一個獨生女,還以為眼前這個斯文的雲南老頭和媽媽相熟的那位金醫生一樣,接下來就要說什麼我兒子和你有緣云云。她客氣生硬地回答,對像沒有,以後回上海再找。

謝敏聞言,在心裡為自己的弟弟輕歎一聲。電報是發給大哥的,大哥說,謝斂有個朋友要來養病,是女知青。她聽到時還抱有期待來著。不過想想也是,自家弟弟的情況,不可能找個大城市的媳婦。

也因為最開始就被打消了幻想,謝敏沒有把安紅石升級為「沒過門的弟媳」,而是當作尋常朋友加病號處理。考慮到安紅石有肝炎,她的碗筷是單獨一份,菜也另外盛出來。為了給她補營養,謝敏私下養的雞每下一隻蛋,都會出現在安紅石的碗裡。三姑嘴饞,嘀咕過幾次,謝敏在飯桌上說,人家是病人,再說她是你「二哥」的朋友,你不要這麼不懂事。

安紅石被這家人的稱謂徹底弄暈了。她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明明是謝家三兄妹的三姑,為什麼謝斂是她的「二哥」。有時候謝家大哥謝敦會帶著他妻子彭琳和兒子謝文應過來吃飯。謝文應十一歲,念小學五年級,他有著謝家人的高個子和單眼皮,比較害羞,幾乎沒怎麼和安紅石說過話。三姑對侄孫謝文應直呼其名,大侄子謝敦則是「大哥」,奇怪的是,她喊彭琳也是名字,絕不會喊成「大嫂」。安紅石想,謝家的父母已經過世,那麼謝斂他爸還在的時候,作為三姑的親大哥,他又是怎麼被稱呼的呢?想歸想,畢竟不大好問,她只能忍著好奇。謝敏在三姑的稱謂裡沒有姓,就只是「敏敏」。安紅石後來將會發現,三姑即便在她短暫的清醒期,對謝敏的叫法也沒有改變。

除了輩分的混亂,三姑看著基本正常。或許穿衣風格稍顯年輕。她喜歡穿白色帶暗花的的確良襯衫,領子翻出外套,像個趕時髦的姑娘。謝敏穿得比三姑樸素。三姑屬虎,安紅石心算了下,比媽媽小三歲。三姑的面相倒是比媽媽老,皮膚偏黑,過早夾雜了許多白絲的長髮紮成辮子,在腦袋上盤了厚厚的一圈。她說話和笑都很大聲,笑起來耳朵底下的綠玉墜子蕩啊蕩,耳朵眼被多年的負重拉成了阿拉伯數字「1」。城市裡早沒人戴首飾了,怕惹來風波。雲南的年輕姑娘也不戴。肆無忌憚打扮自己的三姑,格外顯眼。

安紅石習慣的女長輩是媽媽和吳老師那樣的知識女性,卻很快喜歡上了游離在時間之外的謝家三姑。平日裡,謝敏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三姑下地幹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沒人管她,所以家裡一般是她和休養中的安紅石兩個人。三姑在家從不閒著,衣服的縫補和洗曬、把曬乾的玉米剝下來存著、切蘿蔔曬蘿蔔乾、洗苦菜曬了做醃菜,她所有的忙碌都要利用陽光,好在雲南有用不完的太陽。彌渡是個小盆地,比西雙版納乾燥和涼一些,偶爾下雨,也不是版納那種天漏了般的下法。三姑不需要天氣預報。她站在院子裡望望西山,就能準確地說出今天會不會下雨。安紅石也跟著望去,只見遠處山巒的稜線經過空氣的折射,呈現夢一樣的藍色,只比天空深一點。她過去不知道山居然可以那麼美。在連隊,山太切近,是充滿濕氣和植物、有待改造的地塊,是勞動的所在,與形而上的感動無關。

安紅石運氣很好,她到謝家沒幾天便是中秋節,當地和過年並重的大節日。三姑親手做的月餅沒有餡,用了紅糖和蕎麥,砧板那麼大。說是叫作紅餅。

「謝斂可喜歡吃這個呢。可惜他不在。」三姑說。中秋節這天,她不知怎的恢復了長輩的神態,襯衫倒是沒換,暗花衣領仍然舒展在外套上。

聽見謝斂的名字,安紅石才意識到,她幾乎有些想念那個看不透的男人。那天他摸了她的臉,但結合他說的話,大概只是醫生摸一下患者那麼簡單。可氣的是,他說甲馬紙沒了。被燒了。他為了不要弄丟帶在身上,誰能想到會出火災那檔子事?他一本正經地瞅著安紅石說,我以後找一張賠給你,真的。

她應該衝他發火的,對著他那張臉,又很難真的生氣。她悶悶地說,你去哪裡找?再說,也不是原來那張了。

等了一會兒,謝斂沒接話。安紅石以為他在內疚,沒想到他又說,要是我找一張,嗯,樣子長得很像的,你說你媽媽能看出來嗎?他的語氣像個做錯事的孩子,透著少許僥倖的滑頭。孩子都是那樣的,知道人們愛他們,對他們寬容,於是錯了也沒有認真反省。安紅石心頭升起薄薄的怒意,恨聲說,你讓我怎麼跟我媽交代,真是的!

謝斂望著她說,我欠你的,我記著。還有,要謝謝你。

他說得鄭重,安紅石反而侷促了,都沒好意思問他謝什麼。於是直到離開連隊,謝斂和傅丹萍把她一路送到景洪,她都沒再提甲馬紙的事。說到底,謝斂能平安從火場裡出來,她內心有隱隱的安慰,覺得彷彿真的是那張甲馬紙護佑了他。

中秋節的晚飯,來的不僅是謝敦全家,還有白醫生一家四口。白曉梅的丈夫霍思齊是上門女婿,兩口子住在白醫生家。安紅石這時已經知道,她在白曉梅的診室裡看到的孩子,是白曉梅的女兒,白醫生的外孫女,一歲多的明明,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霍思齊在下面的鄉政府工作,一個月只能回家兩三次。年幼的明明隨時可能發病,家裡又沒人看顧,只好帶著上班。難怪白曉梅美麗的臉上有層堅冰,一旦那層冰化了,大約就會露出難以掩飾的愁苦。

相比之下,霍思齊顯得沒心沒肺得多。他把明明馱在肩膀上走進來,笑呵呵地和每個人打招呼,包括第一次見面的安紅石。喊完三姑之後他問:「今年是哪一年?」

三姑淡漠地說:「你當我不識數嗎?一九七五年。」

霍思齊像是認真地嚇了一跳,「哦哦,我哪裡敢。」繼而低聲對白曉梅嘀咕,「年三十的時候說是民國二十八年,我以為她今天該回答民國二十九年。還是那個三姑好玩。」白曉梅瞪了他一眼。

晚飯的菜色是謝家慣常的,醃菜炒洋芋、涼拌魚腥草、苦菜湯,畢竟是過節,謝敏不知從哪兒弄了條豬尾巴回來,鹵過切片,加了芫荽和蔥蒜辣椒涼拌。霍思齊吃了一口就愕然說:「謝敏,你現在放辣椒這麼省。」安紅石以為幾天下來已習慣了謝家菜的辣度,這才知道,其實謝敏為自己做了調整。還有道肉菜是霍思齊他們帶來的,肌理細膩的白肉看起來是雞肉,口味淡美,倒是沒有加辣椒。安紅石吃完一塊,發現一桌人盯著她看,三姑甚至帶了一點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