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甲馬 > 第四部分 1975-1979年_景洪東風農場-彌渡-上海 01 喪失甲馬紙的男人 >

第四部分 1975-1979年_景洪東風農場-彌渡-上海 01 喪失甲馬紙的男人

一九七五年的潑水節,在安紅石的記憶裡鮮明如昨。潑水節是傣族人在四月的春節,她作為知青到東風農場已進入第七個年頭,卻是第一次參加這個當地最大的節日。和其他知青一樣,對她來說,日子幾乎總是前一天的翻版,就像一條乏味的看不到盡頭的直線。但似乎就是從潑水節的那天起,時間的密度和質地發生了變化,如同河流在雨季換上裹挾紅土的濁流,洶湧地撲向下游。

那年,安紅石二十三歲,也許是環境磨人,她偶爾會感到自己過早地老了,一顆心沉甸甸的,全無二十出頭的活力。她最好的朋友傅丹萍二十一歲,也和她一道經歷了潑水節的種種。回望一九七五年,安紅石能分毫不差地想起傅丹萍當時的模樣。齊耳短髮,幽深的杏眼,笑的時候,一顆虎牙俏皮地閃現。多年後,叫作「游雅」的電台主持人矯正了那顆牙,笑容變得齊整,安紅石卻覺得好友因此少了些什麼。當然,從傅丹萍到游雅,其間的變化遠不止那一點牙尖。

在大猛龍參加潑水節的,是七分場合唱隊的一夥人,他們原本在荒僻的鄉下,進城過節純屬偶然。

就連合唱團的興起,也是偶然。追根溯源,是傅丹萍促成了他們這支小團體。丹萍有副好嗓子,和她一起出工,聽她唱歌,繁重的勞動彷彿也減輕了幾分。尤其在雨季,穿著濕衣服在梯田上幹活,周圍被雨水和霧氣攪得一片朦朧,視野中只有眼前的幾步路,同伴的身影被雨簾隔絕在外,鼻孔裡滿是植物濡濕的氣味。偶然有人扯著嗓子和別人交談,隔著重重水霧和野草,聽不真切。忽然間,丹萍唱起歌來。她的嗓音並不特別清脆,而是又圓又潤,溫厚得像酒,穿透了空氣和植物的屏障,灑遍大半個山頭。四連的知青們說,聽見她的歌聲遠遠傳來,只想把鋤頭和十字蒿一扔,躺下來看天,看雲。她有時唱《長征組歌》,「索瑪花一朵朵,紅軍從咱家鄉過……」她還愛唱外國民歌,《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些她只在連長不在的時候才唱。

有一次分場支書老芮在山腳下聽到她唱歌,便一步一腳泥走上來,站在旁邊聽了好久。老芮說,有特長就要發揮嘛。於是七分場成立了合唱隊,從各連隊抽調成員,利用工餘排練,還到其他分場搞巡迴演出。排練佔用了本來就不多的個人時間,好處則是,合唱隊演出的日子,白天趕路,不幹活也算全勤。換句話說,用唱歌抵開山挖土種樹等重體力勞動,是樁好買賣。那些一開始嫌排練辛苦而退出的人,後來紛紛想回合唱隊,老芮說,革命工作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一律不批。

安紅石屬於「堅持」下來的人。她的初衷也只是和丹萍一起玩。她的音色窄,不太適合唱歌,只是因為音準咬得緊,倒也成了合唱隊的中堅分子。

潑水節的前一天,他們在大猛龍附近做了演出。離分場場部最近的商業區叫作「小街」,從安紅石他們的四連走過去,需要兩個小時。小街名副其實,僅有一條小小的街,開著幾爿店舖,最重要的是有間郵局。從小街再走大半天,便是大猛龍。到大猛龍才算是進城了,雖然也不過是個路口,有幾排磚房,用作商店和辦公。帶隊的老芮說,明天是潑水節,難得過節的時候在城裡,批你們一天假,大家玩一下,晚上再坐車回連隊吧。

可以玩,人人開心。在招待所睡了個難得的懶覺起來,中午在街上吃了八分錢一碗的米干,湯是鹽巴水,米幹上面有一勺花生碎,一勺辣椒油。換成是幾年前,沒人看得上這樣粗陋的食物。在連隊待久了,對吃的標準降到不能再低,合唱隊的眾人吃得歡暢極了。要知道,連隊裡一年到頭是鹽水煮蔬菜,所謂蔬菜無非是茄子、南瓜、白蘿蔔。中間有幾個月連蔬菜也斷檔,只有被稱作「玻璃湯」的鹽巴湯。偶爾湯裡漂著幾根蔫巴巴的韭菜,男知青們戲謔地取名為,九菜一湯。六八年到農場的安紅石,比丹萍多喝了兩年玻璃湯。安紅石經常覺得,來自市三女中的丹萍,適應力比自己好得多。還記得丹萍剛來的時候,被夜裡在蚊帳上散步的老鼠嚇得驚叫。現在就算有一群老鼠在床底下和頭頂上打架,她也只是翻個身,繼續睡。

丹萍她們那批知青是「一片紅」,初中畢業後沒有選擇,全都要作為知識青年奔赴東北或大西南。安紅石自己原本可以賴在上海的,她的一些高中同學也是那麼做的。病假,托關係,辦法有的是。她當時純屬意氣,不想留在空蕩蕩的家裡。媽媽在隔離審查,家已經分崩離析,不知什麼時候會有決定性的一擊落下。前些年,家裡一次次被抄,媽媽被那些造反小將逼著念毛主席語錄,中間不給水喝,念到喉嚨乾啞神經衰弱。那時候安紅石就下定了決心,要離開家,離開充滿痛楚的回憶之地。

可是命運和安紅石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她在表格上填的是安徽,卻被分派到雲南西雙版納。她在出發前去申請換地方,負責人對她說,雲南多好啊,一年四季溫暖如春,頭頂芭蕉腳踩菠蘿。她在心裡氣憤地說,你肯定沒去過雲南吧!我的親媽就是從那裡回來的。冬天也冷的好嗎!

至少那個負責人說對了一件事,西雙版納的冬天算得上暖和。不過,這裡並非瓜果遍地的樂園,而是被崇山峻嶺遮蔽的偏僻之地。知青們先坐火車,用了兩天三夜到昆明。火車票四十二元五角,一筆巨款,好在可以報銷。在昆明,他們被分派在雲南大學的禮堂和教室裡,席地而睡。安紅石並不知道,她睡了幾個晚上的那間教室,離母親蘇懷殊當年上課和居住的地方,僅幾步之遙。從昆明到西雙版納坐的是大卡車,他們的行李已被其他車輛運走。年輕的男孩女孩擠在車斗裡過了四天,全都灰頭土臉。車經過大猛龍的時候正是早上,安紅石藉著晨光看了眼貧瘠的街道,心想,真夠破的。她不會想到,用不了一年,大猛龍在她的眼中就會成為遙不可及的繁華之地。休息天最多走到小街,買東西,寄信,如果沒有順風車可搭,誰也不會特意去大猛龍。

作為最早的一批知青,他們的房子是自己搭建的。在西雙版納蓋房子很簡單,粗竹做柱,竹片為牆。床和蚊帳架子也是竹片搭的。竹片牆在後來漸漸缺了口子,瘦的人可以伸進一隻胳膊。要到幾年後,連隊人多了,才在連長和指導員的帶領下,由男知青們幫忙蓋起土壘牆的房屋。

那時候還要開山。丹萍他們這些後來人比較幸運,不用經歷最艱難的起始階段。砍樹,燒山。一點點刀耕火種,從森林的腳下搶土地。然後是為了種橡膠樹挖穴。兩個人一組,一天要挖十二個近一米的穴,剛開始的幾天下來,手被鋤頭磨起了水泡,水泡疊加,又變成了血泡。老工人教知青們,晚上用自製的藥膏敷手,說是等泡變成老繭,就不會那麼疼了。後來安紅石也用同樣漠然的語氣,教導丹萍和其他幾個新來的知青。

安紅石到雲南後不久,收到媽媽的來信,才知道媽媽的去向確定了,是蘇北的農場。說是接受再教育,實質是勞動教養。媽媽在信裡寫道,好在蘇北離上海不遠。而你去了那麼遠的地方,讓人掛心。

她忍不住想,她那個連飯也不會做、每天靠食堂生活的媽媽,歷經戰亂和人禍仍保持某種天真的四十五歲的女人,能勝任農場的繁重勞動嗎?比起擔心,她更多的是一種茫然。不知道自己和媽媽的艱難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個頭。

到了一九七五年,安紅石比前幾年心灰意冷得多。之前的探親讓她發現,媽媽是無論在怎樣的環境中都能保持樂觀的一個人。樂觀得有點傻。媽媽還把多年前雲南戀人留給她的那張甲馬紙給了安紅石。媽媽說,我不信神,可我一直覺得,這張紙上承載了他的精神。他是我見過最溫和也最有韌勁的人,有善念,為人著想多過為自己。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我希望他能在冥冥中護佑你。安紅石不願意接,她想說,真是的,也不想想我們家是為了誰被整成那樣——可她想到那張破紙是媽媽在抄家中小心藏存下來的,便還是收了起來。

潑水節沒有想像中的歡快氣氛。他們吃完米干,剛走了幾步,就遭到了一場襲擊。冷水從不知哪個角落劈頭蓋臉地潑過來,合唱隊的人全被澆了個透濕。安紅石的第一反應是罵人。她環顧四周,發現襲擊者是幾個一絲不掛或只穿條褲衩的孩子,他們身後還有兩個穿緊身上衣的傣族女孩,衣服凸顯出脹鼓鼓的胸部,正在交頭接耳地說笑。少女和孩子們的手裡是盆盆罐罐,孩子們也在笑,露出換牙的粉色牙齦。

「說潑就潑都沒個提示啊。」有個男知青感慨道。

「就當洗澡好了。」另一個人無奈地說。

他們商量了一下,覺得一群人目標太大,最好分頭走。正午的太陽照著幾個濕淋淋的人,更顯出他們頭髮貼腦門的狼狽。女知青身上,的確良襯衫濕若無物,露出內衣的白色輪廓。安紅石自己不大在意,同時注意到,丹萍的臉紅了。她跑到那兩個傣族女孩們身旁,問她們可不可以借身衣服。知青們當中,幾乎沒人有安紅石這樣的語言天賦,她不僅會說簡單的傣語,彝族話、哈尼族話和布依族話也能講個幾句。安紅石自己也認為,要不是生在這個無法念大學的年代,她一定會學幾門外語,做個專門的人才。

不一會兒,她和丹萍就穿上了乾淨的高腰筒裙和短上衣,換下的濕衣服晾在人家的院子裡。她對女孩們頻頻表示感謝,說今晚離開前一定過來還衣服。兩個人回到還沒散完的同伴們身旁,一個女知青說,臉皮厚就是好啊。安紅石裝作沒聽見,拉著丹萍走了。她倆在街上逛了兩圈,躲過一次襲擊,又被淋了一場。傣族姑娘的上衣厚實,不會走光,反正天熱,曬曬也就干了。

黃昏時分,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走路必須在人群中穿梭。喇叭裡放著傣語,丹萍問講的是什麼,安紅石笑笑說,在念語錄呢。她們站在高音喇叭底下的空地上,不斷有幾人一組的男人們過來,抬著竹子紮成的「高昇」,當地的一種土焰火。每當有人抬高昇進場,人群就傳來一陣騷動。

安紅石心想,真是窮地方窮開心啊。上海國慶節的焰火,你們看到的話不是要瘋掉了。

終於到了放焰火的時候。命令是在她們視線之外的某個地方被下達的,高昇周圍的男人們開始點火。明亮的紅色、黃色的焰火噴向天空,矮的只有一人多高,高的能到兩三層樓。安紅石再次感到了寒磣,她剛想對丹萍發表評價,人群的騷動忽然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人們向各個方向跑開,有人踩到了前面的人,也有人邊跑邊喊著什麼。安紅石迅速捕捉到濺入耳中的傣語:「牛!」

瘋牛!人們喊著,四散逃開。

安紅石沒聽懂那個「瘋」字,她遲疑了一下,接著發現自己和傅丹萍不知何時已成為不斷擴散的人群漩渦中的礁石。身後傳來另一種陌生的喧囂。她循聲轉過頭,瞳孔張大了。她旁邊的丹萍這時也扭頭看到了身後的那個什麼,兩個女孩手拉手站在一個燃盡的高昇幾步開外,彷彿同時化作了石像。

瘋牛正朝她們飛奔而來。天還沒全黑,加上四處有篝火,映照出它彎曲的角上黑色的弧光。牛的鼻孔張開,四蹄紛飛。它的巨大眼球映出逃竄的人群,卻好像視若無物。它跑著,喘著氣,散發著動物的汗氣和膻味。它用力踩過被人匆忙遺棄在地上的水煙筒,又撞倒一個擱在不遠處的象腳鼓,毫不停留地向前衝。它用角一頂,一個站在路邊試圖拔出砍刀的漢子登時向後倒去,牛沒有理會摔在地上的男人,逕直往前。

這一刻,它是地面上四蹄的王者。它跑得肆無忌憚。

砰的一聲響,劃破耳際。牛倉皇停下腳步,頓了一頓。接著它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吼,前蹄軟下來。它巨大的黑色身軀倒地的時候,安紅石腳下的地面隨之顫了一顫。她這才開始尖叫。

她的叫聲因為感覺到丹萍的手而減輕了些,漸漸微弱。丹萍用手摟住她的肩,在她耳邊用顫抖卻堅決的聲音說,沒事了,沒事了。

癱倒在地上的牛的鼻子還在喘著粗氣,牛眼大睜,腦門上有個圓洞汩汩地往外湧著血。一個拎著獵槍的男人走到牛的跟前,低頭看著牛。他走路姿勢古怪,一條腿是跛的。他個子很高,站在逐漸圍攏過來的傣族人當中尤其顯眼。別人手中的火把照亮了他年輕的側臉,那上面帶著一點說不出的神氣,像是憐憫那頭牛,又像是對死亡本身的敬意。另一個男人走到他跟前,從他手裡拿過槍。高個子男人轉頭說了句什麼。拿槍的人搖搖頭。

高個子男人一拐一拐地朝她倆走來。他的目光從安紅石移到傅丹萍,臉上露出短暫的迷茫。

「你們沒事吧?我不會說傣族話,聽得懂嗎?」他的雲南話有著和當地人不同的口音。

安紅石用普通話回答:「聽得懂,我們是知青。謝謝你救了我們。」

一個講雲普的大嗓門插進來說:「嚇死我了!小謝你槍法很好嘛。」說話的是老芮,七分場的支書。

被稱作「小謝」的年輕人說:「還好旁邊一個老鄉背著槍。他瞄了半天不敢打,我急了,搶過來開了一槍。我問他認不認得養牛那家,他也不認得。雖然牛瘋了,現在打死了,人家損失也不小。你看怎麼辦?」

老芮說:「難道還要讓你賠不成?哎這些老傣也是難搞,萬一有事,讓他們來找我。」

年輕人像是鬆了口氣,這才微微一笑。老芮看向安紅石和傅丹萍,過了片刻才認出她倆。「你們怎麼打扮成老傣啊……還好沒出事!你們知青要是出了事,我可是要負責任的。」

安紅石回嘴道:「知青在這裡出的事還少嗎?也不欠我們這兩條命。今天是沾了潑水節的光,一桶涼水送來的好運氣,讓咱們遇到貴人相助。」她語含諷刺,老芮當然聽得出來,那是說去年雨季,連隊不肯放假,上海女知青莫瑾掉進河裡淹死的事。說完後,安紅石感到丹萍捏了一下自己的手,姓謝的年輕人也盯著自己看。

老芮苦笑道:「小謝你以後就知道了,這張嘴在整個七分場也沒人講得過。」這時,散開的人群又重新聚攏過來。死牛被人用板車拉走了。空地上燃起了篝火。像腳鼓單調的鼓點響了起來,蓬,嚓,嚓,嚓。蓬,嚓,嚓,嚓。半老的男人們身穿黑衣,圍著高昇的餘燼跳起奇異的舞蹈,他們的動作劃一,伸腿,擺手,人們排著隊,圍成圈,一步一步高高地舉起腿,踏出去。有的人一手拎著裝酒的葫蘆,跳幾步,喝一口,舞步不亂。年輕的傣族女孩並不參加舞蹈,在不遠處站成群。青年們聚作另一堆,視線在女孩們身上打轉。

老芮說,你們趕緊把衣服換回去,穿成這樣,一會有傣族男的黏過來,甩都甩不掉。安紅石還想說什麼,被丹萍拉走了。她走出幾步後回頭看了一眼,只見姓謝的和老芮說著話,也正好轉頭看向她們。他站得不太直,仍然比周圍人高出一截。除了身高,他身上還有種和本地人以及知識青年都不同的氣質,既非儒雅,也非不馴,讓他和其他人截然區分開。在傣族人扎堆歡聚、漢族人三五成群湊熱鬧的背景中,他顯得有些疏離。

安紅石再見到那個姓謝的男人,是在半個月以後。

這天有合唱隊的排練,下午不用出工,丹萍早上賴在床上沒起來吃飯,安紅石以為她偶爾犯懶,自顧幹活去了。中午回來看到她還躺著,一問才知道,她來了姨媽,止痛藥吃完了。景洪濕氣重,丹萍屬於例假腹痛的體質,南下之後更嚴重。丹萍說,下午排練在場部,你順便幫我去衛生所開藥好了。安紅石性子急,也不等大家一道,草草嚥下午飯,就往場部走。沿著連隊通往外界的土路出去,一來一回要兩個小時,知青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跋涉。畢竟每天到山上割膠,也要走近一個小時的山路。

到了場部,安紅石發現衛生所沒有人,平時敞著門的場部辦公室也房門緊閉。她感覺奇怪,順著土壘牆的平房一間間看過去,最後在其中一間的背後找到場部的曹會計。曹會計剛殺了一隻雞。如果看到知青大白天殺雞,那隻雞多半是偷來的。曹會計想必不會做這種事,但他一個人在屋後殺雞,顯得有些詭秘。

看見安紅石盯視的目光,曹會計顯得很不自在。安紅石問他衛生員到哪兒去了,他說,哦,你說那個新來的,早上一連那邊說有人被蛇咬了,他趕去了呢。又說,去了好久了,你再等等說不定就回來了。

安紅石聽到是蛇,沒太往心裡去。四連也有人被毒蛇咬過,只要處理及時,一般不會危及性命。只是一連離四連相當近,倒讓她有些懊喪,白跑了這麼遠。

無奈之下,她站在旁邊看曹會計處理殺完的雞。

曹會計一隻手把脖子血淋淋的雞按進盆裡,另一隻手拎著水壺,往下澆開水。禽類羽毛的氣味在空氣中尖銳地散開。

安紅石有點無聊地說:「老芮呢?下午還排練呢,不見他人。」

熱愛聽歌的老芮給自己安排了合唱團領隊的職責,排練和演出都由他組織。分場支書是個不小的官,但老芮奉行無為而治,底下各連隊的連長和指導員顯得比他更像領導。四連的王連長是軍人出身,每天早上喇叭裡的廣播結束後,他帶知青們出門幹活,收工則全憑他到了時間一聲吆喝。連隊指導員常植道是領導們當中最年輕的,還不到三十五歲。他是昆明人,原本有著來自省會的優越感,遇上知青們,尤其是上海知青,略有些挫敗。他經常在晚飯過後召集大家開思想動員會或是最新指示傳達會,知青們經過一整天的重體力勞動,只想早點休息,偏偏會議沒完沒了,有時候所謂的最新指示無非是些報紙上的過時消息,聽了讓人哭笑不得。不知何時起,有人給他安了「常知道」的外號。常植道什麼都懂,什麼都知道,屬於惹不起躲得起的那類人。這個外號的妙處在於諧音,就算當面這麼喊他,常指導員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尖刻。

曹會計蹲在臉盆前,邊給雞拔毛邊說:「老芮到旁邊村子去了,大概又去哪家喝酒。」

老芮沒事愛喝個兩杯,常植道不止一次在背後說,貪杯的人意志薄弱,容易誤事。他老婆鄧小英有一回當著別人的面打斷他說,人還不能有個愛好了?

安紅石說:「老芮喝酒你吃雞,日子真好過。」她說完想看看曹會計臉紅了沒有,可他正埋頭拔毛。安紅石便有些無趣。她離開那個充滿禽類腥氣的角落,站在幾間瓦房前,她腳邊半個籃球場大的空地上放著不知什麼草藥,視線右前方是一片稻田構成的平緩斜坡,老芮去的村子就在斜坡的頂上。安紅石想去村裡找老芮,又怕錯過了衛生員。正在躊躇,她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朝這邊來了。

那人騎著車到了跟前,看著有幾分眼熟。直到那人把車停在空地邊上,繞過地上的草藥往安紅石這邊走來,她才從他不同尋常的走路姿勢認出,是上次潑水節救了她和傅丹萍的男人。記得他姓謝。

對方看起來也認出了安紅石,微微一怔,問她找哪位。安紅石說幫人開止痛片,他說,止痛片沒有,我跟你過去看看。安紅石說,你去看有什麼用?對方認真道,我是衛生員。這回輪到安紅石愣住了,她沒有想到,那個在危急關頭開槍的男人,會是個半拉子醫生。

「你可不像衛生員。」她直率地說。

「那我像什麼?」男人講雲普的聲音溫和,聽起來並沒有被冒犯。

「你連止痛藥都沒有。」

其實安紅石知道,上一任衛生員常備的只有紅藥水、黃連素和奎寧,連基本的感冒藥消炎藥止痛藥,也只在運氣好的時候才有。她今天來的時候,也抱著可能白跑一趟的預設。

男人沒有接她的話,而是一拐一拐地走過去推自行車。我帶你吧。他說著就要上車,安紅石急忙叫住他。

「我只會死上。」她顯出難得的窘迫,男人點點頭,跨上車座,一腳點地,說你上吧。安紅石叉開腿在後面坐了。女知青幾乎人人都會輕盈地跳上同伴放慢速度的自行車,且都是側坐。安紅石的姿態被人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男人沒有笑,他用一條腿撐地,把車往前帶了帶,卻在即將踩踏板的關頭連人帶車偏了偏,又趕忙使勁撐住。安紅石在後座「呀」了一聲,跳下來。她差點說,你到底會不會騎啊。接著她想起男人有條腿不方便,把嗓子眼的話嚥了回去。

男人背對著她說:「不好意思。我早上出門騎得急,現在腿使不上勁。」

「算了,我帶你吧。」

安紅石說完才意識到自己提出了奇怪的邀約。但男人真的乖乖下車,扶住車把,低頭看著她說:「可以啊,不過我也只會死上。」那雙眼睛裡誠懇的神氣,讓安紅石的心頭有種奇怪的感覺。很少見到會這樣坦然示弱的男人,他像是並不避諱自己的腿疾。

於是他們女帶男,騎車前往四連,這景象多少有些罕見。安紅石用力踩著踏板,對身後的衛生員說:「我叫安紅石,安心的安,紅石就是紅色的石頭。你叫什麼?」

男人說:「我叫謝斂。」安紅石又問他怎麼寫。謝斂解釋之後說,你是哪裡來的知青。聽到答案,他只是「哦」了一聲。紅土路上有坑窪的車轍印,安紅石小心地避開那些狗牙形狀的起伏。初夏微熱的風吹在她因為騎車變得燥熱的臉頰上,有那麼一刻,她短暫地忘了,自己是為了給好友找藥才帶上身後的男人。

多年以後,謝斂仍然記得他第二次見到傅丹萍的情形。按理他們在潑水節的那天就見過,但他當時只對那個有兩道濃眉的女知青留下了印象,或許是因為她說話的氣勢,又或是因為她的胸部格外豐滿的緣故。他二十五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而且由於一些緣故,還沒有交過足夠親密的女朋友。

命運的安排很奇怪,時隔一個多月,他再次先後見到了那兩個女孩。因為疲倦,也因為安紅石沒穿傣族的緊身衣,他沒有感覺到上次面對她的那種微妙窒悶。

一九七五年六月的那天,他坐在安紅石身後,被她用自行車載著前往四連。那地方離他剛回來的一連不遠。早上一連的人趕來,說有人幹活時被蛇咬了,當時就有人幫忙吸了毒液,以為沒大礙,結果很快發作起來,傷者的腳背腫得有饅頭那麼大。謝斂沒有解毒的藥,帶著銀針和小刀匆忙騎車過去,用了放血療法,折騰了好久才排淨蛇毒。

謝斂從大理州彌渡縣遠赴景洪工作,靠的是老芮的關係。分場原來的衛生員是知青,靠家裡頂替的名額回了老家。謝斂本來並不想當什麼衛生員,一方面是他早就想離家透透氣,父親過世後,他不再有原先的牽絆;另一方面,他無意繼續當汽車站的售票員,那份窩在售票間裡的工作代表著總站對他的憐憫——七年前,他曾是下關總站的長途客車司機,要不是腿壞了,他現在仍然每天往來於盤山公路上,自由又快樂。在謝斂的心裡,景洪只是一個短暫的歇腳處,有機會還要去別處看看。因此,他這個衛生員的走馬上任很潦草,連赤腳醫生的培訓班也沒上,只在來之前靠他父親在世時的好友白醫生教了幾天銀針。

然而謝斂自己也不會想到,之後的一年半,他將憑借三板斧的扎針,白醫生的女兒白曉梅給的《赤腳醫生手冊》和《中草藥圖鑒》,以及永遠匱乏的藥物,在這片聚集了大量知青的土地上,為來自各個城市的年輕人治療挫傷、骨折、蛇咬、痛經、腸炎和瘧疾。之前的衛生員把一切棘手病患打發到總場,總場大多也處理不了,再轉到州醫院。謝斂體現出少見的責任心,擔下了幾乎全部的患者,他用極大的熱忱對待每個病患,被他轉走的,只有實在無法處理的,譬如肝炎,還有因受傷感染而必須截掉兩個腳趾的男知青。

從場部騎出去才十來分鐘,安紅石和謝斂的自行車迎面遇到一夥人。對方的聲勢浩大,一輛騾子拉的車上坐了快有十個人,有男有女,一群人正在聊天。趕車的看到安紅石,大聲笑道:「喲,這是新媳婦帶新姑爺嗎?」

安紅石剎住車跳下地,扶著車把站在一旁。謝斂的兩條長腿終於可以舒展,他在後座伸腿踩穩,認出那輛車是場部運糧食和材料的,趕車的不是平時管車的老職工,而是個男知青。此刻那人笑得促狹又燦爛,一車人停了說話,也在旁邊笑嘻嘻的。

安紅石說:「陳寧,你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叫陳寧的男知青高踞在車架上說:「哎呀,新媳婦生氣了。」

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陳寧,有些玩笑不能亂開的。你再欺負紅石,晚上就讓你一個人走回去好了。」

謝斂是後來才知道的,那個聲音比其擁有者的實際年齡要成熟。二十一歲的傅丹萍有一把超越年齡的女中音,帶著熨人心腑的溫厚質感。她的聲音剛過變聲期便穩固下來,最初顯老,然後將隨著時間的流逝恰如其分,再後來則讓聽者分辨不清說話人的年紀。

當時謝斂只覺得,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嗓音。加上在他聽來毫無瑕疵的普通話,顯得非常城市,和他們置身的田間的泥土路是多麼的不協調。

他循聲望去,就看到了那個女孩。

她披著一件顯然是男生的軍裝外套,大概在車上打過盹,臉上泛著午覺醒來的人特有的潮紅。兩隻眼睛的間距比一般人開,顯得面嫩,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謝斂模糊地想起,哦對,潑水節那天也有這個女孩,站在安紅石旁邊。她當時一句話也沒說。不然他肯定會記住她的聲音。他忍不住想,聽著和我差不多年紀,所以她到底多大呢?

安紅石說:「你怎麼也來了!不老老實實在屋裡歇著,排練有那麼重要?」

女孩說:「我好些了,再說陳寧弄了車,不用走路。」

安紅石這才對謝斂說:「喏,你的病人在那裡。這下也不用跑來跑去了,咱們回場部。下午排練前,你幫她扎針吧。」

謝斂說:「你和他們一起坐車好了,我騎回去。」

「你可以?」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後,往那輛車跑去。一個男知青拉了她一把。安紅石一上車就擠到前面,和她的朋友,那個聲音動聽的女孩坐在一處。不用帶人,謝斂騎得快,比他們先到場部。

曹會計選錯了殺雞的時機。他前幾天從老傣手裡買的雞,養了幾天不見下蛋,便打算吃了。場部這邊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吃獨食不好,總得給人端上一碗。東分西分,剩下的就有限。今天場部的人紛紛有事走了,只剩他一個人在,所以曹會計趕緊殺雞。剛才安紅石來,他做了一番心理建設,假設她賴著不走,那就喊她一起吃,反正一個姑娘家,也吃不了多少。結果她只是來找衛生員的,謝斂一回來,她就拉著他走了。曹會計感到了安心。

結果,雞湯剛煮上沒多久,山呼海嘯地來了一群知青,是合唱團在一連、四連和五連的人。曹會計無比痛悔地想,合唱團排練怎麼偏偏是今天!他把煤油爐一關,若無其事地出門,和知青們聊天。

謝斂在衛生所幫傅丹萍扎針,安紅石看了一會覺得無聊,出門到院子裡。她瞧見曹會計不太好看的臉色,便笑笑說:「曹會計,你殺好的雞燉上了沒有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說是不是?」

知青們一年到頭難得有肉吃,他們最奢侈的舉動就是到小街買個紅燒肉罐頭,兩塊錢,價格從進農場以來一直沒變過。罐頭裡的紅燒肉肥得很,打開蓋子,表面是一層白汪汪的豬油。舀了放在食堂打的米飯上,別提有多香了。最後連罐子也不被人放過,加上熱水涮了又涮,算是格外肥美的湯。

有些知青的家裡有郵包來,四川的香腸,上海的魚鬆肉鬆,打牙祭的時候,如同過年。安紅石的媽媽在勞教農場,自然不可能有遠道而來的吃食。傅丹萍的郵包則是整個四連出名的。臘青魚乾,風乾的醬油肉。五香豆,話梅。有一次,郵包裡是椒鹽餡的酥餅,路途遙遠,幾乎都成了碎末。奇怪的是,傅丹萍不吃家裡寄來的東西。她對收到的郵包連碰都不碰,每次往安紅石的床上一扔,說,你幫我拆了,大家分一分吧。早先她們住的是四人間,後來知青們流行做小隔間,用竹片把房間隔成二人的,安紅石和傅丹萍便成了室友。也因此,傅丹萍差不多以兩個月一次的頻率收到的食物,大半進了安紅石的肚子。

安紅石即便不像其他人那樣缺油水,畢竟一年到頭吃得太儉,加上年輕,人是很饞的。她今天倒不是饞雞吃想打曹會計的秋風,是看不得他吃獨食的勁兒,才故意嘲諷。曹會計的嘴角動了動,沒接腔。

知青們頓時開始起哄,說有雞吃怎麼不喊我們,你也太見外了。曹會計幾乎是被他們攆回屋的,在幾雙眼睛的注視下重新開火燉雞。安紅石見是個煤油爐,說這哪能好吃呢。她催促知青們那些把草藥挪出空地,一片用幾塊石頭搭了個臨時灶,從老職工房外抽了些柴生火,把整只鍋移過去。她還說:「你們待會別像狼一樣,都有點風度,給主人多留點。」搞得曹會計一時不知該記恨她還是感激她。

合唱隊在其他連隊的人也陸續到了,他們是走來的,聽說了陳寧借用騾車的事,都說他滑頭。謝斂的銀針居然很管用,到老芮回來大家開始排練的時候,傅丹萍的精神頗佳。老芮果然如曹會計所說,中午在旁邊村子喝過一頓。他臉色格外紅潤,說話嗓門也大了不少。他在排練的間歇說,年底整個分場辦一場文藝演出,有節目的都可以報名參加,合唱隊作為重頭戲,到那時要有不一樣的面貌。說著還得意地看了旁邊的謝斂一眼,問他:「怎麼樣,我的這支隊伍不錯吧?」

「我不懂,蠻好聽的。」謝斂回答。

其實老芮也不懂。合唱隊的選曲和分聲部由傅丹萍一手承擔,她小學的時候參加過少年宮的合唱團。安紅石問過她,初中為什麼不唱歌了。傅丹萍說,後來不想唱了。她是真的喜歡唱歌,所以安紅石對這個答案感到少許困惑。就像對家裡的郵包的反應一樣,傅丹萍的身上,有種和平日呈現的溫和不符的陰鬱,她把那一面掩飾得很好,只有親密如安紅石才會意識到。

下午排練結束,曹會計的雞也煮好了。合唱隊三十多個人,當然不可能全部蹭吃,最後只有安紅石、陳寧和另外三個「皮厚」的人,嘻嘻哈哈在鍋旁邊圍了一圈。老芮背著手過來看了看,彷彿不感興趣地走開了。傅丹萍在不遠處和謝斂聊著什麼。剛才扎針那會兒,他倆很快相熟起來。安紅石轉頭喊「丹萍」,那邊擺擺手說,你們吃吧,人太多了,總得給人家留點。

曹會計守著鍋,給每個人盛雞肉和雞湯。擁有對湯勺的掌控權,讓他心裡好過些。聽見傅丹萍的話,他欲哭無淚地想,誰說不是呢。

這時老芮回來了。他抱著長長一條芭蕉葉包著的物體,沒到跟前就喊陳寧,陳寧最先弄到連湯帶肉的一碗,嘴裡的雞嚼到骨頭還不捨得吐,含糊地應了一聲。老芮喊,你這個饞胚,來,看看這是什麼。

陳寧放下碗過去了,片刻後歡呼一聲,接過那東西跑回來。他在地上展開芭蕉葉,旁邊也在蹭吃的女生發出了驚叫。

老芮說:「嚷什麼!沒見過麂子腿是吧?」

安紅石的直觀感想是,剝了皮的整條腿有點瘆人,但更多的是和陳寧一樣的喜悅。那種歡喜只有一個字:肉!

曹會計問麂子腿哪兒來的,老芮說,我中午去喝的謝媒酒,這是謝禮,大家一起吃吧,烤還是煮,你們自己弄。這麼些肉,合唱隊一個人起碼可以吃到兩三塊了。待會讓小食堂的師傅多煮點飯,再加點菜。又說,我可不像你會過日子啊,做事情都藏起來。

他說完只見曹會計一臉的僵硬,心想,此人還真是講不得。如果他不是總場長的親戚,看誰搭理他。

傍晚,場部外出辦事的人陸續回來了。搭的爐灶上烤著麂子腿。知青們有的在照顧烤肉,有的聚了小群在邊上聊天,場部自成立以來,大概只有每次連隊領導上來開抓生產誓師大會,能比得上今天的熱鬧。老芮本想在戶外掛汽燈,謝斂提議,再生兩堆火好了,又不是開會。新的火堆生起來,沒有打破逐漸垂落的暮色,只給空氣中增加了微妙的暖意。景洪的六月,有太陽的時候熱,早晚涼。謝斂對傅丹萍說,你到火堆邊上坐吧,烤火會舒服些。傅丹萍略微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排練結束後,撐住的精神一鬆懈,腹痛又隱隱傳來。她怕別人嫌自己事多,沒有聲張,沒想到這個男人居然細心地體察到了。也可能是作為半個醫生的職業敏感吧。

篝火和人聲,也吸引了其他外來者。陳寧眼尖,對站在空地邊上的年輕人喊道:「鄒暮橋!你是狗鼻子嗎,肉快要熟,你就來了!」

謝斂問傅丹萍,那人也是知青嗎。傅丹萍說,從前是。謝斂不解其意,安紅石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了,在他們旁邊解釋道,鄒暮橋是旁邊村子的小學老師。

場部旁邊的村子,是個在景洪少見的漢傣雜居的村莊,有六七十口人。除了竹樓,也有漢族的土壘牆住宅。方圓百里唯一的小學也設在那裡。兩年前,鄒暮橋被調到學校當老師,頗引起週遭的羨慕。雖然是在一所破爛的小學教書,畢竟可以脫離日復一日的勞動,算得上文化人了。

安紅石又說:「我們都覺得去教書相當好,但他自己不滿意。因為他女朋友去工農兵大學了。」

謝斂問:「每年都有人去念大學嗎?」

「有吧。但不一定在我們分場。要講條件的。出身好,作風好,平時積極主動。像我這樣的,就不用奢望了。」

「為什麼這麼說?」

安紅石覺得,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不是太傻,就是太天真。傅丹萍適時地插話說,那邊喊我們去分肉呢。

沒想到會留飯,知青們沒有帶平日吃飯的飯盒,食堂師傅也拿不出那麼多餐具,大家學傣族,用洗乾淨的芭蕉葉裝了米飯和一點點蔬菜,再去分烤肉。最後分下來,的確如老芮預想的,一個人兩三塊。陳寧一直在火邊忙著烤肉,往吱吱冒油的肉上撒鹽、花椒面和辣椒面,割肉和分派也成了他的任務。安紅石看見傅丹萍的芭蕉葉上堆了四塊肉,笑笑沒說話。要是陳寧獻慇勤的對象是別人,她可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損人的機會。傅丹萍要勻肉給她,她說不用了,下午吃了雞呢。

謝斂捧著只搪瓷碗站在她們旁邊,遞了兩雙乾淨筷子過來。鄒暮橋走過來問,筷子還有多的嗎。謝斂搖頭,安紅石便把自己還沒用的遞過去。

「我用手吃就可以。」她用手吃飯的樣子像個饞嘴的兒童,一邊吃,一邊四處張望。她看見一個面生的女孩走到陳寧跟前,和他說了什麼。陳寧像是遲疑了一下,搖搖頭。傅丹萍也注意到了這一幕,她離開同伴們,朝那邊走去。

安紅石問鄒暮橋:「那姑娘是誰?」

「是村裡的人。她家是最早一批從外省來落戶支邊的。」

傅丹萍叫住打算走的女孩,又對陳寧說話,其他人的談笑聲蓋住了他們的交談內容。肚裡有肉,似乎每個人的嗓門都無形中大了幾分。只見陳寧從剩下的一些肉夾了幾塊,用芭蕉葉裹了遞給女孩。

回到這邊的傅丹萍解釋說:「是旁邊村子的。她想要幾塊肉給弟弟,陳寧一開始不肯,我講了他幾句。老芮捨得拿出來分,他何必這麼小氣。」

謝斂說:「確實該給,人家也不容易。那姑娘是家裡老二,下面還有三個妹妹一個弟弟。」

安紅石說:「來要肉沒什麼,只給弟弟要,這家人看起來重男輕女得可以。」

傅丹萍問謝斂:「你認識她?她叫什麼?結婚了嗎?」

「叫鄒二蓮,好像才十八歲,當然還沒結婚。」

「鄒暮橋,是你本家呢。」安紅石無心的話讓鄒暮橋的臉色陰沉下來。週遭的光線掩蓋了他的神情變化,也沒有人注意到,傅丹萍的視線投往鄒二蓮離開的方向,眸子裡閃過一絲憂色。

對安紅石來說,那是個值得記憶的日子。不光是和謝斂的再度邂逅,還有值得紀念的肉食。雖然雞湯也好雞肉也好,乃至晚上的麂子肉,都不過是象徵性的一點,反而勾起更多的饞蟲,讓人有種奇異的心癢。

去場部排練之後過了大半周,這天,知青們結束了短暫的午睡,即將進山完成下午的工作。安紅石他們打算溜班,因為在前天,隔著兩座山的布依族寨子來了個男孩,讓安紅石去吃喜酒。男孩說,我姐結婚了。讓我來喊安老師。

安紅石問他,吃飯是在女方家還是男方家。

男孩說,是去我姐夫家,就在旁邊寨子,從我們寨子往北再走一點就到了。

安紅石欣然應允,又問,我可以帶人嗎。男孩說,帶多少都沒問題。傅丹萍在旁邊逗他道,你要當心哦,這個姐姐說不定會把整個連隊帶過去。

男孩顯然不知道一個連隊上百號人,愣愣地說,我姐說了,想帶多少帶多少。他走後,傅丹萍問,為什麼喊你安老師。安紅石說,你來之前我不是在另一個分場的連隊嗎,離他們的寨子不遠。他姐自己跑來,找人教她識字。我教了她大半年,直到調走。

傅丹萍有些意外,「還以為你不會有耐心教人。」

「是沒耐心。架不住人家一心想學。唉我教得也很痛苦……如果各種職業讓人選,我最不想當的就是老師。」

安紅石隨口答著,心思飄到了別處。她想,如果上天真的有神,大概也無暇顧及人間的各種祈願。人們求的無非那些事:活得更久,活得更好。但也許神偶爾會心血來潮,滿足一下某個人無關痛癢卻又投注了全副身心的願望。

要不是這樣,怎麼解釋她就能夠——盼肉得肉呢?

為了跋涉過去蹭這頓飯,安紅石和傅丹萍向王連長請了半天假,又喊了同連隊的兩個男生,陳寧和黃胖。

黃胖不姓黃,而是姓王。他叫王新宇,其他上海知青喊他的時候,「王」「黃」聽著很像,不知何時就被四川知青們叫成了黃胖。後一個字點出了其體貌特徵。他經常抱怨吃不飽,來找女知青要糧票。神奇的是,儘管農場的食堂寡淡少油水,這麼些年待下來,也不見此君清減。

聽說是去吃喜酒,黃胖很來勁,他在走了一段路之後表示疑惑道,這怎麼是去場部的方向?他為了吃,經常流竄於各個連隊,熟人多,對地形也熟悉。起初安紅石提起要去布依族寨子,他一聽就說,翻兩座山過去,相隔三公里有兩個寨子,是要去近一點的還是遠一點的?得知是遠的那個,他說,太好了,那是個大寨,估計酒席也要豐盛些。

安紅石說:「我想喊謝斂一起。」

黃胖對於吃有種心領神會的意境。「是上次和你們一起吃雞湯和烤麂子肉的人吧?」說著還嚥了口唾沫。

「他是場部的衛生員。」傅丹萍答完,又對安紅石說,「他腿不好,去那邊要翻山,跟我們一路走過去不是很累?」

安紅石倒是忘了這層因素,想了想有些懊喪。黃胖在旁邊問,腿不好是什麼意思。沒人理會他。幾個人最終折回去,走了另一條路。

讓人意外的是,兩個小時後,他們在布依族的寨子見到了謝斂。離吃喜酒的時間還有點早,賓客們卻已經聚集在某戶人家的門口,女人們三三兩兩地站著,嗑著瓜子,男人們蹲成一排吸著水煙。謝斂有些侷促地站在男人們那邊,低頭和其中一個老人說著什麼。

安紅石急走幾步上前,對他說:「你怎麼在這裡?」

謝斂看看她,又看到後面的其他人,顯出輕微的詫異,說,我來辦點事。安紅石問,事情辦完了嗎?謝斂又看了一眼把腮幫子埋在水煙筒裡的老人,點點頭。

「那正好。我們過來喝喜酒,原本就想喊你的。一起吃吧。」

安紅石興致勃勃,說完也不待謝斂表示意見,就往另一邊去了。她看見新娘的一個姐姐先過來男方這邊幫忙張羅,過去打招呼。

站在一邊的陳寧介紹說,王新宇,你喊他「黃胖」就可以。又說,謝斂,分場的衛生員,黃胖啊,你下次吃壞了肚子疼,就要找他。

「肚子疼的時候哪裡去得動場部啊?」黃胖苦笑起來。

謝斂說:「你是不是腸胃比較弱?我下次去總場開點黃連素,給你十來顆備用好了。」

傅丹萍說:「他不是腸胃弱,是嘴饞。有一年在山上看到蘑菇,生的就往嘴裡塞,結果是毒蘑菇,差點出大事。」

「傅丹萍,你被安紅石帶壞了。」黃胖一本正經地說。

謝斂問他們怎麼會大老遠跑來這裡吃喜酒,傅丹萍解釋了安紅石和新娘的淵源,又說,紅石說她最不想當老師,我倒覺得她蠻適合的,而且她媽媽也是大學老師。

「那算是書香門第了。」謝斂想起安紅石上次表示,她不可能有被送去念大學的機會。大學老師家庭,在當下也只能貼個「書香門第」的好看標籤,實際上多半處處受挫。

安紅石和主人打過招呼,接著儼然以半個主人的身份,帶他們在寨子裡轉了一圈。她指著一處山坡說,新娘家就在山那邊,離我原來的連隊很近。這會兒不曉得哭到第幾場了。

陳寧詫異道:「什麼意思?」

「布依族是哭嫁。」謝斂說,「哭得越傷心,說明和家裡人感情越深。新娘子如果哭得不夠,嫁出去也會被人看不起的。所以出嫁前一天就開始由男女雙方的親戚朋友對歌,新娘子在旁邊哭哭啼啼,結婚的正日子當然也要哭的。」

傅丹萍問:「真會那麼傷心?」

黃胖說:「哎呀你將來結婚就知道了,嫁出去就沒有爹媽疼了,公婆畢竟隔了一層,總是難過的。」黃胖說這話很有發言權,他有兩個姐一個哥。

新婚夫婦家的吊腳樓上有瓜子可拿,安紅石和黃胖去抓了些回來,安紅石還叮囑黃胖,不要多吃,免得待會飯吃不下。謝斂看他們嗑著瓜子百無聊賴等飯的模樣,有些好笑。剛才和他聊天的老者拎著水煙筒過來,說看樣子還有好久,他要先回家一趟。布依族當中,漢話說到他這個程度算是少見。老人以口音濃重的雲南話問,你們是知青吧?要不要跟小謝一起來我家?

於是他們四個跟著老人和謝斂,去了寨子外圍的一座吊腳樓。竹木結構的房子和其他人家一樣,一樓架空,散發著雞隻的屎尿臭味,起居在二樓。三開間的中間是堂屋,也就是客廳。屋裡有個火塘,炭捂著沒熄。老人搗了搗火,讓他們在火塘邊坐下,用粗陶小碗給幾個人逐一倒了酒。空腹喝酒讓知青們略感躊躇,但看見謝斂面不改色地和老人碰了杯,便也都舉碗到唇邊。安紅石和陳寧各自抿了一口,傅丹萍只沾了沾,黃胖喝完一大口後說,要有點下酒菜就好了。

老人起身離開,回來時端著一碗煮過的花生米,黃胖的眼睛亮了。有花生下酒,幾個人且吃且喝。老人自稱姓蒲,他說自己有過一個兒子,「要是活著,和他差不多大。」說著指指謝斂。安紅石他們感到意外,因為此人看起來可不像叔伯輩,如果他不說,會以為他是爺爺輩的人了。雲南人顯老,四十出頭的老芮也比實際年齡要老成一大截,而這位老蒲更顯滄桑。

「你們早就認識?」安紅石低聲問謝斂。老蒲聽到了,在旁邊接腔:「不認得,他來找我看病。」

「看病?你病了?」傅丹萍問。陳寧問老蒲是治什麼病的醫生。在雲南有不少懂草藥的老人,陳寧想,結識一下總沒有壞處,萬一將來有幫助呢。

謝斂望著逐漸回火的火塘,片刻後才說:「老毛病了,倒也不影響。」那邊,老蒲給陳寧的回答要直接得多:「我一般不給人看病,只給豬馬牛羊雞鴨鵝看病。」

陳寧想,居然是個獸醫。謝斂也真怪,有什麼病不上總場醫務室或者景洪的縣醫院,非得找獸醫看。他不知道的是,老蒲說「一般不給人看病」,還有另一層意思,他是個給「巫」看病的醫生。

謝斂找老蒲看的是無解之症。這個病症困擾了他七年。可是對一般的醫生,他連病症也無法描述。

倒是和白醫生聊過。父親和白醫生是無話不說的朋友,謝斂明知白醫生不大信甲馬紙那一套,還是專程上門和他討論自己的病。挑了個白曉梅不在家的日子。

那是在七年前,也就是謝斂十八歲那年。他換了崗位,從下關回到老家,一條腿殘廢了,人也相應悶了一截。家裡人當面不說,心裡都揣著幾分疼。尤其是媽。媽的身體一直不好,可能的話,他也不想讓媽增添煩擾。三姑還是那麼神神叨叨,也就意味著,她大多數時候都意識不到謝斂是自己的侄子,又是怎樣變成了現在的身體狀況。爸和姐向來是不多話的,謝家人的特質。

最後是白曉梅揭開了謝家沒人碰的那道疤。她在聚集了兩家人的飯桌上說,謝斂,你活著回來就好。以後要是找不到媳婦,和我說,我幫你找。白醫生忍不住用筷子敲了下剛在醫院上班沒多久的女兒,說,就你得行,你專業到底是醫生還是做媒。

謝斂在白醫生家裡對他說,我也想過,腿變成這樣,真有可能討不到老婆。但我最擔心的是,我好像再也不能用甲馬紙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和我的腿受傷有關。現在即便燒掉很厲害的甲馬紙,我也做不到「夢見」。

白醫生擺擺手說,哎喲別提這個詞,聽見這個詞我就頭疼,這是你家三姑發明的詞,她糊塗的呀,你們還真的當成個說法。

謝斂改了個說法道,我在下關的州醫院住院那陣子,可能因為太虛弱,做了好多夢。夢裡有和我一間病房的人的遭遇,太像真的了,讓我很難受。我平時不會那樣,就算和別人一個房間,也不至於做那種奇怪的夢。你想,我們家的人要是一合眼就夢見別人的事,也太煩了。做那種夢,我只在小時候才遇到過。長大就沒有了。上一輩我不好說,至少我和我姐,真要想看什麼的時候,需要有甲馬紙作為引子,才能做到。出院後,我沒有回宿舍,在一個朋友家住了幾天,他家沒有多的房間,我和他一間。晚上我沒有再做奇怪的夢。我想,果然身體好起來,就正常了。養得差不多從他家出來,我想找李明遠,人家說他在養傷,可是沒人知道他在哪裡。我猜他是躲起來了。為了找他,我燒了一張甲馬紙,燒完什麼也沒有發生。就變成——只是燒了張紙。我後來試了好多次,沒用。一點用也沒有。

白醫生問,你找李明遠做什麼,就因為他傷了你的腿,你要報仇?你家裡人不會希望你這樣的。對誰都沒有好處。如果你想報仇,我也要勸你一勸。

謝斂說,我不是要報仇,我只是心裡憋悶得慌,想找他問個究竟。你看我說了這麼多,你給我診斷一下。我這到底是什麼病,還有得治嗎。

白醫生說,有病就有因,治病先治本。你爸也好你也好,都講不清甲馬紙是什麼。既然不知道是什麼,也就無從治療。是,我知道,你們家的人用甲馬紙,不光是看見別人的經歷,在那個「看」的過程中,你還會成為那個人。喜人所喜,憂人所憂。恐懼煩惱怨憎嚮往,統統嘗個透。要我說,這整件事都不科學。既然不科學,就不能用平常的法子來對待。

距離和白醫生的談話已經過了這麼些年,對自己的病,謝斂尚未找到「不科學」的解法。前不久,老芮無意中和謝斂提到,另一個分場那邊的布依族寨子,有個姓蒲的,據說解放前是專給族裡的女巫看病的「巫醫」。有時女巫請神會出岔子,所謂「走神」,陷入茫然的昏迷狀態,就需要這位巫醫出馬,加以救治。老芮是當笑話說的,他說,哎你能想到嗎,現在人家是個獸醫。看來就算招搖撞騙,他還是懂一點醫術的。

謝斂聽者有心,不惜以他不便的腿走了好遠的山路,來寨子見這位巫醫。他如果知道今天是婚宴,肯定會換個日子。看見處處有人扎堆,謝斂有些頭疼。還好一問就找到了老蒲。謝斂略過了受傷的經過,打算把重點放在解釋甲馬紙和自己的病症上。沒想到老蒲一聽就說,甲馬紙咯是?我曉得。

謝斂不敢相信,試探地問,你曉得?

不就是七月半和過年燒的那個嘛。

哦,是那個,但有點不一樣……

謝斂人生中每次需要和人解釋什麼是甲馬紙,都會遇到缺乏表達方式的困難。這一次也不例外。老蒲打斷他說,曉得,就是符咒嘛。我聽說麗江那邊有戶人家弄這個。你咯是姓謝?

這一來就好講多了,謝斂又開始解釋他現在「什麼也看不見」的窘境。老蒲顯然是個急性子,仍然沒等他說完就做出結論:你家人人都能看見?不是,對吧?就是說,你現在和看不見的人一樣了。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都這樣過,你家其他人也能過,你為什麼不能?

謝斂沮喪。老蒲說要去吃喜酒,把他拉到了辦喜事那家的門口。他不死心,站在人堆的外圍,繼續問沉浸於水煙的老蒲:真的治不好嗎?

老蒲說,這又不是病,治它幹嗎。過了片刻又說,不過我聽過一個講法。

什麼?

甲馬紙是個怪東西,只能為別人用。一旦為自己用,就會有災厄。

謝斂一愣神,老蒲露出焦黃的牙笑道,也只是聽說啊,不見得真。

這便是安紅石突然出現之前,他們在等喜酒的人群中的對話。謝斂沒想到會在遠離分場的地方見到熟人,又是在這般情形下。窘迫的同時,看到傅丹萍和其他人,他又感到莫名的親切。對謝斂來說,知青們代表的是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裡沒有甲馬紙,一切都單純得多,愉悅得多。上次吃完烤肉,傅丹萍和幾個知青在篝火旁小聲唱起一首彝族民歌改編的歌曲,旋律是雲南人熟悉的,被他們唱出來,卻顯得陌生。歌曲被賦予了新的質地,彷彿是城市的風吹進了雲南的山林。

布依族迎親的儀式冗長繁瑣,加上那些夥同著前往媳婦家的姑娘小伙會在路上為自己未來的婚事籌謀,和不同寨子的年輕人互相打量、搭訕和瞭解情況,所以最後新娘子來到的時候,在老蒲家的一干人都有了醉意。還是傅丹萍耳朵好,聽見底下的樂聲,把他們攆起來,帶下樓。老蒲一副不想動的模樣,謝斂只好讓他繼續待著,幫他把火攏好,最後一個下樓。

對謝斂來說,那天的婚宴因為還沒開始就喝多了,整個過程有些模糊。他記得自己在吃飯的時候大笑了一場。好像是安紅石講了什麼好笑的事,還是陳寧或黃胖說的?他們這一桌還坐著新娘的朋友們,都是年輕人,對方只會簡單的幾句漢話,神奇的是安紅石也會說一些布依族話。兩邊用隻言片語交流著,彼此敬酒。布依族的酒入口綿軟,後勁卻足。

安紅石也喝了不少,但不至於讓她腦子不清楚。她說起自己前幾年割膠的倒霉事,下山時把滿滿一桶膠打翻了,衣服鞋子都毀了不說,還不得不把沾到膠的頭髮都剪了。當時覺得慘到極點,現在回想還蠻好笑的。她說得好玩,以至於謝斂哈哈大笑起來。安紅石是第一次看見他這麼肆無忌憚地大笑。他笑起來的時候,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不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而是他本來應該是的那個人。安紅石感到,謝斂彷彿把半個自己藏了起來,只有在他笑的時候,他那個舊的自我才短暫地袒露。

因為第二天還要出工,他們連夜趕回連隊。翻山的時候用松明點了火把照明,知青們和謝斂在半道上分開。傅丹萍問,你一個人回去沒事吧?頭暈嗎?謝斂說,我沒事,這點酒不算什麼。倒是你們幾個當心啊,不要因為今天喝了酒,明天膠桶都拎不穩。說完自顧低笑了一聲。四個知青和他告別,走了一程,黃胖忽然說,謝斂其實蠻好玩的,就是不喝酒的時候有點悶。他喝酒之後可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