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甲馬 > 第三部分 1998年_上海 05 「虛空過往」 >

第三部分 1998年_上海 05 「虛空過往」

回唐家恆家拿行李並沒有想像中的艱難,可能因為是在白天,唐家恆也不像昨晚喝多了。謝曄簡短地說,自己會住到喬曼那邊。他動手收拾行李,發現東西很少,就一些書和衣物,之前把零散東西放在鄺誠家,如今倒是一種便利。

唐家恆像是怕冷似的捧著裝有紅茶的馬克杯,在他旁邊轉悠,「我的行李箱借你。在進門的櫥櫃那裡,你自己拿。」

「不用,宜家袋子借我就行。」謝曄把衣服塞進藍色的編織袋。同樣的材質,為什麼自己那個紅白藍的被人看成是民工,這個就不會呢?他來到上海兩個月,仍然搞不懂。

隔了一會兒,他聽見唐家恆說:「毛衣不錯啊。」說的是他身上的灰色羊絨衫。衣服很薄,謝曄穿起來才發現格外暖和。

「我媽買的。」

背後沒了聲音,大概唐家恆還不能適應他的新狀況。謝曄轉過身,伸出一隻手。唐家恆說:「幹嗎?」

「謝謝你。要沒有你,我根本撐不到今天,真的。」

等了片刻,唐家恆才伸出手,他用力握住。那隻手全是骨頭,瘦稜稜的。空調溫度打得很高,在家只穿一身運動服的唐家恆,看起來格外單薄。

帶著行李出門的時候,唐家恆喊了聲「喂」,謝曄回頭看他。

「你以後都住喬曼那裡嗎?」

「今天就只是放一下行李,不住。我答應每個週末回虹橋家裡。喬曼那邊我後面會幫她看店,現在還沒定是哪幾天。」他想想補了一句,「過來找我玩。」

搬家後的生活,改變不能說不大。在唐家恆家住的一個多月,謝曄幾乎每晚喝酒,一方面也是借酒精睡得熟一些,不至於晚上不慎「夢見」唐家恆的什麼事。好在這樣的情況一次也沒有發生。如今,他終於有了完全屬於自己的空間。不管是喬曼一家從前住過的「浮舟」的雜物間,還是虹橋的房間,他得以不用忌憚夜晚。謝曄這才意識到,和唐家恆同住的日子裡,自己一直懷著隱隱的緊繃——當然和唐家恆的戀愛觀念以及後來表現出的好意無關——僅僅是因為他的特殊體質。

說也奇怪,一旦徹底放鬆下來,他反倒完全失去了對動畫片的興趣。取代動畫片填補時間的,是書。「浮舟」有看不完的書,他在虹橋的房間也不比書吧遜色。家裡的書架上,有整整兩排的心理學書籍,此外還有經營類、地理和歷史類的書籍,關於雲南的書也不少。有本寫一九四○年代的麗江的書,讓謝曄讀得不忍釋卷。雖然是浮光掠影,他還記得一些謝德在馬幫的事,其中也包括了對耿耀的記憶。耿耀當馬鍋頭那會兒,穿著色彩鮮艷的短衫和寬大如裙子的黑色中褲,綁腿勒著鼓鼓的腿肚子。謝曄記得馬的情緒如何通過耳朵的角度體現,以及如何用草藥給馬治療腹瀉。他也記得用陶罐煮過的磚茶的滋味,那是他在現實中從未喝過的又釅又苦的液體。

從藏書看,安紅石不愛看小說,也可能她的小說閱讀期早已過去,蘇懷殊家的那本《九三年》就是佐證。至於中文系的安玥,只看到過她捧著英文平裝本。

安玥和唐家恆在「吉兆」喝醉的第二天,起床後發現謝曄在客廳沙發上看書,不覺呆了呆。她走過去問謝曄是什麼書,他給她看書名,《青春的舞步》。

「游雅喜歡的作家。」

頭髮睡亂了的安玥穿著印有加菲貓的睡衣,顯得有點呆,「你和乾媽最近見過?」

「怎麼可能。我問喬曼借的。」

昨晚背著安玥在樓下狼狽地按呼叫按鈕的時候,他很後悔往紙袋裡加了一本書的份量。

「你這是,住進來了?」

「不完全是,我有了新工作,幫喬曼看店,她讓我住在書吧的後面。我待會回唐家恆家拿行李,放到喬曼那邊。不過我今晚會過來的,以後每個週末來。」他當然不會告訴安玥,就在剛才,他趁安紅石出門的時候給林峰打了電話,讓他和喬曼說一聲,自己願意接受她的提議。

安玥沒有再問什麼,自顧去洗漱。等她披著沒完全吹乾的頭髮回來,看起來並沒有宿醉難受,只是臉稍微有些浮腫。她喝著冷牛奶問:「媽媽呢?」

「買早飯去了。」

「……你待遇真好。」

謝曄放下書說:「你住家裡的時候她不買嗎?」

「只有麵包。」安玥彷彿是喃喃自語地說,「那我以後週末也住過來吧,蹭早飯吃。」

就這樣,謝曄過上了週末四口之家的生活。安玥據說把週日教外國人中文的兼職辭了,週六白天上完英語課,她先回虹口,陪蘇懷殊一起打車過來。謝曄週六在「浮舟」當班,喬曼放他五點走,週二和週五則要工作到打烊為止。通常等他回到虹橋家裡一個多小時,蘇懷殊和安玥才到。一家人的相處從週六夜裡開始,到週一早上結束。安紅石先開車把蘇懷殊送回虹口再去上班,謝曄和安玥各自上課。

謝曄實際住進來才發現,二樓的家之所以這麼大,是買了兩套打通的。怪不得他沒看到過202的門。安紅石說到做到,請了個阿姨來燒菜。原本做清潔的鐘點工說她的日程很滿,沒法加時做廚房的工作。新的鐘點工是湖北人,手藝偏油偏辣,安紅石覺得蘇懷殊年紀大了該吃清淡點,不斷給阿姨提建議,到了謝曄住虹橋的第二個週末,菜對他來說變得寡淡了。他對此沒有任何抱怨。和她們坐在一張桌前吃飯,他才真正感到,自己有了一個新家。安玥自從那次喝醉後就沒有表露過異樣,他們互相直呼其名,並不以兄妹相稱。蘇懷殊仍然是「蘇老師」,安紅石則成了「媽」。第一次這麼喊她,是他背安玥回來的第二天早上,她說要去給他買早飯,問他喜不喜歡生煎饅頭和豆漿,以及豆漿要甜的還是鹹的。她裹了件顏色款式都不起眼的厚外套,在玄關彎下腰換鞋的時候,謝曄發現她沒有換睡衣,裡面是睡衣配牛仔褲,顯得滑稽可笑。他就是在那個時候喊了一聲「媽」,她抬起頭看他。

他說,媽,我去吧。

安紅石隨意地說,你又不認得在哪裡,不用了。

住虹橋家裡的第二個週日晚上,吃完飯,他跟著蘇懷殊還有安玥,下去餵流浪貓。上周來的時候,蘇懷殊注意到小區有幾隻流浪貓,於是這周特意帶了貓糧過來,昨晚已經餵過一趟。謝曄覺得那幾隻貓看起來又瘦又凶,一點也不可愛。不過蘇懷殊對它們相當親切,嘴裡喊著「咪咪」,把裝有貓糧和水的一次性小碗放在花壇邊上。一隻鼻子上有黑色斑點、長得像媒婆的三花貓最先響應召喚,從矮樹叢中溜出來,先狐疑地看看周圍幾個人類,最後還是忍不住食物的誘惑,湊上去吃。接著又來了一隻大黃貓,一隻耳朵帶傷的白貓。三隻貓擁作一堆,蘇懷殊示意大家站遠一些。

安玥說:「我只喜歡那只黃貓。它最乖。哎,你看它又被白貓哈了一下。整天被欺負,好想把它抱回去。」

謝曄溫和地警告她:「這邊家裡不讓養貓,虹口已經有三隻了。」

「知道,我就是說說。」她扭頭對蘇懷殊說,「下週四的餐廳訂好了。還好媽提醒要早訂,我上個月就打了電話。」

蘇懷殊看看他,「你要不要一起去?」

謝曄以為說的是吃飯,便說好。安玥像是有點好笑,「你也不問問是什麼事就答應。先吃飯,然後去教堂。」

他茫然地問:「去教堂做什麼?」

「外婆信教的呀。平安夜,教堂有活動。」

謝曄這才知道蘇懷殊是基督教徒。安玥說,外婆除了週日去教堂,以前常和幾個朋友一起讀《聖經》,後來眼睛不好,那個活動她也很少去了。現在週日過來虹橋這邊,有人建議去衡山路教堂,畢竟有些陌生,所以這兩周還沒去。謝曄遲來地意識到,自己打亂了蘇懷殊的生活節奏,不由得朝他喊作「蘇老師」的外婆看去,小區的路燈底下,她的注意力看起來都在那幾隻貓身上。

回去的時候,蘇懷殊走在他旁邊,像是隨意地說:「謝曄啊,你爺爺的三妹謝徵,你喊她什麼?」

「三婆。」謝曄心頭震盪,這麼說蘇懷殊確實知道自己是誰。他是謝德的侄孫,是她本來可能嫁的男人的家族成員。

「她要是知道我後來信了教,肯定又要講一堆。你家的人只信自己的嘛。」

在最前面的安玥沒吭聲。謝曄沒提三婆的瘋癲。關於謝家,蘇懷殊那天就說了那麼多。她不顯異樣,謝曄也懂得分寸,不敢試圖探知,她的內心翻湧著怎樣的記憶。

平安夜那天的傍晚,謝曄帶著被一天八節課轟炸到千瘡百孔的頭腦,先去了趟鄺誠的網吧。值班的是小丁,謝曄問了才知道,鄺誠找了兩個男生值夜班,各三晚,胡思達現在開心了,一周只需要值一次夜班。小丁看著謝曄說,你好像富裕了嘛,最近在哪裡發財?謝曄說,沒有沒有,在一家書吧打工呢。他身上的黑色長大衣是上周回虹橋時安紅石給的,她像是已經摸透了他的尺碼,衣服很合身。安紅石說,男孩子還是要穿大衣才神氣,不要穿什麼羽絨服,像只熊。

說起來,安玥也好,蘇懷殊也好,冬天裡穿的都是大衣。實際住在一起,謝曄才意識到,可能因為一直和外婆住,安玥是個習慣於照顧人的小姑娘。他隨手扔在沙發上的外套,她轉手就掛起來了。星期一出門前,她拿了把刷子,在他的肩膀上刷了幾下。見他一臉懵懂,她說,都是頭皮屑啦,下次你要記得自己刷。氣勢很足,又像他從前認識的安玥了。

謝曄環顧網吧,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是龔修文。謝曄那次惹過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他,便猜他的上網時段大概原本就在白天,或是調整到了白天。小丁當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過節,問他是不是有熟人在。謝曄搖搖頭,閒扯了幾句就走了。

今晚訂的餐廳在衡山路的教堂附近。希臘餐館,大概就是上次安玥和安紅石吃飯的店。蘇懷殊一向吃得很少,謝曄不僅吃完了自己的蜜汁肋排,還吃了安玥盤子裡的魚排。蘇懷殊點了按杯賣的紅酒,三個人碰了杯。餐館裡全是人,除了他們這桌,其他桌看起來都是情侶或夫妻。他白天上課的時候也聽見女同學談論晚上的約會,怪不得要提前訂位,原來這一天是個約會的隆重日子。不管以怎樣的形式,他現在和安玥相對而坐,安玥的旁邊是蘇懷殊。謝曄心頭有種窒悶感,自覺並非不幸,同時又偏離幸福的定義。

教堂比餐廳更顯出節日氣氛,門口滿滿的都是人。蘇懷殊說,喲,我們來晚了。她和安玥撥開人群上前的時候,謝曄忽然退縮了,對她們說:「我在門口等你們吧。」

安玥似乎想說什麼,蘇懷殊搶先說:「那好。」又說:「這裡冷,或者你在旁邊找個地方坐,我們結束了出來打你拷機。」

他最終沒有去別處,只是站在教堂門口。信徒可以直接進,看熱鬧的眾人則在七點以後被放進去。外面的人群如同被大門吸進去的沙塵般消失,過了不久,他聽見了唱詩班的歌聲。縹緲的聲音恍如響在半空中。看門人對謝曄說,小伙子,你想進就進吧,主的大門是對所有人敞開的。謝曄搖搖頭,謝過他,站到稍微遠離建築的樹下。半個小時很快過去了。一個小時。他並不感到疲倦,奇怪的是也不覺得無聊。教堂花園的鐵柵欄外,不斷有年輕男女歡聲笑語地走過,有的戴著聖誕老人的紅帽子,還有人走過去時伴隨著細微的「鈴兒響叮噹」,大概是音樂聖誕卡或別的什麼在響。

人群開始從門內湧出的時候,謝曄下了一個決心。明天就給爸打電話。

出乎意料的是,當他從混合了男女老少的身影當中找到蘇懷殊和安玥,發現游雅和她們一道。他一時間有些侷促。游雅已經知道他的新身份了嗎?

安玥率先說:「乾媽說她來體驗一下。我都不知道她要來,不然晚飯應該一起吃的。」

游雅笑著說:「吃飯嘛,隨時可以啊。你最近也不來我家,是不是又經常不回你媽家?」說著,她對謝曄點點頭。她戴著像是貝雷帽的帽子,深色短大衣,寬大的下擺剛過腰,底下是緊緊包住臀部,在腳踝那裡呈喇叭形散開的長裙。打扮得像個年輕女生。

安玥和蘇懷殊要回虹口,游雅是去虹橋,謝曄今晚住「浮舟」,走過去就行。他反正無事,陪她們站在路邊等出租車。等了一會兒,安玥說這裡人太多了,還是稍微走走容易有車。於是四個人沿著衡山路走去,教堂散場的喧囂被拋在身後,除了馬路邊的酒吧隱隱傳出的熱鬧,可以說十分安靜。

她們走到一個適合打車的小區入口,人行道與馬路之間沒有護欄,這時有輛自行車迎面騎來,蘇懷殊和謝曄走在安玥和游雅身後,謝曄本能地往裡讓了讓,接著聽到游雅驚呼一聲,然後是安玥大喊:「抓小偷!」

謝曄想都不想就回身追去,跟著那輛自行車跑在車道上。騎車人握住車把的右手拎著一個包,不知道是安玥還是游雅的。他感覺到路燈光的明暗變化,有一段路黑幽幽的,大概是路燈壞了一盞。他眼睛裡只有前面的車,跟著闖了一個紅燈,還好這會兒馬路上汽車不多。大衣的下擺束縛著膝蓋,讓他跑得難受,他邊跑邊解開扣子,大衣像風帆一樣飛在他的兩側。他其實沒有追上自行車的自信,但那人大概慌了神,軌跡騎成了S形,反而讓他追近了好大一截。他和車後輪的距離還有四五米的時候,那人回頭一看,像是嚇了一跳,不管不顧地把手中的背包往後一扔。

正好砸在謝曄的鼻子上。

最先傳來的感覺不是疼痛,而是酸麻的熱意。他彎下腰,手撐著膝蓋,大口吸入空氣。喉頭有種鹹腥的感觸,和每次長跑時一樣。嘴巴周圍濕濕的。他抹了一下嘴角,藉著路燈光看到,沾了一手的血。謝曄這才知道自己流鼻血了,第一反應是不能讓血流到新大衣上,於是他努力站直了身體,朝後仰,抬頭捏住鼻子,另一隻手不斷擦拭下巴上的血。

安玥她們追上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謝曄獨自站在機動車道的邊上,仰頭捏鼻子擦下巴的狼狽模樣。他聽見游雅的聲音倉皇地喊道,你沒事吧?他很想回答,但因為還在喘,一時說不出話。有人用手帕替他擦了下巴,他順勢接過手帕,發現是蘇懷殊。她看他的神色充滿關切,他含糊地說,外婆,我沒事。安玥站得離他很近,最先聽清他說了什麼。他沒敢看安玥的臉。

蘇懷殊說:「得去醫院啊。」幾乎是同時,安玥說:「得報警啊。」

游雅湊過來,伸出一隻手扶住他的臉。謝曄的耳朵倏然滾燙,想閃又沒敢動。她把他的臉扳朝路燈的方向,仔細看了看,低聲問,痛嗎。謝曄微弱地搖頭。她終於放開他,到旁邊的磁卡電話去報警。安玥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包,謝曄這才知道是游雅的。蘇懷殊陪著他走到電話亭邊上,他可笑地一手舉著手帕隨時準備擦拭,一手捏著鼻子。鼻血好像不那麼洶湧了,少許粘稠的液體蹭在指肚上。他聽見游雅具有辨識度的女中音在向警察描述事件,還有餘裕想,警察會不會也是她的聽眾,能認出她的聲音嗎?他一個走神,就聽游雅說,那算了。她放下電話對他們解釋道,警察要我們留在原地,他們過來帶我們回局裡做筆錄,我說太麻煩了不用了。

安玥抱怨道,怎麼這樣,不是應該先出動抓賊嗎。蘇懷殊寬解道,警察也要走程序的。游雅說,去醫院吧。

謝曄覺得區區流鼻血不用去醫院,何況她們還打了個車帶他去,更顯得過於隆重。但他捏著鼻子反駁也很困難,只好默默上了車。司機說瑞金醫院比較靠譜,和坐在前排的游雅聊了起來。小伙子這是怎麼了?他剛剛抓賊,被打了。哎呀,不要緊吧,有時候破財消災嘛,賊萬一有刀不是很危險嗎。是啊是啊,他剛才追過去,我們也緊張死了,怕他出事。

謝曄想說,我不是被打了,是包砸的。想想又作罷。安玥在後座仍抱著游雅的包,這時插話道,乾媽,你要不要看看包裡東西都在嗎。她把包遞到前排,游雅「咦」了一聲說,帶子斷得好整齊。她把包帶舉起來給後排的三個人看,那明顯是用刀割的。安玥頓時緊張起來,說,你沒被割到吧?

游雅納悶地說,沒有啊。司機說,待會到醫院裡再仔細看看。小姑娘,你有點木知木覺。

謝曄看那司機也不過四十歲左右的模樣,心想,游雅說不定比你大呢,大叔。

到了醫院大廳,在明亮的光線下,他們三個都注意到,游雅身上那件深藍底黑色格紋短大衣,在後背靠近右臂的位置有道裂口。想必那個賊在拽住她的包帶的同時,用手中的刀片割斷包帶,同時割壞了大衣。還好是冬天,不然就不只是大衣受損這麼簡單了。謝曄替她一陣後怕。她自己看不到,經安玥提醒,把外套脫下來看,這才變了臉色說,他真的有刀!還好你沒追上他,不然太危險了。

急診醫生幫謝曄把下半張臉的血擦乾淨,又往兩隻鼻孔塞了棉花。醫生的表情好像在說,這麼點事,還要來醫院。

「不用拍片子嗎?」游雅在旁邊說。蘇懷殊站在後面一點的位置。在醫生看來,這情形大概也過於隆重。

醫生敷衍地按了幾下謝曄的鼻樑,問他疼嗎。謝曄被他按得有點疼,但還是搖了頭。

醫生轉向游雅說:「他可能鼻粘膜比較脆弱,所以血比較多,看起來嚇人,不嚴重的。」

從診室出來,謝曄這才發現安玥不在。他正想發問,只見她從過道那頭匆匆走來。「我給媽打了電話,她開車過來接我們。你怎麼樣,不要緊吧?」

「已經止血了。」謝曄翁聲說,說話時鼻孔被棉花弄得癢癢的。「不用這麼誇張吧,我沒事了,大家各自回去好了。」

安玥不理會他,對蘇懷殊說:「搞到這麼晚了,今晚住虹橋吧。」謝曄聽出來了,那意思是對他說,你也乖乖回虹橋家裡。

於是四個人在醫院等安紅石過來。游雅說要去買喝的,謝曄自覺有義務拎東西,便跟著她出了醫院,讓安玥和蘇懷殊坐在長椅上等著。他記得車開過來的時候路過了便利店,實際走過去才發現有段距離。兩個人默不作聲地走了一程,他沒話找話地對游雅說:「還好你沒事。」

「但是害你受傷了,我很過意不去。」

「小事,就是流點鼻血嘛。」他想想又補了一句,「下次晚上走路,離機動車道遠一點。」

他很想問游雅,是否已經知道自己和安紅石的關係,又覺得很難開口。最後冒出來的話是:「你怎麼想到要去教堂體驗一下啊?」

「小邵是基督徒。」

「哦。」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兩個人默默走了一程,游雅說:「今天真的謝謝你。不過,以後你如果再遇到這種事,千萬不要去追。要真的出事就糟糕了。錢財是身外之物——和錢沒關係,我包裡倒是有件要緊的東西,所以我特別感謝你。要是丟了,我大概會很難過。」

謝曄想問她那是什麼東西,又覺得唐突,便忍了。

終於到了便利店,游雅拿保溫櫃裡的易拉罐咖啡的時候,謝曄去冷櫃拿了一支礦泉水。游雅付的賬。等謝曄拿起塑料袋,年輕的男店員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謝曄知道他看的是自己鼻子裡的棉花。

游雅在旁邊說:「喏,我剛才說的要緊的東西,是這個。」她把錢包打開給謝曄看。

謝曄吃過晚飯到現在一直沒喝水,又跑了一場,正忙著擰開礦泉水瓶,看到錢包裡的內容,他的動作為之一滯。

透明票夾的位置,有張折起來的帶著墨痕的紙。看起來異常眼熟。

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迸發出巨大的聲響。

「我可以看看嗎?」他問游雅。

她像是有些意外,卻還是把整個錢包遞給他。店員百無聊賴地望著這一幕。謝曄接過錢包時手抖了一下,仍努力裝出正常的表情。

他一入手就知道了。那是「虛空過往」。和蘇懷殊家那張徒具形態的甲馬紙不同,這張是「活的」。他能感覺到裡面有什麼在緩慢而真切地蠢動著。虛空過往是每個謝家人出生後不久被賦予的甲馬紙,一個人只有一張,據說,其中蘊含了虛空過往的眼睛,會注視著他或者她走過的所有道路。那就像是只有謝家人才能解讀的黑匣子。

游雅解釋地說:「其實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對我來說有點珍貴,因為是知青時代的紀念品。」

謝曄問可以拿出來看看嗎,她點頭。他壓抑著激動與不安,把那張紙從夾層抽出來,展開。

的確是虛空過往。奇怪的是,只有上面半張。中間是毛毛的斷口,像是被人攔腰撕開的。

謝曄把甲馬紙按原樣放好,壓抑著內心的情緒翻湧,走出便利店才說:「不好意思,我想問個安玥可能已經問過你的問題。」

「你說。」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謝斂的人?或者其他姓謝的雲南人?」

「哦,她之前確實問過的。她跟我講你來上海找媽那次。不好意思,我不認識姓謝的人。在雲南認識的當地人就那麼幾個,幫不到你。你的事現在有進展嗎?」

「安玥媽媽沒和你說嗎?」

「說什麼?」

「她是我媽。」

游雅停下了腳步,謝曄藉著路燈光打量她的臉。她顯然很震驚,最後只是說:「她都沒告訴我!待會要好好問她……那你現在住在虹橋了?」

謝曄「嗯」了一聲。他無法判斷,她剛才的哪句話不是出自真心。每個謝家人各有一張的「虛空過往」,沒理由出現在這個當過知青的電台節目主持人的錢包裡。三婆,爺爺,大伯,大姑,表哥,爸。那到底是誰的甲馬紙呢?似乎最有可能是爸的,又最不可能是他的。

來回便利店用的時間不少,回到醫院大廳,安紅石已經在裡面了。謝曄感覺口乾,這才想起自己忘了喝水。蘇懷殊她們三個迎上前的時候,他開始咕嘟咕嘟往胃裡灌水。等她們走近,安紅石一上來就說:「血止住了?」

「我覺得棉花都可以拿掉了。」他用不那麼乾涸的嗓子說。鼻子堵住的緣故,聲音還是有點怪。

「多塞一會兒。」安紅石說著看向游雅,「聽說你衣服都被割開了,自己還不知道。你呀,總是這麼迷糊!」

游雅說:「謝曄沒事就好。對了,這麼大的事,你都沒和我講。」說著瞟一眼謝曄。

安紅石像是有些不知所措,隔了片刻才說:「哎,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她拍拍謝曄,「不是說你啦,是說我自己。」

「所以這件事也是我不記得的?」游雅問。

安紅石含糊地應了一聲。謝曄沒聽懂她們的對話。她倆之間有種外人無法猜度的默契,果然是從知青時代至今的好友。蘇懷殊在旁邊說,先送丹萍回去。安紅石說,知道。謝曄想把咖啡遞給大家,游雅說,上車再拿吧。

謝曄是第一次坐安紅石開的車。銀灰色別克被她開得平穩流暢,游雅在副駕駛,像是有些累了,除了偶爾喝一口咖啡,基本一路捧著易拉罐發呆。蘇懷殊和安玥都沒打開易拉罐。安紅石在停車等紅燈的間歇喝了幾口。謝曄喝完一瓶礦泉水,又很快喝乾一罐咖啡,這才感到流失的血和水分多少補回來了。他還在想游雅和安紅石之間的對話,但怎麼想都無法解開其中的深意。什麼叫這件事也是我不記得的?游雅作為安紅石的好友,居然會不記得對方生過一個兒子又捨棄掉嗎?而且既然安紅石和爸結過婚,游雅為什麼說她不認識姓謝的人?她們關係那麼密切,這實在說不通。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發著呆,忽然感到安玥悄悄握住自己的手,又是一驚。安玥沒有像以往那樣和他十指相扣,只是鬆鬆地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車子先開過了虹橋路的家,在前面掉了個頭,駛入馬路對面的小區。游雅和他們道別下車。安紅石重新發動車子,開了一段之後再度掉頭。

安玥在上樓的時候打了個哈欠說,我好睏,外婆,你困了嗎。

蘇懷殊說,你們年輕人精神這麼不行啊,還不如我這個老太婆。謝曄你困不困?

謝曄當然不睏,他此刻的神經被晚上一連串的事件燒灼得滾燙。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問安紅石,但到了家裡,他第一個被打發去洗澡。安紅石說,要是洗澡的時候再流鼻血,趕緊喊我。他在浴室里拉掉了棉花,鼻腔一陣酥癢,倒是沒再流血。洗完澡出來,他發現她們三個沒有像往常一樣佔據沙發,而是圍坐在餐桌邊,像是正在進行什麼嚴肅的談話,又因為他的突然出現而中止。看到三個女人朝他望過來,他的心頭緊了緊,硬著頭皮走過去說,我們單獨談談,好嗎?話是對安紅石說的。

蘇懷殊說:「謝曄啊,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你今天也累了。」

安玥不吭聲。安紅石說:「沒事,你們去洗了睡。」蘇懷殊和安玥分別去了浴室和自己房間,和客廳相連的餐廳裡只剩下他和安紅石兩個人。她給他倒了杯牛奶,用微波爐轉過,端到桌邊。

「睡前喝牛奶,對睡眠好。你想談什麼?」

謝曄雙手握著牛奶杯,望著裡面的白色液體。他遲遲不開口,只聽安紅石歎息一聲。

「今天晚上,你都不再喊我『媽』了。你和丹萍到底聊了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她好像不知道你在安玥之前有小孩。你們那麼好,她居然不認識我爸。而且,」他頓了一頓,終於抬起頭看著她說,「她有張我家的甲馬紙。」

安紅石迎著他的目光,「甲馬紙很稀奇嗎?」

「那張比較特別……那張是,虛空過往。」他想,你既然是我媽,總該知道那是什麼吧。

安紅石短促地笑了一聲。「我當是什麼事呢。你等一下。」她起身回了房間,很快拿著一個東西回來了,放在謝曄面前。那是個木頭盒子,他打開翻蓋,發現其實是個音樂盒。精巧的機械裝置旁邊設計成放東西的格子,裡面有張折起來的紙。紙很薄,背面透出墨痕。

謝曄拈起那張紙,立即知道了那是什麼。他將它緩緩展開。

虛空過往。正好是下半張。和游雅錢包裡那張拼在一起,便是完整的一張。謝曄對著它發了會呆。

「丹萍的半張是我給她的。作為我們知青時代的紀念。你不要這麼大驚小怪好不好?」

謝曄想大聲問她,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怎麼能撕開來給人?他最終忍住了,看向他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喪失鎮定的媽。

「那她說不認識姓謝的……」

「那是失憶。丹萍對那時候的記憶不完整。你回來的事,我沒有馬上告訴她,也是因為這個。」

謝曄端起牛奶喝了一口。這時候一句話跳入了他的頭腦。那是很久以前安玥說過的話。

你不知道,我媽最愛替人做決定,而且是個騙人精。

第二天是週五,安玥一早有課,在謝曄起床的時候已經出門了。蘇懷殊也已經吃過早餐,陪他坐在餐桌邊。安紅石在洗澡,她有早上起來洗澡的習慣。

謝曄塞了滿滿一嘴粢飯糕,聽見蘇懷殊問:「你和你媽談了些什麼?」

他嚥下食物後說:「哦,沒什麼。」

吃完後,他說要去「浮舟」做開店的準備工作,不到九點就匆匆出門。出門時不忘打招呼:「外婆,媽,我走了。」安紅石正在吃早飯和看報紙上的股票欄,衝他點點頭,蘇懷殊起身到門口送他。如果有旁觀者,會覺得這是個普通家庭的尋常光景,而且一點也不像是新近重組的家庭,彷彿早已如常過了若干個年頭。

他搭公交車到「浮舟」,進店後第一件事,是給大伯家打了個電話,說有事找爸,並留了店裡的號碼。大伯說,著急嗎,要不著急就讓他明天打給你。謝曄在上海兩個多月,頭一回對雲南人的慢悠悠勁頭感到不適應。他說最好今天能回電。大伯說,曉得了,我吃過午飯去店裡一趟,把他替過來。謝曄想說,不能早上去嗎?但因為怕大伯起疑心,他沒再說什麼。

「浮舟」十點半才開門,到得太早,他開窗換氣打掃之後,感覺無事可做,便坐在林峰和喬曼慣常的位置,看起了書。《青春的舞步》不太看得進去,正好喬曼上次看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在店裡,他換成這本,倒是讀出了幾分趣味。一個上午沒有客人,這裡彷彿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圖書館。喬曼留在吧檯的紙條寫道,下午兩點有客人來用包間。謝曄有時候想,就算孟姐的房租再低廉,如果不是喬曼每週有一兩次接待「病人」,這間一天只能賣出不到十杯咖啡的店,連空調和水電都賺不回來吧。他接著想起林峰的話,「浮舟」在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面目出現,說到底,書吧不過是個掩飾,生意如何,大概不在做老闆的喬曼關心的範疇。

十二點不到,電話鈴響了。謝曄看書看得投入,愣了片刻,跳起來就往吧檯邊奔去。大伯家吃飯早,想必是爸。

結果電話那頭是林峰。他問喬曼來了嗎,謝曄說她下午來。林峰卻不急著掛電話,問他:「新生活還適應?」

「還好。」謝曄以為他指「浮舟」的生活。

「突然多了一個當校長的媽,管你管得多嗎?」

謝曄想,我高估喬曼了,她和林峰真是無話不說啊。

「其實她沒怎麼管我。」仔細想想,安紅石對他不像對安玥那樣,要求學外語什麼的。他在書吧打工和借宿,她也沒有意見。唯一提過的是讓他學車,並否決了他自己買輛自行車上學的想法,理由是馬路上助動車多,太危險。她對他非常寬容,也不像對安玥,有時還會凶幾句。大概任何一個久別重逢的媽,都會是那樣吧。

這時他為自己的疑心感到一陣內疚,從昨晚延續到早上的情緒也淡了許多。和林峰閒扯了幾句,他掛掉電話,在吧檯邊發了會兒呆。

電話又響了。他以為是林峰有什麼忘了說,接起來就說:「喂,又怎麼啦?」

那頭一個男人用雲南話說:「謝曄嗎?」

是爸。

謝曄感到嘴巴有點幹,總不能一上來就說,我找到我媽了。

「爸。」

「你大伯講,你好像有急事。」

「其實也不是什麼急事……」他硬著頭皮說,「我想問你有張甲馬紙的事。」

「哪張?」

「虛空。」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爸說:「你想問什麼?」

「兩件事,第一,虛空有沒有可能沒反應?就是看上去是虛空,但其實……就好像死掉了,沒有反應。」他指的是蘇懷殊家鏡框裡那張。

「虛空有兩套板子,你知道的。一套是普通的,印了給外面人的。」

「我知道啊。就因為不是那套,我才問的。」

「你在哪裡看到的?」

「同學家。」這倒也不算撒謊,謝曄想。

「沒有實際看到,我也不好講。」爸慢吞吞地說,「另一件呢?」

「你那張虛空,你有沒有給過我媽?」問的同時,謝曄的心狂跳起來。長途電話的微弱雜音在他耳邊像是被放大了許多倍。嗡嗡。嗡嗡嗡。

謝曄在嗡嗡聲中聽到爸說:「你見到你媽了?」爸的聲音沒有他預期的慌亂。他反而不知所措起來,想了想才說:「見到了。只是我有點搞不懂……」他咬緊牙關,問出他自己都覺得奇怪的問題——

「我媽到底姓什麼,姓安?還是姓傅?」

為什麼她們各有半張甲馬紙,這是謝曄昨晚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的問題。他熬到凌晨三四點才睡著。一個聲音說,媽都說了,是留作紀念,給了游雅一半。另一個聲音說,要真是你媽,她會不知道那是什麼然後隨便給人嗎?

而且游雅,也就是傅丹萍,她的失憶也很古怪。

謝曄不能不感到,她們當中必然有一個人在說謊,也有可能兩個人都在說謊。不妨做個大膽的假設——傅丹萍才是自己的媽——她不想認他,所以才由安紅石出面代認。他想起很久以前和蘇懷殊還有安玥一起看的《玉蜻蜓》,三母一子的古怪結局。現在,他很可能面臨類似的情形。如果一個媽是親生,一個媽是硬認的,他該持續大家默認的謊言,還是將其揭穿?他回想自從安紅石把他喊去虹橋家裡吃飯的種種情形,再次意識到蘇懷殊和安玥近來總有些不自然。他之前一直以為,蘇懷殊是因為謝德的關係,安玥則是因為和他的短暫過往。

自從昨晚連續看到兩截甲馬紙,一切都顯得疑點重重。謝曄明知關於媽的話題是爸的禁忌,仍無法抑制自己問出口。說完之後,他忍不住想,我真的說了。

謝家父子倆隔著千山萬水,在電話線的兩頭,彼此沉默。就在謝曄以為爸會把電話掛掉的時候,他聽見那頭說:「你媽姓傅,叫傅丹萍。」

還沒等他發出任何聲音,爸接著說:「但你媽不記得你,也不記得我。我們家的事,她全都不記得了。所以我不想你找她。聽起來,你不僅見過她,也見過你安阿姨了。」

「她不記得是什麼意思?」謝曄握緊話筒叫道。

「是我對不起你媽。謝曄,我也對不起你。你可以問你安阿姨。我掛了。」

所以游雅真的是自己的親媽。

即便聽爸親口說出答案,仍有種難以置信的感覺。他之前拋出問題的時候,更多的是迷惑而非確信。他還記得自己和那個叫傅丹萍的女人最接近的一刻。她喊著你沒事吧,奔過來捧住他的臉。之前更多地作為聲音而非肉身存在的她,在那個瞬間剝落了過於年輕的外表,她在路燈下查看傷勢的專注和不由分說,確是一個長輩。

但他仍然上不來實感。那個聲音,那張臉,是生下他又拋棄他的女人。而且她是真的不記得。讓他多年的疑問和隱藏的怨懟一腳踏空。

謝曄一整天都過得雲裡霧裡。喬曼下午來了店裡,兩點,和她有約的客人也來了,是個風度翩翩然而神情冷淡的中年男子。書吧有三名顧客,兩個分別坐在單人書桌前,一個坐了大桌的角落。三個人的點單依次是拿鐵,水果茶,熱巧克力。謝曄往拿鐵裡錯誤地放了肉桂粉,還好顧客沒就此說什麼。店裡的熱巧克力是用牛奶加可可粉,最後加入塊狀巧克力。結果一不當心熱得太滾,棕色液體漫出了小鍋,他不得不手忙腳亂地收拾了好一會兒。水果茶倒是沒出什麼岔子,只是那位顧客要紙巾的時候,叫了兩聲他才聽見。

喬曼送走客人,回到吧檯的時候,謝曄已經清潔完他造成的狼狽,以為她不會注意到。結果她蹙著眉看了他片刻,便說,你今天狀態不好是吧?到後面歇著吧。

因為有過早上林峰的電話,謝曄知道,告訴她任何事,最終都瞞不過林峰。他此時無心再和喬曼坦白什麼。他說要去學校圖書館,回到後面房間收拾了書包,離開「浮舟」。

進了學校,謝曄才意識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圖書館學習。他失魂落魄地走了一段路,發現自己站在網吧所在的那條短街的街口。他走過去,意外的是,大白天的居然是胡思達坐在櫃檯後。

「喲,稀客。」胡思達一看見他,便開玩笑地說道。其實也不過半個多月沒見,謝曄卻也感覺到久違的親切。上次見面是和張培生他們吃火鍋,那之後他周圍發生了太多的事。安紅石聲稱是他的媽媽。和安玥之間的急轉直下。顧慮唐家恆,搬到「浮舟」。在虹橋家裡度過的幾天。平安夜抓賊,在便利店看到游雅錢包裡的半張甲馬紙。半夜和安紅石在餐桌邊的談話,另外半張甲馬紙。

然後是今天中午,爸的電話。

你媽不記得你,也不記得我。我們家的事,她全都不記得了。

謝曄心事重重地櫃檯上一趴,忍住喉頭湧上的酸楚,說道,我想上會兒網。胡思達說,隨便上,不收你錢。接著又壓低聲音說,聽說你昨天來過。他詭秘的樣子有些古怪,謝曄說,是啊。

「龔修文當時在吧?用那邊第二台機器。」

「對。怎麼了?」

「昨天那台電腦又中毒了。這次徹底死翹翹,小丁送去電腦城了,剛才我舅打電話來說,要換主板。他跟小丁核實了昨天有哪些人用過,特意和我說,以後這幾個人來,要盯著點,不讓他們上奇怪的網站。昨天用過那台機器的有三個人——但我覺得肯定是龔修文。死小子,看我不弄死他。」

謝曄不起勁地說:「你要怎麼弄他?」

「回頭你就知道了。」胡思達一臉勝券在握的得意。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信封給謝曄,「這是你的嗎?我舅在裡屋撿到的,說讓我給你。」

謝曄打開信封,發現裡面是張甲馬紙。他抽出來展開一點點,便知道那是張「梟神」。去蘇州之前,他把帶來的全部甲馬紙攤在屋裡看過一遍,還以為都收起來了,居然漏了一張。他心裡罵自己馬虎,問胡思達:「你看過沒有?」

胡思達大大咧咧地回答:「看一看你又不會少塊肉。這是年畫?還是什麼符咒?」

心情慘淡如謝曄,對著胡思達也只能苦笑。「如果我說是符咒,你信嗎?」

「信你才怪。」

謝曄借了胡思達的賬號,逛了下校園BBS。已經沒有人談論敲頭的兇手。求租信息。戀愛失敗的人在發牢騷。招聘兼職。打羽毛球找搭子。二手轉讓。他隨意點開一個個帖子,和自己無關的人們的訴求或閒聊在眼前滑過。唯有藉著讓自己短暫置身於這個無聲的喧囂世界,他才能暫時不去想爸的電話。

翻了不知多少頁,一個帖子映入他的眼簾。

——我知道敲頭的人是你,是男人你就承認吧。

帖子只有這麼一句話,沒頭沒尾。回帖數頗不少。有人說,這位美眉或是帥哥,解釋一下,我現在好奇死了。也有人說,你是出來譁眾取寵吧!還有人在底下說,發帖人是被敲頭的男生的女友。這下跟帖炸開了鍋,幾乎演變成一場對八卦的猜想。

謝曄漠然地想,可是第一個被敲頭的是張培生啊。

他最近進出學校沒遇見張培生,從那天吃火鍋聽到的隻言片語推想,張培生和他的單戀對象,似乎有些進展。而且當時張培生也說了,心情好,請大家吃個飯。胡思達還開玩笑說,那麼希望你天天心情這麼好。

不知道張培生多年停滯的感情問題出現轉機,和他受傷有沒有關係。

謝曄又想起龔修文。從他第一次聽說校園敲頭事件,就忍不住懷疑和龔修文有關。胡亂猜測別人是不好的。不過,胡思達也說龔修文搞壞了電腦,並打算整治他呢。讓電腦中毒應該不是故意的,但是之前殺貓的事,還有對謝曄的威脅,那都是明白無誤的惡意。

為了不至於鑽在牛角尖裡想自己的事而開始的上網,最後變成了另一種牛角尖:謝曄越想越覺得,龔修文就是那個在夜半的學校敲頭的人。他甚至開始真切地為張培生擔心,怕老張情場得意其他地方失意,再遇到什麼不測。

晚飯時分,小丁帶著換過主板的主機回來了,他說晚班學生今天有事,問胡思達能頂班嗎。胡思達當場拒絕,拉著謝曄去隔壁吃了牛肉麵。他讓謝曄買單,理由是謝曄的衣服一看就是有錢了。

「去了書吧?好洋氣,怪不得你不肯回來看網吧。老闆是女的?是美女嗎?」

謝曄覺得,胡思達的世界真的單純極了。他甚至感到毫無來由的羨慕。這時又聽胡思達說:「你還住在唐家恆那裡嗎?」

「沒有,書吧有住的地方,我搬過去了。」謝曄端起碗喝湯,想起明天是週六,傍晚他還能若無其事地回到虹橋家中嗎?爸不願深談,讓他問「安阿姨」,在他喊過安紅石那麼多聲「媽」之後,謝曄感到,自己一旦換了稱呼,就像是殘忍地切斷了什麼,打破了什麼。

而且他缺乏勇氣,去探究分成兩半的甲馬紙背後的真相。

胡思達的下一句話鑽進耳朵,謝曄捧著麵碗嗆了一下。紅油鑽進鼻腔,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胡思達剛才說的是:「哦,你和唐家恆分手了?」

兩個人吃完麵,到操場邊上溜躂消食,謝曄一直在解釋,自己不是同性戀,和唐家恆只是好朋友。他本想說我有喜歡的女生,但覺得提到安玥未免太複雜,只好略過不提。這時他才想起,是啊,安玥不再是妹妹了。然而奇怪的是,他也沒有為此欣喜。現在還不是為這件事高興的時候。

不管他怎麼說,胡思達都沒有表現出信服的模樣,甚至說:「你們看起來一直就是兩口子嘛。我真的不歧視同性戀的,你和我不用這麼見外。」

謝曄沉痛地想,所以我比粗線條的胡思達還要遲鈍一些。

雖然被誤認為是一對太過無厘頭,他糾結了一天的情緒因此舒展了些。胡思達嚷嚷著吃得太撐,結果又讓謝曄請了一杯熱奶茶,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家。謝曄沒有和他一起走,獨自在校園裡兜了一圈。這時節天黑得很快,水銀燈的光亮也驅不散不斷變深的夜色。意識到時,他遛達到網吧那排房子的背後,空地上稀稀拉拉停了一排自行車,再過去是和宿舍區分隔的圍牆。

謝曄走過那排自行車,往左拐,走上他從前晾衣服的過道。過了快兩個月,他搬走時忘記收掉的晾衣繩已經不在了。頭頂上是圍牆那頭的大樹的陰影。

張培生就是在這裡被人敲了後腦勺。

他想起褲兜裡的甲馬紙。梟神。能洞見暴戾之氣。也許他能藉著這張甲馬紙,找出敲頭事件的兇手。

謝曄在原地想了片刻就做出了決定。他繼續左拐,經過網吧,到雜貨店買了打火機——原來那個怕安紅石以為他抽煙而扔了——又匆匆折回過道。網吧對著過道有扇裝了防盜柵欄的窗,裡面的百葉簾沒開,只曳出少許光線。過道此刻是校園最幽暗的角落之一,換了女生站在這裡可能會心慌,謝曄當然不慌。他從大衣兜裡掏出裝有甲馬紙的信封,也不打開,連著信封點上火。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張培生可別這時候跑來巡邏吧,要是他以為我在縱火可就不好玩了。

火舌舔噬著牛皮紙信封,一路往上,謝曄在火苗逼近手指的時候把著火的信封扔在地上。他閉上雙眼,試圖接近甲馬紙喚起的此地的記憶。然而還沒等他的意念成形,腰上傳來一陣異樣的感受。他駭然睜開眼,這才意識到,另一個人的身體緊貼在自己身後,而那個人的尖銳嗓音猛地劃破了他耳邊的寂靜。

「是你對嗎?就是你偷了我的QQ!」

那嗓音很耳熟。謝曄無暇分辨聲音的主人,他的神經這時彷彿充斥著泡沫,骨髓和肌肉一陣麻木。泡沫奔湧在每個細胞裡,讓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彷彿隨時會雙腳騰空,飄在半空。那並非甲馬紙的副作用。怎麼了?他想著,接著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擊穿了他。疼痛來自身後。緊貼著他的那人抖了一下,後退一步,謝曄茫然地伸手摸向腰際,摸了一把空,又往下摸索。

手指碰到一個扁平的金屬。除了疼痛空無一物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那是刀。與此同時,他也終於認出,剛才喊那一嗓子的人是龔修文。謝曄呻吟一聲,往前邁了半步,接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到底怎麼了。他想。

身後傳來另一個熟悉的嗓音,「殺人了!殺人了!」那是小丁在喊。小丁怎麼值夜班啊。謝曄在昏過去的同時,浮現出這個毫不相干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