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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1998年_上海 04 紅石

謝曄第二天起床時有些艱難。林峰的電話讓他睡得很不舒服,可能做了一系列噩夢,醒來時忘光了。週四有一整天的課,他匆匆收拾了今天要用的書,塞進書包,在門口停下來穿跑鞋。床上的唐家恆沒完全醒,翻了個身看他。謝曄想,單間公寓就是這點不好,誰在哪裡做什麼都一覽無餘。然而他沒有能力換個地方住,只好悶頭繫鞋帶,繫了兩次才好。他正要出門,唐家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和安玥沒事吧?」

「沒事啊。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我就是隨口問問。」

才怪。謝曄有種衝動,想折回去問個究竟,轉念又作罷。他倒不是怕趕不上第一節課,而是他昨晚才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搬到這裡,大概是個壞主意。在他辭去網吧工作的時候,唐家恆的收留有著盟友的意味。那時候他一心逃避安玥可能有的各種疑問,也想多一些獨處的時間。從結果看,他只是經常和唐家恆一起待著。如今他又想避開唐家恆。簡直是死循環。

因為心思不在,第一節的語法課他上得雲裡霧裡。倒是聽見了前面一桌的對話。前幾天有師兄回來講就業形勢,他們這個專業,找工作多是去郊縣的日本工廠,做生產管理。女生們對此有些抱怨,一個說,哪怕在日企做文員,必須在市區才行。另一個說,日企都要本科生,自考大專人家看不上。還是要把英語也補一下,不能一棵樹上吊死。教室冬天很冷,女生們穿著羽絨服,她們染過的長髮披在羽絨服的光滑面料上,像某種水鳥。課間休息的時候,謝曄想問什麼是生產管理,兩人當中他叫得出名字的女生恰好起身去了外面走廊。也許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另一個女生回過頭來。她衝他笑笑,問他剛才的課聽得如何。又說,趙老師一講課我就想打瞌睡,語法被他講得像唸經。

安玥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謝曄往前傾著身子,和一個女生說話。她徑直走到課桌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謝曄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露出一個獲救的笑容。他決定無視接下來的第二節語法課,問她要不要出去玩。安玥搖搖頭,遞給他一枚拷機。銀灰色圓角的數字機,和安玥的一個牌子,型號新一些。

「給你的。我媽喊你來家裡吃飯,這週六晚上。虹橋家裡,你應該認識吧?」

謝曄有些摸不著頭腦,「為什麼給我拷機?吃飯又是怎麼回事?你外婆來嗎?」

「外婆來的。就是……家裡人吃個飯。」她垂下眼睛,「拷機你拿著吧,本打算聖誕節給你的,想著早給你方便些。」

胡思達愛說的一句話跳進謝曄的腦海。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他當然不敢用這句話揣度安玥媽媽組織飯局的心思,瞅著她說:「中午一起吃飯?」

「劇團有點事,這幾天我比較忙。反正週六就見了。」她說完走了,留下謝曄和前排目睹了他們對話的女生。女生說,見家長哦。謝曄裝作沒聽見。

謝曄拿了新拷機,把號碼給了他周圍的幾個人。胡思達。鄺誠。林峰。至於張培生,謝曄沒有他的聯繫方式,走在學校路上碰見,也就順便給了。唐家恆這幾天忙得不見蹤影,謝曄睡下時他還沒歸家,起床時他居然已經走了。最後只好留了個條在茶几上,寫著拷機號。

第一個打他拷機的人是蘇懷殊,這讓謝曄有些意外。他一看號碼還以為是安玥,回電過去,蘇懷殊在那頭說,謝曄啊,週六晚上吃飯你知道嗎?

謝曄說知道,又問她,我要不要買點什麼過去?

不需要不需要,你來就行了。

吳老師最近怎麼樣?

她呀,去療養了。說是泡溫泉對腿好,她有個學生給她安排的,車接送,到南京湯山。

謝曄對溫泉的記憶是小時候全家人去炮兵團駐地附近的溫泉。土壘牆的一間間房子是洗溫泉的地方,裡面挖了池子,引了溫泉水。他和爸一間,大姑帶著三婆在另一間。爸一年四季穿長褲,所以只有在那個時候,他會看到爸的腿。爸的左腿上有個深褐色凹陷的傷疤,比核桃小一點。光看傷疤,無法想像筋肉在那裡面壞死了一部分,使他走路有點跛。跛的方式頗為奇妙,每次先邁不便的左腿,左胯用力往前一挺,然後右腿向前。鎮上一茬茬的小孩當中,總會有那麼幾個跟在爸身後,一扭一扭地學他走路。謝曄小時候和那樣的孩子打過架。等他長得高過鎮上大多數男人,就不再適合出面修理頑劣的兒童,只好隨他們去。

他又和蘇懷殊聊了幾句,掛上電話。拷機號想必是安玥給蘇懷殊的。安玥沒有拷他,一定是因為忙。

「反正週六就見了。」謝曄不自覺地說出了聲。說完後他才覺得,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房間裡黑白灰的色調顯得格外孤寂。很難想像唐家恆一個人在這裡住了兩年多。

週六從早上就下起討厭的毛毛雨。唐家恆一早出門了,謝曄去超市補充了家裡的牛奶、麵包和廁所捲紙,下午在家看了一百多頁《九三年》。那還是他從蘇州回來後不久,在蘇懷殊那裡借的,一直沒翻開過。他重新看了扉頁上安玥媽媽摘抄的句子,想起她給自己的拷機,今晚的飯局,如果說他此刻不忐忑,那是假的。

設想一,安玥媽媽知道了他和安玥在談戀愛,晚上是鴻門宴。

設想二,安玥媽媽不知道他和安玥的事,純屬長輩熱情招待。

傍晚,雨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謝曄揣著他的兩個設想,坐公交車前往虹橋路。安玥家很好找,小區進去後左手邊第二排房子,三棟樓中間的一棟。他在樓下按「201」的呼叫鈕,那邊沒問是誰就開了鎖。上樓後,他看見左手邊有道門半敞著,敲了一下沒人應,便直接拉開門,喊安玥。

出來的是安玥的媽媽。經過上次見面,謝曄今天迅速適應了她的身材,並從她豐腴的臉上看出一些他喜歡的因素。蘇老師的眉毛。安玥的鼻子。那雙眼睛和她們不一樣,眼皮格外深,很多層。照片無法傳遞她的眼睛的特質,只有面對面,你才會意識到那是一雙美而不馴的眼睛。謝曄認識的人當中,對視會讓對方轉移視線的,首數林峰,然後就是安玥媽媽。

此刻她微微抬頭,用讓人難以招架的目光盯著他看。看得他都想摸一下自己的臉,確認是否沾著異物。

「安玥下去買熟菜了,你沒遇到她?」

「沒有啊。」

她示意他換拖鞋,領他往裡走。她穿著白色的毛衣,像一朵雲漂在前方。進門左手是廚房,門忽然開了,蘇懷殊探出半個身子說,謝曄來啦?謝曄和她問了好,她忙著燒菜,又回了廚房。他的心這才落穩一些,安玥媽媽轉頭說,我先帶你到處看看。他來不及落座,先被帶到和餐廳相對的房間。

那大概是為蘇懷殊準備的房間,顯出沒人住的氣息。淡綠色壁紙,屋裡有書架和床,床上的被單是墨綠色的,床頭牆上掛著抽像畫。房間隔壁是放著L形沙發的大客廳。客廳右側的第一間臥室貼著銀白色蘆花的壁紙,旁邊一間是衛生間。再過去一間看起來是安玥的房間,白底牆紙散佈著淡粉的玫瑰,衣櫃旁邊是書架,靠窗的小書桌上擺著書和其他零碎。謝曄不好當著安玥媽媽使勁張望,只掃了一眼,同時心裡納悶,這番遊覽難道是她們家的慣例。前面幾個房間的門都開著,像是準備好讓他參觀,安玥房間隔壁的門關著,謝曄猜是書房,正當他打算折回客廳,安玥媽媽推開門。

「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臨時弄的。你要不喜歡就再換。」

謝曄站在門口,瞠目看著裡面。那是一個男生的房間。或者說,至少佈置成了一個男生的房間。和安玥那間差不多大,佔據兩面牆的書架,靠窗的寫字桌,桌子上方是需要爬扶梯上去的單人床。從書架的體量看,這裡原本確實是書房。

「這是……」他探詢地看她。要是蘇懷殊或安玥在旁邊就好了。

「以後這裡就是你家了。當然不是說讓你馬上搬進來,你可以想一想。不著急。」

「你啊,總是這麼心急。」

說話的是蘇懷殊,她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的身後。謝曄求助地看向她。蘇懷殊的臉上少見地帶了點憂色。她繫著圍裙,一隻手放在他的背上。那種接觸讓他想起白醫生。

「謝曄,」蘇懷殊像是下定決心般說,「這是你媽。」

謝曄覺得,這是他經歷過的最漫長的一頓晚飯。雖然實際上也就吃了半個多小時。安玥買來的烤鴨,蘇懷殊做的油爆蝦和其他菜,在他嘴裡都喪失了滋味。安玥媽媽還開了一瓶黃酒,給他倒了些。上次喝黃酒是林峰和喬曼帶到唐家恆家的,謝曄不喜歡那種讓人想起魚蝦的腥甜味。他不加推拒地喝了,同樣不知其味。

蘇懷殊說,要是不好改口,不用叫我外婆,繼續叫我蘇老師好了。也不用叫安玥妹妹。她沒有明講,不過那意思是,媽畢竟是媽。

謝曄叫不出口。他來上海這段時間,對很多人說過,他來找媽。在他的心裡,前途雖然叵測,總有一天,爸會擰不過他,告訴他怎麼去找到自己的生母。當一個人預想了需要經歷艱難曲折才能抵達的終點,這個終點卻突然跳過所有過程,出現在他的眼前。

第一感覺是難以置信。

安玥媽媽——不,現在也是他的媽媽——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我叫安紅石,紅色的紅,石頭的石,我的名字你總聽過吧?」

他覺得有點耳熟,後來想起,那是盛瑤在安玥自報家門的時候說的。他緩緩搖頭。

她喃喃地說:「你的名字還是我給你取的呢。日月光華的曄。」

安玥在旁邊說:「媽,你總要給人家一點適應的時間。」頓了頓又說,「我還以為你會等吃完飯再說呢,半點不能等,我去買個鴨子,你就把人嚇成這樣。」安玥數落的語氣,不像女兒和媽媽說話,倒像是平輩朋友。

謝曄看一眼安玥。所以你早就知道對嗎?他用目光無聲地問。

安玥垂下眼不看他。

他毅然開口:「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他問的是安紅石,最終還是沒有帶上稱謂。

「那天看見你,我就有點猜到了。」她的語氣異常平靜,「你長得和老謝年輕的時候很像。當然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比你現在大一些。我問了安玥你叫什麼,一聽名字,就曉得了。」

謝曄無法想像母女之間有過怎樣的對話。她是那天夜裡就告訴安玥一切了嗎?

安玥接口道:「媽當時什麼也沒講。過了兩天突然把我喊回家,我一看,書房被她改成了那個樣子。我是那個時候才知道的。外婆也是。」

安紅石說:「我知道,你心裡肯定怪我。你要怪就怪吧。以後你要是願意就住家裡,我也會供你讀書。將來畢業了你想做什麼,我都會支持你。你爸那邊,我來和他說。」

謝曄的筷子抖了一下,「你要和爸說什麼?」

「都過去多少年了,還有什麼不能說?」她歎了口氣,「你把他電話給我。」

「我家沒有電話。」謝曄說。這倒是實話。

吃完飯,安玥洗碗,他們三個在沙發上看電視。或者說,對著開著的電視。安紅石讓蘇老師靠著沙發最長的拐角部分,自己和謝曄並肩坐。挨得這麼近,謝曄注意到她的短髮摻雜了少許白髮。和游雅相比,她看起來確實是四十多歲。她的白毛衣底下是寬鬆舒服的運動褲,腳下是毛拖鞋。可能因為體型的關係,她整個人有種從容不迫的氣質,絲毫看不出和被她拋棄十九年的兒子重逢時該有的慌亂。換句話說,她既不試圖逃避,也不特別欣喜。彷彿他的出現是她預料之中、等待已久的一件事。

謝曄想過無數次和媽媽的會面,他也想好了這時候要問她的問題。

——你當年為什麼回到上海,扔下我和爸?

可是面對安紅石,他喪失了語言的能力。怎麼會?他倉皇地想。另一個他則在耳邊竊竊私語,當然會,就像你會被安玥吸引,爸難道不會被她吸引?

那麼爸知道小爺爺的事嗎?她呢?她又知道多少?

蘇懷殊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在雲南結過婚,而她結婚又離婚的對象,是謝德的侄子?

安玥的聲音把他從如同被魘住的狀態喚醒。「吃點水果。」她指的是桌上玻璃盆裡的葡萄。 他木然拿起一枚吃了,沒有吐皮。一千個問題湧向喉嚨口,堵在那裡。蘇懷殊大概注意到了他的異樣,對安玥說,我們下去倒垃圾,散個步。

屋裡剩下他和安紅石兩個人。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安紅石說。她放在膝上的手肉乎乎的,指甲剪得很短,中指有寫字的繭,沒有任何裝飾品。謝曄預想過自己的媽媽有一雙操勞的手,或是保養良好的手,卻沒想過,會是一雙培訓機構校長的手。

謝曄吸了一口氣才說:「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可以等你想好了再問。」她轉頭看他,眼神裡帶著觀察。謝曄想起他在哪裡見過這種眼神。蘇懷殊家的大貓打量新到的貓仔小寶,也是同樣的目光。奇怪的是,他因此不那麼侷促了。我們彼此是陌生人啊,他想。對我來說是天上掉下一個媽。對她來說,也是突然蹦出來的兒子。

他謹慎地說:「這些年……你想過我們嗎?」

「想過。」她答得很快,「你爸那個人有點迷糊的,我覺得他帶孩子讓人擔心。但好在有謝敏,她一定會把你照顧得好好的。對了,三姑還好嗎?你喊她什麼?」

「三婆。她身體還好,腦子就那樣,時好時壞。」

「身體好就好。你看你外婆,一隻眼睛基本不行了,讓人擔心。她又固執得很,不肯過來住,留給她的房間也是空關著。正好你來了,也可以幫我勸勸她。我們一家四口住一起不是很好嗎?我現在的鐘點阿姨只管打掃,到時候加點錢讓她做飯就是了。這裡離學校近,你和安玥也可以每天回家吃飯,不用吃學校食堂。」

謝曄尚未適應蘇懷殊變成外婆的事實,當然他也無法適應,安玥變成了「妹妹」。他盡量不去想他們之間有過的那個吻。對安紅石的熱心建議,他也只能說,現在住在朋友家,過一陣再說。從另一個角度,他覺得搬離唐家恆的家不是壞事。只是,就這麼搬進來,他也完全沒有想好。而且這麼做等於背叛了爸和大姑他們。

蘇懷殊和安玥過了快有半個小時才回來。四個人又坐了會兒,氣氛反而還不如他和安紅石兩個人的時候。他提出告辭,她們沒有挽留。三個女人互相看了看,最後安玥提出送他到小區門口。兩個人默默下樓,沒走幾步就到了大門。他沒往馬路上走,安玥也沒動。他很想抱一抱她,又覺得不妥,強忍住了。想到自己對她的種種感覺,他心裡異常混亂。他不想承認這是一種亂倫,暗自說,我當時不知道呀。這時他才想起,自己的褲兜裡有一張「虛空過往」,他帶來打算送給安玥的。現在一切都為時已晚。

「現在你終於有媽了。」

說話的時候,安玥沒有抬頭看他。他試圖調節下氣氛,「你也多了一個哥哥不是?」說完恨不得抽自己一下。這本來是件高興的事啊,他對自己說,可為什麼我會這麼失落?

安玥終於抬起臉,她試圖微笑,不太成功。

「對不起,我應該為你高興的。只是太突然了,我還不太適應。」

這時他忘了梗在心頭的苛責,本來他很想問她,在知道後為什麼陪著隱瞞了這麼幾天。他伸手揉亂了她的頭髮,轉身大步走開,沒有回頭。

週六沒有游雅的節目可聽,謝曄在唐家恆家的沙發上聽另一個深夜女主持人的節目。她今天放的是一個愛爾蘭女歌手的歌,You made me the thief of your heart,歌名引起謝曄的少許觸動。主持人介紹說,這是一部電影的片尾曲。謝曄想起唐家恆好像有那張電影的碟,他躺在原地,懶得起身去翻碟出來看,只能辨清局部的英文歌詞劃過耳際,女歌手的聲音蒼涼,恰如他此刻的心情。

作為一個找到媽的人,未免過於消沉。他回憶起安紅石堅定如石的注視,又想起那個為他準備的房間。書桌上有台電腦,不知是原本就放在家裡的,還是為了他配的。和其他臥室不同,沒有貼牆紙,雪白的牆,深色的書櫃,書桌和架子床是原木色,那兩樣顯然是後來加入的。他試圖想像自己在其中生活的情景,跳入腦海的卻是擁抱安玥身體的感觸。他歎了口氣,翻個身,又看一眼鐘,最後毅然起身去拿電話。

大伯家一定不習慣這麼晚電話鈴響,來接電話的堂哥的聲音帶著睡意。謝曄說,明天能讓家裡給我打個電話嗎?不要找我爸,找大姑。對,我有點事。隨後他報出自己的拷機號。

他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又被一個聲音吵醒,原來是夜歸的唐家恆在茶几上絆了一下。看樣子醉意不淺。謝曄這才發現自己穿著毛衣和牛仔褲就睡著了,燈大開著,沒有開空調,屋裡冷得像個冰窟。他起身扶了唐家恆回到床上,看一眼鐘,兩點不到。過去在網吧,這會兒還沒到下班時間。離開快一個月,他頭一次懷念一屋子男生營造出的混合了荷爾蒙和百無聊賴的氣味。唐家恆嘟囔了一句什麼,謝曄確認他是脫了鞋進屋的,幫他直接蓋了被子,拿起空調遙控器按了按,然後進了洗手間。他洗過臉,注視鏡子裡的自己。這張臉和爸年輕時候長得像嗎?家裡有幾張爸剛工作時的照片,他和四五個年輕人站成一排,白襯衫的袖子挽到胳膊肘,笑得神采飛揚,露出一口白牙。那時候的爸應該比謝曄現在還小一些。謝曄不記得自己曾那樣大笑。當然了,爸和媽的合影,一張也沒有。蘇懷殊的影集裡有安紅石的結婚照,她和她的第二任丈夫,安玥的爸爸。謝曄不太記得那個男人長什麼樣了,安紅石也和照片上的她對不上,畢竟她現在有那時候兩個寬。

再次醒來是在第二天早上。謝曄很驚訝自己洗漱完就睡著了,並未失眠,也沒有亂夢。一個不熟悉的聲音在嗡嗡作響。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是調成振動模式的拷機。他伸手拿拷機的時候扭頭看了看,唐家恆還在床上,被子被蹬到一邊,人睡成S形。拷機上是大伯家的號碼,他按掉後用座機打回去。

大姑在那頭說:「有事?」

謝曄的鼻子開始發酸,強忍住了。「沒事就不能打電話?」

「我還不知道你。要是沒事,你會特意叮囑你哥,不找你爸?說吧,什麼事。」

謝曄看著睡得全無心事的唐家恆,「我找到我媽了。」

聽筒那邊傳來擲地有聲的沉默。在這之前他不知道,沉默也可以帶著聲響,傳達情緒。大姑久久地不吭聲,他只好繼續說:「我現在有妹妹了……我媽後來的女兒,叫安玥。巧得很,和我一樣在交大讀一年級。她不是自考班,在中文系。還有外婆,好巧的,三婆認識她!雖然三婆大概不記得她了。她叫蘇懷殊,以前在昆明認識小爺爺——」

大姑打斷他:「你說你妹妹叫什麼?」

「安玥。她和外公還有媽媽姓,平安的安,王字旁,月亮的月。」

又是沉默。這一次的沉默與之前有所不同,雖然他也說不清有什麼不同。大姑像是在思考什麼。床上的唐家恆翻了個身。

謝曄乾巴巴地補充:「我媽想讓我搬到她那裡去。」

「她男人不反對?」

「她離婚好多年了。現在安玥大部分時間和外婆住,她說想讓我們都住回去,四個人一起過。」

「你想過去住嗎?」

「我不知道。」

「謝曄。」大姑切換到帶口音的普通話喊他,顯得格外鄭重。

「嗯。」

大姑又換回方言,「她願意承認是你媽,就不會對你不好。至於要不要住過去,你自己拿主意。你這麼大人了。要去上海也是你。要找媽也是你。」見他沒反應,她又加了個問句,「你說咯是?」

直到掛斷電話,他還是有種茫然,連自己為什麼要打這個電話都忘了。後來他意識到一件事,大姑沒有問他,是怎麼找到媽媽的。她似乎對此並不關心。謝曄還感覺到她隱隱鬆了口氣,卻摸不透為什麼。大姑說,要不要和你爸講,你自己看,反正我先不講就是。

是否搬家是個難題。謝曄磨蹭了一個禮拜,過著和上一周並無二致的日子。上課,在網吧頂了一次夜班,在家溫書,聽游雅的節目。一直到這周快要過完,他也沒想好,是否該搬過去。他知道大姑肯定會信守承諾,沒對爸提起他找到媽的事。按理,他應該先和爸說一聲再做決定。可謝曄怎麼也上不來開口的勇氣。一想到安紅石是蘇懷殊的女兒,安玥的媽,他就感到事情實在太過複雜了。當然這種複雜是對他自己而言,爸多半不清楚小爺爺謝德和蘇懷殊的事,謝德去世那會兒,爸還沒出生呢。

他也沒有把上週六的事告訴唐家恆。估計唐家恆一聽就會說,喲,你和安玥成了兄妹了。不管唐家恆對此報以揶揄還是同情,他都不想面對。

就這樣心事重重地過到週六,臨近中午的時候,拷機響了。

拷他的人是安紅石。她問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飯,又說,就我和你。

謝曄沒有不答應的理由,便在約定的時間到了虹橋的一家日料店。和他去過幾次的「吉兆」相比,這間店豪華得多。上了二樓,沿著走廊是兩排包廂的日式移門,服務員聽說訂位的人姓安,把他領進其中一間。

安紅石已經坐在裡面,榻榻米的地面留了個缺口在桌子底下,用來放腿。謝曄在她對面,有點費勁地把兩條長腿塞進桌下。

「你怎麼過來的?」安紅石問。

「公交車。」

「以後去考個駕照,家裡的車你也可以用。安玥年齡還沒到。」

謝曄含糊地「哦」了一聲,他尚未習慣這個自來熟的媽。上次見面,因為太過震驚沒注意到,他這才發現安紅石喊女兒是連名帶姓的,不像蘇懷殊叫的是小名。安紅石按鈴喊了服務員,迅速點了一堆菜,又說,來兩合清酒,溫一下。

酒最先上來。兩樽巴掌高的小壺,兩隻很小的杯子,都是白瓷的。安紅石先給他倒了酒,自己斟上之後舉杯,他連忙舉杯碰了下。她喝了口熱酒,瞇起眼。表情和安玥喝酒時可以說一模一樣。謝曄悶頭乾了一杯,又倒上。

安紅石說:「你喝酒像你爸。對了,上次你說家裡沒電話,那你和你爸怎麼聯繫,寫信?」

「有時候打電話。先打到大伯家,讓爸回頭打過來。」

她聽了以後不置可否,過一會又說:「你和你爸講了嗎?」

謝曄差點反問「講什麼」,接著意識到,她說的當然是她作為媽媽突然出現的事。他搖了搖頭,安紅石沒再追問,這時候菜陸續上來了。發現謝曄吃不慣生魚片,她加了烤魷魚和牛肉燉土豆,又叫了酒。菜的味道不錯,謝曄很快喝到第二合酒。安紅石笑笑說,清酒上頭,知道你酒量好,不過還是喝慢點。

店裡空調很足,謝曄進包廂時脫了外套,這時吹著空調喝著熱酒,身上徹底暖和起來。入冬後他也沒有添置更厚的外套,至今仍穿著蘇懷殊給他買的燈芯絨夾克衫。身上的黑色套頭毛衣是有一天唐家恆拉著他去買的,這時覺得領子的毛有點戳人。他對面牆上掛著安紅石的紅大衣,看起來十分柔軟,顏色搶眼,彷彿在宣稱「這才是紅色」。她身上是件墨綠色的對襟薄絨衫,同樣是貌似昂貴的細緻面料。紅配綠在彌渡人看來,是俗不可耐的搭配,但謝曄感到,安紅石這麼穿一點也不突兀。

安紅石可能怕冷場,其間一直在和他聊天。她問了一些家裡的事,也問了他的學業,話題輕巧地繞開爸的存在,彷彿她是個和家裡其他人相熟的長輩。吃到半飽的時候,謝曄終於忍不住了,主動開口說:「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她嚥下嘴裡的食物,拿起桌上的小毛巾按了下嘴角,「當然。你想問什麼都可以。」

「你和爸當時為什麼離婚?」

他省略了另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為什麼……不要我?即便如此,他說完還是鬆了口氣,淤積多年的情緒終於有了出口。安紅石沒有迴避他的注視,沉靜地開口:「我是一九七九年一月回來的,當時我和你爸都不知道,我懷著你。」

安紅石說,不知道你爸有沒有對你講過,那個時候,雲南知青大規模返城。知青們從景洪農場出發回到各自的老家,上海、北京、成都、重慶、昆明。當然也有像我這樣結了婚在當地安家,最後拋下家庭的。放在當時當地,回城是最好的選擇。在農場辛苦了那麼多年,誰都想回到城市,有一份真正值得做的職業。我回來以後先是在醫院藥房工作,我父親在世時上班的醫院。我母親,你比較熟悉了,她那時候剛平反不久,時隔多年,重新回學校當老師。我們都忙於新的生活。而我後來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停下來喝酒,謝曄回味著她的那句話,當時當地,回城是最好的選擇。他還想過,是不是和爸的腿有關,看來倒是他自己狹隘了。他試圖想像安紅石當時的模樣。那是比和安玥爸爸的結婚照更早的時候。年輕的媽媽,在藥房工作的媽媽,扔下爸爸奔向城市新生活的媽媽,懷孕的媽媽。

「然後你決定把我生下來?」謝曄盡量平緩地說。

安紅石揚了下眉,「我也猶豫過……你不要認為我狠心。我覺得自己沒法帶著你,我當時還在念函授大專。不過最後還是決定生下你。直到你出生,我才給你爸打了電話,讓他來上海。他原本一點也不知道我懷孕的事。那時候打電話也是讓人傳話,我打到縣醫院,找了白醫生。後來,你爸和你大姑一起來了。」

謝曄很意外。他一直以為到上海接他的只有大姑一個人。爸從未提過他也在。

然後大人們達成了某種協議,爸和大姑把自己抱回了雲南。謝曄一時間無力責備生下他又不要他的女人。她說,她曾經猶豫過。現在能坐在這裡,也許算是一種運氣。

謝曄舉杯喝酒,才發現杯子空了。一搖旁邊的酒壺,也是空的。安紅石從她的酒壺給他倒了酒。他沒有立即喝,看著杯子裡透明的酒液,感覺到一陣虛妄。

「你現在為什麼願意認我呢?」

「為什麼不認?」她像是真心詫異,「你是我兒子。」

「可是這麼多年……你從來沒有試圖找我。」

「萬一你並不想見我呢?我和你爸沒有聯繫,連他是不是再婚了都不知道。如果你有新媽媽,我突然出現,不是自討沒趣?」

說得在理。然而謝曄並沒有因此感到釋然。這時安紅石說:「可能一方面,是因為甲馬紙。」

他遽然一驚,「甲馬紙怎麼了?」

「我曾經以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最親的人就是你爸。我以為他也同樣。後來發現不是的。他和他的甲馬紙……」她擺了擺手,像在表示,說不清楚。謝曄耐心地等著後續,她沉吟片刻,忽然說:「你有沒有讀過納蘭詞?」沒等謝曄回答,她又說:「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裡,沒人知。每當想到謝斂,我都有這種感覺。」

第一次聽到爸的名字從安紅石嘴裡被說出來,謝曄有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她對爸,至今仍懷著某種情感。

謝曄感到總談敏感問題太累人,便轉換話題,問了安紅石她當初辦學校的事。原來,安紅石拿到大專文憑,又考了教師資格證,然後離開醫院,到一所初中當英語老師。那時有個同事端木遙和她關係比較好,他是數學老師,拿過區優秀教師的稱號,經常在外面輔導學生。安紅石感到,課外輔導會有巨大的需求,於是在六年前和端木一起辭職,創立了「培新」。

「最早只有兩門課,針對初中生,英語聽力強化班,數學強化班。也就是我們自己能上的課。一開始口碑還沒做出來,在街上發小廣告,幾乎沒有人理我們。」她說著歎了口氣。謝曄想起,安玥說過,她父母就是那時候離的婚。

「後來呢?」

「好不容易來了幾個,是我媽早年的學生的小孩。最大的一個已經念高中了。那孩子報了托福,想找人輔導突擊一下。我自己都沒考過托福,托人弄了真題,研究套路。也是我幸運,那孩子經過補課,考得特別好,後來去了美國唸書。上海說起來很大,其實好學校就那麼幾所,學生家長的圈子也不大。學生傳學生,再傳家長,很快,我們的牌子就有人認了。第二年開了托福班,奧數班,還請了其他老師。」

「原來培新只有六年,我還以為歷史更久一些呢,看到廣告上有好多辦學點。」

「公司發展起來是很快的,比自家孩子省心多了。不過,我花在公司上面的時間確實比在你們身上多得多。」安紅石毫不客氣地自嘲道。

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喝了七合清酒。謝曄和安紅石都毫無醉意。從店裡出來,在路邊等出租車的時候,安紅石把手裡的一個紙袋遞給他。

「給你買了件毛衣。尺碼我是估摸著買的,要是不合適,你再拿給我,回去換。」她顯出少有的侷促。這之前,謝曄以為她無論什麼時候都是自信的。那是自成一體的完滿自信,就算她當年出於現實不肯養育的兒子重新出現在她面前,也不會有任何折損。她今晚沒有說一句「對不起」,雖然謝曄並沒有想要她的道歉。他隱隱感到,意外的母子重聚像是缺損了什麼。直到這一刻,她不經意呈現的笨拙,才讓他的心頭一動。

是啊,就算她當年離開爸,不要自己,那也是自己的媽,沒法挑剔。

謝曄接過紙袋。出租車來了,他幫她打開車門的同時說,我送你。

安紅石微微轉身,盯著他看。

「我還以為,吃完這頓飯,你今後都不想見我了。」

「怎麼會……」謝曄鬱悶起來。他沒覺得自己表現得那麼冷淡。

她讓他坐裡面,自己跟著坐進車裡。謝曄把紙袋放在靠窗的一側。車子拐上虹橋路,兩側的景色變得開闊。謝曄看看窗外,又瞄一眼安紅石的側臉。她像是有些累了,閉著眼休息。紅大衣的領子沒翻好,他忍不住伸手幫她弄平。她睜開眼,靜靜地望了他片刻,又閉上眼。謝曄呆了呆。

他忍不住想,要是爸也在這裡,她還會這麼自然嗎?爸說,是他對不起媽。現在安紅石把他們離婚的全部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可能他們當時都覺得是自己對不起對方。也可能,事情並不像她今天總結的那麼簡單。

車到了小區門口,安紅石從錢包裡抽出一張大票子給司機,讓他送謝曄回去。謝曄趕忙對司機說,我一起下車,按掉吧。他陪著安紅石一直走到樓下,她從包裡掏出鑰匙,看了看他。謝曄以為她會重提讓他住進來的建議,最後她只是說:「今天拷你的號碼是我的大哥大。有事隨時打我電話。沒事也可以打。」

謝曄沿著虹橋路走了很長一段路,看到有輛26路,也沒多想,就跳了上去。這輛車在番禺路有一站,離唐家恆家很近。到站時他沒有下車。夜晚的公交車居然還有不少人,他沒有位子,在車門附近站著。車子繼續往前,下一站是武康路。他在這一站下了車。

下車後,謝曄才意識到,自己想去「浮舟」。武康大樓在前面左手邊的五岔路口,立面聳立如船。聽過林峰的故事,謝曄總覺得那是個散發不祥的巨大塊體。他匆匆過了路口。

快十點了,「浮舟」尚未打烊。燈光讓整間店如同一個璀璨的玻璃盒子。裡面只有喬曼一個人,正在看書。她坐在林峰常坐的長桌邊,背對著外面。

推開店門的同時,銅鈴響了一聲。他從甬道拐進去,喬曼從書本上抬起臉,「你一個人?」

「說得好像我應該和誰一起來。」謝曄在她對面坐下。

喬曼問他要喝什麼,他說想喝可樂。清酒喝多了,覺得口渴。她拿了一罐可樂過來,說道:「唐家恆之前來過,他和安玥約了在『吉兆』喝酒,還以為你會和他們一起。」

謝曄有點不自然地說:「是嗎?我不知道。我晚上和別人喝酒來著。」為了掩飾,他問她在看什麼書。她給他看書名,《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是游雅推薦的,正好店裡有,一直沒看過。你來晚了,她大概十分鐘前剛走。」

這次他的驚訝要多一些,「游雅怎麼來了?」

「上次做活動,她很喜歡這裡,今天特意過來坐坐。她說,書吧還是生意不好的時候看著比較舒服。」

謝曄喝了一大口可樂,「你們聊什麼了?」

「聊了一段八卦。」

大概他的神情透著納悶,喬曼微笑了一下,「你知道游雅怎麼成為電台主持的嗎?」

他當然不知道。喬曼簡單地講了下。八卦是林峰從某處聽來的。九十年代初,游雅在圖書館工作,當時聽眾熱線的節目形式剛開始不久,她也是打電話進去的聽眾之一。

「她打電話給電台,是為了送一首歌給她的好朋友。那個朋友剛離婚不久,事業又在轉折期,她想給對方鼓勁。她在電話裡念了自己的祝福,比較別緻,是《青春之歌》裡的一句話。」

「生活的海洋……」謝曄喃喃地說。那是安紅石寫在《九三年》扉頁上的句子。而且他今晚聽她提到過。

喬曼顯得有些意外,「你知道?」

「嗯,碰巧。你接著說。」

「她的聲音和說話方式讓那檔節目的編導注意到了。對方後來找到她,問她有沒有興趣到廣播電台兼職。這是節目主持人游雅的開端,聽起來是不是很傳奇?」

謝曄沒有回答她,卻說:「所以那是九二年,是吧?」他心想,九二年,媽為了辦學在街上發傳單的年份。她們的生活拐點,是在同一年。

喬曼說:「你還知道是九二年!不過,剛才和你講的,是外面流傳的版本。和實際有些出入,我剛從游雅那裡聽說了真實的情況。」

「實際是怎樣的?」

「編導確實對她的聲音印象深刻,可是沒有人會對聽眾提出兼職的請求。他們後來有一次偶遇。游雅當時在圖書館辦了一個讀書活動,有點像小圈子的同好會。她工作的長寧區圖書館,正好在那個編導家附近,他看到黑板報上有讀書活動的預告,正好那本書他也喜歡,所以去參加。一聽到游雅的聲音,他就認出來,是前不久打電話的那個聽眾。」

「她的聲音確實很有辨識度。」

「後來他們成了朋友,那個人鼓勵她參加廣播電台的社會招聘。就是這樣進的電台。」

「和傳說差遠了嘛……」謝曄忍不住說。

「游雅說,她是個缺乏自信的人。讀函授大學,靠的是好朋友的鼓勵。拿到文憑之前,她在街道工廠工作了好幾年。後來考電台,靠的又是另一位的反覆勸說。」

「平時聽她的節目,完全感覺不到她沒有自信。」

謝曄內心有種私密的滿足,他還知道游雅的一件事。她的真名不是游雅,她姓傅,名字是「丹萍」。那是安紅石告訴他的。他們在出租車上的時候,謝曄有些走神。他想起游雅書裡的偷玉米往事,以及自己曾經為媽媽擔心,怕她會因為懲罰太嚴厲而不敢偷吃的,以至於在農場無法自力更生改善生活。如今他知道了,自己的媽就是「妮子」,那個不僅敢於偷玉米,還聰明地喬裝成玉米的人。他的擔心實在多餘。想著想著,他不覺嘴角帶了一抹笑。安紅石問他在想什麼,他有些窘迫,還是說了——當然沒提自己曾經的牽掛。

安紅石說,哦對,安玥說過,你喜歡丹萍的節目。

那時他才知道,原來「游雅」是藝名。他問安紅石,這名字有什麼含義嗎?安紅石想了想說,其實是「游呀」,語氣詞的「呀」。寫出來不好看,換了個字。謝曄一臉茫然。她又說,來自我們都很喜歡的一句話,《青春之歌》裡的句子。生活的海洋,只要你浮動,你掙扎,你咬緊牙關忍受,那麼,總不會沉沒的。人活著,就像在大海裡,要不停地游呀。就是那麼個意思。

此刻坐在「浮舟」裡,他和喬曼聊完了游雅進電台的往事,彼此之間靜了一會兒。最終他下定了決心,開口說:「我知道游雅當時打電話給電台,是為了誰。」

喬曼沒有發問,質詢地看他。

「是為了我媽。」他終於說出了那個字,「嗯,也就是安玥的媽媽。」

如果在幾天前,有人告訴謝曄,他找到媽之後,除了家人,第一個告訴的人是喬曼,他一定會付之一笑。人生就是這麼奇怪。雖然他覺得喬曼很怪,甚至有點怕她,事到臨頭,還是覺得對她說是最保險的。林峰是個大嘴巴,而且一肚子歪主意。唐家恆眼下是讓他頭疼的因素。鄺誠叔侄估計給不出什麼建設性的意見。張培生和他不夠熟。

其實蘇懷殊和安玥是他凡事最願意傾訴的對象,但她們已經不需要告知。安紅石讓他住過去的決定下得太快,估計她倆都還沒回過神來。在過去的這一周,謝曄不止一次想過,要不要和她倆單獨見面。可是那樣好像三個人瞞著安紅石,把她排除在外。他遲遲下不了決心。今晚既然和安紅石喝過酒,也算是把話說開了,便沒了和那兩人見面的理由。外婆和妹妹,他仍然上不來實感。

最後可以傾訴的對象只剩下喬曼。難道我也成了她的「病人」?謝曄自嘲地想。他講了上週六的飯局,安紅石的建議,今晚和她喝酒聊天的經過。說著,他把放在地上的紙袋拿到桌上給她看。喏,我媽給我買的毛衣。

喬曼瞥了一眼紙袋,表情很嚴肅。

「你打算認她?」

「認不認,都是我媽。」謝曄說,「問題是,我到底是不是應該住過去。老實說,唐家恆那裡,我感覺不太方便繼續住了。我是這麼想的,我要是搬回網吧,唐家恆肯定會有想法。我如果搬到我媽家,聽起來順理成章,他也就不會往心裡去。可是就這麼住過去,我總覺得怪怪的。」

「哪裡怪?」

「說不好。可能一方面是安玥吧,還有,我不知道我爸會怎麼想。」

「哦,你和安玥。」喬曼若有所思。

「你從旁觀者的角度,覺得我該怎麼做?客觀地幫我分析一下。」

「沒想到你還挺為他人著想的。怕這個難過,怕那個難過,不過往往像你這樣的,最後會讓所有人不開心。」

謝曄苦笑,「不用說得這麼絕吧?」

「要說建議,我確實有一個。」喬曼說,「你可以住後面邊上的那間屋子,現在當倉庫用,也沒放多少東西。當然不是讓你白住,我也需要個看店的,一週三天,你覺得怎麼樣?你媽那邊,你就每星期過去一兩天。這樣你對所有人都有個交代,也不用一下子搬到你媽那邊,將來後悔了也不好收場。」

謝曄完全怔住了。自從來了上海,似乎不斷有人提出給自己一個住處。他反問:「就只是看店?」

「當然要做書吧的雜務,打掃,給客人做飲料,收錢。不難的,我可以教你。」

他隱隱有些心動,「浮舟」和鄺誠的逼仄網吧相比,感覺高檔多了,工作內容也有意思。而且這個位置到學校和虹橋的家都不遠。還沒等他的決心成形,腰間的拷機傳來了振動。

來電是陌生的號碼。這麼晚怎麼還有人拷自己,是不是搞錯了。謝曄想著,問喬曼借了店裡的座機打回去。那頭居然是唐家恆。

「在哪兒呢?」唐家恆上來就問。背景音鬧哄哄的,有音樂和人聲。

「在『浮舟』。你呢?」

「哎呀太好了!」那頭像是真的歡欣雀躍,「你趕緊來『吉兆』。安玥喝多了!」

謝曄只好匆匆和喬曼道別,拎著紙袋往來時的方向走。「吉兆」就在五岔路口當中的一條道,天平路上。他推門進去,立即被裡面盛大的燒烤煙迷了眼,過了一會兒才找到唐家恆和安玥的身影。安玥坐在吧檯最靠裡的位置,閉著眼靠著背後的牆,倒是好端端地在吧檯椅上坐著。她的眼皮浮腫,看起來更像是困了,而不是醉了。謝曄穿過吧檯與火車廂座之間狹窄的過道,好不容易走到唐家恆和安玥跟前。

「你們喝了多少啊?她平時都喝不醉的。」他的語氣忍不住帶了點苛責。

唐家恆說:「這麼快就拿出哥哥的派頭了。」

謝曄盯著唐家恆看。後者毫不在意地咧了咧嘴,「是,你那天打電話的時候我沒睡著,都聽見了。不過就算我沒聽見,今天安玥也跟我講了。」

「你們都說什麼了?」

「不告訴你——」唐家恆說著下了吧檯椅,身形有些不穩。謝曄懷疑他也有七八分醉意。吧檯後戴單耳環裹頭巾的老闆專注地翻著烤串,對這邊的動靜全不在意。謝曄大聲問老闆,單買了嗎,他點點頭。謝曄這才去搖安玥的肩膀,她睜眼看了他一眼,又閉了眼。

謝曄無奈,喊住正要往外走的唐家恆,讓他幫忙把安玥弄到自己背上。背著她出去的時候,她的腳不斷撞在成排的吧檯椅上。還好這會兒吧檯邊只有一個男的在埋頭吃麵,謝曄和那人說了聲不好意思。到了店外,他把安玥用力往上托了托,右手的紙袋隨之晃來晃去。唐家恆跟在他身後出來了,一側肩膀上掛著個雙肩包,是安玥的。

「我得打個車。」謝曄對唐家恆說。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好多天沒有和唐家恆正面交談過了。似乎就是從吃火鍋回來那天起,他就在逃避與唐家恆的接觸。就算是再遲鈍的人也能感覺到,何況是比一般人還敏銳的唐家恆。謝曄遲疑片刻,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你和我道什麼歉?」唐家恆說,「你該道歉的人在你背上。剛才安玥邊喝酒邊哭,哭得那叫一個傷心。」

謝曄有點苦澀地說:「我道歉也沒意義吧。她說什麼了?」

「她翻來覆去地說,要是最開始我們告訴外婆就好了。我反正是沒聽懂。你明白她什麼意思嗎?」

謝曄同樣不明白。他和安玥一致決定瞞著蘇懷殊的事,是他的小爺爺是誰。那件事當時顯得很嚴重,現在則好像無所謂了。

二十來分鐘後,謝曄背著安玥站在虹橋家樓下,發現自己很難騰出手去按「201」。最後他只好狼狽地把腰盡可能彎著,一邊提防安玥掉下來,一邊舉起攥著紙袋提手和安玥的背包帶的手,觸碰按鈕。深夜的呼叫鈴也讓人不自在,安紅石接起來,用上海話說了句「撳錯特了伐(按錯了吧)」,他趕緊說,「是我,謝曄。」

門開了。他維持著九十度的彎腰,開門進去,這才重新托住安玥的腿,開始爬樓梯。還好只是二樓。到了門口,安紅石敞著門站在那裡,看到他背著安玥,她顯得詫異。

「她們同學聚會,好像喝了混酒。」謝曄扯了個小謊。

「進來吧。」安紅石示意他,拖鞋就在跟前。他進去後直接把安玥送到她房間,往床上一放。動靜不小,但安玥沒有醒。謝曄鬆了口氣,轉身往外走。安紅石站在隔壁的門口。對,他的房門口。

「來都來了,今晚住下吧。」安紅石的口吻並不熱切,像是克制了情緒。謝曄這才想起,平時她是一個人住在這套大房子裡,安玥也只是偶爾才來。客廳沒開空調,有些寒意。她已經換掉外出的精緻衣服,穿著絨睡衣睡褲,看起來是個隨處可見的發福的中年女人。謝曄有幾分黯然,不知是為安紅石,為安玥,還是為自己。他們此刻三個人在同一屋簷下,彼此之間卻彷彿相隔遙遠。

他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