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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1998年_上海 03 療愈者

吳天的讀書會定在下週六晚上七點,謝曄到得有些早,他進門的時候才五點多。林峰仍坐在上次的位置看書,店裡沒有其他客人,簡直像是他初來「浮舟」那天的另一個翻版。大桌上懸掛的燈照著林峰永遠顯得睡眠不足的臉。謝曄想,他如果記得刮鬍子,會精神些。

謝曄在他對面坐下說:「喬曼在裡間?」

「嗯,有客人。唐家恆怎麼沒和你一起來?」

「他說他不喜歡讀書會,寧可在家看書喝酒。」

「你讓他少喝點,他這種情況,有必要保持情緒穩定。」林峰說完,見謝曄一臉茫然,「他沒和你說過他的事?」

「知道一些。對了,他說他是喬曼的病人。我記得喬曼說她是兼職的心理醫生……所以是看心理上的病?」

「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啊。」林峰發出不知是笑還是鄙視的一聲輕哼,「她不會看病,她只會醫治。」

謝曄想說,看病不就是醫治嗎,但他知道自己辯不過林峰,便沒有反駁。林峰問他:「你的小女朋友呢?」

謝曄知道他指的是安玥。估計消息是從唐家恆那裡漏出去的。那個吻之後,他這周和安玥見過幾次,不過都是白天,在學校裡。他們一起吃食堂,一起泡圖書館,看起來和其他校園情侶並無不同。這樣就算談戀愛了嗎?謝曄不太有底氣。他當然很喜歡安玥,卻吃不準她對自己的好有沒有受到老輩人的往事的影響。要說他自己完全沒受影響,那也是撒謊。

「她去接游雅了。吳天待會自己過來。」

「你說待會能有多少人來?」林峰的語氣顯得事不關己。

「不知道……游雅這週一和週三都做了預告,我想能有不少人吧。」謝曄聽到身後有動靜,轉過半個身子,看見喬曼陪著兩個女人往外走。那兩人看樣子是母女,嬌小的身材,白皙而略帶哀容的臉,衣著精緻。喬曼一路把她們送到門外,大概在外面說了會兒話,幾分鐘後才折回來。

這次她沒再上前做什麼貼額頭的奇怪舉動,一看到謝曄就問:「唐家恆呢?」

「他今天不來。」

「你女朋友怎麼不和你一起來?」

謝曄愣了愣,嘴上又把剛才的答案說了一遍。林峰和喬曼不愧是一對,連問話順序都一樣。謝曄以為她會接著問「你覺得今天能有多少人來」,卻見她開始挪動單人桌椅,並招呼他倆幫忙。

「待會游雅和作者坐這裡,椅子這樣擺。坐不下的話,後排只能站著。」喬曼指揮道。

謝曄詫異,「會坐不下嗎?」

「有可能哦。游雅很少出來做活動的。今天是你女朋友面子大。」她嘴上說著,手上不停。謝曄第一次見她就注意到了,她很像大姑。不是指容貌,而是那種凡事自己做主的利落勁。三個人將格局調整完,喬曼問謝曄有沒有吃晚飯,他說還沒,她進到吧檯裡面,很快弄了三份意面過來。番茄肉醬是她熬好放在冰箱裡的,味道十分濃郁。正吃著,大門上的銅鈴響了一聲,進來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孩,他站在走廊和店相接的地方問,吳天的新書活動是不是在這裡。謝曄看了眼表,五點半。

喬曼讓男孩隨便坐,他有點拘束地找了個角落坐了,又起身瀏覽店裡的書架。三個人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吃完了林峰去洗碗。陸續又有兩三個人來,都是學生。上班族不會這麼早。林峰說要去消消食,拉著謝曄出了門。

一走出「浮舟」,謝曄就說:「你是想抽煙吧?幹嗎不敢直說?」

林峰點起煙吸了一口,這才回答:「在她面前還是得收斂些。她的一個朋友說,我要是再這麼抽煙,出了問題他不負責。」

「這個朋友……會預言?」

「你想多了。是個醫生。」

謝曄有點窘迫,林峰邊走邊抽煙,很快消滅掉一支。謝曄想起剛才被他偷換概念混過去的話題,便問他,喬曼的「醫治」到底指什麼。

林峰說:「你知道吧,唐家恆的眼睛和別人不一樣。」謝曄「嗯」了一聲,林峰接著說:「他高中的時候出了點事,讓他痛恨自己有那樣一雙眼睛。他不肯出門去上學,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

「是英語老師的那件事嗎?」

「這你也知道?他對你真是不一般。」林峰點起第二支煙,他們穿過上海圖書館底下的廣場,走在領事館的高牆外。

「他沒和我說他後來不去上學……那他家裡人很著急吧?」謝曄對唐家恆父母所知不多,只聽說他家在崇明島,離市區很遠,他又不願住宿舍,家裡便給他租了房子。

「他爸媽當然著急啊,和他談心,找心理醫生,各種辦法都試了,不管用。他也不拒絕和人交流,就是不肯說原因,也不改變態度。唐家恆爸爸也是病急亂投醫,打電話給我當時的領導——他們不算熟,是一個什麼黨史培訓班認識的。大概想著做記者的,認識的人多,辦法也多。我領導聽完情況,就找到我了。他說你前一陣不是找了個心理有問題的孩子讓你女朋友做輔導嗎,現在有進展嗎,能不能再加一個人?」

林峰把第二支煙扔到地上踩滅,撿起來扔進垃圾桶。他領著謝曄穿了兩次馬路,來到一個街心花園。有幾個老人聚在亭子裡下棋,還有一對小情侶坐在長椅上聊天。沒有空位,他們最後在花壇邊坐了,林峰扭頭看看身後的大樟樹,樹蔭遮蔽了半個公園。

「這裡是我第一次遇見喬曼的地方。」他沒頭沒腦地說。

「那是什麼時候?」

「十一年前。我剛當了幾年記者。我在報社的師傅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停下來,「剛說到哪兒了?」

「你領導為唐家恆的事找你。」

「對。我當時也有點焦頭爛額,明明自己是記者,妄想幹警察的活兒。我說最近太忙了,過一陣再說。事後回想,要不是我那麼狂妄,只要我當時擠出時間,讓喬曼見一下唐家恆——以唐家恆那雙眼睛,也許能避免一些事的發生。」

謝曄聽得一頭霧水,林峰做了個手勢,彷彿讓他不要追問,接著說:「喬曼腦袋上的傷,就是那之後不久給弄的。我當時一門心思想要追蹤報道一起惡性傷人的案子。」

謝曄想,不會是敲頭案吧,又覺得沒那麼巧。「後來案子破了嗎?」

「算是破了……不說這個了,說起來我就生自己的氣。總之唐家恆和我們見面,是在喬曼受傷後的事了。他的精神狀態有些惡化,那時已經拒絕和人交談。心理醫生大概會稱之為自閉症。他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以他當時的狀態,我感覺是沒法進考場的。」

「真沒想到,他看起來是那種有蟑螂一樣的生命力的人。我總覺得他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消沉。」

「再堅強的人也有軟肋。反過來,再脆弱的人也有在困境中活下去的力量。這些年通過喬曼的病人們,我學到一件事,那就是,我們都是盒子裡的樹。你中學也做過那個實驗吧?在盒子裡種植物,留一個孔讓陽光進去,植物就會朝著陽光的方向努力長。人也是這樣,天性向光。雖然有的時候會因為種種原因,以為自己置身於無邊的黑暗中。喬曼做的,就是讓他們看到光。至於能不能長起來,得看他們自己。」

謝曄想像了一會兒盒子裡的樹。有時他也有那種被黑暗包圍的感覺,譬如有幾次用甲馬紙的時候。

「她具體怎麼做呢?」

「我也不大懂,她的門道和植物有關。首先,得有一棵植物,讓病人和它建立聯繫。我可以給你講一個故事。很早以前,我還沒遇到喬曼那會兒,我師傅講給我聽的故事。」林峰看一眼表,「離活動還早,我們晚點回去應該沒事吧?」

林峰大學畢業後就進了報社,被分在社會版。報社以前的「傳幫帶」做得徹底,帶他的是個比他大了近二十歲的女記者,姓孟。從採訪到寫稿,孟姐幾乎是手把手教的他。一周有大半周在一起,他們很快熟悉起來,林峰週末經常上孟姐家吃飯。她說他整天吃盒飯,營養太差。孟姐一個人住,她一直沒結婚,父親和伯父都在國外。林峰問過她,為什麼不出國,她說留在這裡,是為了找一個人。她沒說要找誰,林峰也不好問。

孟姐家是個典型的知識分子的家,書從書架漫開,桌子上,床頭櫃上,到處都是。房間裡唯一能算作裝飾的東西是牆上的一幅畫。畫在方格稿紙上的素描,線條之下透出綠色的格子。雖然紙張很隨意,卻被鄭重地鑲了鏡框。畫上是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他眉頭緊鎖,眼睛裡透著迷茫的神色。那幅畫算得上栩栩如生,沒有署名和日期。

有時候林峰坐在孟姐的客廳裡,好好的聊著天,忽然感到屋裡還有第三個人,在旁邊聽他們的談話。他知道這純屬心理作用,可就是沒法擺脫這種感覺。

一次,他忍不住說,孟姐,我老覺得畫上的人在看著我們。

孟姐聽了這話,並沒有笑他亂想。她說,是啊,我的小弟弟在那幅畫裡面呢。

當時是白天,林峰卻不禁感到一陣寒意。他說,孟姐,您這玩笑有點讓人吃不消啊。

孟姐認真地說,如果我對你說,這不是玩笑。你願意聽一個故事嗎?

孟姐一家之前在美國生活,五十年代中期回國後,住在淮海路一棟老洋房裡。她的家庭成員有父親、母親和比她小八歲的弟弟。回到祖國的時候,弟弟還只是個一歲多的嬰兒,雖然父母後來也嘗試用雙語教育,不過弟弟的英語一直沒有她好。母親身體不好,在她念初中的時候過世了。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弟弟從小特別內向。除了到學校上課,其他時間他都在家悶頭畫畫,似乎也沒有同齡的玩伴。一九六二年,她考到北京的大學念英文系,家裡只剩下父親和弟弟。從父親的來信和每次寒暑假回家,她不難感覺到,父親忙於「政治學習」,弟弟則變得愈加孤僻。她對此有些擔心,卻又無可奈何。後來學校停課鬧革命,該畢業分配的時候也只能繼續耗著,她心裡煩悶,在六七年的暑假回了家。

回到家中,她驚訝地發現,原本顯得空落落的院子變得擁擠了。幾棵枝繁葉茂的槐樹,曾經是她兒時和父母納涼下棋的蔭蔽,現在已經被鋸掉,在原處加蓋了三間磚牆石棉瓦頂的平房,擠擠挨挨的排成「三」字形,從小樓底下一直佔據到曾經是院牆的位置。院子只剩下平房與主樓之間的一米來寬的間隔,以及供平房的居民們出入的走道。在那條僅存的L形空地上,母親種下的花草被人踐踏成了塵土,只有這裡那裡冒著幾叢野草。兩層的英式小樓也變了模樣,父親和弟弟住在原來的書房裡,客廳被隔成了兩戶人家,樓下的廚房、樓上的主臥和姐弟倆各自的房間,分別塞了一家人。樓上樓下的衛生間變成了公用的,客廳隔出一米多造成的「樓道」則是公用廚房。恐怕任何一個建築設計師都沒法設想,原先住了三口人而顯得寂寥的這處院落,如今滿當當地塞著十來口人。父親看她的眼神幾乎是躲閃的,弟弟卻一反常態的興高采烈。

弟弟的變化來自一戶新鄰居。院裡新蓋的那些樓,據說是街道的頭頭安排的。新來的住戶們都是陌生人,除了住在院子一側原有的雜物間的喬家。那家人據說是爸爸的舊識,喬叔叔曾經開過一家叫作「浮舟」的古玩店,他妻子早逝,帶著個八歲的女兒。喬家要付房租,父親不肯收。喬叔叔說,那就搭伙吃飯吧,反正我們也要做飯。於是弟弟天天在喬叔叔家吃飯,吃過飯也不回家,寧可待在比那三間簡易平房還小還破的喬家。他已經十五歲了,卻願意和一個比自己小那麼多的女孩玩在一起,讓做姐姐的暗自納悶。至於學校,據說弟弟早就不去了,她沒有問緣由。父親的身份從受人尊敬的學者急轉直下,敏感如弟弟,當然會忍受不了學校裡的氛圍變化。她慶幸自己在北京的生活還沒有遭到波及,又為這樣的心態隱約羞愧。

喬叔叔的女兒叫作喬曼。長著一張聰明面孔的小女孩。她發現自己沒法像弟弟一樣喜歡這個孩子。可能因為喬曼的眼神總像是洞穿了她的心事。她曾經為自己的家庭感到驕傲,現在卻只覺得恥辱,想要逃離。

在家住了一段時間,她發現,弟弟的變化不僅來自喬家的女兒,還源自一群他不知從哪裡認識的玩伴。都是些年輕人,玩音樂的,寫詩的,畫畫的,總之,做什麼的都有,就是沒個正經的。這群人常在喬家偷偷摸摸地聚會,每當這時,院門一側的小平房明明塞滿了人,卻沒有一點聲息。她感到奇怪,便參加了一次這樣的聚會,原來弟弟和他的朋友們在屋裡聽唱片和談笑。奇怪的是,當她離開那間小屋,外面既不聞人聲,也聽不見音樂聲。她想起坐在屋內小凳上的喬曼,這個小女孩旁觀著二十上下的年青男女們慷慨激昂地談理想談人生,一臉安靜,好像能聽懂所有這些離一個孩子頗為遙遠的話題。當她想到那張孩子的臉上一雙與年齡不符的清冷的眼睛,忽然就有些莫名的寒意。

還有一件事讓她很不舒服,那就是自己家的位置不好。剛回國時,父親本來看中由匈牙利籍建築師鄔達克設計的武康大樓,但由於母親喜歡園藝,便在大樓對面置下帶院子的產業。一條馬路之隔的武康大樓到了現在,外表凋零不說,還多了個「上海跳水池」的外號。名字的由來,是這幾年常有人從那裡跳樓自殺。她不禁想到,如果母親還在世,如果她看到了這個家以及父親的變故,以母親的敏感、矜持和纖細,會不會也加入「跳水者」的行列?

弟弟很像母親,無論是略顯神經質的眼睛,還是性格深處的一些東西。她也擔心過弟弟在這樣的時勢下會遭到創傷,但從這次回家來看,似乎倒是她想多了。弟弟的生活與外界無關,只有藝術和朋友。他活在一個精神的世界中,以此保全了他的純粹。院裡的變化與他無關,甚至連父親的形容憔悴也沒有映到他的眼睛裡。她既為弟弟的表現略感欣慰,又有些氣憤,覺得弟弟不關心家人和這個家。

喬叔叔由一個古董店老闆變成了裁縫,攤子擺在幾條街外的弄堂口,他每天去半天,其餘的時候,經常可以看見他在他家窗戶跟前的縫紉機邊忙活。他有張平和的臉,和隨處可見的惶然或傲慢的眼神一對比,更加難得。她不喜歡喬家的女兒,卻喜歡走到他家窗口,看喬叔叔做裁縫活。

暑假快要結束了,她早就盼望著重返校園,離開這個和從前不一樣的家。儘管明知道回去也只是捱日子,等分配的消息。一天,父親難得地在晚飯時間回到家,喬叔叔過來說,飯已經好了,大家一起吃吧,她便和父親一起去了喬家。弟弟早就在那裡,正窩在架子床上看一冊手抄本,連鞋也沒脫。大家分頭落座後,弟弟才懶洋洋地跳下床過來吃飯,手裡還拿著那本書。

她也不知哪根筋被觸動了,嚴厲地說,吃飯不許看書。

弟弟看她一眼,說道,爸都不管,你少管我。

她生氣了,一摞筷子說,我今天就是要管你。

父親在旁邊擺擺手說,好好吃飯,在喬叔叔家裡吵架,像什麼樣子。

坐在一旁的喬曼忽然說,廖姐姐的詩最好不要看了,她寫的東西有死氣。

喬叔叔也擺擺手道,好好吃飯,你小孩子家別亂說話。

她憋著一口氣開始吃飯,吃了幾口便消了氣。喬叔叔的手藝比學校食堂或是她自己做的都好得多。平時她因為自己也不分明的緣故,向來不跟弟弟上喬家吃飯,每天在樓道裡用一個蜂窩煤爐子下麵條吃。父親工作日是在單位食堂吃的,他週末也很少在家,常去見一些朋友。有多久沒有這樣一家三口圍坐吃飯了?雖然是擠在別人家裡,也有種難得的溫馨。當時的氛圍讓她對弟弟說:我回學校時帶一幅你的畫回去,我想掛在床頭。

弟弟的畫都是小幅的水粉,簡單純淨的風景畫,畫的大多是春天的原野,讓人看了便覺得心情舒暢的深深淺淺的綠。

沒想到父親立即開口道,還是不要帶了。

她感到父親說這話的表情有點怪。弟弟毫無反應,自顧把茨菰中夾雜的一點鹹魚挑出來吃。

第二天,又有人從對面的武康大樓跳樓身亡。這次是個認識的人。姓廖的女孩子,弟弟的朋友,那本手抄詩集的作者。她試圖掩蓋這個消息,但院子裡人多嘴雜,弟弟還是很快知道了。

從下午開始,弟弟把自己鎖在房內。父親還沒回來,她一個人在走廊般狹窄的院子裡倉皇地等著。這一點點僅存的院子只照得進一小片陽光,就在喬家的門口。靠近主樓的兩棟平房迫於早就存在的雜物小屋,才沒有像最外圍那棟平房般張牙舞爪地伸到西側的牆。她也不管天熱,就站在那一方陽光裡等。如果待在陰地裡,似乎連心也會籠罩上一層濃重的黑影。

她的腦海中不斷閃過喬家小姑娘昨天晚飯時說過的話,喬曼說廖的詩有死氣,那番話透著古怪,但她來不及琢磨。當務之急是讓父親把弟弟給勸一勸。她這時忍不住慶幸,全家眼下住的是原先的書房,位於一樓的西側。一樓沒法跳樓,做飯在樓道,所以屋裡也沒有菜刀之類的物品。剛才弟弟把她趕出門之前,她眼明手快地收走了弟弟的裁紙刀。從她現在站的位置,透過一樓半掩的窗簾,可以看到弟弟一直在對著畫布揮動畫筆。沒有其他更糟的狀況出現。

日影開始歪斜,她所置身的陽光也趨於消失的時候,喬叔叔出現在大門口,她趕緊迎上去,和他說了弟弟的事。喬叔叔淡定地問:我家姑娘呢?

她這才想起,自己從早上就沒見到喬曼。她說不知道,喬叔叔走進一樓去叫門。門從裡面開了,喬叔叔進了屋,把門在身後關上。她被關在門外,只聽到沒法辨清內容的說話聲。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弟弟走了出來,神色如常。

喬叔叔跟著出來,低聲對她說:「這事別告訴你爸,他已經夠難受的了。來,幫我把這些拿到我家去,趕緊燒掉。」

喬叔叔拿的是弟弟的畫,疊成一摞,上面蓋著白紙。她把畫拿到喬家,準備放在火盆裡點火的時候,才發現這些畫和她平時看到的不一樣。準確地說,這是弟弟平時的畫,只是被破壞了。

水粉的表面被某種鈍物割裂,刮破,粉綠濃綠翠綠之下露出幾抹灰色與紅色。弟弟剛才不是在畫畫,而是用畫筆的另一頭把自己從前的畫狠狠刮了一通。她試著用手把表面的顏色又摳掉一些,終於看清了那下面隱藏的畫。

弟弟畫的是大字報。一層層的白紙貼在灰牆上,每張紙都寫著字,字跡模糊不清,所有的字都是紅色的。整幅畫只有三個色調,灰牆,白底上閃著灰影的紙,以及一重重紅色的字跡。每一幅畫都是這樣。鋪天蓋地寫著紅字的大字報,被水粉層層遮蓋,最終變成綠色的田園風景。她感到突如其來的眩暈,這才明白父親為什麼不讓她帶走弟弟的畫。弟弟並不像她以為的那麼正常。父親很清楚他的情況,喬家父女也對此心知肚明。只有她一個人不知道。

她忽然聽到身後響起一個稚嫩的聲音,是那個她不喜歡的小女孩,喬曼。女孩以她一向與年齡不相稱的冷靜語調說,孟哥哥瘋了很久了。

孟家的故事讓謝曄聽得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原來喬曼身上那種聊齋般的氛圍是從小就有的,他還以為是自己太過敏感,才會每次見到她都不自在。

林峰說:「就像你家的甲馬紙,喬家的治病能力是祖傳的。傳了多久我不知道。至少從她曾爺爺那一代,他家就開著名叫『浮舟』的店。上兩輩是裱字畫的店,到她爸爸手裡變成了古玩店,後來又成了裁縫攤子。孟姐的弟弟第一次發瘋,是在他姐姐剛去北京上大學那年。沒人知道起因是什麼。從某一天開始,他就不斷畫貼滿紅字大字報的牆。孟姐的父親害怕別人發現兒子的畫,通過熟人的指引,找到喬家父女。他們搬進來,其實也是應他的請求。喬曼後來告訴我,那時候她還小,力量不足,所以沒能根治孟哥哥。她爸爸也試過,但對孟哥哥不管用。得了心病的人,一旦認定一個醫治的人,就很難和其他人建立聯繫。」

「孟姐的弟弟再次發作,是因為他的朋友自殺?」

「那個姓廖的女孩比他大三歲,是他暗戀的人。」

「……後來呢,喬曼治好他了嗎?」

「應該說,只是短暫地維持住了。孟姐說,弟弟那次發病之後,喬曼送來一盆茉莉。弟弟每當情緒不安,只要看到那盆植物,就會安靜下來。喬家不再有他和那些朋友的聚會,他整天悶在自己家,也不再畫畫。有時候喬曼過來,他和喬曼坐在一起,小聲地說著什麼,做姐姐的感覺那是個她無法進入的世界。九月,孟姐回了學校。按理她在幾個月前就該畢業分配了。上一屆的學生多等了快一年,她不知道是不是也要等到明年。結果在等待的過程中,她先等到的,是弟弟自殺的消息。」

林峰停下講述,沒有再拿煙出來,週遭不知何時已沉入昏暗。下棋的老人們不見了,那對情侶也不知去向。公園裡唯有聶耳的胸像靜立在原處。

謝曄遲疑著說:「你剛才說過,人都有向光性,就像盒子裡的植物。」

「沒錯,但有時候,即便盒子上開了口,光也太過微弱。孟姐的弟弟如果沒有死,大概會和很多人一樣成為知青。喬曼說,如果到鄉下辛苦若干年,他也許反而能活下來。人是很奇怪的,你把他放到一個物質上極度貧乏的環境裡,他的精神力倒會變強韌。總之他沒有熬過去。他家去了一夥抄家的人,把屋子翻了個遍。那些人懷疑土裡有金條,把茉莉刨出來。他試著種回去,可花還是死了。那幾天正好是冬至,喬家父女回老家掃墓。否則也許能有另一種結局。」

「那都是如果。」謝曄謹慎地說。他想起小爺爺的死。蒲達師傅的預言。真有無法改變的命運之說嗎?可能所謂命運只是飄忽不定的彩色氣體,會呈現在唐家恆那樣的人的面前。

「是啊,如果如何如何,都是事後的沒用假設。看不出你倒是滿堅決的,等你活到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人生的遺憾太多,有時候忍不住心裡想個八百十遍的如果。」

「孟姐的弟弟……是怎麼死的?」

「他從武康大樓跳下去,七樓的外陽台,和那個姓廖的女孩一樣。」

林峰站起身,說該回去了。謝曄忍不住問:「所以那幅畫,就是一開始讓你覺得害怕的畫像,是她弟弟的自畫像?」

「嗯,最初是送給喬曼的。喬家在她弟弟去世後不久搬走,喬曼把畫送給了孟姐。後來那幅畫陪著她在黑龍江的工廠待了好幾年。外語系畢業也沒有更好的去處,當時和她一起分到工廠的,還有數學系、化學系的。她從北方回到上海,是在七十年代後半。又過了些年,她家的房子才被還回來。她花了不少錢拆拆弄弄,恢復原貌。」

謝曄這才意識到一件事,「所以『浮舟』是……?」

「就是加蓋的三間房最靠街的一間。當然經過了改建,和原來的不是一回事。中間兩棟拆掉了,後面的洋房連同院子已經賣掉了。孟姐前幾年去了美國,她保留了最外面這間和喬家住過的小間,以很便宜的價格租給喬曼。」

「她留在國內要找的人,就是喬曼?」

「我講了這麼多,你才明白嗎?」林峰哼了一聲,拐進羅森去買口香糖。謝曄知道他要掩飾抽煙的事實,覺得是掩耳盜鈴。在門口等到林峰出來,又問起他和喬曼的相識。這次林峰不肯講了。

「你還真是刨根問底,個人隱私你懂不懂?總之你現在知道了,喬曼和你,本質上是一類人。你用不著每次看到她顯得那麼緊張。」

哪裡是一類人……我緊張嗎?謝曄沒有說出口。這時他們已經走到武康大樓臨街的廊柱之下,一樓沒有住家,藥房、旅行社和理髮店都有年頭了,這會兒只有理髮店亮著燈,看上去是哪裡都有的普通老樓。很難想像幾十年前有那麼多人選擇這裡作為自殺場所。他們過了馬路,回到「浮舟」。

提早四十分鐘,游雅已經在店裡了。

謝曄從短廊一拐進店堂,就知道那是游雅。她沒有坐在為嘉賓和主講人擺放了名牌的長桌後,而是在最外圍的椅子上,背對著進來的人。他之所以能一眼認出陌生的她的背影,是因為安玥坐在她旁邊,側過臉和她說著什麼。從謝曄的角度,只能看到游雅的長卷髮在腦後鬆鬆地用髮夾別住,打著卷垂在淺灰色的毛線披肩上。和照片一樣,肩很瘦。她前面幾排稀稀落落坐了十來個人。林峰直奔吧檯後的喬曼那裡,謝曄朝安玥和游雅走去。靠近時,他聽見了她的聲音,那是他在深夜的廣播裡聽過無數次的溫潤嗓音,未經麥克風的修飾,一樣明淨。

「反正我就負責拋出問題,讓他多談,對吧?」她對安玥說。

「你盡量多說點吧。畢竟這裡大多數人是為了你來的。」安玥注意到站在游雅身旁的謝曄,衝他做了個「過來」的手勢。謝曄繞到另一邊,穿過整排座椅的空隙,在她身旁坐了。隔著安玥,他終於可以從容地打量游雅。

他的第一感想是,她看起來真年輕啊。

因為安玥喊她乾媽,謝曄預期會看到一個「阿姨」。但游雅看起來就像安玥的姐姐。從白醫生到大姑,謝曄周圍的中年女人都比他爸年長,所以他無從判斷,和自己媽媽年紀相仿的女人該是什麼模樣。可以確定的是,游雅如果走在校園裡,大概沒幾個人會把她當成老師。她比較像大四或者研究生部的學生。她的年輕不光是臉孔,更在於神態。她掃謝曄一眼,眼角迅速浮起笑紋。這一笑才顯出些年紀,謝曄回以不知所措的一笑。

他聽見游雅說,小邵待會也來。安玥顯得詫異,反問道,他在上海?游雅說,這不是因為今晚的活動嗎,他買了下午的機票,直接從機場過來。看樣子要遲到。

謝曄聽出來了,小邵就是明信片男友。他上次忘記問安玥那人的年紀,不過反正一會兒就能看到了。陸續進來的觀眾很快佔據了過半的座椅,不時有人回頭看他們這邊,還有人低聲議論。游雅和安玥若無其事,倒是謝曄有些侷促。林峰走過來說,可以到後面的包間去休息。他們跟著他進到吧檯後面垂著簾子的房間。那是個天花板和牆壁由玻璃構成的空間,與其說是包間,更像一間花房,地上、架子上的花盆裡種著各種花草,落地玻璃對面是個窄窄的過道般的院子,在房間的燈光掩映下,看得出院子裡草木葳蕤鬱鬱蔥蔥。四五米開外有間小屋,幾乎淹沒在夜色中,謝曄想起林峰講的故事,知道那是孟家的雜物間,喬曼小時候住過的地方。不知喬曼現在是不是也住在那裡。

屋裡有一張籐椅,對面是舊舊的皮沙發,長度可以坐三個人。兩件傢俱之間放著當茶几用的板條箱。林峰說去弄點喝的過來,轉身走了,安玥自顧從側門出去參觀院子,游雅坐了沙發,謝曄遲疑片刻,在她對面坐了。坐下來他才意識到,這個位置是喬曼給人「治病」時坐的。但再起身會顯得古怪。

游雅在他對面說:「你就是小謝吧?安玥說了不少你的事。」

謝曄只能「哦」了一聲,又急忙說:「我一直聽你的節目。」

她彷彿並不在意,「我聽說,你是知青子女。你來上海找媽媽。現在有線索了嗎?」

謝曄有些窘迫,擠出一聲「還沒」。雖然知道安玥上次幫忙打聽是好心,但一上來對方就知道自己家的情況,而這個對方還是游雅,畢竟尷尬。

游雅用洞察的目光看他一眼,變換話題道:「你從雲南來上海唸書,適應嗎?」問這些的她讓他想起蘇懷殊,有種長輩的親切。

「還好,就是剛來時吃的不大習慣,現在也習慣了。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你說。」

「安玥給了我你寫的書,裡面有篇提到偷玉米。」

她的眼角漾起笑紋,「那時候太饞了。」

游雅在書中寫道:「知青的頭等大事是吃。而這恰恰是因為沒吃的。農場的食堂常年供應的是寡淡無味的土豆或茄子,一年中有兩個月,連土豆茄子也闕如,只有一鍋清水加些鹽和蔥的『玻璃湯』,喝起來一股涮鍋水的味道。男知青面臨的問題比較直接,定量的口糧不足以塞飽他們被體力活撐大的胃口,每到月末就得從女知青那裡弄糧票,或討或哄或換,看各人手段。女知青沒有餓肚子之虞,溫飽養就了饞蟲,總惦記著土豆茄子以外的吃食。」她唯一一次當小偷的經歷,是和名叫「妮子」的好友以及另外兩個女孩,四個人在夜半溜到其他連隊的玉米田。玉米還沒熟透,咬一口,滿滿的甜漿。她們像野蠻人一樣,撕開外皮直接啃。正吃著,夜巡的人發現有動靜,晃著大電筒過來了。另外兩個女孩撒腿就跑,她也想跑,卻聽妮子說:「別動!」妮子舉著兩支玉米棒子蹲在原地,她也有樣學樣。她們偽裝成兩株玉米,逃過了守夜人的眼睛。第二天,場部貼出通告,那兩個逃跑失敗的女孩遭到了處分。她同情夥伴的壞運氣,又暗自慶幸自己聽從了妮子的決斷。

謝曄對游雅書中關於知青的部分讀得格外細,可惜那本書的大部分篇幅是電台的事,對知青歲月的回顧不多。他初看的時候就猜到,「妮子」是安玥的媽媽,後來也從安玥口中證實了,不過他的問題與那位無關。

「你的書裡說,那是唯一一次當小偷,後來沒再去,是因為處分很可怕嗎?」

謝曄從前也經常偷村裡小五家的番茄。大姑的番茄種得沒有小五家好,再說那塊地他上學不順路,不像小五家,他去學校路上正好摘兩個,邊走邊吃。小五他爸逮到過一次,對謝曄嚷:我說怎麼連著一個禮拜都沒幾個紅的,原來被你這個饞鬼吃了!謝曄想要回嘴說又不是我一個人吃掉這麼多,路過的人多了——可他滿嘴番茄汁,開不了口,索性一溜煙跑了。

游雅的經歷也可能是媽媽的經歷。媽媽在雲南一樣要吃的沒吃的,說不定也曾在哪裡偷過新鮮的果蔬。謝曄想,要能一直偷,那還好些。如果像游雅一樣被嚇得卻步,日子更難熬。為了確認偷竊到底是個什麼處分,以推斷自己的媽有沒有可能低調地自助,他才有此一問。

安玥從院子回來,正好聽見游雅的答案:「處分當然可怕,但我們沒再去,是因為和我們一起去的其中一個女孩,不久就發生了意外。雨季上山幹活,要過獨木橋,她滑了一下,掉進河裡。河水實在太大,旁邊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沖走。我那天病假沒出工,安玥媽媽回來告訴我的。」她注視著謝曄,他這才從她的眼睛裡看出和實際年齡相符的神色。那是經歷過生死和聚散的人的眼神。安玥在游雅身旁坐下,悄然握住她的一隻手。這一刻她們不再像姐妹,而像母女,雖然當媽的仍顯得太年輕。

謝曄坐的籐椅正對著和外間隔斷的布簾,只見喬曼穿過簾子進來了,端著放有三隻杯子的托盤。她把水杯放在游雅跟前時說,不好意思,才給你們倒水。書吧的生意從來沒這麼好過。剛才一直有人點喝的,都有點不習慣了。

有那麼一會兒,謝曄有點擔心喬曼會和游雅搞那個奇怪的貼額頭儀式。好在她放下水杯就出去了。只是,她在穿過布簾之前,回身看了他一眼。他正喝水,遇到她的視線,差點嗆了一下。林峰的故事不僅沒有讓他對喬曼生出親近之心,反而更怕她了。

那天的新書發佈算得上成功,座無虛席,還有十來個人站在後排。游雅和吳天聊天,問了他很多問題,還讀了書裡的一些片段。吳天一看就是個文科男生的樣子,頭髮的長度快趕上安玥了。現場反響熱烈,雖然最後的觀眾提問環節,有半數問的是游雅,而不是作者吳天。游雅笑著說,我今天只是來做客的,大家請抓緊機會向吳天提問。不過,當有人向她提問,她也總是盡可能地回答。

其中一個問游雅的問題是,你有男朋友嗎?提問者是個年輕男生。他的問話剛結束,底下便有人噓他,還有人說,我們也想問!游雅的笑容微微窘迫,求助地看向房間一角,謝曄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一個穿黑大衣的男人。那人來得晚,站在比較暗的地方,之前謝曄也沒注意到他。男人沖游雅做了個手勢,她這才拿起話筒說,有,不過我不想多談。好,下一個問題。

謝曄覺得觀眾們都是瞎子。那麼明顯的一幕,卻無人注意到。他沒有想到,這是因為他坐中間位子被後排的人抗議「擋住了」,無奈地站到了房間一側。他的位置在所有觀眾的後方,正好和黑衣男子遙遙相對。他倆看起來更像看場子的,才會被人們忽略。那人留著絡腮鬍,年齡難測。謝曄直覺地不大喜歡他,覺得他看起來是個心計很深的人,而且有種攻擊性。也許是明信片的故事在作祟。他也不喜歡之前游雅提到「小邵」時的親密語氣。謝曄對自身的負面情緒向來保持警醒,這時也暗暗告誡自己:你這是怎麼了,別因為一周聽三次她的節目,就自以為和她有多親近——連帶著厭惡她的男朋友。

他的情緒連安玥都注意到了。活動結束,吳天建議大家去吃宵夜,小邵說游雅累了,還是直接散吧。謝曄忍不住盯著游雅,希望她表示反對,然而游雅只是以她客氣的微笑對眾人說,那就改天有機會再聚。小邵和游雅離開後,安玥表示她要回媽媽家,不能太晚。謝曄說要送她,和吳天林峰喬曼說了再見。他們打了輛出租車,安玥等車子開了一段路才說:「你好像很遺憾。」

「什麼?」

「不能和你的偶像一起宵夜。你的不甘心都寫在臉上呢,像小狗一樣。」她歎了口氣,「你還不滿足啊?我之前還特意去院子裡吹冷風,讓你和乾媽單獨說會話。」

「你是特意去的?我還想你怎麼一下就跑院子裡去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有戀母情結。」

他摟住安玥的腰,「瞎說。」

「我才沒瞎說。你吃小邵的醋那麼明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你怎麼也喊他小邵?他比我們大很多吧。」

「沒你想的多,他比乾媽小十歲呢。我記得林峰是六二年的對吧?那比小邵大。」她舒舒服服地倚在他懷裡說,「對了,喬曼也比林峰大。你周圍都是戀母和戀姐的人哦。」

「你別一棒子敲死所有人。唐家恆就不是。」他說著才想起唐家恆喜歡什麼樣的,閉了嘴。安玥難得地沒有反駁他,兩個人靜了一陣。車裡放著深夜的電台,一個憂鬱的女聲。謝曄認得那個聲音,是和游雅的時間檔一樣的深夜節目,逢二四六的晚上播出。那個主持人經常講些樂壇故事,音樂品味偏歐美,而且她不和聽眾連線,三個小時裡就是一個人說話和放歌。謝曄覺得她太過高雅了,遠不如游雅在熱線電話裡呈現的柔軟與洞徹。

他很想問司機有沒有聽過游雅的節目,又覺得過於唐突。安玥在他旁邊說了句「師傅,就前面停」,他才意識到已經到她媽媽家了。他想付車錢,安玥動作比他快。他跟著她下了車,發現不遠處是廣播電台大樓的飛碟狀屋頂。這裡是虹橋路,離學校走路也就二十來分鐘。安玥平時寧可住在遠得多的虹口外婆家。謝曄不知道,如果自己從小就有媽,是不是也會有不想和媽媽待在一起的時候。

他說送她到樓下,安玥沒有反對。兩個人順著小區的路往裡走。像是為了打破寂靜,安玥說:「乾媽家在馬路對面的小區。她家的阿姨手藝很好,我媽不愛做飯,如果沒有飯局,基本都去她家吃。」

「你外婆很會做菜,你媽媽沒有遺傳到啊。」

「我媽說那也是後來才學會的。在我媽小時候,我們家一直是吃食堂,我外公的醫院食堂,外婆的學校食堂。我爸媽結了婚,他倆也是吃醫院食堂。直到我媽有了我,外婆過來照顧我們,才開始學做菜。」

「那時候你外婆和你們一起住?」

「對啊,一家四口。不過也沒幾年,等我上幼兒園,外婆回了她自己家。當時我們和外婆住得不遠,週末都在外婆家吃飯。過了幾年搬家到西面,就去得少了。我小升初的時候,我媽辭了學校的工作,開始辦培訓班。那時候她和端木叔叔,也就是她公司現在的副總,兩個人在街上發小廣告。再後來我爸媽離婚了。我之前和你說過的,她把我塞到外婆家。然後外婆乾脆把我的戶口遷過去了。」

「你爸媽離婚是因為你媽媽辭職?」

「不是這麼單純的原因吧。我爸覺得我媽不顧家,而且他可能對端木叔叔有想法。其實我媽和端木叔叔真沒什麼。有時候我倒是希望他們之間有點什麼。」

「為什麼這麼說?」

安玥停下腳步。他們剛走到一棟樓前,她盯著站在大門台階底下的一道身影。鐵門的門楣掛著路燈,把那人的影子投向他們。

「怎麼才回來?我拷了你好多遍。」

說話的是個胖女人。謝曄一時間沒能認出她,儘管他看過她的照片。在蘇懷殊的影集裡,她穿連衣裙的身影給他留下了青春的印象。雖然那個時候她的胸和臀就有些過於豐滿,好在有腰作為彌補。而眼前這位已經沒了腰,身形龐大,嗓音低柔,帶著大胸脯的女人特有的共振。謝曄藉著燈光看到她的臉,只覺得異常眼熟,他的第一反應是,大概又是誰的記憶給自己的錯覺。

安玥不帶勁地喊了聲「媽」,又說:「你沒帶鑰匙?」

「忘公司了。本來想去你乾媽家拿鑰匙,結果她也不在家。」

「乾媽去幫我師兄的書做活動,和你說過的。」

她們飛快地你來我往了幾句,謝曄這才回過神說:「阿姨好。」他內心相當震驚,忍不住為安玥的多年後開始憂心。希望安玥不會像她媽媽一樣變成兩個寬,雖說她也有比一般女生圓熟的胸。

「你是安玥的同學?」她朝他看過來。安玥的媽媽,蘇懷殊的女兒。劉海底下的那雙眉毛有著無可辯駁的家族特徵。他記得她年輕時候是方臉,顯得有點硬,現在輪廓被肉補圓了,只剩下眼睛裡的神色,是她身上最尖銳的部分。他不由得垂下視線說,是的。

安玥媽媽還想問什麼,安玥跳上台階說,媽,你查戶口啊。又衝他擺擺手說,再見。謝曄領會了她的暗示,趕緊說完再見就撤了。

他沿著夜晚的街道慢慢走回去,白天聽林峰講過的故事壓在心上,帶著奇異的重量。他想起喬曼種滿了各種植物的玻璃房間和院子,不知道是不是每株花草代表一個病人。唐家恆那個時候又是怎麼被她「治好」的呢?還有她的傷疤的由來……謝曄對她有著巨大的好奇,但他並不想進一步接近她,彷彿是出於動物的本能。

所以當謝曄回到唐家恆的公寓,發現林峰和喬曼在裡面,他多少有些無措。唐家恆背靠著床盤坐在地上,林峰和喬曼佔據了沙發,一個翹著二郎腿,另一個倚著沙發扶手。姿勢固然隨意,他卻感到他們三個正在進行嚴肅的談話,茶几上擺著三隻馬克杯。唐家恆說,約會回來了?另外兩人扭頭看他。比林峰盯視的眼神更強烈的,是喬曼的注視。是的,從第一次見到她起,就是那種感覺讓他不舒服。她看的不僅是他本人,還有他內在的什麼。

林峰說:「你回來得正好,再晚點,酒都要被我們喝完了。」

他一定是一臉的茫然,唐家恆舉起馬克杯說,林峰帶的黃酒,你自己拿杯子倒一點,微波爐轉半分鐘。這個酒喝熱的才好。

「你好像害怕喬曼。是不是林峰給你講了那個跳樓的男孩的故事?」

從地鐵出來的時候,唐家恆問謝曄,這是吳天的新書分享會過後幾天,他們在前往飯局的路上。請客的人是張培生,而他通知的方式也別具一格。昨天謝曄正在上課,忽然有個保安到門口找他。那人是張培生的下屬,傳完話就走了。剩下的半節課,同班的女生們不時向他投來奇異的眼神。校園敲頭案已經過去了快一個月,謝曄去網吧找胡思達玩的時候,聽說校園BBS上仍然有分析帖。以大學生們喜新厭舊的脾性,算是少見的情況。他很想對女生們說,我可不是嫌疑人,約飯而已,最終他上完課就默默地走了。快兩個月了,他還是沒能從教室找到歸屬感。遙遠時空之外的聯大教室反而親切些。

謝曄斷然否認他怕喬曼,但他還是沒好意思問唐家恆,以前在喬曼那裡「治病」究竟是什麼情況。張培生約的火鍋店離人民廣場不遠,他們從地鐵出來,走了十分鐘就到了。隔開一截就看到門口聲勢浩大,長桌上擺著幾隻木樁模樣的大砧板,年輕男人一溜排開,繫著斑駁的圍裙,用闊大的菜刀細細地片著羊肉。唐家恆告訴謝曄,這叫熱氣羊肉,意思是沒有凍過的新鮮活殺羊肉。謝曄反問,為什麼要凍,不都是殺好了吃嗎?兩人的對話像擦網的羽毛球,頹然掉地,沒了下文。

他們進到店裡,從一派喧囂和火鍋的熱氣中找到有熟人的桌子,圓桌邊坐的是林峰和胡思達。謝曄邊脫外套邊問,你舅舅呢?胡思達說,他有別的局,生意上的事。怎麼,見到我不開心?謝曄坐下說,開心,開心極了。你別老找我頂班,我就更開心了。

謝曄昨晚幫胡思達頂了網吧的班。鄺誠的計時工顯然不太夠,他的外甥一周也有兩個晚上守在櫃檯後。謝曄估計胡思達又去見網友,好在他對值班習以為常,坐那兒背單詞和上網。八點多的時候,他給安玥打了個電話。中午她沒有像往常一樣來找他去食堂吃飯,這讓他有些不習慣,並且第一次覺得,自己該買個拷機。網吧的電話有來電顯示,安玥的回電不是蘇懷殊家的號碼,果然,她說這幾天都在媽媽家。謝曄和她說了明晚吃飯的事,問她要不要一起。她遲疑了一下說,人太多了,我就不去了。而且我不愛吃火鍋。

熱騰騰的銅鍋被端上來,放在圓桌中間。林峰他們早就點了一堆,也不等做東的張培生。啤酒上來了,接著是在鐵盤裡碼成一排排紅條的羊肉。蘿蔔,白菜,海帶,豆腐,還有豆腐皮包著的圓柱形,謝曄問那是什麼,胡思達說,老大,百葉包你也不認識嗎?謝曄說,學校食堂的是包肉的,這裡面好像是菜。唐家恆說,肉餡的餛飩是餛飩,菜肉餡的難道就不是餛飩?謝曄說,上海人名堂真多。他前幾天吃了個鮮肉月餅,世界觀受到輕微的震撼,此前他一直以為月餅只有中秋節才有,而且必須是甜的。

唐家恆給他倒啤酒,一邊說:「講這種話,你自己也是半個上海人好不好。」

謝曄沒有從這個角度想過,不由得愣了一下。胡思達心急,鍋沒開就把肉丟進去,被林峰講了幾句。胡思達隔著火鍋對謝曄說:「你看這個人,吃火鍋規矩最多。上次我把毛肚煮老了,也被他講。」

唐家恆說:「天才冷下來,你們已經第二次吃火鍋了?」

「是今年年頭上啦,在張叔叔家裡。用電飯鍋煮,那個火慢得要死。火鍋還是要吃這種炭爐子舒服。」胡思達眼巴巴地盯著剛開始滾的湯,「難得他在外面請客,所以我是一定要來的。」

謝曄聽過鄺誠他們舅甥倆編派張培生的段子,說他節約得要命,冬天的棉毛衫褲都是洞。謝曄看得出,張培生不像林峰和鄺誠一樣花錢隨意,他抽煙,不像林峰抽的那麼凶,而且只抽便宜的紅梅。上班穿制服,下班則是便衣警察也愛穿的老款夾克衫,仔褲,旅遊鞋。從背影看,他是個壯實的男人,走路很穩。一點也看不出他的右腿在戰爭中受過傷。謝曄曾經想問他的腿傷,但得先解釋自己為什麼知道他受傷,實在麻煩。謝曄是因為爸,才對腿受過傷的男人有特殊的親近感。

請客的人終於到了。張培生今天穿的不是眾人眼熟的燈芯絨夾克,而是件簇新的黑皮衣。他把衣服往椅背一搭,胡思達說他最討厭皮衣的味道,迅速逃到謝曄他們這邊,同時還不忘揶揄道,還沒過年就買新衣服了?張培生嘿嘿笑道,人家給買的。

在座的都是熟人,立即聽出來了,說的是他那位班長的遺孀,他多年來的暗戀對象。要是鄺誠在這裡,估計又要冷嘲熱諷。胡思達專注於羊肉,謝曄和唐家恆也很快融入涮肉撈肉吃肉的節奏,一時間三個男孩頭都不抬,筷下如划槳。那邊兩個男人吃得慢,喝得多,聊得也不少。他們講上海話,謝曄自覺腦子裡塞滿了肉,只模糊聽到幾句,好像在說什麼動遷啦戶口啦,林峰的聲音帶著不贊成的意味。

兩盤肉吃完,新叫的兩盤還沒來,只好開始涮蔬菜,節奏這才為之一緩。胡思達說他最近戒酒,裝腔作勢喝著可樂,問張培生,敲頭案有線索嗎?林峰在旁邊像是嚇了一跳。

張培生對林峰解釋:「不是真的敲頭案,就是個叫法。你別緊張。」

唐家恆說:「為什麼敲頭案林老師要緊張?哦對,你以前做社會版。」

林峰說:「你們只曉得九七年的敲頭案。其實還有一起敲頭案,社會上不大有人知道,還要早個幾年,那是九四年的事了。」

三個男孩來了勁頭,胡思達和唐家恆催林峰講,連謝曄也擺出傾聽的架勢。林峰乾巴巴地說:「那個案子不是謀財,就只是單純的兇案。當時這個人還在當警察。」他指一下張培生。謝曄微感詫異,胡思達像是早就知道。

「死人了嗎?」唐家恆問。

「死了一個。」張培生回答,「第二個變成植物人。第三個受了傷,破相。」他說著看了林峰一眼,唐家恆識趣地沉默,謝曄也不做聲,胡思達問:「抓到了嗎?」

林峰回答:「抓到了。不過又放了。」

胡思達追問:「啊?為什麼?」

「年紀太小,而且精神鑒定結果說他不具備行為能力。」林峰摘下被火鍋霧住的眼鏡,用襯衫下擺擦了擦。

張培生說:「算起來,如果那小子讀書一直讀上去,現在應該大一了。」

「好恐怖。這種人可以放任他留在社會上嗎?」接話的仍然是胡思達。沒有人回答他。林峰開始問他們之前說的「敲頭案」是怎麼一回事。聽到只有張培生和另一個人受了輕傷,他像是鬆了口氣。

唐家恆用漏勺把百葉包撈進謝曄的碗裡,謝曄有輕微的不自在。平時在家吃飯,盛湯添飯很少輪到他自己動手。他的理解是唐家恆慣於順手照顧人,今天一桌人坐在一起,感覺就有些不同。也不見唐家恆給坐在他另一邊的胡思達夾菜,自己的碗裡則是不斷被放入剛涮好的新品種。不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窘迫,其他人忙著吃喝聊天,桌上漸漸只剩下一堆空盤子,火鍋裡,煮成灰白色的空湯滾著浮沫。

回去的時候,林峰走在謝曄和唐家恆的旁邊,比張培生和胡思達慢幾步。唐家恆又提起校園敲頭事件,並說:「我之前建議謝曄用他家的辦法查一下,被他拒絕了。」

讓謝曄意外的是,林峰忽然嚴厲地說:「唐家恆!你不要摻和這種事,更不要慫恿謝曄牽扯進去。」他聲音很大,前面兩個人想必也聽見了。

唐家恆一臉的「為什麼」,張培生折回來扯了扯林峰,示意他不要那麼凶。「抓犯人有警察。維護學校治安,有我們保安。你們學生嘛讀書就好了。」他說的固然是正理,謝曄卻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他心想,多半是和喬曼有關。張培生之前提到,那樁九四年的敲頭案,第三個受害人破了相。而林峰說過,要是早些讓喬曼見到唐家恆,以唐家恆的眼睛,也許能避免一些事的發生。

所以,喬曼的臉,是因為那起兇手最終被釋放的敲頭案,才變成那樣的嗎?

回到住處,謝曄很想打安玥的拷機,又怕太晚了吵到她。就在他叼著牙刷思索這個難題的時候,屋裡電話響了。座機從來沒怎麼響過,而且還是大半夜,謝曄和坐在沙發上的唐家恆彼此對望了一眼。

結果電話是林峰打來的。他讓唐家恆開了免提,用沒有起伏的聲音對他們說,你們不是想知道九四年的敲頭案嗎?我可以講給你們聽。不要再轉述給其他人,你們自己知道就好。

謝曄飛快地吐掉牙膏沫漱了口,在唐家恆旁邊坐下。

林峰講了大概十來分鐘。事情本身不算複雜,尤其過了這麼些年,細節如同水分被晾乾萎縮,只剩下依附在骨架上的一些筋肉。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世界。林峰說,我太相信媒體的力量,也太依賴喬曼的能力。

認識喬曼之後,在九十年代的頭幾年,他們一起做了不少事,也幫助了不少人。吸毒的少年。被丈夫虐待的妻子。靠爺爺奶奶撿垃圾供他唸書卻逃學的男孩。林峰善於發現那些在黑暗邊緣掙扎的人,他用筆讓社會的目光投向他們。有時候社會的救助不足以從根本上幫到那些人,則需要喬曼出場,讓他們得到更生的力量。

敲頭案出現的時候,之所以沒有被報道,是因為警方和報社領導怕引發不好的社會反響,把事情壓了下去。林峰固執地追訪周邊信息,因此認識了張培生。那會兒張培生嫌他煩,也勸過他不要插手,說你一個記者跑來湊什麼熱鬧。

在走訪的過程中,林峰認識了一個孩子。

那孩子的外公是聯大學生,立即觸動了林峰內心的某個點。外公得了老年癡呆,男孩的媽媽是菜場賣菜的。林峰隱隱覺得那個女人對她的父親和兒子都很凶,但沒有明確的虐待證據。男孩念初中,長得格外瘦小,像個小學生。被殺的女孩和他同班。林峰問他關於女孩的事,他語焉不詳,只說他們是「一起喝可樂的朋友」。他的家境不可能有可樂喝。女孩也同樣。之前還有班級同學說女孩偷錢。林峰在陸續找那個班的學生談話的過程中意識到,有時候無形的孤立是軟刀子,比明顯的欺凌還可怕。男孩和去世的女孩,是整個班甚至整個學校的隱形人。

後來他又發現,男孩有時候去鄰居家蹭飯,鄰居十九歲的女兒正是躺在醫院的第二名受害者。林峰有個猜測,男孩和兩名受害人相熟,很可能看到了兇手。他畏懼的眼神和搓手的習慣正源於恐懼。林峰感到很難撬開那孩子的嘴,也不想讓張培生嚇到他,就把他帶去見了喬曼。

「我只走開了一小會,去給他們買冰棍。」林峰在電話裡說。

談話是在男孩家附近,臭氣熏天的蘇州河邊,那裡有一棟改建中的樓,滿地是建築垃圾。那時候孟姐還沒去美國,「浮舟」尚未作為書吧存在,喬曼開了家小書店,也叫那個名字。本來想把他帶回書店,男孩說,媽媽回家要是看不到他,他會倒霉的。他可憐的語氣讓他們決定在近處談話。林峰帶著冰棍回到河邊的時候,喬曼倒在地上,男孩跨坐在她身上,正揚起手裡的碎磚。沒想到一個那麼小的孩子竟然可以那麼凶暴。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男孩從喬曼身上拉開,自己也受了傷。男孩狂叫:我是為她好!死掉就再也不會難受了!

謝曄忍不住問:「所以他到底是不是瘋子?」

「喬曼認為他不是。他們的接觸雖然很短,她能感覺到那孩子有著超乎常人的智力,還有他內心的一些東西……比起引導,喬曼更善於感知。還記得盒子裡的植物的比喻嗎?她要先瞭解對方,才能讓對方找到屬於自己的光。她後來說,那孩子不需要光,因為他本人就是純然的黑暗。」

林峰最後說,你們不要以為自己和一般人不一樣,就可以到外面打抱不平。說白了都是血肉之軀,遇到真正的惡意,誰也扛不住。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喬曼,這件事我也不想和別人講。今天說這些,是為了讓你們拎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