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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1998年_上海 02 記憶的必要性

自從不用在網吧值夜班,謝曄這才體會到大學生活應有的鬆弛感。一方面是自考班的排課顯少,一周加起來一共兩個整天,十六節課時。等於他有五天時間完全是自己的。謝曄覺得奇怪,之前他睡得很少,白天四處晃蕩,也沒感到自己擁有大把的時光。現在基本也是一兩點才睡,只比原來早一點兒,既然不用在網吧開門的同時醒來,沒有課的上午,他會一直睡到中午。就這麼盡情地怠惰,還是有種時間用不完的感覺。

可能是因為黃昏到午夜都成了自己的。

唐家恆作為忙碌的大三學生,每天到家通常是在天黑以後。謝曄一般在小店裡吃碗麵或者蓋澆飯作為晚飯,然後回家繼續白天的活動——用電腦看唐家恆的動畫片VCD。此前他唯一看過的日本動畫片是《聖鬥士星矢》,所以當唐家恆把《新世紀福音戰士》拿出來重溫的時候,在旁邊的謝曄受到的精神衝擊可以等同於原始人初次品嚐烤過的食物。後來他陸續看了很多不那麼陰暗的劇集,諸如《灌籃高手》《頭文字D》,還有不同年代的高達。動畫片的好處是長,可以一直陪伴他到不得不睡的時間,而明天仍有看似無窮的後續等著。唐家恆的碟包佔了一排書架,想必花費不菲。謝曄坐享其成,把自己變成了一隻動畫片蛀蟲,此外就是上課和偶爾溫書,他甚至放棄了以往的外出漫遊。他對自己說,看原聲動畫片也是學日語的一種途徑嘛。

這天過了十一點,唐家恆才從外面回來。難得沒看見謝曄坐在電腦跟前,而是半躺在沙發上聽廣播。

「在聽什麼?」唐家恆問。

「一個電話談心節目。」

唐家恆示意他把腳挪開些,坐了沙發的一頭。「是游雅對吧?」

謝曄詫異道:「你也知道她?」

「這檔節目好像我初三那會兒就有了。那時候班裡有同學特別迷她,中考之前一個月的晚上還偷偷在被子裡聽收音機。」

「她到底幾歲啊?」

「和我爸媽差不多吧。」唐家恆漫不經心地說。

謝曄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游雅的女中音給他「姐姐」的感覺,他一直以為電波那頭的女人不會超過三十歲。在十九歲的男孩看來,三十多歲的女人就和自己不是一國了。而父母一輩的人,四五十歲,是人生前方已經沒有太多懸念的年紀,無非等退休,等小孩畢業工作結婚生子,等著慢慢變老。

難怪游雅在節目中經常表現出「超越年齡的睿智」,她有實際人生經驗打底。謝曄作為不明真相的聽眾,這才收起自己氾濫的崇拜。他有點窘,起身去拿了書架上的伏特加,給自己和唐家恆各倒了一指高。他住進來沒幾天,倆人喝完了一瓶金酒,這瓶是謝曄上周買的。唐家恆和他說不用付房租,注意整潔就行。謝曄不好意思白住,便買了酒。眼看著一瓶只剩下不到半瓶了。

游雅結束了和上一位聽眾的溝通,廣告切入。兩人並排在沙發上喝了會酒。節目回來了,新的電話進來。這次是個聲音清婉的女人,自稱姓劉,是單親媽媽,帶著個念初中的女兒。

「我今天打電話是因為……」劉女士說,「我有個男性朋友,他一直對我很好。不,準確地說,他不是我朋友,是我丈夫生前的好朋友。不過我直到丈夫去世後才認識他。」

她停下來,像是不知該怎麼措辭。游雅說:「我可以先問個問題嗎?劉女士,既然這位是您丈夫的好友,為什麼您在您先生在世的時候沒見過他呢?」

「他們一起在外地工作。我丈夫當時常年不在家。」

「瞭解了。後來呢?」

「我丈夫是十多年前去世的,我一個人帶著孩子過了幾年。我經常收到那個人寄來的匯款單,我都沒用,只是取出來存在一起。我想等他什麼時候如果來見我,我就把存折砸到他臉上,告訴他,我用不著他虛假的好意。」

游雅不說話。女人繼續說:「因為我一直以為,我丈夫的死,和他有關。那天他們如果沒有一起……」她的聲音漸低漸無,過了片刻才說,「對不起。」

「您後來當然實際見到他了。」

「是的。他拒絕收回那筆錢。我們最初見面的情形不太愉快……後來慢慢地,我才能夠把他看作一個普通朋友。這些年來,他為我和我女兒做了很多。我能感覺到,他是發自內心對我們好。」

游雅先等了一會兒才說:「那您今天打這個電話,是因為?」

「我有點混亂。」

「能否說得詳細點。」

「丈夫走的時候女兒太小,現在對我女兒來說,他就像是自己的爸爸一樣。他也不止一次向我表達過,願意和我還有女兒,組成一個家庭。可我非常矛盾。」

「您對他的感情是朋友,還是更多一些?」

「我說了,我有點混亂!」女人的語氣突然變得激烈,「我有時候覺得他很好,有時候又覺得,如果不是他,說不定我的家庭還是完整的!」

「所以您現在仍舊認為,是他導致了您的丈夫……」

「我沒有證據。但如果不是因為負疚感,他為什麼遲遲不出現?又為什麼在出現之後對我那麼容忍?我當時真的對他很壞,把他當仇人一樣。」

游雅說:「抱歉我再打斷一下,從您見到他到現在,有多久了?」

「快十年了。」

「我說一下我個人的觀點,負疚感可以讓人對另一個人付出,但真的足以支持十年嗎?尤其當另一個人在十年後的今天仍然拒絕原諒。」

「我並沒有拒絕原諒……」

「您的內心是拒絕的,」游雅用中立的語氣說,「可能是,您不想因為情感上的動搖忘記過去。也可能僅僅是——您的這位朋友,他和您的日常交往,不管他是出於負疚還是感情,這十年的時光,仍然不足以掩蓋您更久遠的家庭記憶。」

電話那頭的聲音經過電波,變成一種奇怪的氣音。謝曄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女人在哭。

「我總覺得如果接受了他,就對不起我丈夫……」

音樂聲響起,游雅說:「我想和劉女士私下聊幾分鐘,下面請大家聽首歌。黎明的《情深說話未曾講》。」

粵語的輕吟淺唱中,謝曄問:「你猜游雅會和這人說什麼?」

唐家恆懶洋洋地回答:「她說什麼不重要。」

「什麼意思?」

「我覺得,每個打電話給游雅的人,看起來是對生活沒了方向,其實在打電話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出了決定。這個姓劉的女人,不說百分之百吧,十有八九會和她聲稱讓她變成寡婦的那個人結婚。她說感覺對不起丈夫,那是因為她主意已經拿定了。她對那個『朋友』,就算沒有感情,人家有錢,不是嗎?她總得為了孩子想想。」

謝曄在同一個晚上第二次震驚。「你怎麼知道那人有錢?」

「哎,你連這都聽不出來?否則她幹嗎要收下匯款然後把存折砸人臉上?郵局匯款單,只要你不去郵局取,過期就會自動退回去的。肯定是因為數目不小,她做不到拒收。她之所以表現得那麼煎熬,也可能是不想讓自己好像是為了錢和人在一起。聽聲音也知道吧,她應該受過良好的教育,估計是收入一般的知識分子,老師之類的工作。」

謝曄有種智商被藐視的鬱悶。「我起初聽著還有過一點懷疑,心想不會是張叔叔的那位吧?感覺整個經過有點像。」

「張培生?你想多了,他班長家是個男孩。」

「哦……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上學期我去給人補過課。那小子學習太差,張培生看不上學校做兼職家教的,找了林峰,讓他幫忙物色一個能同時補作文、數學和英語的。林峰把我喊過去,教了兩趟我就不幹了。豬腦子,塞都塞不進去。」說著他忽然笑了笑,「看動畫片倒是一把好手。比我的碟還多。我看他牆上貼著卡通人物,和他聊幾句,他就來勁了,還說以後不想念高中和大學,想去學做動畫。我感覺啊,張培生連那孩子都搞不定,人家跟他也不親。小孩子都是很勢利的,你知道嗎,他一定是感覺到,張培生在他媽媽跟前沒戲。」

「就沒有可能是出於逆反?」謝曄莫名地有些同情老張,接著想到一件事,「你和林峰認識很久了?」

「差不多三年吧,其實,我先認識的人是喬曼。」

「啊?」

「你還說她怪呢。上次沒告訴你,我以前是她的『病人』。」唐家恆像是不想就此多說,起身進了浴室。廣播裡,游雅又接進一個電話。不知怎的,她之前說的一句話在謝曄的腦海中留下了輕微的迴響。

這十年的時光,仍然不足以掩蓋更久遠的家庭記憶。

記憶這東西,真是麻煩啊。謝曄想著,把杯子舉到嘴邊,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空了。

到了週五,唐家恆難得在下午四點多就到家了。謝曄沒有開電腦,在用屋裡的收錄CD三用機聽磁帶學日語。

「我還以為你已經放棄學業了,整天看動畫片。」唐家恆坐到沙發上說。

謝曄按停磁帶,連人帶電腦椅轉過身。「頹廢夠了,決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還打算少喝點酒。」

「喲,是什麼讓你浪子回頭的?」

謝曄想了想,覺得也沒什麼特別的契機。也許是因為前天游雅節目裡的那個電話。他把這話一說,唐家恆就笑了。

「就那個你最初以為是張培生戀愛對象的?這什麼和什麼嘛。單親媽媽的第二春和你停止頹廢有個鬼關係。」

「就是覺得人不能沉浸在回憶裡。總得向前看。」

唐家恆瞇起眼,「誰的回憶?」

他平時看起來吊兒郎當的,謝曄最喜歡他的一點,是他從不刨根問底。你說多少他聽多少,彷彿缺乏對人的好奇心。謝曄以為,唐家恆近乎淡漠的性格,是因為他那雙特殊的眼睛。但此刻他如此敏捷地反問,讓謝曄感到就像被針紮了一下。

唐家恆見謝曄不開口,便說:「把你從蘇州弄回來那天夜裡,你一直在做噩夢。然後這些天你也隔三差五地被噩夢驚醒。你不肯談在蘇州發生了什麼,倒是和我說了你第一次用甲馬紙,發現一場未遂的對你家的報復。你當時說,甲馬紙除了救人,也能害人。」

他停了停又說:「安玥給我打過電話。」

「她說了什麼?」

「她問你最近怎麼樣,看起來很擔心你。她說你去蘇州,和你小爺爺有關。所以我就想,你最近這個樣子,一定是因為那個照片上的男人做過什麼嘍?」

「其實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很複雜,一下子說不清。」

「你試著說說看嘛。」唐家恆從包裡摸煙,謝曄自覺地去開窗。冷空氣竄進來,他站在窗前,聽見身後打火機輕響了一聲。

他就那麼背對著唐家恆說:「我喜歡安玥。」

「早就看出來了。」

「我小爺爺和蘇老師,以前是男女朋友。」

「這個也早就猜到了。否則照片不會留到現在嘛。」

謝曄轉過身,唐家恆舒舒服服地把腳翹到茶几上,看他一眼。「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再說是你爺爺的弟弟,甚至不是你爺爺,你到底想說什麼?」

他無法告訴唐家恆,自己經歷了謝德的一部分人生,他的日常、戀愛與死亡。最後他只是說:「小爺爺的死,和蘇老師多少有點關係。當然也可以說那是命運——有個像你一樣有預知能力的人,曾經對小爺爺說過他會死。蘇老師後來一直認為,是她害死了我小爺爺。還不止這些,若干年後,她因為和我小爺爺的關係,被送去勞教。」

唐家恆收回了腿,坐直一些,「勞教?」

「我不是特別清楚那中間的事。因為——是別人的記憶。總之她被批鬥,後來又被送去蘇北農場。」謝曄想,蘇懷殊的遭遇源自盛瑤的告密,蘇老師和吳老師後來是不是知道了?否則無法解釋她們和她的不來往。

唐家恆又把腿架回去,「哦,你說的是六七十年代吧?當老師的,當時有那種遭遇也很普遍。一些人折磨另一些人,總得有個理由,如果不是你小爺爺,也會有其他理由。」

也許真像他說的那樣。從盛瑤的記憶中,謝曄還知道,吳若芸被送進了提籃橋監獄。肖毅如果能活到那個時候,可能也難逃厄運。

謝曄正在思索,唐家恆掐掉煙說:「我明晚和林峰吃飯,你也來吧。你別整天關在家裡琢磨這個琢磨那個,還是得多出去見見人。」

看來唐家恆對「浮舟」附近的日本小酒館比較中意,第二天他帶謝曄去的又是那裡。謝曄這回才看到移門上有塊巴掌大的木牌,上面以紅字蝕刻著店名:「吉兆」。他想,也許是店名踩中了唐家恆的點吧。

訂的位子是四個人的,謝曄以為來的人會是林峰和喬曼。沒想到坐了一會兒,就看見安玥進來了。

她穿著駝色的大衣,白色圍巾,卸掉外套圍巾,裡面是件低領貼身的黑毛衣。她在謝曄對面坐下,先要了生啤,然後看著他笑道:「約你出來好難哦。」

唐家恆在旁邊說:「要怎麼謝我?」

「本來今天就說好我請客呀。或者下回我再單獨請你一頓?」

「單獨就不用了。」

安玥解釋般對謝曄說:「我找林老師有點事,托唐家恆組個局。他今天才告訴我,你也來。」

整個白天他們都待在家裡,謝曄溫書,唐家恆在電腦跟前不知道忙些什麼。也沒聽見打電話,這消息傳得真是隱秘。他忍不住看唐家恆一眼,那邊立即意識到了,揚眉說:「你從來不用學校BBS的嗎?」

「自考生沒有ID。」

「哦對。」

先後點的啤酒一起上來了,三個人乾杯。店裡因為暖空調和吧檯那邊燒烤的炭火,室溫略高,冰啤酒喝下去十分愜意。謝曄不敢和安玥對視,稍微垂了眼,視線不覺落在她袒露的鎖骨上。跳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真不怕冷。接著他發現,自己並沒有預想的不適應。在見過年輕的蘇懷殊,以及今時今日的蘇懷殊之後,安玥對他來說仍然是安玥。

安玥十分乖覺地沒問蘇州的事,他們便扯了一些別的。謝曄這才知道,張培生不是唯一的倒霉鬼,學校裡又有人在深夜被敲了頭,這次是個住校的男生,地點則是靠近宿舍樓的僻靜角落。校園網上關於事件的推測層出不窮,現在女生夜裡都不敢單獨走。謝曄對安玥說,那你也要小心啊。安玥說她這學期沒有晚上的課,又說,她覺得作案的人不一定是學校裡的。

「我念高中那會兒街上有過『敲頭案』,而且離我們住的虹口好近的,當時學校裡每天大家見面第一句話都是談論兇手。」

唐家恆說:「我也記得。那是搶劫殺人案。好像是用斧頭敲腦袋吧?受害人又多,傳來傳去好像有一幫人在四處敲頭,其實犯人就一個。為了搶錢敲了十幾個人,其中死了好像是兩個?」他剝著毛豆,邊吃邊說。謝曄感到自己後頸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安玥說:「上次BBS這麼熱鬧,還是殺貓兇手那會兒。那個人也一直沒有被找到。」

謝曄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龔修文,連同他留下的不快過往。那是龔修文的過往,不是他的。理論上知道是一回事,但「夢見」往往比自身的記憶更清晰和強烈。

「你臉色不大好。」安玥看著他說,「是不是最近身體不好?」

他說沒事,只是這裡太熱。唐家恆朝著門口揮了揮手,原來是林峰來了。

林峰在安玥旁邊坐下來就說:「能吸煙嗎?」唐家恆說:「和你吃飯,我會找禁煙的店嗎?」林峰又問安玥「你介意嗎」,而眼神表現出,不管答案如何,他就是要來上一根。安玥點頭,唐家恆把桌子一角的煙灰缸推過去,順便介紹道,這是中文系的師妹安玥,上次採訪認識的,蘇老師的外孫女。

「知道,就是謝曄幫忙送相冊那家。」林峰瞧一眼謝曄,「你最近和家裡聯繫過嗎?」

謝曄立即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自己找媽的事有沒有進展。他十分不好意思地說沒有。感覺林峰這個外人比自己更熱心。主要是自從遇到蘇懷殊和安玥,他的好奇心都集中在小爺爺身上。之前他還振振有詞地對林峰說過什麼來著?對了,他說,如果瞭解了小爺爺,就能對自己家知道得更多一些。

現在他反倒是更加迷茫了,對謝家,對甲馬紙,對自己。

林峰迅速抽完一支煙,顯得平和多了,開始點吃的喝的。唐家恆問他是不是從「浮舟」走過來的,又說,看你這樣子,至少憋一下午沒抽煙了吧。

「喬曼怎麼不來?」謝曄問。

「她有事。」林峰回答。因為已經和他見過幾次,謝曄知道他說話的習慣。最開始特別簡短,顯得愛搭不理,但之後會給出詳細的解釋。就像報道體。小標題,正文。果然,林峰在吃下一塊炸雞脆骨後說,「最近的病人是個自閉症的男孩,試了幾次都不太理想。喬曼說要離開上海透透氣,這週末只有我在看店。」

「喬曼到底怎麼給人治病?」謝曄又問。

「怎麼治……這三言兩語可說不清。」林峰看向安玥,「先說你的事吧。你是不是也要找喬曼幫誰治病?」

安玥愣了一下才說:「我想幫朋友借『浮舟』的場地。」

林峰問她借場地做什麼,她說是辦一本書的新書推廣。作者叫作吳天,不算有名,書是影評集。不過嘉賓倒是很多人知道的,是電台的主持人。

「她主持一檔夜間談話節目,叫『游雅時間』。等確定下來,節目裡會做預告,也算是幫書吧做點宣傳。」

謝曄不覺「啊」了一聲。唐家恆笑道:「熱心聽眾在這裡呢。看他激動的。你認識主持人?」

安玥朝他看過來,「外婆沒和你說?游雅就是我乾媽。」

要不是之前唐家恆對游雅年齡的透底,謝曄這時該是雙倍的驚訝了。他忍不住對蘇懷殊的淡定有輕微的牙癢,一般人至少會加一句「主持人和我家很熟」吧,可她不,記得當時她只是說「這節目不錯,我經常聽」。

林峰說:「電台主持人應該也認識很多人吧?怎麼想到讓你幫忙找地方啊。」

安玥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這個活動是我弄的。吳天早年的另一本書我很喜歡,後來進了交大,才發現他是師兄。他去年就畢業了,有時候也來話劇社幫我們排戲。這次他的新書,出版社印量不大,也沒什麼宣傳,我想盡可能幫他做點什麼,才找了我乾媽。她看過書也喜歡,說可以做一個小活動。正好和唐家恆聊到『浮舟』,我以前去過幾次,覺得環境很舒服,所以就冒昧地來問您,是不是可以借用。主要這是私人而不是出版社的活動,也沒什麼經費。」

謝曄隱隱地有種危機感,不都說防火防盜防師兄嗎。唐家恆在旁邊撞了一下他的膝蓋。

林峰說他覺得沒問題,不過想先看看書。安玥立即從包裡拿出一本,又瞟一眼謝曄,「我覺得你不一定喜歡,所以沒給你帶。」

這一刻她的神氣,和蘇懷殊某些時候一模一樣,謝曄不覺呆了呆。

後來四個人聊了些亂七八糟的,不知怎麼又說到了西南聯大。謝曄想起一個問題,是他早就想問林峰的。

「你為什麼要寫一本關於西南聯大的書?我是說,我知道這樣一本書很有意義,但有沒有什麼個人的契機呢?」

林峰用他更像警察而不是記者的灼人視線看了謝曄片刻。「你這是採訪呢?」

「同問同問。」唐家恆嚷道。

「喝這個像水一樣,沒法醞釀情緒。」林峰話音剛落,唐家恆就叫來服務員。

「麻煩拿我存的那瓶。再來四個杯子,一桶冰。」

酒上來了,原來是開過的威士忌,瓶身上有蜂巢般的花紋。謝曄熟練地倒酒和加冰塊,然後發現安玥在盯著他看。

「聽說你最近喝了不少。在他家。」安玥幽幽地來了一句,他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在心裡把唐家恆踩了幾腳。

「我想寫一本關於西南聯大的書,確實有個人的原因。」林峰喝了幾口威士忌開口說道。

「你可能知道,我和鄺誠同歲,六二年的。和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小時候都不覺得唸書有用,那時候的學校也就是個樣子,沒怎麼正經上課。我從小羨慕各種英雄人物,可惜我生得太晚,錯過了轟轟烈烈的年代。我能做的最多不過和幾個朋友無所事事地混在大街上,斜眼看人,說怪話,和附近學校的男生們幹架。

「我家所在的小區,住的是同一間廠的職工,那裡的大人全和我爸媽一個樣,整天操心糧票、布票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我眼裡,大人們都是些廢人。人活著不是為了吃飯。如果在戰爭年代,他們這樣的人一個個都不頂用。

「說起來,我當時明明頂了個糨糊腦袋,還以為自己特別聰明和厲害。直到後來有一個人讓我意識到自己有多空虛。那人是個老頭。不,那時候他其實還不算老,只是在我眼裡顯得老。他姓鄭,過去住在我家樓上,曾經是廠裡的技術員,在運動的頭幾年被打斷過一條腿,接回去了,走路有點瘸。後來他不再是技術員,變成了廠裡看大門的。他的住處也從職工樓換到了小區的自行車棚。我記得他家從前有個老伴,後來不再見到了。至少從他搬到車棚就沒再見過。

「從學校回家,總要經過那個搭在院子一角的車棚。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有一天回去,我看見鄭老頭坐在院子一角曬太陽。冬天他經常那樣,坐個籐椅,腿上搭著毯子。我本來走得飛快,因為我有點噁心,想吐。中午在學校吃了『憶苦飯』,劣質的陳米飯拌著石子和糠,吃的時候我還嫌飯太假,從前的游擊隊肯定連這樣的一餐也難得吃上。等吃完了,嗓子和胃都像被貓的爪子抓過,說不出的難受。

「我看見鄭老頭,心頭一閃念,就走到他跟前,彎下腰開始吐。吐出來的東西有不少濺在了老頭的衣服上,他腿腳不好,年紀又大,完全來不及閃避。我『哇哇』吐完了,終於覺得神清氣爽,擦擦嘴巴就準備走人。可能別人會把我的舉動歸結為小孩子調皮搗蛋,現在回想這件事的經過,我自己看得很清楚——那是明明白白的惡意。一定要打破什麼,玷污什麼,讓別人受罪。就是這樣的惡意。」

林峰停下來,喝酒。三個人都不吭聲,各自想著他所說的惡意。

過了一會兒,安玥說:「你是指,人性本惡?」

林峰擺擺手,「我不相信人有一個固定的『性』。我只是想說,人得提防著自己。我們內心的黑暗,有時候比我們能想像的更多。」

「後來呢?」謝曄問。

「鄭老頭當然非常吃驚啊。他看看我,又低頭看他腳邊的那一灘東西。他既沒有發怒,也沒有裝得若無其事。本來,這兩種反應都在我的預料之中。一個人處在他的地位,更有可能是後一種。讓我意外的是,他研究了一會兒我的嘔吐物,重新抬起頭,笑著對我說:『米飯,沙子,糠。從前我們唸書的時候,管這叫八寶飯,比你這個內容還要豐富些。』

「我突然覺得很憤怒,頓時忘了不能和這個人交談的無形規矩。『什麼八寶飯,這是憶苦飯!』我衝他嚷。老頭溫和地解釋道:『天天吃,就不是憶苦了。因為真的苦,只好苦中作樂,給它取個好聽的名字。那時候我們在昆明唸書,什麼都沒有,只有太陽光是免費又慷慨的。那太陽可比這裡好多嘍。』

「剛才那種想要折磨他的慾望被好奇心抵消了。我忘了自己的目的,和他交談起來。昆明聽起來是個多麼遙遠的地方。我問他怎麼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讀書,那裡不都是少數民族嗎,怎麼也有學校?他和我說了一些他們學校的事,聽起來非常有意思。他們教室的房頂是鐵皮的,昆明的夏天是雨季,大雨打在鐵皮上,就像敲鼓,老師只能停下講課,等雨停。又譬如他當時的襯衫根本不是襯衫,只是領子和袖子,外面套件西服,看起來就像裡面穿了襯衫一樣。總之是窮極了,但他在回憶的時候顯得神往,我想那不僅是出於對年輕時候的懷念,而是因為,在昆明的那段日子,對他來說是閃閃發光的。我莫名其妙地就羨慕起他來。我一直想要擁有的,不就是那個嗎?閃亮的,能讓自己為之驕傲的記憶。」

聽到「記憶」,謝曄的心頭有什麼動了一下。他幫林峰和唐家恆加了酒,安玥悄悄把她的杯子推過來,他才發現她喝得和那兩人一樣快。

林峰晃著杯子,等酒涼下來。安玥問,是不是那之後你就經常和鄭老先生交談了?他搖頭說,怎麼可能。

「如果我更小一些,或者更年長一些,經過那次聊天,大概會想辦法親近他吧。不過十來歲的男孩子是最討厭的年紀,心氣高,覺得整個世界都該遷就自己。所以雖然我對他有了不一樣的好奇,每次經過的時候也會和他打個招呼,但我們的關係並沒有更近一步。

「後來升上初中,我有了一個新朋友,叫許鑫,三個金字。許鑫長得文弱,愛看書。而且他有很多在當時被禁的書,外國小說,古典小說,什麼都有。他的書不外借,要看得去他家。他家在那種石庫門弄堂裡,一棟兩層半的樓,擠了好幾戶人家。他和爸媽還有弟弟住在其中一間。我去許鑫家看了幾回書,想辦法套話,問他的書都是從哪裡來的。有的書上蓋著看不懂的私人印章,也有的蓋了圖書館的章,肯定是原先有主的。他被我磨不過,最後答應帶我去他弄書的地方看看,條件是不能告訴別人,還有讓我給他買一周的冰棍。

「許鑫帶我去的地方一點也不神秘,就是個廢品回收站。被抄家的物資,有用的都會被分掉,只有那些被判斷為『毫無價值』的,才會最後流轉到那裡。除了書,還有唱片。許鑫說,早幾年他來的時候,有個瘸腿的老頭也來,那人只要越劇的唱片。他還說,那人對書的品味很好,從書堆裡選出一些推薦給他。我聽到是個瘸子,心想不會是鄭老頭吧,就問看廢品站的那對夫妻,結果還真是他。他們稱呼他鄭老師,還說,鄭老師自從老伴過世,就沒來過了。

「從此每當我遇到他,點頭走過的時候,我都想問他,以前他是為了老伴才去廢品站拿唱片嗎。要知道,以他的處境,那樣做是有風險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保住的留聲機,又是怎麼以不被人發現的音量聽越劇。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毫無理由的傲氣,讓我沒法開口。

「我升上高中那年,有一個巨大的變化,那就是高考恢復了。在那之前,大家都不把學習當回事。可有了高考就不一樣了。許鑫這種原本愛讀書的人就不用說了,連那些原來整天混日子的人,也完全換了一副樣子,開始捧著書本用功。可我吧,喜歡看小說,就是不愛學習,尤其數理化。到了高二,父母一看我的成績還是那麼差,就把我塞到鄭老師那裡去了。對,當時人們對他的稱謂已經統一成了『鄭老師』。雖然他還在看自行車,但他平時給附近的高中生補課,以至於那個自行車棚已經成了一個小有名氣的私塾。他也不收錢,只要平時家裡有什麼好吃的,給他端一份就行。我媽帶著我和一盆紅燒蹄膀去自行車棚的那天,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將因此改變,心裡還有點莫名的牴觸。我心想,就算他以前是大學生,這都多少年了,書本上的知識,他能記得多少?

「去了以後我才發現,我真是小看了鄭老師。他比我們學校的老師教得好多了,而且數理化和英語,他都能輔導。我偏科嚴重,理科沒補上去多少,英語全靠他打的基礎,後來高考也是英語拉的分,不然肯定沒戲。跟著他上課的一年多,每次總有別的學生在,我反而沒機會和他聊私事,直到我拿到了錄取通知書,帶了三張越劇唱片去找他。唱片是我從許鑫那個老地方弄來的,那時候已經沒有抄家了,好的書和唱片,在黑市上也不便宜。不過那對夫妻聽說我是要送鄭老師的,二話沒說就找了三張送給我。我還記得有一張是徐王的《紅樓夢》。

「鄭老師看到唱片,顯得很高興,我也是這才知道,他沒有留聲機。我問他,那他以前去找唱片,難道不是為了聽嗎。他說,他們從前有唱機,後來被砸了。他收集唱片,只是想給老伴肖老師一個念想。他還說,你太小了,大概對肖老師沒印象,她以前多愛看戲。那時候白熊冰磚八角錢,只要票價不超過一塊,我們每隔兩個禮拜就會看一場戲。她在學校也被批鬥,不能給學生上課,每天上班就是打掃廁所,可只要有戲看,她就還是高高興興的,就像我們剛認識那會兒。他給我看了一條綠裙子,說是她年輕時候穿過的。說起來那條裙子也有三十多年了,還沒有脆掉,保存得很好。細腰身,大下擺,很時髦。我完全沒法把裙子和我模糊印象裡那個瘦小的老太太聯繫在一起。他說,肖老師在聯大時期有很多人追。其中有當地富裕的男孩子,日常生活和外國人一樣,騎馬,打獵,釣魚,打球。他自己是個窮學生,追到她,有一半是越劇的功勞。昆明看不到越劇,聯大有個票友社,兩個人就是在票戲的過程中認識的。

「肖老師過世的原因是身體不好。她沒有活著目睹老伴後來受的那些年的罪,鄭老師覺得也不壞。那天鄭老師和我說了很多從前的事,距離我第一次聽他講到聯大,六年的時間過去了,我也從一個無知少年長成了青年,雖然談不上有多少長進,但至少對世界不再心懷不滿,也更能關注別人。聽他講的過程中,我意識到一件事:我們總以為老人就是老人,其實每個人都年輕過。而年輕時代留下的,會在人的生命中留很久。」

林峰說得口乾,灌了好幾口酒。謝曄這才插話:「所以你想寫關於西南聯大的書?」

他注意到,林峰的眼神少見地虛弱了片刻。

「鄭老師算是原因之一吧。現在距離我考上大學,都過去十八年了。」他苦笑了一下,「鄭老師也已經過世快十年了。他後來終於在退休前平反,卻不肯搬回樓上。他說腿不好,不想走樓梯。最後廠領導給他換了一樓的房子。他最後那幾年得了老年癡呆,好多次出門就找不回家,還好那附近的人都認識他。看著一個曾經思維那麼明晰、在任何時候都保持樂觀的人變成那樣,是非常難受的,他臨終前腦袋徹底糊塗了,但他固執地要別人把綠裙子掛在他能看見的位置。他耳朵背得厲害,聽廣播裡的越劇,聲音大得連三樓的人都抱怨。」

林峰停頓片刻後說:「前幾年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沒工夫弄。後來我終於下定決心為這本書做準備,是因為工作換了條線,比以前空一些,而且我意識到,時間不多了。」他注意到謝曄看他的眼神發生了變化,皺眉道,「別想岔了,當然不是說我自己的時間。」

安玥說:「你是指,老人們的時間。」

那天回去的路上,唐家恆對謝曄說:「其實你比林峰更適合寫這本書。」

「啊?」

「你可以用你家的那個,直接體驗一把。畢竟不是每個聯大老人都能把值得寫的事講清楚。」

「你饒了我吧。」謝曄說。

他隱隱有另一番觸動。也許,記憶這東西不全是麻煩。有些事值得被記住,被講述,被傳播。而另一些事,當事人自己也想忘記,最好能隨風吹散,一點碎屑也不要留下。

第二天,謝曄中午起床後打了安玥的拷機。唐家恆已經出門了。他洗漱完畢,吃了點麵包,又拖了地,這才等來回電。

安玥在電話那頭說:「哪位打我拷機?」

「是我。」

「正想找你呢。這是唐家恆家電話?我有本書給你,下周學校見?」

「你今天有空的話,今天見吧。」

她遲疑了一下,說下午有課,而且今天答應和媽媽吃飯,晚飯後才有空。謝曄略為詫異,問她上英語課不是週六嗎?安玥說,是我給別人上課,接了個家教的活兒,教老外中文。謝曄隨口說,你和唐家恆都很充實啊。

「你想給初高中生補課的話,我可以帶你去家教中心登記。不過教人很考驗耐心的。」

「你是覺得我沒有耐心?」

「不是,」她沉吟片刻,謝曄幾乎可以看見她咬下嘴唇的模樣。最後她說:「我覺得你可以做到更有價值的事,你和你家的甲馬紙。」

「你饒了我吧。」

「也是哦。像上次那樣暈過去,可就不好玩了。」她的語氣聽不出是在揶揄,還是一本正經。

他們約在衡山路地鐵站1號口見面,謝曄估摸著時間,傍晚下樓吃了碗炒飯,晃悠過去。天已經黑了,只是上海的天即便黑下來也籠罩著一層燈光反射的紅色,加上沿街酒吧的霓虹招牌,道路兩旁樹影幢幢的法國梧桐,彙集成彷彿是電影畫面的朦朧夜景。謝曄想起老家入夜後寂靜空曠的街道,整個縣城只有電影院附近的夜攤帶著活力。烤餌塊,烤玉米,烤土豆,各式麻辣水煮小菜。攤子周圍聚集著看電影出來的家人和情侶,還有早戀的初中生們,他們唯一可約會的地點就是影院門口。謝曄念初中那會兒,又一處約會熱門地點是縣城商場。那裡新裝了從一樓到二樓的自動扶梯,縣城和附近村子的人們紛紛去體驗,遇到街子天,各鄉來趕集的人也去乘扶梯。以至於商場不得不派了人守在扶梯底下,規定一個人只能一次。為了執行這個規定,他們在人乘上扶梯之前,往手上蓋個章。那個印泥呈藍紫色,有點像豬肉檢疫章,極難洗掉,徹底杜絕了不死心的回頭客。

謝曄此時還不知道,上海的夜場有那種蓋在手背上的螢光印章,用途和扶梯印章相反,證明章的持有人買過票,可以再度進場。他在幾年後第一次見到,才意識到小鎮商場的精明,不輸給大城市的店家。

當然了,在謝曄走向地鐵口赴約的一九九八年,即便是彌渡的人們也已經對自動扶梯習以為常了。但他忍不住想,爸如果看到這個上海,像歐洲電影一景的舊租界街道,也許會心懷敬畏。他從頻繁的漫遊知道,上海有破破爛爛的弄堂,從晾曬的衣物就能看出裡面的人口密度;也有像吳老師家的老房子,蘇老師家那種面貌均一的普通小區,還有唐家恆的高級公寓,他自己住過的網吧隔間。所有這些都是上海。

而他不知道媽媽日常所在的,又是上海的哪一類空間。也許會像喬曼說的,她此時是個焦慮的下崗工人,住在逼仄的弄堂裡,為她後來的丈夫和孩子們操勞。要真是那樣,他是否還有勇氣去問一聲——

媽,你當年為什麼回到上海,扔下我和爸?

安玥站在地鐵口的身影,看起來有些孤單。也可能是他這一路走過來的思緒導致的錯覺。她像是在想心事,他走到跟前她才忽然回過神,定定地看他。她今天的外套帶有毛茸茸的假毛皮領子,領口露著一抹紅,是圍巾。安玥似乎有各種顏色的圍巾。謝曄身上仍是蘇老師給他買的那件燈芯絨外套,裡面是襯衫和明姐前幾年織給他的毛背心。

她和謝曄打聲招呼就走了起來,他跟在旁邊。她問他吃了什麼,又說,我和我媽吃了希臘菜,就在昨晚的小酒館過去一點點。

「希臘菜吃些什麼?」

「和其他西餐也差不多,就是沙拉口味有些不一樣。他家的烤肋排很好吃。」

謝曄聽了還是沒有概念,也沒再問。他覺得安玥的媽媽很洋氣,會和女兒兩個人下館子。走過街燈下,他瞥一眼她的側臉,「你們喝酒了?」

「嗯,點了一瓶,幾乎都被我媽喝了。她酒量好得很。」

「你也很能喝啊。」他並非恭維,昨晚他們四個人把剩的大半瓶威士忌喝完了。林峰藉著酒興,還講了些他在採訪中遇到的人和事。他說等過春節的時候要去雲南,那邊約了幾個聯大老人,聯大舊址他前兩年去過了,也想重訪。唐家恆說,我可以去嗎?林峰說,可以啊,不過路費自理。謝曄當時隱隱有種期待,想著安玥會不會也說要去。畢竟那是她外婆的過往。然而她只是聽著,沒有接話。

冥冥中似乎有種共鳴,他正想著昨晚的情形,她走在旁邊,忽然換了話題:「昨天我沒說要去雲南,你是不是有點失望?」

「啊?沒有……」

「我媽不喜歡雲南。我和你說過吧。」

「嗯。」

「高三畢業的暑假,我想和同學去麗江,我媽為了打消我的念頭,給我報了一個歐洲十四天的團。」她的語氣裡有種不常見的消沉。

「所以你去歐洲了?」

「對啊,禁不住誘惑。」

「歐洲多好啊。要去麗江很容易,以後再去。」

「可我後來一直有種挫敗感。我感覺我的人生就像一列火車,在我媽給我設計好的軌道上行駛。沒有起伏,也沒有意外。」

「沒有意外不是很好嗎?很多人都會羨慕的。」

「那你呢,你羨慕嗎?」她灼灼地看他,「你家裡人其實是反對你來上海的吧?可你真的要來,他們也不攔你。」

他愣了片刻,最後想到一個極其拙劣的答案。「我是男的嘛。」

他們進了一家名叫「福屋」的酒吧,裡面只有零星幾個客人。安玥選了靠窗的圓桌和他對坐。謝曄對西式調酒的認識無非是洋酒加可樂或橙汁,或乾脆只加冰。安玥要了長島冰茶,他起先以為那是軟飲料,她說,很烈的。

「那我也要一樣的。」

長島冰茶上來之後,他發現喝起來很像帶酒味的可樂,略感失望。酒單被勤快的酒保收走了,他沒能研究那上面還有什麼其他的酒。沒了唐家恆在旁邊緩衝,他和安玥之間隱隱的緊張感像一道豎在他們中間的透明屏障。他甚至想用手戳一下空氣,以證明那兒一切正常。

他努力挑起話題:「你給我帶了什麼書?」

安玥像是這才想起來意,從細帶雙肩皮包裡拿出一本書。《河畔獨行》。光看書名,著實想不到內容。接著謝曄看到了字號偏小的作者名,游雅。

「游雅出過書?」

「你這樣的還算忠實聽眾?好幾年前的書了。就是因為這本書,我乾媽遇到了她現在的男朋友。」

「你乾媽……」謝曄還沒太習慣這個稱呼,「不是和你媽差不多大嗎?」

「那就不能有男朋友?」她瞪他一眼。

「不,不,我的意思是,她沒結婚?」

「一直沒有。電台有個領導喜歡我乾媽,但她好像沒那個意思。她單身這麼多年,去年才交了個男朋友。說起來也很神,那人是偶然在書店看到這本書,讀了書又去聽她的節目,然後就給她寫明信片。」

「明信片?」

「對啊。不是有很多聽眾會寫信嗎。他每次只寫明信片,一般是他對上一期節目的感想。有時也寫幾句他的日常生活。我看過其中幾張,字很大,把那點空白填得滿滿的。正面是黑白照片,城市,人群,長著爬山虎的牆頭,很藝術的那種。後來才知道,那是他自己拍的照,自己做的明信片。他是個平面設計師。」

謝曄感到難以置信,「他用明信片追到游雅的?」

「問題是,他的明信片是從北京寄來的。乾媽的節目只有上海能聽到。一次兩次也就算了,如果你在每個禮拜都收到,時間長了,還是會對這樣一個人有點好奇吧?後來乾媽給他的北京地址回了一封信,說如果你在上海並且有時間,歡迎來擔任一次談話嘉賓。信裡還附了台裡的電話號碼,讓他和值班編輯預約時間。」

謝曄聽了快一個月游雅的節目,也碰到過兩次有嘉賓的。一次是聽眾,另一次是其他節目的主持人。他自己比較喜歡聽游雅單獨主持,也從未想過還可以去和她套近乎,坐進直播間。

「然後那個人就去了?他平時到底在上海還是北京?」

「這個待會再告訴你。他沒有打電話約時間。幾天後,乾媽做完節目從台裡出來,發現有個人守在廣播電台大門邊上,差點以為是壞人。」

「這也太積極了……」

「我也覺得有點嚇人。你想啊,她做完節目、收拾完,走到門口,差不多凌晨兩點半了。那人說,我一收到信就來了,在樓下聽的直播,邊聽邊等你——還是直播好啊。」

「難道他平時聽的不是直播?」

「還真不是。那位先看了書,在上海出差的時候聽了一期,那之後就托人幫他每期錄下來,用EMS快遞給他。據說是一周的三期攢在一起寄,他收到後聽了,才寫他的明信片。他有邊聽音樂邊工作的習慣,九個小時的節目放在一起,他都是一次聽完。」

謝曄想起自己之前對游雅年齡的誤解。「他一開始不知道游雅幾歲吧?」

安玥用吸管喝著酒,伸手把書翻開,示意他看勒口。那上面有作者簡介和照片。照片是黑白藝術照,全身照只比兩寸大一點,僅能看出是個長髮穿裙子戴遮陽帽的女人,身材瘦削。簡介寫道,游雅生於上海,當過知青,一九九二年開始擔任電台主持人。那個追求者既然看過書,應該能通過「知青」一詞猜到游雅的大致年齡。謝曄這才想起來,安玥曾經有點亂投醫地幫他去問過她乾媽,在雲南那會兒是否認識一個叫謝斂的男人。

謝曄又問:「她和你媽是同學嗎?」

「不是,她倆是在雲南認識的。」她沉思地盯著他,「你對我乾媽的興趣非同一般啊。要不要也寫明信片試試?」

謝曄莫名地感到臉熱。「我是因為你外婆喜歡聽她的節目,你也知道的,我之前上夜班,閒著也是閒著,就聽聽。」

「昨天唐家恆可是說了,你幾乎是一期不落。」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聽她的節目,覺得整個人都安靜下來。」

「你平時沒法安靜對嗎?」

她的語氣和眼神都充滿關切,他感到如果再迴避,未免顯得冷淡。他點點頭,叼住吸管喝了一大口長島冰茶。這次感到酒勁不小。安玥伸出右手,覆住他放在書旁的左手。她的手心滾燙,大概是喝了酒的緣故。謝曄反握住她的手,才意識到自己的掌心更燙,而且微微出汗。他們維持了一會兒在桌上握手的姿勢,安玥低聲說,你坐過來。她坐的是窗下連成一片的卡座,他從椅子挪到對面,兩人並肩坐了。他的半杯酒和游雅的書在桌子那頭,像在等待另一個離開的人。

謝曄沒多想就改成和她十指交握。他本來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同時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開口。壓在他心頭的久遠記憶忽然失去了重量,讓他感覺到這些天從未有過的鬆快。安玥靠著他的肩膀,用幾乎被店裡的爵士樂掩蓋的音量說:「你從蘇州回來一直躲著我,我很難過。」

謝曄還沒回答,她又狠狠握緊他的手說:「而且生氣!你有什麼事不能講給我聽?」

「你外婆……」

「我現在知道了——外婆為什麼不願意聽人唸書。」她忽然說。

謝曄無意識地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他有種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恐懼,覺得安玥一旦知道了蘇懷殊在那段特殊時期遭的罪,說不定會從他的生活中掉頭走開。儘管蘇懷殊的遭遇不能怪他的小爺爺,說到底,問題出在盛瑤身上。謝曄對盛瑤莫名地恨不起來。他覺得她是個複雜又可憐的人,驕傲,自戀,惡毒。還有她的耳朵的天賦。她在年輕時代失去了愛人,後來又失去了卓越的聽力,總有點像是自作自受。她發現他姓謝的時候,那種恐懼和厭惡,也絕不是裝出來的。在漫長的歲月裡,對謝德的恨早已將她的記憶和心靈徹底扭曲。她這一輩子都與真正的安寧無緣。

「你輕點。」安玥的手掙了一下。等他放鬆些,她說:「我去問了吳老師。」

安玥的敘述證實了他的猜測。蘇懷殊知道盛瑤是寫匿名信告發她的人,當然,那是在很久以後了。起初,她以為告密者是吳若芸。因為只有吳若芸見過她唸書給謝德聽。吳若芸從提籃橋監獄被放出來,比她從蘇北農場回來更晚。她去吳若芸家看望對方,想的是,就算有這筆舊賬,難道還能把她們多年的情分一筆勾銷?直到見面,她才得知吳若芸在早年的風潮中傷了腿。她們之前最後一次見面時,曾私下感歎最好的年華沒能用在科研和教學上,隔了十餘年再見,兩個人五十五歲了,即便不退休繼續工作,也不過能有幾年的貢獻。

安玥說:「那一次外婆哭了。她性格剛強,但回頭一想,覺得憋屈得不行,為她自己,也為吳老師。她忍不住質問吳老師,為什麼要寫匿名信。吳老師反問她什麼匿名信。兩個人這才把事情說開。」

吳老師得知他們去找過盛瑤,第一句話是,上次那個記者來問,我就覺得怪怪的,原來是你們兩個小鬼頭在背後攛掇。

「我和吳老師說了,你小爺爺就是謝德。她說她想過呢,會不會是親戚,因為你個子好高。但長得又不像,再說雲南姓謝的人多了。如果像查戶口一樣問你,也很奇怪。」

「那你外婆會不會也有這樣的懷疑呢?」

「不知道。外婆她看著迷糊,其實很多事放在心裡。我媽經常為這個和她吵架,說她什麼都想好了,又不肯溝通。」

「你外婆那麼和氣的人,也會吵架?」

「也算不上吵架,就是我媽單方面生氣。我媽想讓外婆搬過去,才買了那麼大的房子。外婆一開始沒有拒絕,最後就是不肯。我媽說讓我住過去,還說只要我去了,外婆最後肯定會過去的。可是那樣一來,就好像我背叛了外婆,是她把我帶大的呀。你不知道,我媽最愛替人做決定,而且是個騙人精。我初一的時候,她騙我說去外婆家住幾天,結果去了以後,幾天變成幾個星期,又變成幾個月,我大概半年以後才知道,她和我爸離婚了,因為沒時間帶我,才把我扔在外婆家。你說,我是她女兒,她對我說句實話又怎樣呢?」

謝曄想,她們家三代的女人性格都強,所以才會變成為了住哪裡拉鋸的場面。蘇懷殊其實已經被歲月打磨得溫和了許多。她年輕時有著旺盛的好奇心,愛打抱不平,言辭也鋒利。說不定她的女兒,安玥的媽媽,骨子裡和她很像——不過蘇懷殊從來不會強加於人,也不會拿話誆人。十七歲的安玥和他記憶中十八歲的蘇懷殊相比,感覺上小了不止兩歲。大概是時代使然。他們這一代人,再大的煩惱也不過是家裡那點事和自己的前途。

他聽見安玥輕聲問他,「你在想什麼?」她貼得很近,他從回憶中被驚動了,猛一扭頭,臉頰碰到她的嘴唇。兩個人條件反射地縮了一下,彷彿被燙到似的。

「對不起。」謝曄說。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道歉。他們仍保持著十指交握的姿勢,酒吧這時多了些客人,一桌桌在燭光中喝著酒說著話。在別桌看來,他們是一對親密的小情侶。他又有片刻的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他是爸和不知道面目的女人的兒子,為了找她和看看她所在的城市而來到這裡的謝曄,還是跨越了不可能被穿過的時間之河的謝德的化身?他旁邊的女孩究竟是他在交大舊禮堂舞台上邂逅的安玥,還是他在聯大女生宿舍裡,在警報響過後的蕭條中遇到在洗頭的蘇懷殊?

他對安玥說:「這裡太吵了,我們換個安靜的地方說話好不好?」

安玥說酒錢她來付,謝曄拒絕了,她便不再堅持。兩個人來到外面,被夜風一吹,才感到長島冰茶的後勁凜冽。他看著安玥圍好圍巾,抓住她的手,放進自己的衣兜裡。他們沿著衡山路漫無目的地走去,他開始給她講謝德的過往。謝德,三姑娘,耿耀,蘇懷殊,吳若芸,肖毅,夏寧熹,錢雨青。一個個名字從他嘴裡冒出來,那麼陌生,又那麼熟悉。到後來他們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離開了衡山路,走在一條樹影被路燈照成連綿的屏障的馬路上。偶爾有車駛過。不見行人。

「這是哪裡?」謝曄問。

安玥環顧四周,「好像是復興路?」

他沒有給她講小爺爺的死。那未免太過慘烈。他只說,小爺爺抓住車子,一起掉下去。他和錢雨青都死了,只有三婆奇跡般地活下來。盛瑤讓大家統一口徑,說小爺爺死於轟炸。

安玥詫異道:「盛瑤是怕三姑娘太難過嗎?哦不對,是你家三婆。難得她也會為人著想一次。」

謝曄不打算糾正她,「吳老師和你外婆,跟盛瑤斷了聯繫,就是因為告密信吧?」

「外婆她們也沒法確認告密信是盛瑤寫的,只是猜測。畢竟知道你家小爺爺的人,除了她就不會有別人了。對了,吳老師還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

「她和外婆聊到過謝德,只有一次。那是她們離開雲南後第一次在上海重新見面,很早很早的時候。那時候外婆還不認識外公呢。外婆對吳老師說,如果謝德沒有死,她肯定就留在雲南了。」

謝曄停下腳步。他感覺到安玥的手指拂過臉頰,才發現自己在哭。淚水不受控制地從他的眼眶裡滑落。他想說點什麼,或是開個玩笑把這個場面混過去。但他開不了口,只是無聲地哭泣。

安玥輕輕地抱住他的腰。她的頭髮貼著他的下巴。他擁住她的肩,等著眼淚和情緒平息下來。實際把她抱在懷裡,他並沒有再次想起謝德和蘇懷殊的擁抱。他很確信自己是誰,而她又是誰。過了一會兒,他微微彎下腰,吻她的額頭,她的眉毛,臉頰,嘴唇。他們彼此的唇被夜氣浸染得既干又冷,逐漸在那個吻裡變得濕潤和滾燙。他第一次吻女孩子,卻感到這是一件自己做過很多次的事。究竟是在別人的記憶裡,還是在自己的想像中做過呢?他用力排空思緒,只是長久而迷戀地吻她。他有些勃起,好在身高差距讓他不用緊貼著她,否則只會更加刺激。他們分開的時候,他用手擦了擦她的嘴角。她低聲說了一句什麼。他沒聽清。

她又說了一遍,這次他聽清了,卻不解其意。

不要告訴外婆。

「什麼?」

「不要告訴外婆,你是誰。」

「嗯,我也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