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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1998年_上海 01 甲馬紙的傷害

安玥感到謝曄在躲著她,從蘇州回來以後就是如此。他去看過一次外婆,挑的是她上英語班的週六,在她到家之前他就走了。拷機上一直沒有來自他的電話,她去網吧找,才發現他辭工了,也不再住在那裡。問了網吧的人,說是他搬到朋友家去了。

要說朋友,應該只有唐家恆。安玥拷了唐家恆,他的回電含糊其辭:「謝曄那個人嘛,你懂的,很多事情悶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想,比一般人想得多。等他想通透了就好了。」

話雖這麼說,他一躲就是十來天。安玥的疑問漸漸轉化為氣憤,她覺得就當不認識這個人好了。然而憤怒是一種讓記憶歷久彌新的催化劑,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無比鮮明地鐫刻在腦海的一角。他站在舞台上,被她誤認作戲裡的愛人和學生而握著手,另一隻手拎著外賣的袋子,那麼高那麼侷促。很少有男孩在十九歲仍然維持著笨拙,他的笨拙似乎並不是因為陌生女孩的握手,而是源自別的什麼。後來她又有不少機會近距離地觀察他,發現那是一種對他人的羞怯。他害怕人。就像在山林裡孤獨長大的生物。害怕又想親近,野生的本能和後天的渴望交織在一起。直到她聽說了叫作甲馬紙的古怪玩意兒,才對他的性格有了新的認識。謝曄就像大腦在接觸過程中會被其他人的記憶感染的異生物,所以他人對他來說是魅惑的毒藥。另一種意義上的他人即是地獄。

從蘇州回上海的過程近乎狼狽。盛瑤出來攆他們的時候,藏在錫箔裡的甲馬紙快燒完了。謝曄看向盛瑤的眼神是安玥從未見過的冷漠,那不像是他,彷彿他只剩下一個軀殼站在原地。隨著白鐵盆裡的錫箔盡數化作黑灰,他整個人一軟,倒在地上。鄰居們被驚動了,紛紛跑來看出了什麼事。盛瑤則是一臉的驚恐。

「你們走!帶他走!」她沖安玥尖聲喊道。

因為有謝曄之前的話打底,安玥慌亂之餘努力對熱心的鄰居們撒了個謊,說她朋友是低血糖,歇會就好。兩個男的幫她把謝曄架到了院子外面,一個說,真是低血糖?看著不像啊。另一個問她要不要打120。她左謝右勸,終於讓他們將謝曄放在路邊一家小飯館的凳子上,讓他靠著牆繼續昏睡。兩個人一出去,她趕緊摸出一張五十元給旁邊正在猶豫要不要趕人的老闆,說朋友病了,想在這裡歇息一下。她借了店裡的電話,打唐家恆的拷機,暗自祈禱他不會因為是外地號碼就不回電。聽到他在電話裡的那聲「喂」,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心滿是冷汗。

唐家恆做事爽氣,直接從上海包了輛車開到蘇州,在一個多小時後找到那家飯館,把謝曄弄上車。謝曄醒轉來,是在他們已經進了上海,堵在高架上的時候。他的頭在安玥的腿上挪了挪,她立即問:「你醒了?有沒有哪裡難受?」唐家恆從副駕駛扭頭笑道:「你笨啊,怎麼不繼續裝睡?」被他這麼一攪和,安玥幾乎要疑心謝曄早就醒了,看著卻又不像。他慢慢挪起來,仰面靠在椅背上,從喉嚨裡發出一個像歎氣又像呻吟的聲音。過了一陣他才含糊地說:「我沒事。」直到車到唐家恆家,謝曄都沒再開口。唐家恆問要不要去他家,謝曄便下去了,唐家恆付了車錢給司機,讓他把安玥直接送回家。謝曄連聲再見也沒對她說,更不要說謝了。

所以那張甲馬紙燒起來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安玥想找謝曄問個究竟。她也考慮過,要不要去他的教室堵他,自考班的課表,想查也不是查不到。讓她猶豫的是一個細節。那天在車上,他醒來後一直扭頭對著窗外。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顴骨和下巴,那張側臉上,他一貫的生澀消失不見。據說人往往是在一瞬間長大成人的。安玥感到,謝曄雖然從早上到現在一直和她在一起,卻在她不知道的什麼地方忽然長大了,變成了一個陌生男人。她莫名地有種被扔下的感覺。

從蘇州回來的第二天,謝曄到電腦城去提出辭工,被鄺誠罵了一頓。鄺誠說,年輕人做事不能沒有長性啊。謝曄低著頭說,是,我知道,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琢磨一下。鄺誠盯著他說,你不會是和胡思達一樣網戀了吧?他沒個上進心就算了,你可不能學他。謝曄說,沒有。鄺誠對他這種油鹽不進的態度也沒什麼話好講,最後揮揮手說,你說不做就不做了,我總歸要和你爸講一聲的,免得他還以為,凡事有我管著你。

謝曄這才抬頭看向鄺誠,「先不要告訴我爸,好不好?晚點我自己和他說。」鄺誠答應了。主要是謝曄的眼神讓他暗自吃驚,其中隱含了滄桑。他在謝曄走後心不在焉地想,剛來的時候還是個傻小子,一晃就長大了嘛。

回到學校收拾了東西,謝曄背著他來時的蛇皮袋,打算到校門口打個車。唐家恆家離學校兩站公交車,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背著行李走過去有點吃力。他這番行頭驚動了在門衛室裡和人聊天的張培生,老張追出來問他,是不是被鄺誠給趕走了。

「是我自己辭工了,到朋友家去住。」謝曄盯著張培生腦袋上的繃帶,「你的頭怎麼了?」

「別提了,昨晚巡夜時被人黑了一記。就在你們網吧旁邊那條道,你平時晾衣服那裡。還好胡思達晚上出來看到我。他懶得去廁所,差點尿我臉上。」

謝曄昨晚沒有回網吧,他從唐家恆家拷了胡思達,拜託對方頂班,電話那頭傳來好一頓埋怨。謝曄沒講辭工的打算,只說,下次請你吃飯。昨晚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剛才謝曄去收行李,小丁倒是沒八卦夜班的事件,或許他根本不知道。

「你怎麼走到那裡去?」謝曄忍不住問。那地方除了停自行車和晾衣服,幾乎沒什麼人經過。此外偶爾會有摟摟抱抱的校園情侶。他見過一兩回,每每不解。校園裡比這條牆根底下的過道景色優美的地方多了,何苦在這麼個角落親熱。

張培生說,那是他巡夜的必經之路。那邊沒有路燈,網吧窗口映出的亮光只照亮了一小圈,其他地方黑黢黢的。他想著幾步之外就是網吧,沒有開電筒,剛要拐彎的時候,後腦勺上挨了一下。

「你說見鬼嗎!明明沒看到人。」

謝曄不知怎麼就想到他用來拴晾衣繩的樹。那是棵枝繁葉茂的欒樹,小半個樹冠覆蓋在網吧靠近甬道的屋頂上。也許樹上有人,他想。接著另一個形象佔據了他的頭腦,那是一輛在崖邊岌岌可危、僅靠一棵樹和半副後輪支撐的吉普車。後車窗的玻璃敞著個大口子,像死神的嘴。他心頭拂過一陣寒意,有點走神地對張培生說,你凡事當心啊。

張培生說,我打過仗的人,怕這點事?謝曄想起曾經透過「夢見」短暫地遇見年輕時代的他,被班長背著逃離雷區,一路哭。鄺誠也曾在貴州菜館數落張培生,說他被班長的老婆當物業使,好處落不到半點。奇怪的是,因張培生而起的兩次「夢見」,都不是他本人的記憶。就好像那個死去的人留了些碎屑在他身上,又濺落到謝曄的腦海。

這種事也不是沒可能的。謝曄想起蘇州的經歷,悶悶地和張培生說了再見。

到了唐家恆家,從蛇皮袋到裡面的內容都遭到了無情的嘲笑。唐家恆說,你還帶被子過來?我家又不是沒有!居然還有檯燈!他逼著謝曄把東西一樣樣拿出來,又逐一宣佈他家有更好的替代。最後他只批准一些衣物、書本、背包和跑鞋進門,其他的讓謝曄自己找地方擱。無奈之下,謝曄去找了胡思達,這回免不了聽一通對他辭職的不解和抱怨。他們在鄺誠那套兩室一廳的客廳裡吃了胡思達下樓買來的麻辣燙,雖是深秋,倆人各自出了一身汗。胡思達反覆絮叨說,你走了,再找個願意天天值夜班的可就沒這麼便宜了,我舅舅死摳,肯定找我們學校的學生做小時工,不夠的時間找我頂。唉,你說他是我舅舅,怎麼把我當長工使?謝曄心想,你從網吧收銀機拿的錢可比長工多多了。他也是這才知道,他幹了一個多月的夜班工作,在交大學生的眼裡,是山窮水盡的時候才肯勉強做幾天的苦活。

他問起張培生受傷的事,胡思達說,人啊,慾求不滿就容易出問題。張培生愛從通道走,因為那裡偶爾會有學生打KISS,你不知道,他有這個惡趣味,先不開手電走過去,要是有人在,他就突然開了手電,往人家身上照。一來二去,肯定引起公憤了嘛。

胡思達當面喊人「張叔叔」,背後評論起來卻是肆無忌憚。謝曄轉移話題說,他單戀人家好多年,為什麼不索性說開了,這樣吊著,遙遙無期。

「我覺得他不是不敢說,是不能說。沒說吧,還能偶爾去幫個忙,見個面。要是說了,人家說不定就不讓他上門了。多尷尬。他這種不叫見光死,叫開口死。」胡思達總結道。

謝曄問他和杭州網友是否還有後續,胡思達表示,他才不像某人在一棵樹上吊死,最近新泡上一個武漢姑娘,已經交換過照片。

「不是我的照片吧?」謝曄懷疑地問。

「當然不是。我已經在這個問題上栽過一次跟頭了嘛。」胡思達瞇起眼,笑得有點不良。

就這樣,謝曄安頓好被唐家恆拒絕的行李,回到那套高層的單開間公寓。按理他不會選擇和別人在同一個房間裡睡覺,但昨晚過後他覺得,有個人在旁邊,尤其對方是唐家恆這般絕不追根究底的人,實在是莫大的安慰。

正式入住的當晚,他和昨天夜裡一樣,又被無窮無盡的夢境魘住了,在沙發上發出「唔唔」聲。唐家恆赤著腳跳下床,打開檯燈,見他還不醒,就使勁拍打他的臉。這回謝曄總算從夢中掙脫。

他坐起身,整個人瞬間變得無比清醒。睡意像縮回地洞的老鼠,連個尾巴也不剩。唐家恆遞了杯子過來,他接過就喝,喝下去才發現那是不摻水的烈酒,泛著詭異的苦味。謝曄皺眉問這是什麼,唐家恆說,金酒,又是第一次喝?

唐家恆手上也有只杯子,他回到床上靠著床頭半躺半坐,像喝水一樣喝起來。謝曄想,大半夜的喝上了,這是要談心嗎?但他確實沒法再睡,索性坐在沙發上,盤起腿,又喝一口酒。還是苦。

「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另一個第一次嗎?我第一次用甲馬紙。」他問的時候沒看唐家恆。

左側傳來唐家恆的聲音,聽起來也沒有睡意,「當然記得。你們縣城小鎮上新來了一家溫州髮廊,媽媽給人剪頭髮,女兒念的是二中,沒幾天就和一些小混混在一起玩。你當時上高中,想剪一個郭富城頭,人生首次進的理髮店就是那家。之前都是剃頭攤子的老頭給你弄的。髮廊的阿姨對你說,她最近老做噩夢,是不是因為她住的房子死過人,有不乾淨的東西。她想要幾張門神——她以為甲馬紙就是和門神差不多的東西。然後你呢,你就傻乎乎地回家拿了,傍晚送了幾張到她家,雖然白天在店裡,她女兒在旁邊一直惡狠狠地瞪著你,一副不想你和她媽媽交談的樣子。」

謝曄固然傻,倒也沒有給人「真正」的甲馬紙。他帶的無非是每逢七月半和春節,人們到謝家來求購的那些普通圖案。

也就是小爺爺在昆明城隍廟門口擺攤賣的那些。

謝曄努力壓下對小爺爺的回憶,不,那就是謝德本人的記憶。那是在「追魂」化為灰燼的同時,湧入謝曄的精神世界的洪流。洪水是一種比喻。總之其記憶的密度和衝擊,都是前所未見。他無從逃脫,被浸濕,被捕捉,被滲透。他嚇壞了,從來沒有過一個人的記憶,以如此凶悍的形式直逼他的心坎,攪動起氾濫的情緒。直到他透過謝德的眼睛看到五十多年前被燒掉的「替身」,才隱隱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謝德為了追蹤錢雨青他們,把自己的精魂與那輛車上的一個人相連。那個人是盛瑤。她不是謝家人,雖然以異樣的敏感體察到他的「侵入」,卻無法讀到謝德塞給她的自身的碎片。謝德的一部分就此沉眠在她的身上,直到多年以後,他大哥的孫子自以為聰明,用一張「追魂」撬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盛瑤本人的記憶也有一部分隨著那股洪流潛入謝曄的身心。對聯大歲月,那是另一面映照之鏡。還有若干年後的許多事,謝曄看到了卻沒有完全理解。其間有斷裂,缺乏因果。要釐清混亂的碎片,他還需要一些時間。

他努力讓注意力回到和唐家恆的對話。對了,他們在談論他的第一次甲馬紙。

唐家恆像是要填補他們之間的空白,複述著謝曄的遭遇。

「後來你躲在溫州母女租的房子外面……」

十六歲的謝曄送完甲馬紙沒有馬上離開,他在小院外面磨蹭了會。土壘牆的牆頭上種著仙人掌,綠色的帶刺扁片上開著橘黃色的花。想必是之前的房主留下的。他不認識這戶人家,也沒聽說院子的傳聞。

如今謝曄知道了,那個小院確實死過人。他在鄺誠的記憶裡見過院門外的巷子,一樣的窄巷,某處傳來狗叫聲,旁邊一戶人家的石榴樹探出院牆,仙人掌以近乎永恆的姿態聳立在土壘牆頭。鄺誠被殺死的愛人曾經住在那裡。

當時的他是多麼輕信啊。他枉顧二中女孩遞給他的眼神,在店裡答應了她母親的請求。送完甲馬紙不算,他還在人家院外燒了一張甲馬紙,「門神護衛」。他用穿回力球鞋的腳踢散了紙灰,從窄巷另一頭穿出去。經過一戶拴著兇惡狼狗的人家,上一個緩坡,就是毗雄河的河岸。沿著河邊走百來步,過一座橋到河對岸,再走十來分鐘,是他家所在的村子。

事情發生在他正要過橋的時候,一陣眩暈襲來,他不得不停下,坐在石頭橋樑上,一手扶著橋頭風化嚴重的石獅的腦袋。

唐家恆的聲音平淡:「你用了一張能看見那戶人家裡發生的事的甲馬紙,就像監控設備一樣,結果你在回家的路上看見,那個年紀可以做你媽媽的溫州女人,正在謀殺她病倒在家的丈夫。沒有真的殺掉,她自己到一半就放棄了。」

謝曄接過去說:「我一直以為髮廊的阿姨是離了婚或者死了丈夫。和媽媽差不多年齡的女人,總讓我感到親近,尤其當對方看起來是離過婚的。我上次還有一些事沒講……她不是放棄,而是被她女兒打斷了。她用一個枕頭壓住她丈夫,我家的甲馬紙就在旁邊,落得滿地都是。他家女兒跑進屋的時候,在上面踩了好多腳印。後來母女倆哭了好久,那個躺著的男人也在哭。他邊哭邊說,你不是答應我了嗎,怎麼事到臨頭又手軟。我們要報復謝家,只有這個機會。反正我也活不久了,你為什麼不讓我死個痛快。」

他喝一口酒,這次已經習慣了苦味。「那個二中的女生哭著把一地的甲馬紙收在一起,全燒了。她邊哭邊說,我不要我媽媽變成殺人犯。我也不要我爸爸為了報仇陷害別人。我這才明白,他們和我要甲馬紙,是想誣陷我們家。彌渡的人都知道,謝家的甲馬紙只有鬼節和春節有賣,其他時候如果出現,我們家的人嫌疑最大。」

唐家恆過了一會兒才說:「有那麼大的仇,要找你這個未成年人?」

「他們找的應該是我爸。就算我說是我拿去的,他們也會賴到我爸頭上。作為兒子,我的話會顯得不可信。」

「這裡面還缺乏一個邏輯。必須有其他原因,使你爸爸會成為最大的嫌疑人。」

「對,我也想過……就像你剛才說的,必須得有那麼大的仇。如果他和我爸本來就是仇人,而且是可以被證明的。」

「你後來有沒有問你家裡人?」

「沒有,我說不出口。而且那家髮廊很快就搬走了。這件事我很少去想,反正最後並沒有發生什麼。」

「那你現在又提起來,是因為在蘇州發生了什麼嗎?」唐家恆轉過臉來,檯燈光掩映下,他那雙能看見厄運的眼睛顯得格外幽深。

謝曄隔了一會兒才說:「倒不是發生了什麼,只是我『看到』了一些事……我漸漸開始覺得,甲馬紙除了救助人,也能傷害人。而且那種傷害會一直在那兒。」

疼痛到了極致是什麼感覺?
我從前不知道,疼痛可以是一千隻螞蟻爬過身體,又或者是無數把刀插在肉裡。我聽見自己含糊地喊了一聲,也可能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我的幻覺。
我怎麼了?這是哪裡?
接著我想起剛才的變故。盛瑤從車裡出來了。姓錢的不知是嚇壞了還是瘋了,從懸崖邊把車開了出去。我來不及多想,緊緊抓住後窗的缺口,隨著車一起滾落下去。我一定是半途中就鬆開了手。眼下我躺的地方像是一片礫石坡,左臉貼著地,視力好像只剩下右眼的。我試著動了動四肢,發現只有右手和右腳勉強聽使喚。右手能動的也只有肩膀和上臂,可能是斷了。
小妹。
小妹還在車裡。
我扭動脖子,說扭動不太準確,更像是一點點挪動。終於,我在斜前方看到了那輛車。車側翻在地。對著我的是四個輪子和底盤。周圍看不到人。車裡的人也不知是生是死。
更要命的是,我看到了火光。
車在燃燒,那火苗安靜極了,一點點從前往後燒。一定是油漏出來了。
我瘋了一樣往前爬,因為只有半邊身子能用力,也不知道爬了多久才到了那邊。越往前越感覺灼熱。這地方大概是靠近山腳的採石場,尖銳的石頭擦著我的身體,可能流血了,但我顧不上。我的眼裡只有那輛車的後半。快,趁火還沒有包圍整輛車。
我在離車僅有兩步遠的地方被火阻住了。煙熏得我的眼睛睜不開。我喊了小妹。沒有回答。又喊小錢。也沒有人應。我站不起來,也無法更近一步。如果小妹還在車裡,我將在這裡等著她一點點死去。而我什麼也做不了。
蒲達師傅的預言看來也有失准的時候。我帶了寫好的問題給他看:和我一起來的那個濃眉女子,會有安穩美滿的一生嗎?他說,算是吧,很多事要最後回頭看才有定論。不過,和你沒有關係。我問怎麼講。他摸出畫木線的鉛筆寫道,何憂身後事。
我在筇竹寺的庭院裡震驚得說不出話。同時我聽見了蒲達師傅的聲音,儘管他雙唇緊閉。預言者的聲音直接響在我的腦海裡:你喜歡那姑娘吧?但你將會因她而死。那位姑娘性情磊落愛打抱不平,而你心思縝密的同時,偶爾會做事衝動。人不一定要有惡念才會害人,有時候,善念會走到最壞的結果。
今天走到這一步,大概是我運氣不好。本來就和懷殊沒有半點干係。
我又叫了一聲小妹,接著被煙嗆得一陣咳嗽。我的時間不多,必須早下決斷。
我的口袋裡還有一張甲馬紙。「軍牙六毒」。那是為夏寧熹準備的,現在用好像不恰當,但我沒有選擇。事實上,我根本沒法把它從口袋裡弄出來。
好在這裡有火。
小妹,對不起,但這是哥哥唯一能救你的辦法。希望你能過這一關。
我閉上眼,又往前爬了一步,再一步。火苗舔過頭髮的時候,奇異的是並不覺得痛。無數的畫面在眼前閃過。那些我藉著甲馬紙看過的別人的過往。還有我從未見過的更久遠的往事。也許那是謝家祖祖輩輩的精魂之力,在我臨死的瞬間閃過。但其中沒有我最想看見的那張臉。
懷殊。

謝德的最後一個念頭凝固在烈焰的吞噬中。他在被火燒到之後還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清醒,足夠他釋放「軍牙六毒」的意念。謝曄終於明白,三婆為什麼時而清醒時而迷糊,那不是老糊塗,而是因為神經受到的衝擊。她在五十多年前被自己的親哥哥用甲馬紙所傷。謝德的本意是弄醒她。如果她在車裡,並且活著,只要能醒過來,就有一線生機。

謝德的記憶到後來就斷了。如果他被活活燒死的過程也清晰地保留並傳入腦海,謝曄覺得自己會瘋掉。事實上,他感覺自己現在離瘋狂也不遠了。如果能重新做出選擇,他會選擇不要知道所有這一切。透過謝德的眼睛看到蘇懷殊洗頭的那個瞬間太過美好,愈加反襯出結局的悲慘。什麼死於敵機轟炸,那根本就是扯謊!謊言的編造者不是別人,正是盛瑤。

他也從盛瑤的記憶中看到了三婆——當時還是三姑娘——被夏寧熹的人在山坡上找到。她趴在離車的殘骸不遠的地方,神志有些混亂。沒有人知道她是如何逃脫起火的車。盛瑤後來要求蘇懷殊和耿耀等人一起圓那個關於謝德死因的謊,她聲稱自己是和三姑娘一起被「綁架」的,又說,你們也不想讓三姑娘知道,她哥哥是為了救她,跟著車跳下去才死的吧?

三姑娘沒有再追究盛瑤為什麼會和錢雨青在一起,她的精神變得不穩定,很快被她大哥接回了彌渡。

經歷這場變故的盛瑤休學了一年。她考上雲南師範大學後不久,日本投降了。當時她表姐和蘇懷殊已經畢業,都在教書,一個在江蘇,一個在昆明。在那之前,表姐的第一個男朋友死了,肖毅成了新的男友,也死了。亂世中,人們走的走死的死,好像也不過是平常。盛瑤交了新朋友,周圍不再有人知道她的耳朵的事。她不大去找同在昆明的蘇懷殊,表姐和她保持著書信往來,但表姐甚不知道錢雨青其人,更不會知道,盛瑤對錢雨青的死抱有怎樣的想法。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越發堅定了一個念頭,那就是,錢雨青是被謝德害死的。

從昆明城郊回去的路上,墜車之後被找回來的三姑娘在前面一輛車上,盛瑤坐的是後一輛車。回到昆明城,天已經黑了。車停了,盛瑤下了車,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站在錢局街上,落著門板的風林茶館門口。耿耀蹲在門檻外抽煙,看見被扶下車的三姑娘,他趕忙迎了上去。那個頭頭模樣的男人向耿耀解釋說,今天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詳情可以問那邊的小姐,我們還有事,先走了。兩輛車相繼開走,耿耀問三姑娘發生了什麼,沒得到回答。盛瑤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這時她遙遙聽見了那個頭頭在車裡說的話,是對司機或另一個下屬說的。說話的人也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一雙枉顧物理距離的耳朵。

「今天要不是謝德,我們不會這麼順利地跟上錢雨青的車,但也正是因為太順利,反而造成了眼下的結果。錢雨青死不足惜,遺憾的是,謝德不能為我所用。」

謝曄無法理解盛瑤隨著時間沒有減淡反而增強的恨意。她和錢雨青就算是在談戀愛,也不能把戀人的死遷怒到小爺爺頭上啊。讓他更加無法理解的,是她在後來的年月中對蘇懷殊的憎恨。三姑娘離開了,謝家把風林茶館變賣的錢給了耿耀一部分,他終於組了個自己的馬幫上路。盛瑤弄清楚三姑娘為什麼一看到錢雨青就抓著不放,是在多年以後。她在上海的一所高中當老師,去當時任教於復旦大學生物系的表姐家玩。她從表姐那裡聽說,蘇懷殊也回上海了,進復旦比表姐還早一些。表姐提起蘇懷殊多年來的不能釋然,說她鑽牛角尖,想不開——原來,在謝德死後,蘇懷殊和那個送盛瑤和三姑娘回城的男人有過一次會面。蘇懷殊從耿耀那裡聽說,那人可能是國民黨的官員,謝德提到過的「夏先生」。耿耀也講了夏曾經試圖招攬謝德。蘇懷殊費盡周折找到對方,質問當日的經過。夏先生告訴她,錢雨青就是傳說中的「採花賊」,他綁架了兩個女孩,謝德搭他的車去追,不幸發生意外。蘇懷殊從此深深自責,要不是她堅持和三姑娘一道去救助某個女子,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的一系列事件。

盛瑤後來從高中調入復旦中文系資料室,靠的是蘇懷殊的幫助。即便如此,她對蘇懷殊的恨意深藏在心,一點沒有消減。她結了婚,丈夫孫自華比她大一截,是和吳若芸同系的副教授,留歐回來的才子。蘇懷殊的丈夫安幀是婦科醫生。正是安醫生診斷出盛瑤有不育症,丈夫的態度雖未因此變化,盛瑤心裡總是不舒服的。她還疑心蘇懷殊也知道自己的病情,證據就是,那人在她面前從不像表姐一樣,問她準備什麼時候要孩子。

最先受到波及的人當中,有盛瑤的丈夫和表姐。孫自華是因為留學,吳若芸則是因為她沒有結果的戀愛。程躍民和肖毅活著的時候雖然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死後卻被貼上了一致的標籤,國民黨軍官。蘇懷殊的丈夫安醫生和孫自華一樣是留歐派,本來也會遭殃,可他走得早一步,在那年年初因腦癌去世。蘇懷殊於是未受波及,帶著三歲的女兒,繼續當她的老師。據說她有一次不顧眾人的視線,在食堂坐在吳若芸的旁邊。但即便這樣她也沒事。盛瑤一直覺得,蘇懷殊是個運氣好到不可思議的人。她當然也聽說過,聯大時期,蘇懷殊在空襲警報後若無其事,留在宿舍裡洗頭。

為了不被丈夫拖累,盛瑤離了婚。她從生物系教師的住宿樓搬出去,資料室的職位分不到宿舍,她只能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蘇懷殊來看過她,表姐因為自身的原因,不好日常走動。曾經在聯大宿舍親密無間的三個人,不論盛瑤懷著怎樣的心思,成為同事後也算是聯繫頻繁的,此時終於因為時局疏離。

而她們更大的裂痕發生在後來。

星期六,謝曄趁著安玥不在她外婆家,去看蘇懷殊。他莫名地有種負疚感,雖然安玥並不是他女朋友,他去探望的也不是另一個年輕姑娘。在門打開後看到蘇懷殊的瞬間,他恍然如從夢中驚醒,並終於明白自己的負疚感來自何處。在他自己也無法分辨的意識的斷層,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謝德,而他即將見到的,是十八歲的蘇懷殊。

七十五歲的蘇懷殊把謝曄迎進屋,彷彿並未注意到他幾乎哭出來的表情,或是注意到了,但巧妙地以她素來的散淡放在一邊。

「玥玥上課去了。」她道出他早就知道的事實。他點點頭,在沙發落座。旁邊的高几上,新鮮的粉色玫瑰在水瓶裡綻放。他想起她愛雲南的玫瑰糖,用糖和酒醃漬的玫瑰花瓣,謝德給過她一罐,她拿了拌飯吃,被吳若芸笑作「糖姑娘」。

「這個玫瑰聞起來和雲南玫瑰不大一樣。」他沒話找話地說。

「當然是雲南玫瑰好聞,那種香味又甜又軟,聞著就好吃。對了,現在也有人做玫瑰糖嗎?」

「有的。我過完年回來給你帶。」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問要不要喝咖啡。他說好,她回身進了廚房。

謝曄這才鬆弛下來,他起身走到書架前瀏覽書脊。之前來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蘇老師這裡的書,翻譯作品比原創多,大多是整套的作品集,書頁泛黃變舊,排在書架上有種老式的氣派。一整排金色硬脊的雨果。謝曄喜歡狄更斯多過雨果,他隨手拿出一本《九三年》翻了翻。扉頁上寫著鋼筆字:

生活的海洋,只要你浮動,你掙扎,你咬緊牙關忍受,那麼,總不會沉沒的。
——《青春之歌》

字跡有力,不太像女人寫下的。謝曄想,這也許是安醫生的字。盛瑤的記憶裡有他,說話聲音格外輕柔,像是為了消除女患者對婦科男醫生可能存在的心理障礙。但他接著認出,題字底下的紅色藏書章是個三個字的名字。他不太會認章,右側依稀是個「安」字,左邊兩個字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蘇老師伴隨著速溶咖啡的氣味回到房間裡,雙手各拿一隻杯子。她瞄一眼謝曄手上的書,「那套書是安玥媽媽的,你要喜歡哪本就借回去看。放在這裡也是落灰,安玥講起來是中文系的學生,可她只喜歡看武俠小說。」

仔細一想,把《青春之歌》的句子放在雨果的小說扉頁上,的確不是蘇懷殊或安醫生會做的事。謝曄開始覺得自己有點神經過敏。你不就是從盛瑤那裡看到了一些事嗎?不要以為因此就對這家人有多瞭解。

謝曄帶著書坐回沙發,捧起杯子暖手。他想起安玥在他過生日那天說過,她媽媽也當過知青,而且去的是雲南。安玥還說,媽媽不愛提當知青的事。唐家恆評論說,成功人士有兩種,一種喜歡談論當年的不如意,反襯現在的輝煌;另一種則是把過往埋葬在心裡,後者相對比較低調。謝曄當時聽了笑笑,覺得唐家恆凡事都能說出個道理。現在的謝曄比以前深思熟慮多了,他知道,人避開一些事,必然是有理由的。

就好比蘇懷殊為什麼不願聽人唸書。

他不知道那具體是哪一年。在盛瑤的記憶中,高音喇叭響個不停,除了革命歌曲,就是最新革命動態。人的神經也被女播音員嘹亮的嗓音帶得緊繃繃的。教工宿舍樓被抄了好幾次,抄家的都是些學生,甚至不是他們平時相處的大學生,而是初中和高中生。盛瑤不住在那一片,但她有特殊的耳朵,能聽見別人的遙遠議論。

——知道嗎,中文系蘇老師從今天早上起一直在念毛主席語錄,中間不給她喝水。

——這些小鬼頭真是一套套的……但為什麼讓她念語錄?

——有人寫了舉報信,說她在雲南的時候和一個當地的神棍談戀愛,唸書給那個人聽。

——這也能成為罪名?

——關鍵是,那個神棍被中統的人看中了。後來據說在抗日勝利前就死了,但無法證明他到底是不是國民黨。

盛瑤下班後往教工宿舍樓的方向走,腳步是從未有過的輕快。她想去聽某人念語錄的聲音。她幾乎可以想像那場景。紅衛兵們不斷糾正那人:聲音不夠洪亮!態度不夠端正!可惜她不能走近去看。蘇懷殊到底是跪著還是站著?身上有沒有掛牌子?當運氣再也不肯伴隨,她的臉上究竟是怎樣的表情?

她在半路上忽然停住了,在她前方不遠是理科教學樓。她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斷斷續續地回答另外幾個年輕嗓音的質問。你是不是和國民黨軍官談過戀愛?你自己有沒有加入過國民黨?你的姘頭給過你什麼指示?你是不是隱藏在人民當中的敵人?那個回答的聲音微弱而堅決。是。沒有。沒有。不是。每一聲回答伴隨著一下肉體被撞擊的聲音。但沒有出現哪怕是一句最輕微的喊疼。他們在用什麼打她?盛瑤的指甲摳進掌心,她仔細地分辨著,終於聽出來,那是金屬教棍。她像一道影子匆匆進了樓道,順著問答的方向往走廊深處走去,最後她在一間教室門口停住了。四張課桌將吳若芸團團圍住,她瘦削的身軀佇立其中,一臉的慘淡。每張課桌上坐著個穿白襯衫扎武裝帶的女生,她們逐一提問,在吳若芸回答之後用教棍敲打她的膝蓋。她不時搖晃身體,又竭力站直。她的回答從無猶豫。

盛瑤不是第一次聽見施虐者在他人的皮肉骨骼上造成的恐怖聲響。比這打得重的情形多的是。可怕的是那種不斷重複的單調。一次次質問。無從迴避。而她的表姐,曾經最美的聯大校花,在四十多歲的年紀已過早地兩鬢斑白。吳若芸差不多在最初的時候就被打成了右派,那時候她表現得很硬氣,別人開會討論她的「歷史問題」,她帶著學術資料去參加,說是不想浪費時間。很快她被從教學崗位撤下來,分派給她的新工作是打掃實驗室。盛瑤為了避嫌,和她斷了來往,沒想到表姐又被揪出來,以一種殉道者的表情站在審訊者們的中間。炎熱的八月天,四個女孩挽著袖子,她們圓鼓鼓藕節一樣的胳膊,襯得吳若芸褲子底下的雙腿是那麼纖細和脆弱。盛瑤無法理解,也不打算深入分析。她匆匆逃走了,甚至忘了她原本的目的。直到走出很遠,遠到人的聽力所不及的地方,她仍然清晰地聽見吳若芸的回答和挨打的聲音。

那天夜裡,盛瑤睡得很早,很快又醒了,感覺口渴和出汗。她倒了冷開水喝,接著發現周圍有些異樣。她聽見鐘的指針在響,也聽見自己喝水的吞嚥聲。樓下乘涼的人在閒聊,有笑聲傳來。她走到蒙著紗窗的窗前,忽然明白了那是一種異樣的安靜。她聽見的聲音離她很近。弄堂其他房子裡的對話,弄堂外面街上的變化,都脫離了她的感知範圍。陪伴她多年的卓越聽力關閉了,沒有了。

盛瑤沒有實際聽過蘇懷殊被迫讀語錄,謝曄也想像不出那是怎樣的情景。她像吳老師一樣遭遇了暴力嗎?她當時的處境是稍微好些,還是更糟?他只能猜測,蘇懷殊不願聽人唸書,是舊事的陰影仍然盤亙在她的心頭。

那麼安玥媽媽所說的害了她家的人,到底是指盛瑤,還是小爺爺?他沒法問蘇老師,只好和她聊雲南。現在他對她的瞭解,大概比她的女兒和外孫女都多,找到共同的話題很容易。雖然他對昆明只有以前暑假去玩的短暫印象,但至少還可以談雲南的吃食。菌子,火腿,餌塊,粑粑,酸角,葛根。時令的,庶民的,女孩子愛拿了當零嘴的。他說著說著泛起不自知的鄉愁,蘇老師說,哎呀都把我講饞了,上海根本吃不到正宗雲南菜。你爸爸是開飯館的對吧?乾脆讓他來上海開吧,生意肯定好。

「那就是個賣米線和滷菜的小店。在我們那裡隨便弄弄還好,在這裡估計開不下去。」

「你老家彌渡我好像聽人講過,不太記得了。有什麼好風景嗎?我在雲南那麼些年,當學生沒有閒錢四處玩,一直在昆明待著,最遠就去了一次澄江。」

謝曄感到一種衝動,想要提醒她,彌渡就是謝德的大嫂的老家啊。你當然聽說過的,原本三姑娘還想帶你一起去玩呢。

最後他只是說:「沒什麼好玩的,出名的只有南詔鐵柱。我們那裡四面是山,有兩條河。和雲南其他地方也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