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甲馬 > 第二部分 1941年_昆明 03 「替身」 >

第二部分 1941年_昆明 03 「替身」

七月半過了兩周,蘇懷殊去風林茶館,只見又是一排門板杵在那兒,讓她有些詫異。走近看時,只見門上貼著告示,說因家務歇業幾天,請諸位見諒。她想難道謝家出了什麼事,加快腳步進了側巷。

剛進門,裡面傳來爭執聲。帶點沙啞的女聲一聽就是三姑娘,她變聲期得了一場肺炎,嗓音受了損傷。她只在後廚做飯的時候才哼歌,蘇懷殊偶爾聽到過幾次。只要發現有人在旁邊,三姑娘就不唱了。

另一個聲音是個男人,蘇懷殊有些詫異。印象中,謝德在比他小十一歲的妹妹面前總是好聲好氣的,可以看作是寵她,甚至顯得有些軟弱。只見過一面的謝家大哥則很有大家長的樣子,三姑娘在他面前也溫婉得多——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許燦雲在旁邊。

她進了院子,循聲找去,在側屋的廚房找到了吵架的兩個人。

「你哥要是在這裡,肯定也不准你去!」男人嚷道。原來和三姑娘吵架的人是耿耀。

三姑娘正在煮米線,她用竹編的漏勺托著米線放入煮著沸水的大鍋,上下抖動手腕,讓漏勺均勻受熱。

「四兩夠嗎?」她冷冷地說。

耿耀的聲音小了些,「夠了,夠了。」

蘇懷殊站在門口說:「米線有多嗎?我要二兩。」屋裡的兩個人看見她,各自精神一振。三姑娘想,蘇小姐是明事理的人,肯定站在我這邊。耿耀想的則是,且不管她會不會成為三姑娘未來的嫂子,眼下她總得有個嫂子的主張吧。

米線煮起來很快,第二撥下的是三姑娘和蘇懷殊的,很快也熟了。三姑娘從旁邊一隻鍋裡盛了肉湯,撒上醃菜,豌豆尖,又加了她自己熬的肉醬和辣油。蘇懷殊端著碗坐到桌邊的時候,耿耀已經吃下去半碗,額頭一層汗。等米線吃完,蘇懷殊也明白了他們爭執的緣由。

在昆明城以各種版本流傳的採花賊故事,受害者之一是三姑娘認識的人。那是正義路上洪記米行的兒媳,她的繡花樣子出名的好,錢局街一個媳婦帶三姑娘去要過花樣。採花賊的流言起來後不久,很快便聽說米行的小兒子要離婚,理由是老婆不守婦道。錢局街媳婦悄悄對三姑娘說,你知道嗎,她家男人下鄉去收米,回來的時候發現她病了,把自己鎖在房裡不肯出門,便起了疑心。後來一逼問她就說了,還真的和大家講的一樣,她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脫得光光的,也沒蓋被。她以為是撞了邪,所以不敢出門。

三姑娘的第一反應是,別瞎說,毀人名譽。那媳婦賭咒發誓,說自己是從米行的傭人那裡聽說的,句句屬實。又說,太太過門的時候嫁妝豐厚,現在她哥擋著不肯辦離婚,說離婚就要退嫁妝。

和米行媳婦雖然只見過一面,三姑娘對她印象很好。那是個呈貢嫁過來的女孩,只比三姑娘大兩歲,名叫杜雪艷,家裡也是開米行的。和三姑娘一樣,她念到小學畢業。丈夫的家族大,家裡事務由婆婆和長房媳婦操持,杜雪艷除了在家繡花,無事可做。三姑娘她們走的時候,她有些戀戀的神色,那是深閨中孤寂的眼神,讓每天和一群泡茶館的學生接觸慣了的三姑娘有種新鮮的觸動。

於是她趁著耿耀過來蹭飯,和他商量,她想去看看杜雪艷。米行的掌櫃和他那個鬧離婚的兒子,此刻肯定不願意媳婦見外人,所以她想讓耿耀出面,和他們說,她能找出害了他家媳婦的壞人。

耿耀一聽就不樂意了。你一個姑娘家,摻和什麼採花賊的事。他的意見立即遭到了三姑娘的駁斥,說他沒有同情心。還說,要是這事發生在你的姐姐妹妹身上,難道我也因為不好聽就不管嗎?耿耀一家三兄弟,並沒有姐妹可以做此假設。但他想到三姑娘萬一真的找到那個採花賊,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蘇懷殊來的時候,正值耿耀搬出不大管用的謝德作為擋箭牌。要論嘴皮子功夫,他或者謝德,都不是三姑娘的對手。小丫頭在茶館裡天天聽人辯論,學了一套說話的本領。可惜她書讀得少,否則就連聯大學生的時政議論,她也想參一嘴。

聽完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講述經過,蘇懷殊說:「耿耀你不用擔心,我陪三姑娘去。」桌邊的兩人露出詫異之色。他們都知道,蘇懷殊和謝德很像,看著溫和恬淡,但只要下定決心的事,旁人便無法動搖。

多年以後,蘇懷殊仍然記得她陪三姑娘前往正義路的那個午後。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她們沒有去找那個叫「雪艷」的女孩——她忘了人家姓什麼——是不是很多事就會不同?但已經發生的事無從改變,她也只能抱著遺憾活下去。

她們是第一次兩個人走在外面,以前總有謝德在旁,有時候還有耿耀。可能因為多少有點陌生感,三姑娘一路都在說話。她說,再過半個月就是八月十五了。去年這時候,你還不認識我們,今年可以在我們家過中秋。雲南的中秋節是大節,和過年一樣。會有很多好吃的。石榴,荸薺,核桃,花生,栗子。還要做月餅。

蘇懷殊問她,月餅你也自己做嗎?不是買現成的?

三姑娘說,買也要買的,自家做的是另一種,叫紅餅。我家的紅餅是我大嫂做。大哥一家上昆明來過節,到時候你就會看到我大嫂和侄子了。

蘇懷殊問了三姑娘,這才知道謝德的大哥名叫謝徹,侄子叫謝敦。三姑娘輕快地說,下一輩在家譜上是文字輩。蘇懷殊一直覺得三姑娘的名字很好,她單名一個徵字。蘇懷殊問她,那等將來你二哥和你各自有小孩,名字裡也要帶個文字?三姑娘笑道,現在就開始操心了?蘇懷殊本來是隨口問的,被她說得紅了臉,心想,盛瑤也好,三姑娘也好,小小年紀都這麼老辣。

盛瑤最近明顯在談戀愛,找了一堆借口外出,蘇懷殊裝作不知道,吳若芸是根本看不穿。蘇懷殊覺得她這個好朋友有時候「木」得超乎尋常,舉例來說,肖毅對她的死心塌地,那是一望即知的,只有她本人傻乎乎地以為僅僅是出於程躍民的囑托。

到了正義路的洪記米行,蘇懷殊讓三姑娘等在門口,她自己進去找夥計喊老闆。沒多久她就出來了,旁邊跟著個微胖的年輕男人。那人看見三姑娘,皺眉說,怎麼不是謝老闆自己來?蘇懷殊說,女人的事,女人料理起來比較方便。男人便不再多話,帶著她倆往側巷進去。前面店堂後面住人,格局和風林茶館是一樣的,不同的是後院極深,他們進去之後過了兩個跨院,又轉彎進了一處偏院。和其他房屋三開間的格局不同,這裡只有一座單間的二層小樓,院子裡也沒有花木,曬著一地的辣椒。

三姑娘上次來的時候,媳婦住在剛才經過的第二進院子,有道邊門可以穿到後面一條街上。現在搬到這裡,看樣子不是客房就是傭人的住處。三姑娘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男人說,在二樓,至於她肯不肯和你們談,我做不了主。

她們進屋後發現,這裡是米行家的私塾,一樓擺著幾排桌椅板凳。桌上空空的,看樣子至少最近無人使用。一角有扶梯通到二樓,樓上是間客房模樣的房間。大概是以前教書先生住的。杜雪艷坐在臨窗的書桌邊,一手支腮,看著窗外。她明明聽見上樓的動靜,卻像是無動於衷,連頭也不回。

三姑娘試著喊道:「洪太太。」見她沒反應,便加大了聲音,「雪艷!」

女孩仍然不動不說話。三姑娘記憶中的她縱然不笑也明艷動人,這會兒倒像是變成了泥塑木雕的美人。三姑娘走過去,輕拍她的肩。見仍然沒反應,索性把她的臉往自己的方向一掰。這下剛來的兩人都是一驚,杜雪艷之前對著窗外的半邊臉上有塊不小的淤青,顯然是被人打的。三姑娘的第一反應是探頭看窗下,想叫住剛才帶路的那人。蘇懷殊拉住她說,早走啦,那也不是她丈夫,是她公公的大兒子。說著蘇懷殊細看杜雪艷,發現她雙眼完全沒有焦距,三姑娘的手一鬆,她又扭頭對著窗外。

蘇懷殊感到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識,隨後恍然驚覺,杜雪艷的狀態,有點像之前犯病的盛瑤。她對三姑娘說:「我可是借了你哥哥的名頭帶你來的,我知道,你哥哥會的,你也會。」

三姑娘悶悶地說:「我也沒想到她會變成這樣啊。」她從手裡的布包拿出一疊甲馬紙,蹲下身一張張攤在地上。這是蘇懷殊第一次得以從容審視謝家的甲馬紙,如果她曾經光顧過謝德在城隍廟門口的攤子,就會發現用來賣的和面前這些,在題材上截然不同。三姑娘帶的不是祈願的吉祥圖案,看起來甚至有些駭人。「巡神」「哭神」「梟神」……甲馬紙上以粗線條印就的神像也沒有神的肅然莊重,似獸非獸,面貌近乎兇惡。

三姑娘拈出一張「驚駭之神」,不確定地說:「用這張吧。」蘇懷殊想起謝德當時也是用的同一張,心頭一動。

這天是週日,盛瑤和錢雨青約了晚上看電影。反正她不用上課,索性午飯後就膩著他,兩個人在翠湖邊走了走,又去街上吃了冰粉。昆明城可去的無非那麼幾處,盛瑤走累了,提議找個可以坐的地方。錢雨青說,你姐不是有個朋友開茶館的?我們去那裡好了。

盛瑤最近一次去風林茶館是在一個多禮拜前。一個月總有兩三回,謝德喊蘇懷殊和她們姐妹過去吃飯。可以省下飯費的機會,吳若芸向來是不拒絕的。有時候她還會帶上肖毅這個拖油瓶。謝德也請不起什麼大餐,通常是三姑娘做的酸醃菜炒肉,洋芋燜飯,苦菜湯,偶爾多個炒蛋,就算是豐盛了。他家的米比學校食堂的好得多,加了洋芋,吃起來格外香。肖毅問做法,三姑娘說,燜飯要用當年的新洋芋,炒菜就無所謂,用老洋芋划算些。她還用老成的口吻說,只要有洋芋,就餓不死人。

說這話的三姑娘當然想不到,差不多二十年後,她將用洋芋餵飽自己和家人。大嫂病著,大哥家的老二老三還小,家裡的事全靠三姑娘打理,那時的她沒了昆明時期的清晰頭腦,經常分不清自家大哥和已成年的大侄子,但她操持家務並不含糊。家家戶戶為了活命殫精竭智的年頭,也沒有人上門求他家的甲馬紙。多少受過甲馬紙恩惠的人都忘了謝家,只有杜雪艷記得他們。杜雪艷於四九年後改嫁,靠第二任丈夫的關係,在昆明一家供銷社工作。她托人送到彌渡的蕎麥面,雖然只有幾斤,卻是苦日子裡的光亮。要到飢餓年代過去,三姑娘才接到耿耀的死訊。安家在麗江一個村子的他,為了老婆孩子去偷生產隊的糧食,被人發現後給打死了。

自從上回之後,盛瑤就避開了謝家的飯局。一方面是她要抽時間陪錢雨青,另一個原因是,她那天剛走到錢局街的頭上,就聽見了蘇懷殊唸書的聲音。

蘇懷殊讀的是一本外國偵探小說,她讀完一段停下來,「你在聽嗎?」一個雲南腔調的男聲含笑說:「在呢。」蘇懷殊繼續讀下去。盛瑤聽出男的是謝德,光是想像他倆一個讀書一個聽的局面,她就有些膩煩。這時又一個女聲傳入耳朵,是吳若芸。「你倆都在這裡閒,店也不管嗎?」謝德說:「讓耿耀看著呢。」盛瑤這才定定心往前走。她意識不到自己的心理十分古怪。錢雨青受過高等教育,有風度,有相貌,哪一點都比謝德強,但她總是忍不住暗暗把錢雨青和謝德比較。比來比去,她沒有一點不滿意。然而每當遇到蘇懷殊和謝德在一塊兒,她又有種沒來由的酸意。

錢雨青還不知道她的耳朵的事。這讓她有種藏了底牌的自信。她會在去見他的路上先聽聽看他在做什麼。他幾乎總在和人聊天。說也奇怪,街上不論什麼人和他都聊得起來,從販夫走卒,到各所學校的先生們和學生們。他說自己前不久出於好玩擺過一個算命攤,生意相當不錯。要說他能靠那張嘴賺錢,盛瑤相信。她問他,你這個搞藝術的怎麼不畫畫,他說一直在畫呢。她想到他的住處看畫,他說和朋友合住,屋裡又亂,沒答應。

盛瑤瞭解謝德的為人,知道他就算見到自己和男友,也不會在表姐那裡多嘴。但她不想去風林茶館,隨口說:「茶館多的是,未必要去那家嘛。我覺得他家一般,還不如去文林街上的。」

錢雨青說好。他脾氣好得驚人,通常盛瑤說什麼是什麼。盛瑤以為,這是他重視自己的表現。

他們在文林街選了一家人少的茶館坐了,鄰桌有個和錢雨青相識的人說,錢老弟,你女朋友看著好小啊,你這是拐帶未成年少女吧?另一個人說,少假正經了,換成是你,樂都來不及。兩人的言談顯得猥瑣,盛瑤惱怒地喝著茶,用目光示意錢雨青別理會他們。錢雨青笑著對第一個人說,要真有十五歲的姑娘青睞你,你會拒絕?那人的目中神色有些茫然,片刻後說,不會。

「果然是假正經。」錢雨青的笑意冷下來,又對第二個人說:「你,我就不用問了。」他用下巴示意盛瑤,「我讓她拿茶潑你,你願意嗎?」那人先是一愣,片刻後也露出茫然的神色,說願意。盛瑤在旁邊看呆了,心想這兩人真是貪色又蠢笨。這時錢雨青對她說:「潑他!」盛瑤想都不想,一杯茶直接灑了那人一臉,好在茶並不很燙。店裡的夥計以為有人吵架,急奔過來,錢雨青說沒事,只是鬧著玩。被潑了的人仍是渾渾噩噩的模樣,連前襟沾了茶葉都不知道擦。

他們付了茶錢出門,盛瑤問錢雨青,為什麼只讓她潑第二個人。在她看來,那兩人同樣討厭。他淡淡地說,讓偽君子承認自己的虛偽,就已經夠了。

盛瑤說:「不過真奇怪啊,我拿茶潑了他,他也不生氣。」

錢雨青轉頭朝她望過來,一雙桃花眼顯得十分幽深。盛瑤臉一熱,垂下眼不看他,聽見錢雨青在旁邊喃喃:「他說了願意,當然不會生氣。聽話的人不難找,像你這樣不聽話的姑娘,才少見。」

盛瑤笑起來說:「我哪裡不聽話,每次還不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那我想去風林茶館,你又不願意。」他的語氣裡有種古怪的氛圍,她無法分辨那是什麼。

他們走著走著就到了城隍廟,這時候香火不旺,廟門口只有個賣糖人的老頭,無人光顧生意,看起來快要睡著了。錢雨青上前和老頭寒暄,對方的眼神醒了醒,張口就說:「哎呀小錢,剛才有人找你呢。我說這一向你都沒出攤,沒想到你前後腳又來了。」

錢雨青顯得有些緊張,問是什麼人找他。老頭說,不就是開茶館那個嘛,那天在你旁邊賣甲馬紙的。

聽見甲馬紙,錢雨青的神色微變,盛瑤在旁邊說,我們還是去風林茶館吧。錢雨青再次以古怪的神氣看她,問她,怎麼又變卦了,這都走到多遠了,還得折回去。你不是剛才就喊走不動了嗎?盛瑤攙住他的胳膊,「我現在想去了,不可以嗎?」賣糖的老頭看著他們以親密的姿勢走遠,心想,真沒趣,這就猜到是哪家了,還想著能逗小姑娘多說幾句呢。

風林茶館沒開門。

盛瑤在街頭上就知道了,那間店一派寂靜。後院也沒聲音。隔壁的雜貨店來了個買煙的主顧,挑挑揀揀拿不定主意。樓上住家有人搓麻將。再過去一間是布莊,這會兒沒生意,兩個店員在聊天。下午兩點多,整條街有種懶散的午後氣氛。遠處賣黃粉的老頭用一支竹耙子趕蒼蠅,嗖,嗖嗖。

她沒有去聽更遠處,街的尾端有座監獄,她以前聽過那裡的不快聲響。在聽力籠罩的範圍內,她也沒發現任何一個熟人。等走到離茶館不遠,她指指那排門板,「真不巧,沒開門。」

錢雨青「哦」了一聲,上前看貼著的告示。「字寫得不怎麼樣啊。」他轉過身,臉上閃過一絲疑懼,盛瑤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看到一個男人往街頭走去。那人大概是怕曬,避開路中間的日光,貼著街的另一邊,步子飛快。錢雨青拔腿朝那人走去,「喂!」那人開始跑。盛瑤懵懂地想,是他認識的人?

「站住!」錢雨青喝道。那人跑得更快了。錢雨青身高腿長,很快趕上他,抓住他的肩膀,逼迫他轉過身。對方一轉身就試圖給錢雨青肚子上一拳,拳頭還沒遞出,人就軟了,雙目迷離地望著錢雨青。從盛瑤的角度看不到他們之間的細微動作,只覺得那人抖了一下。

錢雨青柔聲說:「你從來沒有看到過我,現在,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那人茫然重複道:「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你。」

一聽到他的聲音,盛瑤立即分辨出,就是那個買煙的男人。她看著那人慢悠悠走回斜對面的一家茶館,錢雨青本想跟過去看是否還有同夥,注意到盛瑤的臉色,他先擠出一個笑。「這傢伙玩牌欠了我一點錢,所以看到我就跑。其實我也不著急找他要。」

他正要把盛瑤一道帶進那間茶館去查看,一個沙啞的女聲叫道:「盛瑤!」他和盛瑤從街道兩邊分別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白布衫藍布褲的女孩從街尾那頭的巷口走過來,豐盛的頭髮盤在腦袋上,顯得頭格外大,要不是個子比一般女孩高得多,就會有頭重腳輕之感。

盛瑤應了一聲,對錢雨青說:「這下你高興了,風林茶館有人開門了。」

「老闆不是男的嗎?」錢雨青詫異道,過街回到她身邊。三姑娘這時也到了跟前,她看一眼錢雨青,像在他臉上看到了某個熟人的影子,眼睛眨了眨。盛瑤正要為他們彼此介紹,三姑娘辨認的目光變成了確信。她一把抓住盛瑤的胳膊,把她往自己身後拽。兩人雖然同歲,論身高和力氣,都是三姑娘佔優勢。盛瑤被她掐得生疼,感到莫名其妙,當時就想嚷。

三姑娘瞪著錢雨青說:「我正找你呢,就是你害了杜雪艷!」

在三姑娘謝徵回到風林茶館之前,她和蘇懷殊也去過城隍廟,尋找那個算命攤。賣糖的老頭覺得邪門,今天一撥撥人都來找算命的小子,不知道吹的什麼風。

她們離開洪記米行的時候,杜雪艷已經能像常人一樣說話了。在蘇懷殊看來,三姑娘所做的無非是燒了一張甲馬紙,發了會呆。其間,她微黑的臉上泛起一些幾乎看不出的紅暈,又消散不見。後來她哭了。淚水像滾珠一樣從她的眼角滑落,蘇懷殊剛拿出手帕幫她擦完,發現旁邊木美人一般的杜雪艷也在哭。她倆哭得難分高下,不知道是為自己哭,還是為對方哭。蘇懷殊心想,糟了糟了,一個已經傻了,可別連累了另一個。

三姑娘哭到後來,自己伸手用袖口抹了抹臉,對杜雪艷說:「你放心,我會把那個人找出來,讓他為他做過的事付出代價。」

杜雪艷也開口了,她抽噎著說:「已經……這樣了。找到他……又能做,做什麼?」

蘇懷殊在旁邊看得一臉茫然。也就是說,在她的注視之下,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三姑娘和杜雪艷以她不知道的方式達成了某種共識。三姑娘甚至對那個傳說中的採花賊有了一定的瞭解。這真的只是燒了一張木刻印畫的紙就能做到的?

三姑娘在臨走的時候說:「我要是你,就不在這裡待了。」蘇懷殊同樣不解其意。

兩人下樓之後,發現有個女傭人等在院門口,帶他們出去。這次走的是三姑娘上回走過的後門,傭人問她們,有沒有話轉告大少爺,三姑娘冷冷地說:「洪太太暫時好些了,讓他弟弟不要再打人了,要是打出了事,就不是什麼採花賊的問題,而是你們洪家的問題。」

走了一段路,她才長出了一口氣,對蘇懷殊說:「杜雪艷真可憐。她什麼也沒有做錯,為什麼搞得好像一切錯都在她?」

蘇懷殊說:「我完全被你弄暈了!能解釋一下嗎?」

三姑娘這才說起她剛才「看見」的事。對甲馬紙,她的解釋比謝德含糊的說法要讓人信服得多。

那就像是我成了她。她對蘇懷殊說。

只要用對了甲馬紙,就可以進到對方心裡。看見讓她害怕的,她不願意想起的那些。她男人經常去朋友家抽鴉片,半夜才回。那天也同樣。他回來的時候看見她光著身子躺在床上,就發起怒來,說她和人私通。所以她才編出一個採花賊的故事,求他不要打自己,說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她其實是知道的。她在城隍廟燒香,遇到一個算命的年輕人。他笑起來那麼溫和那麼好看。他自稱是學畫畫的學生,流落到昆明,靠算命混口飯吃。他說她好美,想給她畫畫。她不知道為什麼就答應了,約好在她男人出門後,他來找她。她是自願脫的衣服,給他當模特。他畫完就走了,並沒有什麼輕浮的舉動。但這當然不能對她男人講。可是她男人不肯信採花賊的故事,她挨了好多打。打到後來她就呆了,變成了我們看到的樣子。

蘇懷殊想起謝德曾經試圖用「驚駭之神」讓盛瑤恢復,不過那次他沒能成功,說是用錯了甲馬紙。她問三姑娘:「你說你成了她,那是什麼意思?」

「看見她看見的,聽見她聽見的。連她的痛,也痛在我身上。」三姑娘摸了摸右側額角。

「像做夢?」

「是呀,就像夢見。」三姑娘說,「你給我講過黃粱一夢的故事,和那個差不多呢。」

「夢見。」蘇懷殊忍不住喃喃重複道。一瞬如同數月,乃至數年。人的意識當真可以進入他人的意識,並且縱橫歲月,深入到時間的不同刻度?她覺得簡直是神話。然而在這片高原上,又似乎是順理成章的平凡事物。我一定是被肖毅收集的那許多民間故事給影響了,她暗自想道。

三姑娘主張去找那個畫畫的壞小子,兩人去了城隍廟,撲了個空。賣糖的老頭說,算命那人剛才帶著個女學生來過。三姑娘問,你知道他們去哪裡了嗎?老頭逗她道,你來轉個糖,轉到龍我就告訴你。他的木頭轉盤一圈畫滿了十二生肖和鮮果花卉,轉盤的重心是調過的,指針十有八九會落在桃子。有些小孩求龍心切,每天過來嘗試。三姑娘當然不會上他的當,從荷包裡摸出錢拍在轉盤上,讓他直接講。老頭收了錢,慢悠悠地說,他們要去一個什麼茶館,我耳朵不好,沒聽清。三姑娘又給了他一些錢,他才說,哦對了,那個茶館老闆我其實認識的,前幾天來擺過攤子呢,賣甲馬紙。

兩人一聽就知道,採花賊帶著個女孩往風林茶館去了,三姑娘當即就要往回趕。蘇懷殊想,茶館沒開門,估計回去也遇不上。她又覺得,光靠她們兩個姑娘辦這件事,有些不穩當,最好叫上耿耀。耿耀原本住在謝家,七月半謝大哥他們來,為了騰地方,他搬到相熟的一戶人家,之後一直沒搬回去,估計是看三姑娘對許燦雲的勁,心裡有意見。他的住處蘇懷殊也認識,於是兩人說好分頭行動。蘇懷殊千叮萬囑,說如果碰上那人,不要衝動,等她和耿耀回去再說。雖說三姑娘「夢見」那人只是畫畫,但畢竟那是個輕浮的傢伙,一個小姑娘家,還是得慎重行事。

然而在看到那個男人的同時,三姑娘就把蘇懷殊的叮囑扔在了腦後。因為,他帶著的女學生,居然就是盛瑤。可不能讓他再害了盛瑤呀。

謝德這天從早上起來就心神不寧。他把原因歸結為不時出現在錢局街上的陌生人。昆明是個商業和交通的中心,有陌生人不稀奇,跑單幫的,過來找工作的,投親靠友的,每天都有新的外地人匯入越來越龐雜的居民群體。風林茶館作為昆明城的縮影,除了熟客,也常有生面孔。

但謝德認為,這條街上最近出現的陌生人,和夏寧熹有關。那幾個新近出現的面孔,盤桓在風林和斜對面另一家茶館。他們不像其他客人那麼多話,偶有交談,聲音也很低。有時候,謝德能感覺到他們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像一種監視。

想到夏寧熹那句「我們改日再見」,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條即將下鍋的魚,在水缸裡焦慮地巡遊。原本除了和蘇懷殊約會,他也偶爾和耿耀去郊外釣魚,自從有一次釣魚發現茶館的可疑人物居然在他們不遠處下鉤,他就斷了釣魚的癮頭。他甚至刻意減少了和蘇懷殊見面的次數,即便見她,也盡量窩在後院。蘇懷殊笑他最近都不願出去走動,像個老頭子。

到了今天,他實在憋不住,索性在門口貼了暫時歇業的紙,一個人穿街過巷,先去了北門,又折返南邊。他甚至覺得要是來個空襲警報就好了,可以趁亂躲起來再做打算。問題是這天雖然是個大太陽天,卻不見五華山掛出示警的紅燈。他走了大半日,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人跟著自己,最後把心一橫,去了城隍廟。姓錢的青年沒有出攤,賣糖的老頭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謝德感覺失望的同時,也鬆了口氣。

他胡亂地走啊走,不覺間經過了和夏寧熹喝咖啡的店。窗戶上垂著白紗簾,看不到裡面的情形。他走過去,又折回來,推門進店。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或是逃避什麼,接著看見了夏寧熹。

夏寧熹坐的還是上次的位置,對面坐了個年輕人,看打扮像是學生。

看見謝德,夏寧熹顯得有些高興。「謝老闆,好巧啊。」

「我想和你談談。」謝德說。

夏寧熹和年輕人低聲說了什麼,對方起身離開。謝德老實不客氣地在夏寧熹對面坐下,女招待上前,謝德擺手表示不點東西。

他接著說:「是關於你上次的建議。我仔細考慮過了,我這種閒雲野鶴的性子,真的不合適。」

夏寧熹瞇起眼,眼底是玩味的神色。那種感覺又來了,謝德想,水缸裡的魚。問題是,魚在困境裡仍無法遏制對水缸裡其他魚的好奇心,明明大家都要被一鍋燉了。

「我有件事想向你請教,」他聽見自己說,「那個之前擔任你助手的人,你說過,他能讓人聽話。那是指對任何人嗎?」

「你覺得呢?」

「我猜應該不是。人的意志有強有弱。意志堅定的人,就不容易被其他人所惑。」謝德停頓片刻,「我不知道你對我家的甲馬紙瞭解多少。它也不是萬能的。甲馬紙能夠捕捉的,是那些足夠強烈的……」他正在斟酌用詞,夏寧熹說:「記憶。」

謝德閉上嘴,凝視對面讓他莫名有種恐懼感的男人。審訊者。

夏寧熹說:「他人的記憶,這是我們這一行夢寐以求的。謝老闆,你對我的前助手的判斷很正確。他對人的影響力有限,而且也有失控的時候,誘導式詢問,有時反而會讓人離真相越來越遠。但你不同。你的能力可以讓我們以最快的方式獲得真相。而且是完整的不帶任何矯飾的真相。我要是你,就不會拒絕黨國給出的這個機會。」

謝德沉默。夏寧熹繼續說:「我不像你們,擁有上天給予的超越普通人的天賦。但我有這個。」他用食指輕敲自己的太陽穴,「我善於抓住人的弱點。有人貪財,有人好色,有人想陞官。你可以說你閒雲野鶴,無慾無求。我信。不過,你也有對你來說重要的人,不是嗎?例如你的妹妹,還有那位,蘇小姐。」

謝德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他口袋裡有兩張堪稱殺著的甲馬紙,是他早上出門時揣上的。現在想來,那時他就隱隱意識到會有這一刻。

和這個人是說不通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刀不會聽魚的心聲。需要做的只是想辦法離開這裡,在外面給甲馬紙點火。是先裝作答應,還是直接拍桌子走人?謝德尚未想出哪種做法更自然,大門忽然開了,有個人匆匆進來,走到夏寧熹身邊。

「夏主任……」

「都是自己人。」夏寧熹說,「講。」

「是。剛才錢局街的一個點被拔了,另一個回來報告。錢雨青出現在風林茶館門口。和他在一起的有一個女學生,還有……」那人看了謝德一眼,「風林茶館的女老闆。女老闆是後來出現的,他們之間好像有什麼爭執,錢雨青把她打暈帶走了,女學生也跟著他們。」

「有人繼續盯著他嗎?」

「按理應該要跟,可那是個新人,看見錢雨青把第一個點廢掉,嚇壞了,又看見他動手……就沒敢跟,直接回來報告了。」

「廢物。」夏寧熹冷冷地說,「他現在帶著兩個女的走不快,立即發命令下去,全城搜捕!」

謝德飛快起身,夏寧熹仰頭看他,「你別急。跟在我旁邊,才能隨時知道下一步的情況。」謝德從夏寧熹的眼裡看出一絲愉快的光,那是獵手面對獵物的喜悅。謝德知道自己不是那個獵物。暫時還不是。

錢雨青背著三姑娘一路疾走,盛瑤緊跟在他身後。在旁人眼裡,他大約像個背著妹妹求醫的大哥。三姑娘額角的傷被盛瑤胡亂用手帕紮了起來,帕子上還在滲血。錢雨青喘得厲害,三姑娘的體重對他來說是個過大的負擔。盛瑤想問他為什麼要帶著三姑娘逃走,轉念想起,其實更應該問的是,他怎麼會聽到一個女人的名字就突然變色。他僵著臉對三姑娘說,不是我,你弄錯了。三姑娘不依不饒地嚷道,就是你,你先花言巧語迷惑了她,然後到她家畫了她。我全都知道!她的沙喉嚨雖不尖銳,也吸引了這條街上少數幾個人的注意力。錢雨青轉身就走,三姑娘追上來揪住他。兩個人攪作一堆,盛瑤還沒來得及勸解,就見三姑娘跌在青石板地上,登時不動了。她嚇得手足無措,想哭,想尖叫,淚水和聲音都卡住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錢雨青在旁邊惡狠狠地說,沒死呢,就只是跌破了頭,你幫她包一下。

賣黃粉的、雜貨店的和街對面茶館的一個夥計都走來張望。錢雨青望著他們說:「這裡沒你們的事!記住,你們什麼也沒看見!」那幾個人聽話地散了。盛瑤忙著給三姑娘包紮,無暇對這一幕表示驚奇。她直到這時才隱隱把一些從前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事翻出來回味,發現不是那個味。她抬頭看錢雨青,想從他臉上找到自己熟悉的笑眉笑眼的青年,卻只見到一張驚疑不定的臉。

「她為什麼會知道……」錢雨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頓了頓又說,「她到底是什麼人?」

「是風林茶館老闆的妹妹。」盛瑤的話是從某個深不可測的地方滑出來的,同時好像一直待在她的唇邊,等著被說出——

「他們兄妹會一種邪術,用甲馬紙鑽進人的心裡。」

「甲馬紙……」錢雨青顯得比剛才鎮定了幾分,「我們帶上她。」

「去哪兒?」

「先回我的住處。」

這天的約會就此變成了一場逃亡。盛瑤跟著明顯體力不支的錢雨青,很擔心他會走著走著倒在地上。他並沒有倒,硬是背著三姑娘走了三條街,轉進一條巷子。盛瑤聽出隔著不遠就是翠湖,空氣中有熟悉的鳥鳴,水波滑過魚鱗,泛起極其細微的金屬琴弦才能彈奏出的輕響。那是只屬於她的隱秘樂音,曾給她悄然的安慰。但這時她無暇多作感觸,隨著錢雨青進了一戶人家,直奔偏廂的小屋。

屋裡光線不佳,盛瑤剛進屋時視線驟暗,一開始以為房間裡到處搭著白布。片刻後她才發現,那是一幅幅素描,散亂地攤在桌子和櫃子上。有鉛筆畫,也有炭筆畫。黑線條勾勒的女人身體。女人赤裸著半躺,扶坐,倚床斜靠,跪著轉身袒露S形的背和半隻乳房。各種姿態的女人在紙上搖曳,讓盛瑤的眼睛無處安放。

錢雨青彷彿沒注意到她的震驚,或是注意到了卻無暇理會。他把三姑娘往床上一扔,自己開始翻箱倒櫃收拾東西。一點現金。裝有畫筆和顏料的手提皮箱。幾件衣物。一條跟著他由重慶輾轉各地的毯子。他從素描當中揀出幾張,心裡不是沒有痛惜的,倒不是為留下的畫稿,而是為他本打算畫卻遲遲沒有動筆的油畫。昆明的氣候與人物讓他悠哉地待了一個半月,就連模特也只找了兩個。除了沈雪艷,另一個是交通局副局長的姨太太,後者他不僅畫了,也睡了。錢雨青愛美色,也懂得看對方的配合度。讓沈雪艷乖乖做模特已耗盡他的心力,他知道,如果更進一步,難免會讓她搖搖欲墜的神經失去平衡,從被催眠的狀態中驚醒。他很為自己和那位姨太太的歡好而得意,忍不住在茶館裡當成狐仙般的靈異故事加以吹噓。沒想到昆明城的人真夠閒的,沒幾天就炒成採花賊的傳言。今天在錢局街遇到的那個裝作買煙實際在盯梢的人,不用說,一定是夏寧熹的手下。這讓錢雨青深深後悔自己的一時忘形。他把畫捲起來,和衣服毯子一道塞進大號細籐箱,又把籐箱與畫具皮箱的拎手往盛瑤手中一塞,自己回身去背那個仍在昏迷的女孩。

在城隍廟遇到賣甲馬紙的男人,錢雨青對那個姓謝的有了些興趣,在街頭巷尾和人聊天的時候,陸續打聽到一些關於甲馬紙的軼事。他也聽說了,那人就是風林茶館的老闆,所以才和盛瑤說想去店裡玩。之前在城隍廟有過短暫的交鋒,對方對他的催眠力有所提防。如果他單獨上門,反而不好。沒想到謝家不止一個人有異能。哥哥沒遇著,妹妹到了自己的手裡。錢雨青存了個念頭,萬一夏寧熹找到自己,就把謝老闆的妹妹交出去。姓夏的對各種奇人有不一般的興趣,給他個新人,也許能放過自己這個舊人呢。

錢雨青想不到的是,夏寧熹留在錢局街的暗樁與他無關,為的是監視風林茶館的動靜。他此前的經歷讓他只接觸過夏寧熹在局裡的工作,對外勤毫無瞭解。否則他就會知道,暗樁總是兩人一組。一個被他催眠,另一個則在他離開後一溜煙地跑去報告了。

他們回到街上,錢雨青看到路邊停了輛吉普車,明顯是軍隊的。他走過去隔著車窗搭訕,司機把窗戶搖下來,三言兩語,司機便下車讓他上去,還給他敬了個禮。盛瑤這時已經對類似的場面麻木了,悶頭幫錢雨青把行李和三姑娘安頓在後座,她自己在副駕駛坐了。錢雨青這才對她說了各種吩咐之外的第一句話:「你坐這裡幹什麼?下車。」

盛瑤不看他,「我要和你一起走。」

「哎……你知道我要去哪裡嗎?我自己都不知道呢。乖,你下車回去吧。」他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卻不成功,「我就是避避風頭,咱們以後還有再見的時日。」他看到盛瑤轉過臉來,眼睛裡含了兩汪淚水。他本以為這個小丫頭看到那些畫就會對他喪失全部好感,她的眼淚給他的驚訝多過感動。一顆習慣了遊戲人間的心微微起伏了幾下。

「我不要。我偏不聽話。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盛瑤扭頭看後座,「我們真的要帶著她嗎?待會她醒了怎麼辦?」

謝德搞不懂,為什麼姓錢的會和自家妹妹扯上關係,那傢伙是夏寧熹的前助手、算命人,按夏的說法還是昆明最近傳言中的採花賊。無論哪一條,都不該也不能導致他和三姑娘對上。謝德著急,可除了等待別無他法。好在夏寧熹沒有說錯,他們沒等太久,就傳來了那個叫作錢雨青的男人的動向。

新的報告是關於丟車的。一輛軍車在城北被人開走。那輛車是某位軍官來昆明辦事乘坐,他回到候車點,發現只有司機在,車沒了。而司機堅稱開走車的就是長官本人。

夏寧熹聽完報告,揚了下眉,「這麼大張旗鼓,看起來有恃無恐得很哪。」

他帶著謝德上了不知何時停在西菜社門口的小汽車,另一輛車緊跟著開出。謝德從後車窗望了眼後面一輛車,司機和旁邊的青年都是精悍的軍人風貌,後座的人看不清,想來也是夏寧熹的部下。

「你知道走哪條道?」謝德問夏寧熹。

「他在北邊搶的車,要麼走北門,要麼走西門出城。我們兩輛車,待會分頭走。」

謝德想了片刻,說不用。他也顧不上夏寧熹在旁邊,從口袋裡摸出兩張折疊的甲馬紙,掀起邊角看了看,從中揀出一張。他讓司機靠邊停一下,飛快地用火柴點了甲馬紙,開車門扔在地上。

那是一張「替身」。謝德點燃它的時候在內心祈禱,希望三姑娘和自己的距離還不算太遠。他那個喝醉之後愛把甲馬紙一張張排開講解的爸曾經說過,「替身」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輕易使用的大凶紙。當時年方十三歲的謝德問為什麼,爸指著兩排小人的圖案說,這是以魂換魂的法子啊。見他人所見,聞他人所聞,一不當心,就會陷入其中出不來。我們祖上有過先例,留下遺訓,慎用,慎用。

謝德閉上眼,讓意識沉入混沌。黑暗中浮現一個個泛光的人影,大多只是微弱的光,也有的比其他的亮一些。他旁邊有道格外明亮的人形,那是夏寧熹。夏寧熹說過什麼來著?甲馬紙的操縱者會被最強烈的記憶吸引。有一刻,謝德幾乎被那道光迷惑了,但他隨即想到,眼下是不容出錯的關頭。他努力讓自身的混沌之海蔓延開去。一條街,兩條街。他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自己骨肉至親的妹妹。謝家人會有不一樣的光。他相信自己能夠一眼認出她。

在那裡。是的。那裡有兩道格外強烈的光,不,是三道。第三道半明半暗,謝德差點就略過了它。他在那兩道光之間猶豫了,它們是如此不同又如此互補,像一朵花的雄蕊與雌蕊,像長河與落日,曉風與楊柳,是那種你會覺得莫名協調的兩樣存在。這其中有一個是妹妹?謝德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旁邊半明半暗的那一道,它此刻更暗淡了,幾乎變成一個模糊的影子。

三姑娘被打傷了。他帶著一個女學生。

某個答案正呼之欲出。

甲馬紙的效力正在衰弱,他能感覺到。他橫下心,將自己的意識撲向兩道光之一,孤注一擲地。不管對不對,先賭一把。

熟悉的景物以不一樣的速度從旁掠過,看起來竟有幾分陌生。盛瑤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坐車穿過這些街道,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學校,宿舍,表姐,蘇懷殊和謝德等人,都被拋在了車輪背後。風從車窗吹進來,混合著小吃攤的氣味,涼粉的蔥蒜醋味兒,烤餌塊的煙火氣,甜白酒微微發酵的酸甜。她的鼻孔癢癢的,因著那些氣味,也因為逃亡的痛快。她不在意前方的路通到哪裡,反正只要有路,車就能一直走下去。走得越遠越好。

她的唇邊不知不覺帶了一抹笑,笑意隨著車的行進更深了些,最後變成一個掩飾不住的喜悅表情。她邊笑邊看正在專注開車的錢雨青的側臉,他感覺到她的注視,瞥了她一眼。她衝他笑得一臉燦爛。錢雨青也跟著牽了下嘴角。

「那麼高興啊。」他乾巴巴地說。

「和你在一起,去哪兒都高興。」

「等我們真的去到哪兒,你再高興也不遲。」

她沒聽懂他的憂心忡忡。一道影子落在她的頭腦裡。那感覺既熟悉又強烈。她想尖叫。想吐。想把影子從自己身上扯出去。但影子太沉重,她無力做出劇烈的反應,最後僅僅在副駕駛上抖了一下。錢雨青甚至沒注意到她的異常。

謝德在夏寧熹的注視下睜開眼,吐出一句話,「西門。往海源寺的那條道。」他關上車門,車開了。他倚著座位,微微蜷起背。想吐。想呻吟。太意外了,和錢雨青在一起的是盛瑤。而他剛才的甲馬紙之力落在了她的身上。「替身」是在最深層次的「交換」,和上次用「驚駭之神」的短暫一瞥不同,對方經歷的一切以極大的密度湧進他,為此他必須割裂自身的很大一部分,交託對方。難怪爸說那是以魂換魂。瞬間就耗盡了他的心力。他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再用另一張甲馬紙。最初他想過,要是夏寧熹堅持要自己去他那裡,就同時用「替身」和「軍牙六毒」。兩張疊加的效果足以摧毀對方。現在想來,他太過於相信自己血脈的力量了,結果夏寧熹反倒成了他唯一能倚仗的人。

他在車身顛簸造成的不適感覺中想起蘇懷殊。不知她有沒有去茶館找過他。看見店門關了,她大概失望而歸吧。剛才在甲馬紙的幻覺中,他透過盛瑤注視並傾聽蘇懷殊和自己,那感覺相當古怪。就好像,那個小丫頭在嫉妒誰,忌憚誰。他無從讀解的複雜情緒。

鷹低低地飛過昆明郊外的天空,欣賞著自己在地面形成的快速掠影。它對那些有金屬翅膀的巨大玩意兒比人類更敏感。遠遠地從氣流它就能感覺到它們破空而來。那種時候它會找個安全的山巖或樹杈待著。它不喜歡那些大傢伙出現的前兆,尖利的聲音從城中響起,尾音直衝雲霄。有時候那些大傢伙飛過之處傳來更為巨大的嘈雜。等它們退卻它才飛出來,發現地面上熟悉的區域發生了變化。有時候有血腥味。它撿到過一塊破碎的肉,並不知道那是人的手,帶回去吃了。

此刻沒有大傢伙們出現的徵兆。它做出俯衝,利爪準確地從田埂邊緣抓住一隻老鼠。血肉在爪間掙扎的滋味讓它興奮起來,拍了一下翅膀,順著空氣中盤旋的熱氣往上飛。秋天是最容易借風力翱翔的季節。它的視野範圍出現了河流,群山。河流穿過山腳下,道路盤繞山間,彷彿是另一種河流。路上有不長翅膀的大傢伙,繞山奔馳。一個。另一個,緊跟著又一個。第一個和後兩個之間的距離還很遠,映在鷹無動於衷的黃色圓眼裡,它意識不到那是一場獵捕。

它華麗地展翅盤旋,朝著在山路上迅速移動的第一個大傢伙飛去。鷹沒有好奇心。那是它回巢的路。老鼠在鷹的爪子之間更猛烈地掙扎了幾下,終於掙脫幾乎讓它窒息的牢籠,從半空中一頭朝地面栽下去。

「噹」的一聲,有什麼砸在了車頂上。錢雨青條件反射地踩了剎車。他罵了一聲,下車查看。車頂上有血跡和一個淺凹,剛才砸下來的無論是什麼,都已經彈開很遠了。盤山公路僅能容兩輛車緊貼著開過,他走到路的另一側,雙手叉腰,往懸崖底下看。看不出個所以然。他在路邊撒了泡尿,這才走回車裡。盛瑤問他「是什麼?」,他沉默著搖頭。嘴巴幹得要命。之前還笑著說「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的盛瑤不知何時換上了另一副神色,眉頭深鎖。

錢雨青發動車子,剛開了不到十米,後座忽然傳來一個聲響。他這次沒有停車,直接扭頭回看,盛瑤也轉過半個身子,兩人都是一驚。只見三姑娘正在鼓搗車門。出發之前,因為盛瑤表露了擔心,錢雨青用箱子裡捆畫稿的繩子捆了她的手,讓她躺在後座,又用毯子把她蓋住。沒想到毯子反而讓他們忽略了她的狀態。她不但醒了,還把繩子弄開了。要不是她沒坐過小汽車不會開車門,這會兒都已經下車了。錢雨青心想,再磨磨蹭蹭,恐怕生變。他踩油門的腳加了點勁,想讓三姑娘知難而退。車開得這麼快,想跳車也不是那麼容易。盛瑤叫道:「是誤會,你別鬧了!他不是壞人!」她跪在座位上伸手去抓三姑娘,被反撩了一把,指甲在她手臂上尖銳地劃過。盛瑤叫了一聲。三姑娘嘶聲喊道:「你別被他給騙了!」她果然如錢雨青預料的,在車速加上去之後停止對付車門,但她也沒有乖乖坐在後面的意思,整個人往前一撲,手從座位後面繞到前面,掐錢雨青的脖子。錢雨青一掙,方向盤就歪了,他踩油門的腳來不及換位,隨著三個人的驚呼,車子朝懸崖一側衝了出去。

預期的墜落沒有發生。一個奇怪的聲音在耳畔不斷地響。吱。吱吱。就像宿舍裡老鼠咬箱子的聲響。

盛瑤睜開眼。

錢雨青在她旁邊說:「別動。」

她這次很聽話,沒敢動,只是輕輕扭轉脖子,環顧左右。錢雨青的側臉,車窗,松樹的樹枝。樹枝上結著青青的松果。她看不到三姑娘,後座這會兒安靜下來。她仔細一聽,聽到了三姑娘的呼吸。

「她撞到椅背暈過去了。」錢雨青解釋道,「我們現在靠這棵樹擋著,暫時還沒掉下去。」從他的角度看去,對局面把握得比較清楚。山路的這一側是懸崖,密密地長了樹。好在他最後一刻踩了剎車。從後視鏡看去,現在大半個車身在路面外頭,靠一棵長歪了的松樹托著。

暫時?盛瑤感到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一根細線勒住了,此刻她無比後悔上了這輛車。她也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堅持讓錢雨青把三姑娘扔下。要不是帶著礙事的人,他們早就順順當當走遠了。她想,待會三姑娘醒了再鬧起來,可就糟了。

這時她聽見了另一個聲音。她早該聽到的,要不是之前被不祥的影子嚇到。她確信那影子是謝德,他在試圖用甲馬紙找到並且抓住她。那種感覺太古怪了,就好像有一瞬間,她不再是自己,變成了他。

而此刻聽到的聲音喚起她更加不祥的心境。那是汽車聲。不止一輛。她低聲對錢雨青說:「有車來了。」

錢雨青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肩。「別怕。」他的聲音有點抖,「很快就能獲救。」

車子停下的時候,謝德還沒反應過來前面出了什麼事。他之前一直在凝神追趕盛瑤的蹤跡,在幾個岔路為司機指了路。他能感覺到,「替身」的作用在消散。很快他就會無法感知盛瑤的存在了。或者說,無法以她的眼觀看走過的路。

好在自從車子開始爬山,就只有一條道。開到半山腰,車停了。

夏寧熹下車,謝德跟著下來。映入他們眼簾的是懸而未決的一幕。吉普車的前三分之二探出懸崖,它以詭異的平衡停在那裡,像一隻走錯路的巨大甲蟲。

夏寧熹毫不遲疑地朝車子走去。車裡傳來一個喊聲。

「你別過來!」

謝德花了點時間才認出,那個聲音屬於曾和他有鄰攤之誼的錢雨青。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高亢。

「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把車開出去!」錢雨青又喊道。

夏寧熹轉頭對謝德笑道:「看來得你上了。」

謝德沒敢立即上前,而是站在原地喊:「你們沒事吧?盛瑤!小妹!」

盛瑤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沒事,謝大哥……你要救我們啊!」

「我走過去,咯好?」謝德高聲說,「就我自己。」

車裡沒反應,他走過去,盡可能站在靠近懸崖的路邊,觀察車的情形。眼前所見讓他暗自吸了一口冷氣。要救人,最好的辦法也許是砸碎後車窗,用繩子把人一個個拉出來。但沒人能保證,這個過程中會不會有什麼差錯。他注意到三姑娘暈倒在後座,因為角度問題,他沒看到她額頭有傷。他格外仔細地看了後車門的位置,覺得自己要是一下子打開車門把小妹拉出來,大概也不是不行。但那樣很可能會讓車子頭重腳輕,一頭栽下去。他試探地問駕駛座上的那位:「小錢?」

錢雨青說:「謝老闆,沒想到你認識夏老師。」他的語氣格外冰冷,謝德注意到了卻沒有在意,立即開始說明自己的推論。從後車窗出來比較穩妥,他說,不過要非常小心。

盛瑤也知道,謝德的建議是唯一可行的辦法。早在他下車之前,在聽到他的瞬間她就哭了。她能聽出那是他。從呼吸,到心跳。她又想起他帶著甲馬紙來醫院看自己的那天,彷彿是前塵往事那麼久遠。

她咬牙說:「我試試。」

謝德用石頭砸碎了後車窗,每一下都引起車身的輕微震顫。盛瑤幾乎妒忌三姑娘。暈倒的人離恐懼最遠。謝德用手把尖銳的玻璃缺口掰平,顧不得手上劃了血口子,對盛瑤說,你爬的時候小心點。她從前座的中間往後爬,幾步路像一生那麼漫長。終於到了後座的中間。她看一眼三姑娘,後者斜靠著一側的車窗,像在安睡。謝德從他們車上找了繩子過來,從車窗缺口扔給她,讓她拴在自己身上。

「你妹妹暈過去了。」盛瑤解釋地說,「她最後一個吧,要是她突然動起來就糟了。」

她爬出去,感覺到玻璃劃過自己的身體,然後是被太陽曬燙的車尾。謝德抓住她的手。她想哭。他很小心地拉著她,不敢太用力。一點一點的,她幾乎是被他拖過去的。然後另一雙男人的手托住了她。忽然間,她又站在地面上了。一陣狂喜從腳底湧到頭頂心。我活著,我沒事了。她還沒高興片刻,又聽見了那個吱吱聲。這次她聽清了,那是松樹在車的重量下發出的呻吟。她頓時手腳冰涼。但謝德和旁邊幫手的男人似乎都沒有聽到。她這才看到不遠處停了兩輛車,邊上站著好幾個男人,有個領頭模樣的穿著西裝,就是那個錢雨青讓他別過來的人。那個人注意到她的視線,短暫地和她對視。讓人很不舒服的眼神。

那人揚聲問謝德:「要幫忙嗎?」

謝德說:「哎,夏先生你別過來。別嚇著他。」他又開始叮囑錢雨青慢慢往後爬。錢雨青一動也不動。謝德急了,說你不要命了嗎。

錢雨青笑了。他的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車後的謝德看不見他的臉。他最後看了一眼後視鏡裡顯得又小又遠的盛瑤,發動了車子。車當然開不動,但車輪的扭動足以讓松樹發出一聲普通人也能聽到的斷裂聲。整輛車連同那棵松樹一起墜落。他從後視鏡看到謝德撲了上來,死死抓住後車窗的窟窿邊緣。他忽然很想看一眼夏寧熹的表情。

老師,你說過我是個懦夫。現在你滿意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