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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941年_昆明 02 預言與流言

「不過你怎麼知道唱歌的人經常在墳地呢?」去西山的路上,蘇懷殊問謝德。謝德曾向她承認,自己不像盛瑤,有一雙奇異的耳朵。以他的觀點,盛瑤並非聽力超群,否則她在日常生活中會覺得格外嘈雜。

盛瑤能聽到特別遠的聲音。他當時總結說。

謝德笑笑,「盛瑤知道他在那裡啊。」

「盛瑤知道是一回事,你又怎麼會知道?」

他不緊不慢地走在她旁邊,事實上是放慢了步伐配合她。「我燒了甲馬紙,你也看到了嘛。」

蘇懷殊感到話題走進了一條死巷。她仍然沒搞懂燒了甲馬紙到底讓他「看見」了什麼,謝德的解釋倒沒有閃爍其詞,只是讓人費解。

她還想再問什麼,謝德說:「他們都要看不見了,我們走快些。」肖毅等三人不知不覺間超前很遠,吳若芸和肖毅走在前面,盛瑤隔開一截跟在後頭。謝德話音剛落,盛瑤回頭衝他們揮了揮手,彷彿她聽見了他倆的交談。

筇竹寺的山門不大,四周竹林掩映。

肖毅在進門後說:「筇竹寺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宋末元初的雄辯法師。這也是雲南第一所宣揚大乘佛教的寺廟。現在的廟宇是光緒年間的。」

盛瑤說:「那也不算很古。」

吳若芸提醒道:「聽說這裡的五百羅漢很特別。」

肖毅說:「對對,黎廣修。」

他喜歡研究掌故,當即把書上看到的講給眾人聽。筇竹寺的五百羅漢雕像是在光緒年間重修時所塑。四川匠人黎廣修及其弟子塑造這些羅漢,是以民間大眾為藍本。為此,黎廣修不僅走訪街市,圖錄眾生百態,還把自己和弟子們也融進了塑像的一舉手一投足之間。因此這些塑像不是通常的羅漢形貌,而作士人、農民、乞丐等俗世打扮。

「聽說還有一尊是耶穌基督的模樣。」他興奮地補充道。

一群人於是興沖沖地進殿去看羅漢。蘇懷殊一腳邁進高高的門檻,昏暗的光線輕柔地包攏四周。殿內不像外間明亮,從高窗照進的微光足以讓人看清羅漢們的臉。和看慣了的寺院塑像不同,這裡的羅漢們充滿了人間的氣息。他們的表情各不相同,喜怒哀樂四個字也無法涵蓋,其中的微妙彷彿活人一般,她不覺看得入神。

其中一尊羅漢高個長眉,微微佝著背。她覺得雕像的舉手投足間有幾分像謝德,轉頭想喊他看,才發現他不在殿內。她返回去找,只見他在院子裡,正和一名老人聊天。老人的打扮乍看是寺院裡幹活的雜役,細看又不像。緊貼頭皮的花白短髮,應該是剃了光頭之後一兩個月沒修剪。灰色短上衣和長褲是僧人的打扮,腳上不是僧鞋,和謝德一樣的淺口軟底黑布鞋。他說話時背對蘇懷殊的方向,身後褲腰上別著旱煙斗,煙桿黑亮,比謝德慣用的更長。

謝德看見她站在殿前,衝她點了點頭。蘇懷殊走過去,謝德介紹說,這位是蒲達師傅。

師父?那麼他是僧人?蘇懷殊有些納悶,她第一次看見抽煙的僧人。

蒲達師傅呵呵笑起來,「我是木匠師傅,不是唸經的師父。」他大概有五十歲了,一雙精明的小眼周圍堆起笑紋。髮際線很高,大鼻子,這是一張雕刻師會喜歡的有特徵的臉。

謝德又說:「小李之前就是來找蒲達師傅。」

小李是唱葬歌的男人。他除了彝族名字也有漢族名字,但不管是哪個名字都沒告訴他們,只自稱姓李。蘇懷殊和小李短暫的接觸中,感覺到他有著奇異的高傲。在大多數人的眼裡,他不過是個有副好嗓子然而性格古怪的彝族山民,出門拜佛落得身無分文,又不肯做工,只願意唱歌換錢。謝德解釋,小李在他們寨子裡是祭司一類的角色,地位很高。蘇懷殊這才理解了他那種說話時不正眼看人的調調。她還覺得他的虔誠有點呆,把全部家當捐給寺院,連吃飯住店的錢都沒了,聽起來沒什麼計劃性。

蘇懷殊問:「你和小李本來就認識嗎?」

蒲達師傅搖頭說:「不認得。來找我的人多了,哪裡可能個個認得。」

她還想再問什麼,正好肖毅他們從殿裡出來了。蒲達師傅遠遠看見吳若芸,立即說:「漂亮啊。可惜啊。」蘇懷殊說:「可惜什麼?」他笑嘻嘻地沒回答。

估計他以為肖毅是吳若芸的男朋友吧。蘇懷殊想著,也懶得解釋給這個神叨叨的老木匠聽。

吳若芸帶著盛瑤走過來,肖毅還在那邊抬頭研究靠近斗拱的牆頭彩繪。謝德對蒲達師傅說:「就是那個小姑娘。小李說,她最好把耳朵封閉起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所以來請師傅指點。」

蘇懷殊這才明白,來筇竹寺不是為了遊山玩水。盛瑤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吳若芸只聽到後半截,納悶地看向好友。

蒲達師傅抽出旱煙斗,在手裡敲了敲。謝德從隨身的荷包取了煙草,給他裝上,接著用火柴點火。火柴是蘇懷殊前幾天帶給他的,因為看過他用火刀火石要弄好幾次才能點上,效率有點低。謝德當時笑道,火柴他也有的,習慣用這些,所以很少帶。她默默地想,他今天倒是帶了火柴呢。

蒲達師傅抽了一口煙說:「小李帶了金子,問了我三個問題。你已經問了兩個問題,現在是第三個。你有什麼給我嗎?」

吳若芸說:「怎麼,問問題還要付錢?這是筇竹寺的規矩?」

肖毅這時終於回到眾人身邊,茫然地問:「付什麼錢?」他們五個人圍著蒲達師傅,除了謝德,其他人都感覺困惑。蘇懷殊想的是,他問的前兩個問題是什麼?盛瑤則在想,他知道我在聽,所以第一個問題沒有說話,大概是寫給那個老頭看的。

盛瑤只聽到了前一個答案和後一個問題,不解其意。

蘇懷殊還在殿內那會兒,蒲達師傅對謝德說,算是吧,很多事要最後回頭看才有定論。不過,和你沒有關係。

謝德說,怎麼講。

然後便只有衣服和紙張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兩個男人以筆談傳遞了什麼樣的答案。

盛瑤向她表姐和肖毅解釋道:「他會算命。算命當然要收錢。」她倒不是從謝德詭秘的行動看破了蒲達師傅的身份,而是在上山路上,她聽見另一組香客談論最近在筇竹寺的異人。據說那是個從外地來幫寺院做修葺的木匠,算命極準。

蒲達師傅看她的眼神一閃,「蠻厲害的嘛,小丫頭。」

盛瑤面無表情地說:「我碰巧聽見而已。」

忽然她的耳朵被人抓住了,不由得又羞又窘。吳若芸對蒲達師傅怒道:「你幹什麼!」肖毅也說:「不要這樣。」

蒲達師傅訕笑著縮回手,「摸一摸,又不會少塊肉。」接著他一斂剛才的油滑神態,皺起眉說:「果然是好耳朵,不過,不要也罷。我也不懂怎麼關,時間到了自然會關。」

謝德最後也沒付給那個財迷木匠「算命錢」,他認真地說:「蒲達師傅,天生的本領拿來吃飯,總不如後天下工夫賺的一分一厘安心。」

蒲達師傅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少拿歪理說人!我也是靠木匠手藝吃飯的,你以為個個都像姓李的小子那麼實誠啊。你這麼摳門做什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

謝德笑笑說:「就當我是摳門好了。你要的酒沒問題,改天我托人送上來。」

回去的路上,肖毅問蘇懷殊有沒有數羅漢。原來雲南人相信每個人有對應的羅漢,在殿裡隨便選一尊,按自己的年齡數過去,數到哪一尊,便是自己。肖毅他們三個都數了,吳若芸數到一個年輕俊秀笑容滿面的,肖毅數到一個降龍的,唯獨盛瑤的是個形容猥瑣的老人,便堅稱不准。

「下次再來數好了。」蘇懷殊想起那尊特別像謝德的,講給他聽。那邊肖毅則在回味蒲達師傅那句「時間到了自然會關」,追著盛瑤問她的耳朵聽力到底有多好,可聽範圍是不是能自行控制。盛瑤被他問急了,扯著表姐的胳膊讓她「管管肖毅」。五個年輕人一路散落歡聲笑語,謝德原本話不多,夾在中間也不顯得與平時有什麼不同。

時近正午,他們走得有點熱。正好山腳那裡有道溪澗,肖毅歡呼一聲,跑過去洗臉,喝水。等其他人也喝過水,他脫了鞋子,把腳浸在冰涼的溪水裡。盛瑤皺眉說,你這樣,下游的人不是變成喝你的洗腳水?肖毅頓時有點尷尬。蘇懷殊說,沒關係的,你們蘇州人家不是家家都在河邊洗衣服淘米嗎,又不見誰計較上游下游。說著她也脫了鞋子和白襪,把旗袍下擺整了整,在溪邊坐下。謝德在她旁邊坐了,正好在她的上游。蘇懷殊說,水好涼呢,你試試。謝德沒動。她笑起來說,哎,我不嫌棄你。

盛瑤一向認為她的表姐是聯大同級當中最美的女生,但這一刻她也被蘇懷殊的笑容晃了眼。那笑容裡盛滿坦率的好意,明淨如水。

謝德脫了鞋。他的一雙腳在水裡看起來格外大,大拇指長長的,骨骼分明,在蘇懷殊白皙的腳旁,像是完全不同的生物。盛瑤盯著那兩雙腳看了一會兒,見它們並無接觸。謝德和蘇懷殊都只是享受著流水帶來的清涼。他倆的側影不能說是般配的,卻有種莫名的協調。本地男子黧黑精瘦的面孔,和城市女孩書卷氣的臉。盛瑤暗自胸悶。她想,謝德是不同的,我也是不同的。但他偏偏喜歡一個普通人。到了這一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對他的畏懼不知何時摻雜了說不出的情緒。她想起孩提時代舅爺養在簷下的一隻黑八哥,她怕極了那只黑色巨大的鳥,可還是每天過去看。八哥沒學會說話,被舅爺賣掉了。她偷偷哭過。

吳若芸因為正值生理期,只在水邊的石頭上坐了會,便提議拍照。她的相機由肖毅背著,後者晾乾了腳,開始四處取景。先是肖毅給他們四個人拍了一張,吳若芸說,肖毅你過來,我給你們拍張合影。肖毅把相機轉手卻不肯過去,嘴裡說,或者讓小蘇和謝德一起拍?盛瑤聽了就想走開,蘇懷殊將她一摟,說還是三個人拍吧。

吳若芸按下快門,又催肖毅過去,他這才走去合影。後來發現最後那張照壞了,肖毅拍的第一張也是。這一天的西山之行,只剩下蘇懷殊他們三個人的照片可作留念。

離昆明城還有一點路的時候,謝德說,今天我請大家培養一下正氣。這是開玩笑的講法,意思是去吃汽鍋雞。翠湖附近有家汽鍋雞做得尤其好,該店沒有店名,店堂裡有塊匾,上書「培養正氣」。也不知是本地人還是聯大學生開創了這個講法,反正現在大家只要去那家店,都說去培養正氣。

有雞吃,當然人人贊同。肖毅說,謝德你帶了錢啊,還好你剛才意志堅定,沒有給那個算命的。吳若芸說,不過看那個人的架勢,好像我們賴了他一樣。你問他盛瑤耳朵的事,他還動手動腳,真討厭!盛瑤不說話。蘇懷殊想問謝德,到底問了蒲達師傅什麼,又覺得眼下人太多。她想著以後問吧,卻想不到,就像謝德堅持不肯給蒲達師傅錢一樣,他將以溫和的固執,一次次避開這個話題。

從西山回去後沒幾天,他們聽到了關於採花賊的傳言。

事實上,傳言始於八月,當時還只在城南的一些居民之間流傳,等到進入九月,開始有各種版本出現在聯大學生們之間。受害者的人數一說是兩人,也有人說是五個。其中既有未婚姑娘,也有已婚而丈夫不在家的。總之都是年輕女人。受害人一覺醒來,發現身無片縷。家裡沒有被人入侵的痕跡,脫下的衣物整齊地疊放在床邊。有人說這些女人是被迷藥迷暈了。也有人說採花賊云云根本是杜撰,是她們與人偷情被發現後編造的故事。

不論傳言是否屬實,做姐姐的吳若芸要求盛瑤不要回中學宿舍住,她覺得在自己這邊總是放心些。蘇懷殊笑她瞎緊張,不管住哪邊的宿舍,都是一群人在一間屋裡,難道還能有人跑到宿舍裡害人?

九月六日那天是中元節,雲南人所謂的「鬼節」。中國文學系的劉先生在前一周就宣佈,中元節之夜,他會在操場講《月賦》。劉先生據說學問很大,上課不大認真,經常講幾句就匆匆離開去過鴉片癮,讓學生自習。他在聯大的教師中是特立獨行的存在,學生們對他要麼崇拜要麼不屑,有時候捍衛他的一方和詆毀他的一方私底下還會辯論起來,在茶館裡爭得不可開交。

蘇懷殊上一次在戶外上夜課,是她剛到聯大不久,一次空前的轟炸之後。那次昆明的損失慘重,包括文林街在內的數十棟民居被毀,聯大宿舍樓也炸毀兩間。轟炸後第三天,吳宓先生在圖書館外講《文學與人生理想》。那晚也有月亮,聽課的不到十人,蘇懷殊是其中唯一的新生。她也是偶然見了佈告欄過去看看,沒想到最終老師談論的並非文學與人生,而是生與死。蘇懷殊從上海來到昆明,之前雖然聽說過後方有空襲,實際體驗,才感覺到生的脆弱與微渺。見識過斷壁殘垣的心就像被鍥子鑿過的木頭,恐懼很容易乘虛而入。

吳先生並沒有說,該如何面對死亡。畢竟沒有什麼便捷的答案是他可以給圍坐的年輕人們的。他只講了如何充實地活。所謂「主自修以善其生,而不知死,亦不談」。

也許是那堂課的潛移默化,後來蘇懷殊在跑警報時不再有最初的恐懼。她甚至會選在警報聲響起後回宿舍洗頭,那時候熱水敞開來用也沒人管。吳若芸說她「神經粗壯」,她只是笑。

她和謝德說了夜課的事,謝德一聽是劉先生,便問她可否旁聽。他平時也不是個愛看書的人,蘇懷殊和他推薦的書,他借了去,十天半個月後問他看了嗎,回答總是「剛看了幾頁」。所以當他表露旁聽的意願,她第一反應是笑他「假裝上進」。謝德作為茶館老闆也是個不求上進的,隔壁一間飯館的店主打算到外地去,因為店租已經付到年底,說願以八成的價格轉給謝德。房主也說,若是謝德租下來,明年上半年暫不漲租。如今物價一天一個樣,半年租金不變,算是極大的優惠。謝德卻說,現在我和我妹兩個人忙得下來,如果店舖擴大一倍,就要招人。我不喜歡當僱主,所以算啦。

三姑娘事後和他吵了一架,搞得茶館熟客們都知道了經過。三姑娘說,你不要我要,你懶得僱人,我來管。謝德以他一向輕描淡寫的神氣說,你不嫁人啦?三姑娘氣道,不嫁!有你這麼個哥哥,我不放心嫁!茶館裡的學生們和幾個馬幫客都笑起來。一個馬幫的漢子說,耿耀聽了這話可是要傷心的。三姑娘橫了那人一眼,去給灶台添柴。

蘇懷殊不介意茶館規模是否擴大。後來三姑娘來找她勸謝德,她只說,你哥哥是個閒心重的人,他有他的活法。三姑娘懂了,她心目中的未來嫂子,和自家哥哥果然是一國的。

到了中元節那天,蘇懷殊按講好的,先去找謝德吃晚飯。謝家兄妹平時輪流吃飯,三姑娘在後面廚房做好了,喊哥哥先吃,她看店。謝德有時候做甩手掌櫃溜出去玩,三姑娘便和熟客們說一聲,自己到後面快手快腳做飯吃了,再回到店裡。蘇懷殊以為今天也是她和謝德簡單吃個飯。她帶了一盒雪花膏過去,想著今天又要帶謝德出門,總得先「賄賂」一下熱心經營的三姑娘。

到了風林茶館,只見店堂不像平時那樣大敞四開,被門板封得嚴嚴實實,上面貼著「本日歇業」的紙條。她熟門熟路地從旁邊一條巷子穿到後院的邊門,推門進去,聽見裡面傳來熱鬧的說話聲。石板地的院子四角花木扶疏,院心裡擺了方桌,桌上有酒有菜,桌邊坐了幾個人。三姑娘正好從廚房端菜出來,看見蘇懷殊,招呼她坐。

三姑娘今天的打扮不同以往,腰間繫了圍裙樣的藍布巾,巾上繡花。墨綠上衣,白單褲,褲腳有淺綠色幾何紋樣繡花。黑布鞋上繡著荷花,從淺粉到深紅的花瓣,重疊纍纍。耳垂底下兩枚綠玉的墜子,悠悠蕩蕩。蘇懷殊看見這樣盛裝的她,心想,早知道和吳若芸把相機借來呢。

謝德不在,耿耀忙著挪桌上的碗盤,另外兩名男子這時都站起來,和蘇懷殊打招呼。一個一看就是謝家的,高個子,身形比謝德挺拔,臉上肉多些,小鬍子,分頭,顯得老成。另一個戴眼鏡,相貌有些陰柔,算得上是個美男子。

三姑娘說:「這位就是蘇姐姐。我大哥。我大哥的同事,許先生。他們都在滇緬鐵路籌備處工作。」又瞟了一眼耿耀,「那邊我就不用介紹了。」

蘇懷殊問她:「你二哥呢?」

「在城隍廟門口擺攤,快回來了。」她說完匆匆進了廚房。

耿耀給蘇懷殊倒了茶,解釋地說:「謝德去賣甲馬紙了。七月半和過年都會擺個攤子。不然好多人跑來這裡買,也是煩。」

蘇懷殊試圖想像謝德擺攤賣甲馬紙,不知怎的覺得有點滑稽。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謝德的大哥說:「讓蘇小姐見笑了。甲馬紙是我家世代相傳的營生,本地人祭祀和迎新都會用到。有人買,我們自然要供應,也算是補貼家用。你知道的,我弟弟這間茶館,也就是勉強不虧本嘛。」

蘇懷殊說:「謝德是被我們聯大學生搞得賺不了什麼錢。有人點一杯『玻璃』,他也讓人坐一下午。」

玻璃指的是白開水,當然不要錢。昆明的茶館對聯大學生通常和善,而風林茶館可以說是最好說話的一家。

蘇懷殊不知道的是,耿耀隨著資歷漸深,不滿足於替別人當馬鍋頭,賺點份子錢。他不止一次慫恿謝德關了茶館,回去和他跑馬幫。幾天前,他在被拒絕後說,你就是捨不得你那個學生妞。謝德說,阿耀,我也想過再和你出門去賺一筆,給妹妹留點嫁妝。不過錢這東西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如眼前人來得實惠。耿耀嗤笑道,你這話說得好像你就要翹辮子了一樣。謝德對此沒接話。

謝德果然不久就回來了,一桌人且吃且喝且聊。三姑娘和蘇懷殊喝甜米酒,男人們喝耿耀帶來的烈酒。姓許的名叫許燦雲,玉溪人,是工程爆破的專家,從他的外表真想不到從事的是那樣的專業。另一件與外貌不符的是他的酒量。和許多面色白皙的人一樣,他一喝就臉紅,但耿耀開始舌頭僵硬的時候,他仍然勻速喝著酒,一點也不像是喝多了。謝家大哥笑著說,小許曾經把一個寨子的彝族男人都喝趴下了,然後人家才同意讓鐵路從寨子的範圍經過。

他們因為工作的關係跑來跑去,最近住在臨滄。謝家大嫂帶著三歲的兒子,住在大理下面一個縣城,那是女方的老家。蘇懷殊除了昆明還沒去過外地,問了些各地風物。謝家大哥說,大理和巍山都好玩的,我婆娘那邊小地方,沒什麼景致。

三姑娘忽然說:「下次我和蘇姐姐一起去嫂子那裡。許大哥說過,街子天好玩的。」

「街子天啊,逢三趕四,你多來幾天肯定能看到。不過哪裡比得上昆明的商店。」她大哥說。逢三趕四,意思是每隔三天,第四天是鄉鎮的大集。

蘇懷殊這才想起自己帶了禮物給三姑娘,便拿出來。眾人都愕然看她。耿耀更是被酒嗆了一下,咳個不停。

最後是謝德有點尷尬地開口道:「今天是鬼節,鬼節是祭祖的,不好送人東西。你改天再給她好了。」

這種時候並不多,但總有些瞬間,蘇懷殊強烈地意識到,她和謝德的差異不在於教育背景,而在於她生長在西化的上海,他在被傳說滋潤的土地上成人。那也許是一種信仰上的差異,雖然謝德並不是任何一種宗教的信徒。他和他家的甲馬紙所代表的,是這方紅土之上,歷經千年沉澱下來的無名神祇的微弱之光。

如果說剛才她覺得謝德去擺攤賣甲馬紙是滑稽的,此刻她已經不再這麼想了。

和蘇懷殊去聽夜課,對謝德來說是一段特別的經歷。他其實並不是因為仰慕某先生而去的,只是想看看「聽課的她」。當夜有微雲,月亮時而被掩住。蘇懷殊專注於聆聽的臉龐因此忽明忽暗。即便在最昏暗的光線裡,他也能憑借記憶勾勒出她的輪廓。她感覺到他灼熱的注視,伸手過來拍了拍他的膝蓋,像在說,要專心。此刻她坐的是向同學借的小板凳,他嫌板凳太矮,腿屈得難受,索性蹲著。

謝德邊聽邊走神,白天的事盤踞心頭。商工會的孟老爺子派人到他在城隍廟門口的攤子,說明天上午請過去一敘。謝德沒有加入商工會,他來昆明不過兩年多,在本地商家眼裡是個不相干的外地人。再說他的茶館也不是什麼大店,人家犯不著和他攀關係。孟老爺子是開茶葉莊的,除了在昆明有兩家店舖,還有自家的馬幫,一年十來趟進藏,做的是大手筆的買賣。本城的茶館大半從孟家的茶行進貨,謝德用的茶葉則是耿耀從相熟的茶農手中直接收購的,雖然井水不犯河水,他也不想得罪孟家,便應了下來。

孟家傳話的年輕夥計剛走,謝德旁邊的攤主和他打招呼說,看不出你來頭不小!孟家也要買你的甲馬紙嗎?

那是個算命攤。城隍廟門口,此類買賣不稀奇。奇的是守攤的是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長得十分招人。他的生意很好,來算命的幾乎全是女客。謝德早就注意到,那人的昆明話帶了外地口音,有點川味。和所有算命先生不一樣的是,他不走那種先半真半假闡釋對方家庭情況的套路,而是一上來就提問。

你想知道什麼?

你家都有些什麼人?

奇怪的是,客人們答得十分詳盡,簡直不像是算命。如果有天主教徒在旁,多半會指出,那更像是信徒對神父的告解。謝德出於無聊關注著算命攤的情形,暗暗納罕。

大概因為是七月半,不少婦人問的是家人。失去音信的丈夫。參軍後很久沒有消息的小叔子。婆婆的病會不會好。也有人小心地問自己明年能否懷孕,一副不想讓過路先人的亡魂聽見的模樣。

經過一番交談,算命的男子對來算命的客人獲得的瞭解,恐怕比她們多年來的鄰居都多。材料既然充足,他便給出一個大致合理而含糊的解答。來算命的女人點著頭說,是呢,是呢,然後奉上費用。從頭到尾,她們除了傾訴,其實並沒有得到進一步的答案。但她們每個人離開的時候都顯得心滿意足。

謝德早就在心裡對他的攤鄰有幾分好奇幾分猜測,聽到對方搭訕,他搖頭說,不是買甲馬紙吧,我也不知道找我做什麼。

那人把他和謝德緊挨的攤子挪了挪,邁步走到外頭。說是攤子,其實就是兩張條凳加一塊薄板。謝德沒有弄那些,把甲馬紙直接攤在地上賣。一共五六種,每種一厚疊,分別用石頭壓住四個角,最底下襯了一幅藍布。路邊有塊不知什麼石頭,長方形,表面有一道道斜的刻痕,大概是鋪路多出來的,謝德當板凳坐了。他的攤子在這一路上算是潦草的,顧客們和他本人對此並不在意。賣出去的甲馬紙今晚就會隨著祭祖的錫箔元寶一起被燒掉,不像過年,人們買回家會貼在春聯旁,過完正月十五才燒。

算命的蹲在謝德的攤前,把甲馬紙看了一遍,抬頭看著他說:「筆法古拙,看起來印這些的板子有年頭了,得傳了好幾代吧?這東西燒了有什麼用?」

謝德感覺到一種神秘的驅動,想要把甲馬紙的淵源一股腦兒地告訴對方。就像那些算命的女人絮絮地講述家庭和個人的細節。那雙桃花眼含著一抹淡得看不出的笑。不,是得意。那是一種對萬事萬物有把握的神情。

謝德心神猛震,他用力眨了下眼睛,這才說:「相信有用,就有用。」

算命的像是無趣地「哦」了一聲,又挪回他的攤子背後去了。那天後來的時間裡,他們還有過一兩次交談。算命的問他昆明有什麼好吃的店,聲稱自己到這裡不足一月。謝德驚訝於他的語言天分,一個月就能講本地話。和之前的猜測差不多,此人是四川巴中人。他遊歷豐富,來雲南之前去過廣東,香港,重慶。他說自己姓錢,在互道年紀之後立即親熱地喊謝德「謝大哥」。謝德謹慎地沒有提自家的茶館,只說自己做小買賣,甲馬紙是家傳的板子翻印的,逢年過節賣賣。

收攤回家後,謝德本想對大哥他們說一下這個人。喝了點酒,轉眼就忘了。這會兒被外間的涼風一吹,周圍只有講課的先生慢悠悠念詩的聲音,他得以清醒地審視下午的經過。姓錢的小子十足邪門。他覺得那像是一種魅術,也許蒲達師傅能知道箇中的究竟。不過想到老頭子上次講的不祥預言,他又沒了遠赴西山討教的興致。

中元節的第二天,清晨下了場大雨,吳若芸在放學路上跌了一跤。她穿著沾了泥的衣服,一瘸一拐回到宿舍,還有閒心打趣自己說,整個雨季走路都很小心,現在難得下雨,反而摔了,簡直是陰溝裡翻船。

聽吳若芸提到雨季,蘇懷殊想起自己在暑假的尾巴回到昆明那幾天,恰逢豪雨季節的末梢。外面下大雨,宿舍裡下小雨,她們除了用盆接水,還在床上支一把傘。老鼠在那幾天也格外猖獗,夜裡在蚊帳頂上竄來竄去,平添一份擾攘。和她們同住的盛瑤剛「病癒」,奇怪的是她並不抱怨鼠患,按理她聽覺靈敏,應該更受困擾。

蘇懷殊和吳若芸都不知道,老鼠的夜晚狂歡根本驚擾不到盛瑤。她會把聽覺放到盡可能遠,聽雨打在戶外的聲響。石頭,泥土,樹葉,水塘。雨在不同的表面形成不同的音效。普通人擁有和盛瑤一樣的感觸,要等到視聽傳播手段趨於先進的幾十年後。盛瑤退休之後,每次聽到紀實類節目中放大的雨聲,都會讓她想起多年前昆明的雨夜。年邁的她已經喪失了她為之驕傲也為之受苦的特殊聽力,但她還記得,就是那場雨,讓表姐崴了腳,把她送到那個人的身邊。

因為腳傷,吳若芸刻好的蠟板由盛瑤代勞,送到青雲街的老師家。青雲街的路面看不出一點雨後的痕跡,原來那場雨只下在城西,這在昆明是常有的事。盛瑤拿了新的稿子,從老師家出來,盤算著買一塊餌塊當作午飯。她正在熱愛零食和小吃的年紀,經常不吃食堂的飯,把錢省下來買餌塊、米線和涼粉。還有摩登粑粑,其實就是烙麵餅,三寸多的圓形,厚半寸。和面時用了少許牛油,吃起來格外香。「摩登」一詞來自聯大女生,因為她們是這種麵餅最熱心的擁躉,而聯大剛遷到昆明的時候,本地人把她們叫作「摩登」。那時物價比現在低廉得多,學生的貸金足夠吃飯,女學生們剛從城市過來,也更注重打扮。到了現在,像蘇懷殊一樣有好幾件旗袍輪換的女生,畢竟不多。

盛瑤兜裡的錢是蘇懷殊偷偷給她的,如果讓表姐看到,少不得讓她還回去。吳若芸因為自己賺錢不容易,所以分得很清楚。小蘇請吃飯可以,如果還要給表妹零花錢,就犯了她的忌諱。

賣餌塊的攤子支著炭火,雪白的餌塊在炭火上很快膨脹起氣泡,散發出好聞的米香。餌塊的醬料有甜醬,鹹醬,腐乳。昆明人通常每樣要一點。盛瑤排在一個買餌塊的少年後面,還沒和老闆說她的要求,忽然聽見了一陣歌聲。

就像在新校舍聽見墳地的歌聲一樣,那是遙遠距離外的、旁人耳力不及之處傳來的歌聲。不同的是,這次她聽得懂歌詞,她甚至會唱這首歌。

「微風吹動了我頭髮,教我如何不想她?」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漫不經心地唱道。唱到「水面落花慢慢流」時,那人像是失去了興致,改成吹口哨,盛瑤忍不住合著他的口哨聲哼唱。

「燕子你說些什麼話?教我如何不想他?」

她忘了餌塊,朝歌聲的方向快步走去。那個聲音慵懶又甜蜜,如果盛瑤年紀更長些,還能聽出悠然間帶著一絲世故。此刻的她只覺得那歌聲好聽極了。從風裡捎入耳朵的歌聲,讓少女的心有莫名的悸動。她錯過了一回,這一次,她想要勇敢地趕去,看一看唱歌的人究竟是誰。

也許見到就會失望了呢。她想起那個語言不通的彝族歌者,把輕微的自我厭惡壓下去。

年輕男人唱起另一首歌,那是聯大學生也愛唱的《江南之戀》。「夢樣的溫存,露樣的嬌香,水樣的柔情,雲樣的迷惘。」表姐說,這首歌被一些學生斥責為「靡靡之音」。蘇懷殊當時笑道,懷鄉的歌怎麼靡靡了?心中有色,才會見色。下次讓我當面聽見了,一定要和他們辯論。吳若芸說,別怪我沒提醒你啊,你這個較真的脾氣,將來會吃虧的!

盛瑤能感覺到,他在水邊。青雲街離翠湖不遠,穿過橫巷就到。問題是湖很大,一時半會不見得能找得見。

她很幸運,剛走到湖邊,就看到了那個坐在長凳上的人。他的雙腿舒舒服服地伸在凳子上,一個人佔據了足夠三個人坐的長凳,上半身斜倚著靠背,背對著她的方向。她沿著湖走過去,一直過了長凳,都不好意思瞟他一眼。她在不遠處停了,靠著一棵樹。他還在唱歌,這次換成了《夜夜夢江南》。

「昨夜我夢江南,滿地花如雪。」

她往回走,腳步很輕,仍不敢抬頭看他。在離他六七步之外停下,她小心地開口:「先生,你也是江南人嗎?」

歌聲停了。那人說:「小姑娘,你可以坐過來,我不會吃了你。」他講的是雲南官話,聲音清亮,被翠湖水鍍了一層綠光。盛瑤覺得她可以永遠聽這人說話而不膩煩。她鼓足勇氣看向他,發現自己對著一雙似笑非笑的月牙眼。那人說:「我叫錢雨青,雨過天青。你呢?」

謝德回到茶館的時候剛過午,三姑娘問他吃了嗎,他說沒有。三姑娘撇撇嘴說:「孟家好大氣派,都不留飯!我以為你會吃了才回來呢,我煮了米線吃過了,你出去吃吧。」

其實謝德更早些時候就從孟家出來了,在孟家新認識的夏寧熹說要和他聊聊,兩個人在一家西菜社坐了會兒。按謝德的意思,回自家茶館聊天就好,夏寧熹說,茶館人多眼雜,還是這裡清靜。謝德不是第一次喝咖啡,有一次蘇懷殊收到舅舅的匯款,請他們幾個吃了西餐。那天牛油售罄,三個女孩都面露惋惜。肖毅和他倒是無所謂。豬排是裹了麵包粉油炸的,湯裡除了新鮮番茄,據說還放了番茄罐頭,呈現古怪的紅色。謝德覺得西餐唯獨麵包有點意思,其他菜遠不如他妹妹的手藝,當然他沒有把意見說出口。

因為有上次的經驗,他加了很多糖。夏寧熹坐在對面看他的動作,不著急開口。這位自稱政府文職人員的男子大約三十四五,不蓄須,短髮貼著頭皮,戴銀絲眼鏡。斯文的面相並不讓他像個坐辦公室的,因其姿勢筆挺,謝德猜測他是軍人。所以當孟老談完正事,眾人散伙時,夏寧熹一挽留,他就答應了。當官的不好惹。

回到家的謝德聽見三姑娘帶火藥味的話,知道她因為許燦雲和大哥回了彌渡,心情正惡劣,便只是笑笑。三姑娘又說她頭疼,要午睡,讓他吃了就趕緊回來看店。謝德本想去找蘇懷殊,看來今天是很難脫身了,他認命地走到街的中段,在相熟的攤子上買了一碗乾黃粉,加了許多辣油,坐在條凳上幾口吃完,對老闆說,來杯酒。

老闆遞過一隻寸許的白瓷杯,他接過來幾口喝乾了,又要了一杯。兩杯包谷釀的粗酒下肚,遠處傳來正午的鳴炮聲。謝德有種錯覺,彷彿太陽被炮彈打落進了肚裡,升起滾燙的熱意。他打了個嗝,正要付賬,背後有人拍了拍他,是耿耀。

耿耀笑嘻嘻地說:「罕見啊,你居然大中午喝酒。」看面色,耿耀在別處已喝了不止兩杯。他這陣子在昆明閒久了,酒量也隨著無聊程度見長。

謝德說:「小妹要睡午覺,走,陪我回去看店。」

耿耀一聽也懂了,三姑娘今天在作天作地。他滯留這麼久,一方面是想勸謝德賣了店舖買馬,和他一起開個新馬幫,另一方面是想和三姑娘把親事定了。他以為仗著她還是個小小姑娘的時候帶她玩的交情,這事很容易,沒想到十五歲的姑娘已有大人的主見,人家現在看不上他了,眼睛裡只有那個姓許的小子。

兩個男人各懷心事,回風林茶館喝酒。耿耀之前弄來的好酒共六壇,每壇五斤。謝德給了蒲達師傅兩壇,和耿耀陸續喝掉三壇,再加上前兩天過節眾人一起喝的,現在只剩個壇底。三姑娘看見耿耀穿過店堂往後門走,知道他惦記著那個罈子底,順手把放錢的抽屜鎖了,免得她隨性的二哥拿錢去買酒。謝德見了也只是苦笑。

酒顯然不夠喝,耿耀又去賣黃粉的老頭那裡買了兩壺粗酒。兩個人在是否先喝罈子底這件事上有過小小的分歧。耿耀主張先喝差的,好的留到最後。謝德說,等那兩壺喝完,你哪裡還喝得出好和差。見耿耀遲疑,謝德又說,人活著,有一口是一口,先喝好的。

茶館此時只有兩桌客人。一個學生在邊看書邊做筆記,另兩個學生在低聲談論什麼,有種密謀的氛圍。謝德和耿耀坐在最裡面一桌,方便留意客人們的動靜。謝德把上午的經過大致一說,耿耀吃驚不小,脫口而出:「所以姓夏的這是要招募你?孟老爺子也是為了這個把你喊去?」

「你有沒有認真聽啊,根本是兩件事。孟老爺子那邊,是說商會要同心,各家要注意嚴防漢奸,同時不要讓流言毀人清譽。」

昆明最近的街頭巷尾議論的主題,除了採花賊,就是賣國賊。後者更加指名道姓,說是文林街一家書畫店的老闆,在空襲時把宣紙鋪在屋頂,為敵機轟炸提供指引。今天那位議論的當事人也在場,他說因為傳言荼毒,店舖生意大減,還有人往店裡扔石頭。但這實在是中傷,不說別的,有誰會特意為敵機指明自家店舖的所在呢?而且文林街這一向也沒遭到轟炸。

孟老爺子作為商會主事人,當然要穩定民心。他家的聚會已經開了好幾場,是按片區邀請各家商戶,謝德今天去的這場,就有文林街鳳翥街錢局街等地的商家。孟老爺子說,流言總有個開端,希望各位自重,也相互監督。我相信清者自清,也相信我們當中絕沒有漢奸。萬一有誰想要做那種不利於民族國家的壞事,左鄰右舍一定要迅速對應,該舉報舉報,該阻止阻止。

散會後,夏寧熹找他喝咖啡,談的則是耿耀口中的「招募」。並沒有一上來就說得這麼分明。夏寧熹先做了自我介紹,說他是德國留洋回來的,專攻心理學,現在的工作無關學問,不過也算和專業沾點邊。他沒有明言所從事的工作,但謝德在談話過程中多了個心眼,做了探知。事後謝德想,要是一無所知,反倒好些。

「我有過一個很特別的助手。」夏寧熹瞇起眼,雙手攏住咖啡杯。他的手細長白皙,手背上的靜脈泛青,倒和謝德對他的軍人印象不符。

夏寧熹繼續說:「是個世家子弟,川北人氏,在廣東念的大學,藝術專業。日佔之後,他先流亡到香港。後來香港待不下去了,倒不是因為日本人,那時候香港還沒被佔領。事情說起來也是咎由自取。因為,比起他那些不入流的畫,他有項更吃得開的本領,那就是讓人聽話。」

「聽話?」謝德反問道。

「騙子並不都是巧舌如簧的。有人善於佈局,有人懂得攻心。此人當時不過二十出頭,卻同時交了好幾個顯赫的女朋友。靠著她們,他過得很不錯。要不是其中一個女朋友的丈夫發現了他們的事,派人把他暴打一頓,又以訛詐的罪名把他弄進看守所,我也不會有機會請他為我做事。我聽說了他的盛名,覺得此人雖然是個人渣,說不定也可以為國為民,做出他應有的貢獻。當時他的案件尚未開庭,我去看守所的時候,才知道他居然逃獄了。也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手段,說服了守衛給他開門,還給他換上警察的制服,幫助他逃走。」

夏寧熹很會講故事,謝德忍不住問:「後來呢?」夏寧熹反問:「如果換作是你,逃走之後會怎麼做?」

「隱姓埋名。如果對頭的勢力很大,那麼最好離開香港去別處。」

夏寧熹微笑,「是啊,正常人都會這麼想。可惜這位不是正常人。不知道該說他是藝高人膽大,還是癡情種子。總之,他又回去找他的老相好。」

謝德從他的笑容中看出一絲玩味,就像植物學家拿出某種珍奇標本炫耀示人。有那麼一瞬間,謝德不想接話,但他畢竟有著年輕人的好奇。

「然後就被你找到了?」

「不,仍然是那個善妒的丈夫抓住了他。這一次,對方沒有把他送司法機構,打算私刑處理。我趕到還算及時,不然,他的一雙眼睛就要保不住了。你可能會奇怪為什麼是眼睛。因為那個戴綠帽的人相信,他蠱惑自己的妻子,靠的是眼睛的催眠力。我一開始就說過,他能讓人聽話。這是他的才能,也是他游手好閒的資本。運氣好的時候,還可以靠這項才能改變困境,例如在看守所。但顯然運氣也有不靈的時候。」

他暫停講述,審視地觀察謝德的表情。「你好像並不驚訝。一般人聽我講這個故事,都會對催眠發表自己的看法。有人相信,有人說那是無稽之談。」

「這世上不可知的事太多了。真相如何,很難知道。」

謝德想起有一天,肖毅在茶館和人辯論。生性溫和的肖毅那天難得發急,是因為有同學說他收集民間傳說違背社會學的精神,毫無價值。肖毅急了,反駁道,口頭相傳的故事是文學和信仰的原型,當然有價值。中國的鄉村社會除了宗法和習慣,信仰更是佔了生活的重要層面。同學反問他,少數民族的傳說中,山水都有神,他們的祖先更是和山神水神結婚,這能作為社會學研究的一部分?

肖毅猛灌了幾口茶才說,民間故事大多虛妄,既是一代代人傳下來,中間難免有錯訛和增減,一個故事每經過一次講述,就會走形一些。但如果收集了大量類似的故事,核對這些故事重合的部分,也許就能找出那個最初的故事,並從中學到什麼。

茶館裡鬧哄哄的,無人注意到謝德在旁邊聽得若有所思。他想到的是近來沸沸揚揚的採花賊故事。十個人有十個說法。聽起來沒有一個是對的。但也許其中蘊含了「最初的故事」,也就是事情的真相。

一個能催眠別人,讓別人「聽話」的人。坐在夏寧熹對面,謝德想,假設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也許光聽其周圍的人說什麼是不夠的。但如果和這個人面對面,又有誰能保證自己不受其蠱惑?他想起昨天擺攤時遇見的桃花眼青年,心頭微動,又想道,夏寧熹所謂的「為國為民」,究竟是什麼?用這樣一個人,能做到什麼?

他很少暗地裡對人用謝家人的異能,這時卻忍不住窺探了夏寧熹的記憶。他的本意是「看」一下那名助手,為了掩飾自己接下來會有的失神狀態,他低頭端起咖啡杯。

湧入他腦海的,是審訊的場面。持續的強光。針劑。冷水浸泡。夏日烤火,不給水喝。夏寧熹一貫很有耐心,也少用暴力。他善於用精準的折磨對付那些對酷刑有心理準備的囚犯,再硬的漢子在他面前都會委頓在地,哭泣狼狽。謝德也看到了夏寧熹的助手,他坐在犯人的對面,一副談心的模樣。他的臉上有深深的自我懷疑和厭惡。

那張臉正是城隍廟前擺算命攤的錢姓青年的臉。謝德的手抖了一下,還好咖啡只剩幾口,並未濺出。

和耿耀喝酒聊這事的時候,謝德當然不會提到自己在西菜社裡對夏寧熹做的手腳。他只轉述了兩人之間的對話。夏寧熹岔開話題,說起賣花生的邱姓女子。

「你想必也知道,她家人現在不讓她賣花生了。聽到傳聞,我很感興趣,特意去看過她。一開始我以為,醫治她的人,用的是我那位前助手一樣的手段。實際和她交談我才發現,那是更精妙的機制。如果說我的助手善於在短時間內給人強烈的心理暗示,那麼讓她忘記自己有過一個孩子的人,用的是深層次的催眠,連潛意識和無意識都被壓制。這是心理醫生夢寐以求的境界啊,謝老闆,我不得不對你表示佩服。」

謝德說:「我不明白……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夏寧熹一笑。他很善於用笑表達各種情緒,此刻他臉上寫的就是「你不用抵賴了」。但他並未進一步施壓,而是放緩語調,「我還想和你聊聊昆明城最近的傳言。」

「鋪紙給敵機報信那件事?」謝德不起勁地說,「剛孟老爺子也說了,都是空穴來風。」

「不,還有另一個傳言。採花賊。」

「都是牛皮哄哄。你想啊,哪個女人失了清白會嚷嚷出來?就好像沒有人會在鄰居的眼皮底下鋪什麼紙。想想就知道了,這些都不可信。」

夏寧熹在桌面上十指交叉。謝德已經瞭解,這雙手通常不暴露在空氣中,而是戴著手套。他在剛才的試探中短暫地成為過夏寧熹,他知道,他會在審訊對像面前慢慢把醫用橡膠手套先套上一隻手,然後是另一隻。用視覺給人想像的空間,喚起對恐懼的期待。那雙手有種精準和穩定,一如外科醫生。謝德盡量不去看他的手,免得觸及不愉快的記憶。

夏寧熹盯著謝德說:「女人不會嚷嚷,那就有可能——是那個讓她脫光的男人自己嚷嚷的。人心有時候是很奇妙的。」

不等謝德做出反應,他又說:「我聽說,你的茶館生意並不好。為政府工作雖然算不上肥差,但肯定比你現在的收入高。你考慮一下,要不要來當我的助手。」

謝德表示,他更願意做個茶館老闆,不是他不愛國,而是他這人骨子裡懶散慣了。夏寧熹又笑了,這次笑得像隻狐狸。

「我注意到,你沒問我工作的內容。按理,一般人都會先問一下,不是嗎?當然了,你不是一般人。」

謝德也笑起來說:「我對坐辦公室要做些什麼沒概念,問了也是白問嘛。倒是你的那位助手,他現在到哪裡高就了?」

夏寧熹看向窗外的街道,「他跑了。這一次等著他的將是軍事法庭。如果我沒弄錯,他就在這個城的某個地方。我來就是為了找他,遇見你,是意外的幸運呢。」

他最後說:「我今天還有事。我們改日再見。」

耿耀聽了謝德的轉述,乾脆地說:「聽起來卯上你了。你這性子,哪裡適合吃公家飯。還是聽我的,你也別開茶館了,和我走吧。」

謝德還沒有下定決心。他對夏寧熹有種本能的忌憚。擺攤那個姓錢的小子雖然不地道,但謝德能理解他從夏寧熹身邊逃離的舉動。夏寧熹是個天生的審問者。白天有那麼一刻,謝德成為了他,體會到那種看人受苦的發自內心的快感。回想起來都讓人感到冷,唯有喝酒才能讓他找回日常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