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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941年_昆明 01 燒甲馬紙的男人

風林茶館就算不是錢局街開門最早的鋪子,也排得進前三。早上九點不到,風林茶館的老闆謝德從住家的後院穿到街上,卸下門板,拿著水桶和葫蘆瓢,把門口的街道澆一遍,再用竹掃帚掃過。等他掃完,上午的太陽越過兩層樓的店舖,在濕潤的青石板路面上照出油亮的反射。昆明人習慣晚起,風林茶館開門後一個鐘頭,這條街的店舖才有半數陸續做起生意。

因為開門早關門晚,這裡順理成章地成了聯大學生們的自習室。學生宿舍裡只有暗淡的油燈,哪裡比得上茶館的汽燈亮堂。謝德剛往整夜留著余火的灶台添上新柴,就有學生咬著餌塊進來,熟絡地和他打招呼。被客人們喊作「三姑娘」的謝徵麻利地擦了桌椅板凳,招呼人落座。她今年才十五歲,不像街上的女學生那樣剪短髮,兩條烏黑的長辮子為了做事方便,繞著後腦勺盤了兩圈,學的是白族姑娘的髮型。她不像白族那樣戴頭帕,時值初夏,豐盛的烏髮上別著幾朵素馨花,她走到哪裡,便有清淼的香氣飄到哪裡。有時候謝德覺得,風林茶館的客人,學生多過本地人,妹妹大概是原因之一。

一早來喝茶的學生大多是高年級的,一二年級的課程密,早上多半要上課。因為日軍飛機不時轟炸,聯大上午的課是七點到十點。遇上沒有空襲警報的日子,十點以後,茶館慢慢熱鬧起來,到夜間迎來最鼎盛的時光。

這天謝德等了等,十點多警報也沒響,他讓三姑娘看店,自己順著錢局街往北,前往聯大。新校舍在西門外,對昆明人來說算是郊區了。聯大學生最喜歡混在靠近北門的文林街,那邊跑警報也方便些。謝德的茶館開在錢局街的頭上,街尾有監獄,看起來不大吉利,但他並不在意。馬幫通常從西門外的大路進來,到他的茶館很方便。兩層樓的茶館帶著後院,院裡的平房是自家住的,也供馬幫歇腳。再加上偶爾有人上門求甲馬紙,便是謝德的全部生意。和爸當年在鶴慶的營生一個樣。

謝德去聯大是受人之托,送一包炒豆。東西雖廉,貴在心意。昨晚一群聯大學生在茶館鬧到半夜,給高年級新入伍的程躍民踐行。程躍民穿了軍裝,比平時更顯英氣。踐行團清一色的男生。女生們大概有過其他更溫和的送別活動。正好茶館裡有馬鍋頭耿耀從外地捎來的炒蠶豆,紅皮黃肉,用了五香的調料,比昆明市面上的好吃不知多少。男生們把茶喝到淡如水,又吃了七八碗炒豆。有人笑說,吃這麼多豆,今晚宿舍肯定屁聲不斷。程躍民主動起身去加水,悄悄對謝德說,我明天一早就走了,謝老闆,你能幫我送包炒豆給女生宿舍的一個人嗎?

一群人中有個叫肖毅的男生,和程躍民看起來格外要好,謝德之前也見過兩三次。他不像程躍民那麼引人注目,彷彿影子都比別人淡些。送別會上又有人說起程躍民和肖毅的笑話,他們最窮的時候兩個人合用一條換洗的長褲,誰要穿乾淨褲子,得和另一個人預先打招呼,要是不巧同一天洗了褲子,為顯公平,倆人就都閉門不出。都說聯大女生愛美,其實男生何嘗不是。他們的西服裡面往往不是襯衫,只是背心加上假領子。就算這樣,衣服總是盡可能整潔。偶爾有不修邊幅的幾個,則是走到另一個極端,透著落拓的不羈,一看就知道是學生而非昆明人士。

謝德想,程躍民要送東西給女生,為什麼不讓他合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肖毅去送?不過既然答應了人家,想也是多餘。他一手拿著裝蠶豆的紙包,剛出西門不遠,就聽見警報響。而且今天不比往常,一上來就是刺耳的緊急警報。說明敵機直到進了市區才被發現。謝德知道這時該往偏僻處跑,過了蘇家塘,那邊有片樹林,是他跑警報常去的。但他又想,警報來得急,說不定人還在女生宿舍呢,先過去望一眼也不遲。

他不知道聯大的女生宿舍是男賓止步的。管宿舍的大媽會攔住你,問明找誰,再扯著嗓門喊:某某小姐,有人找。也正是因為這套程序,程躍民沒找肖毅幫忙。肖毅臉皮薄,用不著等吳若芸從院子裡出來,他站在那兒,臉就會變得像燙熟的蝦子一般紅。

今天沒人管宿舍。這會兒宿舍裡的人本就不多,又因為突如其來的警報聲迅速流散。女生宿舍借了昆華中學北院,謝德從院門進去,週遭是空房子的靜謐。牆頭的三角梅被陽光照得紅艷艷的,襯得屋瓦漆黑,背後的天空湛藍。是個適合轟炸的晴天。他感到頭皮有點發緊。

他看見院子一角有道門廊,裡面還有一層院落。他踩著石板地走進去,先聽見水聲,再看見那個女孩。

女孩在洗頭。這裡和昆明的大多數房子一樣,三面建屋,一面是圍牆。房子蓋在高高壘起的地基上,要經過幾級石階下到院子。女孩把木盆放在房前的走廊,自己站在挨著走廊的院子裡,這樣不用怎麼彎腰就能洗頭。她洗得相當專注,直到把頭髮絞乾,一隻手托著濕頭髮頂在頭頂,另一隻手擦了把臉上的水,這才睜開眼,看到謝德。

一個月後,半年以後,甚至到他臨終的那一刻,謝德都會記得這個瞬間。她一手彎曲舉在頭頂,一手抹臉,旗袍形成微妙的變形,腰是腰,臀是臀。她帶著水珠的臉龐上,一雙對女孩來說過於軒昂的眉毛底下,眼眸裡閃過一絲驚異,隨即若無其事。

那份不設防和之後的鎮定,都讓他心折。

女孩說:「人都跑警報去啦,你找誰?」

謝德運氣很好,他遇到的女生是吳若芸的好友,程躍民的囑托一下子就落實了。女孩擦乾頭髮,回屋拿了個大概裝有她全部家當的小包袱,他繼續捧著那包蠶豆,一起出門去跑警報。他帶她去了那片可以遙望海源寺的樹林,到得晚了,樹蔭下的好位子都被人佔據,他們只能站在外圍,頂著烈日。有群學生圍著老師,在那兒上課。旁人有的湊過去聽一會兒,有的自己看書或聊天,賣糖果點心的小販在樹林邊上擺攤,帶孩子的談戀愛的不免過去買一兩樣,此地成了臨時的集鎮,充滿了生的喧囂。

他在路上才知道女生姓蘇,名懷殊。她說,我知道你,你是風林茶館的謝老闆。他不意外,畢竟茶館來來去去那麼多學生,他不可能全記住,而別人記得他比較容易。但她接下來的話讓他輕微地心驚。

「我還知道,你治好了『花生西施』。」

那個賣花生的女人和她全家是從內地逃難過來的。她的攤子本來在文林街,因為她長得美,生意好,難免被本地的商販們欺壓,就搬到錢局街來了。聯大學生們叫她「花生西施」。謝德倒不是因為她的容貌,而是覺得她年輕輕的做小買賣不容易,便讓她把攤子設在茶館門口。昆明因為遭轟炸,經常有修房的活,她丈夫白日四處做短工,有時應徵政府項目,出去十天半個月不回來是常事。她和婆婆每天早上在家做了油炸花生,用小紙包分裝好。一種辣的,一種原味。謝德也買來吃過,發現她的花生揀得用心,很少壞的。她有個四五歲的兒子,平時由她婆婆帶,也經常在攤子上玩。

那天跑警報,婆婆帶著孩子,出了西門,看看天色陰沉,像是要下雨,老太太想著下雨天飛機不會來,就往回走,結果在半道上遭了空襲,老人沒事,孩子死了。這事雖然慘痛,在當時的昆明不算特殊。都說「生死有命」,活下來的人們也只能如此安慰著自己,一天天過下去。

而「花生西施」就此瘋了。

她的瘋症不是時時發作。她早上起來炸了花生,烙了餅作為帶出門的午飯,和平時一樣出攤。整個上午到中午都很正常,直到下午,平時婆婆總會帶睡完午覺的孩子去攤子找她,到了那個時刻,她看不見孩子,這才突然想起孩子沒了,就發起瘋來,把匾裡的花生全部打翻,躺在地上哭到抽搐乃至昏過去。這樣的事連著發生了幾天,她丈夫上門和謝德道歉,說不是故意擾了茶館的生意,但家裡人都不敢勸她不要出攤,因為早上那會兒她還好好的,怕一勸,她就發病。

謝德說,或者你們合起來騙一騙她,就說孩子到外地親戚家去了,看看過一陣會不會好些。

那個丈夫說,她又不是傻子,她知道孩子沒了,只是自己騙自己不去想。一想就犯病。

謝德不像雲南人那樣抽水煙,而是習慣抽旱煙。他坐著抽了一袋煙,那人悶悶地沒有走,喝了三泡茶。最後那人說,謝老闆,我不光是來道歉,還想求你醫治她。我聽說,你是有神通的人。

此刻聽蘇懷殊說起「花生西施」,謝德用笑掩蓋過去。「我哪裡會治病,我就是個開茶館的。」他二十六歲,身材比大多數人高大,習慣微微佝著背。因為曬得黑,看起來要老一些。唯有笑的時候有種青年的爽朗。

「托你送花生的程躍民有個好朋友肖毅,你認識嗎?他是學社會學的。他一直在準備關於雲南民間信仰的論文,還特意去訪問過『花生西施』的丈夫。」蘇懷殊看到謝德的笑容有些凝固,滿意地一揚眉,扔出後半句:「聽說,你讓她忘了自己有個孩子,所以她能夠像正常人一樣過下去。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是某種催眠術嗎?」

五月的太陽底下滿是熱意,謝德覺得她的眉眼如頭頂的烈日一樣灼人。這時忽然有人驚呼:「飛機過來了!」他本能地擁住她,往地上一撲。轟然巨響,幾百米外落下兩顆炸彈。飛機一擺尾巴飛走了。跑警報的人們呼喊著奔跑著,去看有沒有傷亡。謝德狼狽地起身,問她傷到沒。她拍著尚未晾乾就沾滿灰土的齊耳短髮說,白洗了。謝德一愣,隨即大笑,等他轉頭看向人群正在聚攏的某處,笑容又收斂成肅然。活著就好,他說。

後來他們便相熟起來。蘇懷殊開始每週和她的朋友們去一兩次風林茶館。謝德卻不知道,她對他的印象比「花生西施」的傳聞更早,那是第一次去茶館時看見的門口的對聯:「勞人草草偷閒坐,世事茫茫信口談。」字不算好,骨架分明。她問穿梭在茶館裡給人加水拿瓜子碟的三姑娘,對聯是誰寫的?三姑娘答,我哥。

吳若芸比蘇懷殊本人更早洞察到她的心思,在宿舍裡打趣她說,你最近往風林跑得那麼勤,是不是想當老闆娘?蘇懷殊正在用自己一襲八成新的旗袍改來改去,打算給吳若芸的表妹盛瑤的,聽了這話把針線一扔,過去撓吳若芸,邊撓邊說,程師兄不在,你閒得慌是嗎?後者笑道,我在刻蠟板,別鬧,一會兒刻壞了!吳若芸不像蘇懷殊有家裡寄錢補貼,她吃飯全靠政府的貸金,當然是不夠的,所以接了兩份兼差,刻蠟板,中學代課教數學。她們進校不到一年,物價天天漲,學校食堂的米飯也是雜質漸多,沙子、秕子乃至老鼠屎都會出現在飯裡。吃得壞還在其次,男生根本吃不飽,所以聯大學生幾乎人人兼職。外文系的程躍民參軍前幫他的老師謄抄資料。肖毅新近的工作是在師姐開的飯店兼任廚師,他是四川人,拌一手好涼菜。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買菜,早集的菜要便宜些。他學當地人用背簍,背著菜來回走一個多小時,回到西門外的飯店,洗洗切切,拌幾大盆涼菜,再去上課。那家飯店只賣三樣東西,烙餅,粥,涼菜。蘇懷殊帶吳若芸和盛瑤去捧過場,她們幾個是江浙口味,在這邊漸漸習慣了米線加辣,仍覺得肖毅的涼菜實在是太辣也太麻了。儘管該店價格實惠,學生們也只有打牙祭才去吃,好處是下飯,一小碟菜可以下完一大碗粥加烙餅。師姐的店大半年後改賣西餐,做美軍的生意,肖毅將會失業。不過在民國三十年的五六月間,他仍是個辛勤的廚師兼社會學的學生。

暑假,蘇懷殊去了重慶。差不多就在她赴雲南考聯大的同時,媽媽從上海輾轉抵達重慶,和姨媽還有兩個表哥同住在租的房子裡。時隔一年,又吃到媽媽做的飯菜,又可以作為獨生女撒嬌,蘇懷殊感到滿足,同時又有沒來由的不滿。她想念雲南,想念明淨天空中迅速移動的雲朵,那麼高遠白亮,讓人感覺自己離天空都更近一些。她想念炙熱的陽光。重慶跑警報也不比昆明在戶外,防空洞炙悶如地獄,裡面每個人臉上儘是灰敗的對死亡的恐懼,哪裡像聯大學生們還有心情帶著書溫習呢。

沒等暑假過完,她就回了昆明。

「盛瑤病了。」這是吳若芸看到她的第一句話。

蘇懷殊本來興致勃勃,想把包裡的蘇式話梅拿出來分享。在後方能吃到這個不容易。她在重慶一家報社的表兄托人弄來的。她趕緊問是什麼病,吳若芸說,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愁死了。

暑假裡,宿舍有好幾個人離開,吳若芸便把盛瑤喊來和自己作伴。聯大宿舍十六人一間,八組上下鋪。她的下鋪是蘇懷殊,早就講好讓盛瑤暫住。吳盛兩人是隔了一房的表姐妹,除了吳若芸小時候去蘇州姨婆家也就是盛瑤的奶奶家玩,她們還是第一次這麼親密地同寢同食。

吳若芸代課的工作暑假停了,她又找了一份工,給一家本地富商的孩子補課。學生乖而愚鈍,少不得費工夫。她從外面回到宿舍,經常不見盛瑤,問室友也沒人知道。等盛瑤回來問,說是出去散步。她心裡覺得自己是姐姐,得對妹妹的去向有個把握,便悄悄尾隨了一次。盛瑤確實是散步,只不過她散步的終點是新校舍的教室。話劇社在那裡排《原野》,她每天去看他們排戲。吳若芸沒想到妹妹這麼愛文藝,反正也不是壞事,就由著她去了。

出事很突然。

話劇社的同學把盛瑤背回宿舍,說她像往常一樣在旁邊椅子上,中間還幫他們遞毛巾,遞水。誰也沒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暈厥的。他們發現之後先以為是中暑。新校舍鐵皮屋頂,下午熱得很。給她灌了仁丹,又掐人中,仍然沒反應。校醫院的醫生來看過,說不像中暑,有點發燒,開了退燒藥。吳若芸給她灌了藥,到傍晚,盛瑤總算醒了。

醒來後她就有些異樣,坐在那裡不動不說話,和她說話時,她看人的視線也沒有焦點。有同學說,不會是撞了什麼髒東西吧?這話有些緣故。話劇社借用的是文學院的教室,位於新校舍的最東面,隔了一道院牆,外面是片墳地。他們排戲都在大白天,女演員也不願意晚上在那裡。

吳若芸學的是生物,當然不相信撞邪之說。她把盛瑤送進了醫院,兩天下來仍不見好。住在醫院的盛瑤飯來吃飯藥來吃藥,就是幾乎不肯睡,一直坐在那裡恍恍惚惚的。醫生說,暫時無法確診,不過再這樣下去,就是嚴重的神經衰弱。

吳若芸歎了口氣說,我已經辭了兼職,這會兒正要去醫院,白天我總是要陪一陪的,和表妹說說話,即便她一副木知木覺的樣子。蘇懷殊說,待會醫院見,你別太憂心,我來想辦法。

她去了風林茶館,把情況和謝德講了,看著他說:「我上次問你,你沒有回答。現在我也不問你究竟要怎麼做吧,只求你能治好她。」

謝德說:「我不敢打包票。去看看再說。」他回屋收拾了一下便出來,也不見他帶了什麼治病的道具。對襟短袖,旱煙桿,一如往常的打扮。

吳若芸在醫院看見謝德同來,有點詫異。不大的病房裡擠了四張床。病房並不分科,有一個老太太是被炸斷了腿的,躺在那裡呻吟。還有一個女人得了水腫病,她丈夫在旁邊陪著。第三個病人每次吳若芸來都在睡,這會兒也不例外。謝德在那對夫妻的細語聲和老人的哼哼聲中拿出一張紙,用火刀火石先點了煙斗,再借煙斗的火點燃那張紙。他做這些的時候蹲在地上,用後背擋著外界的視線,大概怕護士闖進來訓斥病房不能吸煙。

看見紙上畫著詭異的人像,寫有「驚駭之神」的字樣,吳若芸想說什麼,被蘇懷殊扯了一下胳膊,又閉上嘴。

紙燒得很快,謝德把最後一點灰燼用腳踩滅了。他閉著眼,像在沉思。只吸了一口的煙斗在他手裡一頓一頓,那姿勢莫名地讓蘇懷殊想起老師拿著教鞭指點黑板。

他睜開眼說:「不對啊。」

兩個女孩一臉的疑惑。盛瑤依舊表情空白。謝德說:「帶我去她發病的地方。」

話劇社的學生們還在那裡排戲,有人認得吳若芸,問她妹妹好些了嗎。謝德問了這齣戲講的什麼,又把幾個主演打量一番。他看起來更像個偵探而不是醫生,吳若芸終於忍不住了。

「謝老闆,他們排的戲和我妹妹生病有關係嗎?」

謝德溫和地說:「應該沒有關係。」

「那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噓。」

吳若芸瞪著他看。連蘇懷殊也覺得謝德故弄玄虛得有點過了。話劇社的人弄不清他們三個的來意,也停了排練散在那裡,竊竊私語。謝德在眾人的目光中匆匆出了門,繞到屋後的圍牆邊。他踮起腳向牆外看,也只有他的身高才能這樣做。誰都知道,那裡除了墳地沒什麼可看。

蘇懷殊問:「你在看什麼?」

謝德沒回答,而是問吳若芸:「你妹妹是不是耳朵特別好?」

盛瑤小時候有夜哭的毛病。因為她整夜號哭,奶奶在家門口貼了黃紙,上面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路過君子念一遍,一覺睡到大天光。」貼紙並未見效,盛瑤直到念小學,還會在半夜突然哭泣抽搐。後來母親有了弟弟,家人的關切轉移到新嬰兒身上,無暇多管這個嬌氣的女兒,直到很久以後,家人才發現她不再夜哭了。

但她又多了出神的愛好,無論上課還是在家,經常一個人呆呆地坐那兒,問她怎麼了,她就像夢中驚醒一般,並不回答。功課在中游,靠的是頭腦聰明,老師也說,如果她肯用心,一定能是頭幾名。

家人在幾個月前把這個喜歡發呆的女兒送到雲南,主要是想著有吳若芸在,姐妹倆好有個照應。靠著吳若芸給她補課,盛瑤直接升入聯大附中高二下半學期。她進校後漸漸感到功課吃緊,因為這邊的學生都卯足了勁學習,而高中的功課不再是發發呆靠小聰明可以混過去的。家裡人來信說讓她向姐姐看齊,盛瑤也不敢在課堂上走神了,盡量認真唸書。

沒有人知道,她每次發呆的時候,是在聽遙遠的聲音。

在蘇州老家的時候,盛瑤喜歡聽學校圍牆外小販和買主的討價還價。隔著一座橋的巷子裡住著個繡娘,她教學生繡花時脾氣急躁,罵人笨的話一句不漏鑽進盛瑤的耳朵。初夏早晨青石板路上蒸騰的熱氣。秋天的落葉聲。盛夏的蟬鳴對盛瑤的耳朵是種摧殘,於是她努力讓耳朵「走遠」,去聽那些巷陌之間隱秘不可聞的聲響。她在懵懂的年紀就聽過男人和女人的交歡聲。她知道鄰居們最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很早就發現,其他人不像自己能聽到那麼多,於是有種暗藏的驕傲。她不大服氣別人,唯一服的是表姐吳若芸,因為表姐既美又能幹,書讀得好,還有個那麼英俊的男朋友。程躍民去參軍,她悄悄地傷心。看到肖毅在表姐周圍轉,她又偷偷地鄙視,覺得這個書獃子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她還不滿十六歲,內心比她的同學們年長,甚至比很多聯大學生更像成年人。她對人的評價經常讓吳若芸他們幾個覺得「小姑娘有點辛辣」,但其實那都是基於她聽到的背後事。她也有這個年紀的女孩不切實際的一面,所以才會被話劇社的排演吸引。當然她的目光更多地投向演仇虎的那個男生。

她第二次或是第三次去看他們排練的時候,聽見了那個聲音。

起初甚至不覺得那是歌聲。要細聽才會意識到。拖著長腔,帶著破碎的顫音。那是一把蒼涼的嗓子,傷而不悲。她聽不懂那個男人唱的是什麼,只覺得他的低吟像一把慢刀子割著她的心房,牽起不見血的痛楚。

她知道唱歌的人就在一牆之隔的墳地。大約是送葬的歌?要去那片墳地,除非翻牆,否則要繞很大一圈路。她不敢也不想去實地張看。她的眼睛看著排練,全副精神卻攀住那縷牆外的歌聲。

幾天後,她又在同一間教室聽見了那人唱歌。現在她確定那是葬歌無疑。因為先聽見了喪家的慟哭,以及有人向歌者道謝。沒聽到那人回禮。他從頭到尾只唱。唱完就走了。所以他應該並非死者的親朋,而是職業的葬禮唱歌人?盛瑤問熱心研究民間信仰的肖毅,雲南有沒有這樣的風俗。肖毅茫然地說,我沒聽說過啊,你是聽誰講的?

第三次聽見同樣的歌聲時,她有種奪門而出的衝動。她在心裡估算,自己如果跑出校門繞到現場,是不是來得及在他唱完之前趕到。根據前兩次的經驗,她感到多半來不及。她還感覺到另一種迫切。如果這是她最後一次聽見他唱歌呢?雖然有過三次,但沒人能保證還有第四次。

歌聲在拔高。那是一種類似假聲的技巧,奇異的是他在假聲裡混合了自己的嗓音,就像金屬和木炭,陽光給烏雲的鑲邊和最深的夜色。如果有聲樂專業的老師在現場,會欣喜地指出那是少數民族當中流傳的「雙嗓」。比起歌劇院舞台經過訓練的嗓音,有種原生態的感染力。盛瑤當然不知道這些,她只知道,她不想失去那個聲音,或者說聲音的主人。

歌聲停止。和之前每次一樣突然。盛瑤睜著眼坐在原地,雙眼沒了焦點。

她仍然能聽見週遭的聲音,也能看到圍繞她的人們,模模糊糊地。

就像坐在水底。她想。

人們和她隔著一層透明的障壁。話語到了耳邊,卻失去了言語的效力。關切的眼神像落在水面的葉子,只激起最輕微的漣漪。人們來了又去。表姐。醫生。護士。同學。表姐。還是表姐。

她在只有她一個人的水底坐著,努力思索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好像是為了追尋什麼。那究竟是什麼呢?她感到自己喪失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某樣事物,奇怪的是並不難過,只是茫然。

那個男人來了。她曾經在哪裡見過他。他身上有煙草味。他在她眼前點燃了什麼。一縷煙悄然潛進水中。她微微上浮,不安和水泡一起湧出。彷彿自己的過往被曝曬在他的目光下。在他面前她無所遁形。她害怕了。更深地縮回水底。

男人說,不對啊。

他走了。

男人再回來時帶著另一個人。一個陌生人。陌生人握住她的手,輕輕唱起一首歌。她認出了他。就是他,她來水底所追尋的,她不想喪失的。那不是她聽他唱過的葬禮上的歌,她聽不懂歌詞卻明白,此刻聽到的歌是關於死亡之外的別的什麼。他的歌聲在水面激盪,她急切地想要聽得清楚一些。水妨礙了她。阻隔了她。她開始掙扎,想要掙脫這讓她看不清也聽不明的禁錮。

盛瑤的病消退得十分突然。謝德所做的就是把那個靠葬歌賺點小錢的彝族男人帶到醫院,讓他為盛瑤唱了一支歌。男人起先不願意。他說他正要回大山裡的家,而且他只為無辜的枉死者唱。他走了好多天的路,到昆明西山拜佛,要不是最近死人很多,而他的錢都捐給了寺院,他也不會在昆明做這份臨時的營生。他在寨子裡是身份高貴的人,類似巫師的角色,靠其他人供養。為活著的人唱歌這種事,他只有在節慶活動才做。

那人只會幾句漢話,好在謝德會講彝族話。蘇懷殊對謝德有了新的認識,他曾經在馬幫待過好幾年,從昆明到麗江,再進藏,走過許多地方。他會好幾個民族的語言,也熟悉各地的掌故。他懂一些藥材的知識,會治傷,接骨,還會看風水。

而謝德真正的才能,在於他是甲馬紙家族的傳人。

他只對蘇懷殊一個人做了解釋。雲南的人家一般在中元節和春節燒甲馬紙,祈福驅邪,寓意平安。那天他在醫院點燃的「驚駭之神」,與人們過節時燒的有所不同。甲馬紙是個引子,他可以借甲馬紙看見,盛瑤究竟受了什麼驚嚇,才會變成呆傻的模樣。結果他沒有看到任何可能嚇到她的事,只聽見歌聲,所以才說要去話劇社那裡實地看一下。

這是八月末的一天,距離盛瑤的奇病已有一個星期。謝德把茶館交託給妹妹,帶蘇懷殊和吳若芸,盛瑤,肖毅,一起前往西山的筇竹寺。其他人並不知道謝德是因為和那個唱歌的彝族男人聊過,對筇竹寺裡的某個人產生了興趣。對吳若芸和肖毅來說,這是忙碌的學業與打工之間難得的遊玩。蘇懷殊則是只要和謝德一起,去哪裡都高興。盛瑤是被表姐拉來的,她康復後對謝德疏遠了一截,乍看是小女生的怕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害怕這個男人。在他的面前,她有種無來由的裸露感。她疑心他知道關於自己的一切,儘管他並沒有告訴別人。對表姐,謝德只說盛瑤的病是因為「耳朵很好」,被彝族男子的葬歌所迷惑。盛瑤沒有因此安心。更不用說當她醒來,看到那個唱歌人時的失望。他看起來是個叔叔輩的人,黧黑的臉,粗糙的手,很久沒剪的指甲又黃又黑,手背上青筋隆起。事實上那人比謝德小兩歲,今年才二十四,只是看起來顯老。

彝族男子對盛瑤說了句她聽不懂的話,他講話的嗓音沙啞,和唱歌時不像同一個人。謝德翻譯給盛瑤聽。

你要學會封閉你的耳朵。天賦要省著用。

謝德只管轉述,沒有添加評論。吳若芸後來和盛瑤討論過這句奇怪的話。表姐說,他到底什麼意思啊,耳朵封閉了不就聽不見了?盛瑤說,神叨叨的,不理他。她其實聽懂了,但沒把那個奇怪鄉巴佬的話當回事。

只有肖毅對整件事表現出非同尋常的興趣。他反覆問吳若芸和蘇懷殊,謝德那天燒掉的甲馬紙是什麼樣子,他又對此說過什麼。吳若芸認為謝德燒紙的一系列舉動只是故弄玄虛,就像算命的一上來就說「客人你印堂發暗」,他到新校舍做的觀察和推理才是重點。肖毅說,那怎麼解釋他知道有人在墳地唱歌,既然你們沒有一個人能聽見。蘇懷殊適時地說,也許他的耳朵也比常人靈敏呢?她答應謝德不對旁人講述甲馬紙的奧妙,可惜了肖毅的滿腔學術熱情,被吳若芸看作是「走火入魔」。她倆和肖毅同屆,吳若芸因為男朋友高兩屆,說話便帶了姐姐的氣勢。她對肖毅說,你有這個工夫問東問西,還不如好好研究照相的技巧。上次幫我們照的又壞了好幾張膠卷,最後只有一張能看,太浪費了。

吳若芸的相機是她唯一的奢侈品,那是程躍民參軍前送給她的。他為此過了很長時間緊巴巴的日子。吳若芸把他倆和蘇懷殊在翠湖邊唯一成功的合影洗了四份,肖毅作為攝影師也拿到一張。照片上,她微微牽動嘴角,顯然是不習慣照相時笑。她年輕的臉上對即將到來的離別並無傷感。她不知道程躍民將在明年夏天死去。部隊撤離緬甸時搶渡怒江,他落水犧牲。她也不會想到,肖毅將逐漸撫平她的內心傷痛,以他特有的認真和笨拙。他們在兩年後訂婚,那時距離畢業還有一年,兩人約定畢業之後結婚。肖毅畢業前加入了飛虎隊譯員,幾個月後,在長沙的空戰中罹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