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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98年_上海 06 「追魂」

謝曄不知道爸是在哪一年傷的腿,總之那會兒爸還不到二十歲,在下關汽車總站開長途客車。左腿壞了不好踩離合器,被安排回彌渡的車站售票處,他老家在那裡,也算是單位給的照應。後來他不知怎的去了景洪農場。再回到彌渡是在幾年後,那時他結婚了,帶著謝曄的媽。售票處沒了他的容身之地,他也不著急,那段時間他的「工作」,只有偶爾出門用甲馬紙幫人解決問題。

那個年代的人們有種各安其位的定式。大伯在林業局,大媽教書,三婆和大姑屬於生產隊。謝家唯有謝斂,也就是謝曄的爸這麼一個晃蕩在外的。生產隊長也不想管他,第一他是城鎮戶口,不歸隊裡管,再說他是個瘸子,如果弄過來,不僅幹不了什麼活,還要佔一份口糧。他就這麼成了一個游離在體制外的存在。好在有整個家族幫襯,吃飯倒是不成問題。

有關謝斂的晃蕩時期,作為兒子的謝曄不是從家人那裡聽來的。給他講這段往事的,是爸的朋友白醫生。

白醫生是個瘦瘦小小的白族大媽,嗓音輕柔,在縣醫院當醫生。縣城醫院科室分得不大細,謝曄的印象裡,他從小到大各種病都是白醫生看的。從頭疼腦熱,到兒童容易患的傳染病。她擅長中醫,也會開西醫的針劑,有時候還給病人現場針灸。她對各鄉各鎮來的農民很有耐心,說話雖溫和卻有種權威。縣醫院走廊排隊最長的那道門,就是白醫生的診室。

謝曄小學一年級得腮腺炎那次,讓爸嚇到了。謝曄從小沒少發燒,可是發著燒臉就腫起來,看著格外嚴重。爸借了輛三輪車,一路飛騎把他送進醫院大門,下車時大概傷腿犯疼,直接摔在旁邊。謝曄躺在車斗裡,聽見動靜看不到人,也嚇哭了。

一隻手伸過來覆住他的額頭。熟悉的嗓音說:「在學校傳染的吧?縣一小最近在發這個病,已經來了好幾個。」

那次謝曄在醫院住了兩天。爸原本想掛完水就把他接回家,白醫生對爸說,你今天腿疼犯了別折騰了,讓他住著不好嗎,有我照看。忙完一天的診治,白醫生來病房看他。爸已經到店裡去了,說待會換大姑過來。病房裡鄰床的人一直在低低咳嗽。謝曄的藥效上來了,暫時不發燒,人很睏,撐著沒睡。念小學的他已經懂得,要等到困極了再睡,睡得越沉,就越不容易看見奇怪的人和事。

白醫生在他的床邊坐下,先摸摸他的額頭,再開口說話。白醫生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手,給人把脈,測人體溫,那雙手有種淡定的溫柔,謝曄想像中的媽媽的手就是那樣的。

白醫生說:「雖然你都這麼大了,直到今天聽說你爸急得從車上摔一跤,我才覺得他現在真的是個做爸爸的人了。以前謝家老三是出了名的晃蕩,你媽悶在家裡,他自己四處串門,和那些閒漢吹牛。沒事就去趕個集。有時候他帶著你媽出門,一去就是好遠,騎自行車一直到西山那邊去耍。」她的聲音停頓,像在追憶什麼,隔了片刻才說,「那時候大家都年輕。」

住院兩天,白醫生過來看了謝曄好幾次。只有第一次提到爸從前的事。如果不是謝曄在高三因為她女兒的事和她又有過一次長談,他對爸的腿也不會有明確的認識。

在白醫生看來,自從爸的腿受傷,他腦子裡的一根弦就鬆了。可以說成是散漫,也可以稱作孤僻。他離開彌渡汽車站的安穩工作,是因為「不想和那些人一道工作」。至於那些人是哪些人,白醫生沒有講。在白醫生看來,最後他沒了老婆,和他的傷腿以及沒有穩定職業不無關係。她作為醫生認為,健康的身體是生活平穩的基石。樹根傾則樹倒。

謝曄在那場和白醫生的長談中意識到,也許和工作不工作之類沒關係,說不定,媽在婚後有一天開始嫌棄爸是個瘸子呢。

「我自己因為習慣了,覺得爸的腿就是那樣,沒什麼好大驚小怪。他的左腿傷了一根筋,也不是完全不能使力,可以騎自行車,騎車的時候看起來很正常。但他下車走就很明顯,而且走不快。我不止一次看到頑皮孩子跟在我爸後面,學他走路。有時舊傷會復發,那時候他雖然不說,看起來很難受。」

安玥臉上的神情有微妙的變化,謝曄接著說:「仔細想想,我媽當然有理由離婚。不管是為了回上海,還是不想和腿不好的人過一輩子。走在街上也會被人笑的呀。」

「有時候離婚不需要這麼明確的理由,」安玥說,「不過我不大能理解的是,我覺得做媽媽的,一般都不捨得自己的孩子。她要是看到你這麼大了,一定會後悔的。」

「後悔?」謝曄反問。

「後悔沒有看著你長大,」她露出一個嘲諷的笑,「當然我媽也沒怎麼看我長大。她和一般的媽媽不大一樣。」

唐家恆說:「也許謝曄的媽也不是一般的媽。」

安玥橫了他一眼,「你別烏鴉嘴。」接著對謝曄說:「那你要怎麼找呢?」

唐家恆笑了,「我問過他,他說要等家裡人熬不住了告訴他。現在他連名字都不知道,怎麼找?所以我剛才建議他去找從前的知青聊聊。」

安玥咬一下嘴唇說:「我媽不喜歡提知青時代的事,否則倒是可以問問。對了,我乾媽也當過知青,或者我問一下她。你爸的名字是?」

謝曄講了爸的名字怎麼寫,安玥問,那他在景洪的時候做什麼?謝曄不確定地說,好像是赤腳醫生。唐家恆潑冷水說,問單個的人沒有用的,那簡直是大海撈針,最好去找他們的聯誼會什麼的。就像林老師也是找的西南聯大同學會。得廣撒網才行。

他說著解下腰間的拷機,那個四方體正在振動。是個學生當中少見的中文機。他看一眼屏幕,「喲謝曄,巧了,是找你的。林老師讓我碰見你的時候告訴你,給他電話。」

謝曄走出去找電話,聽見唐家恆隔著餐館的喧囂對他嚷:「別摳了,買個拷機吧。不然以後每次他都拷到我這裡找你,煩不煩啊。」

餐館出來不到一百米就有個公用電話。謝曄插進磁卡,撥通他已經背下來的林峰的號碼。他猜林峰是為了照片的事。果然,林峰告訴他,人找到了。

「她叫盛瑤,盛開的盛,王字旁的瑤。說起來也算是個沾親帶故的,是吳若芸的表妹。吳若芸是蘇懷殊的朋友,就是另一張三人合影上的那位。」

「我前不久見過吳老師,你也知道她?」

「唐家恆第一次去採訪蘇懷殊,她講了好多吳若芸的事。我聽了有點興趣,所以吳若芸那邊,我是自己去採的。先說這個盛瑤。她在昆明西南聯大附中讀書,畢業後考上雲南師大,之後回到上海,先是在中學教書,後來被調到復旦大學圖書館。她不是聯大人,所以不在我的名單上。」

「這麼說,盛瑤不僅是吳老師的親戚,還是她和蘇老師的同事。」

「沒錯。她的身份,我也是從吳若芸那裡打聽到的。不過比較奇怪的是,吳若芸特意強調,和這個表妹不來往的,還問我為什麼要問她的事。我不好提你,就說是聯大附中也在我收集的背景資料當中。吳若芸連她的聯繫方式也沒有,我最後又去問了復旦。」

聽起來確實有點怪。謝曄問:「然後呢,問到了嗎?」

「教職工的聯繫方式當然有的。她搬到蘇州了,好像老家是那裡的。你有紙筆嗎?記一下。」

謝曄說自己沒帶,問林峰可不可以發到唐家恆的拷機上。那邊說,你們在一起是吧?我一拷他,你就回電了。謝曄說是啊,在吃飯呢。林峰哼了一聲說,你們開心的嘛,我今天到現在只吃了一頓。你也幫我傳個話,下周的採訪讓他別忘了。

回到餐館,他先抄錄了傳到唐家恆拷機上的地址和電話,又轉達了林峰的叮囑。安玥對唐家恆說,採訪能帶我嗎,我也想學習一下。說著看看謝曄正在收的記事本,問他那也是採訪嗎。謝曄想起她上次叮囑不要問蘇老師小爺爺的事,如今自己還在四處找線索,讓她知道似乎不妥。然而對著她探詢的眼神,他很難說謊,索性挑明了經過。

她聽完後表示困惑,「吳老師的表妹?我從來沒聽過這個人。」

「感覺背後藏著女人之間的恩怨,好可怕喲。」唐家恆笑嘻嘻地剝著烤銀杏說。

安玥一本正經地說:「比起研究親戚的歷史,還是找媽比較重要吧。」

話雖如此,她宣佈要陪他一起去找盛瑤。唐家恆說你真有空啊,又跟我採訪又跟他跑蘇州。她給他一個白眼說,不可以嗎?三個人聊得口乾,又要了喝的。原本計劃去酒吧,結果在店裡一直待到十一點多,這才散伙。安玥打車回外婆家,謝曄和唐家恆各自走回去。校門已經關了,謝曄和很多夜歸的學生一樣翻牆進去,沿著空寂的校園路踱回網吧。這是他在網吧工作以來第一次晚上在外面玩,有種放風般的自由感。回想剛才的飯局,他心情舒暢,覺得唐家恆喊安玥來真是太對了。如果就他們兩個男的對坐喝酒,一定無趣得多。

週六說來就來了。天氣說涼就涼了。謝曄穿了單外套去赴蘇老師的約,在往公交車站走的路上,他開始後悔穿少了。

他到蘇老師家比約定的四點還早一些。因為要看戲,今晚的班說好了由胡思達頂幾個小時。胡思達說,頂班沒問題,這就算兩清了哦,上次你來接我的事。謝曄對胡思達凡事計較的態度也習慣了,問他,鄺誠在那之後怎樣了。胡思達說,哎,一年一度發神經,發完就好了。謝曄說,你和你網友怎樣了。胡思達說,能不提這事嗎。他對謝曄的約會十分敏感,說你是去泡妞吧?謝曄嚴肅地說,我去陪長輩看戲。胡思達說,我是傻子才會信你。下次再喊我頂班,你看我答不答應!

蘇老師一看見他就說:「謝曄啊,你穿太少了吧。雖然說春捂秋凍,也不能只穿這麼點啊。」安玥不在家,原來她在上新概念的課,待會才能回來。謝曄想,不知道上課是不是在培新。蘇老師端出一碗外觀奇異的甜品給他,漂浮著綠色海藻的酒釀雞蛋。謝曄感覺吃下去自己會發生什麼突變,還是乖乖吃了。蘇老師看著他吃,笑瞇瞇地說:「安玥說過你吃東西香,真的呢。多吃點,鍋裡還有。這海藻是吳老師給的,她學生在實驗室培養的,很有營養,外面買不到的。」

聽見「實驗室」,謝曄頓覺酒釀變成齁甜的一團,堵在喉嚨口。好不容易吃完一碗,他說不用了自己午飯吃得很飽,老太太不聽,又盛了一碗過來。讓晚輩吃東西的勁頭和三婆清醒的時候倒是一模一樣的。現在小寶和家裡兩隻大貓已經混熟了,不需要被隔離,謝曄吃第二碗的時候,它一直在試圖挑釁一隻眼的「任我行」,大貓巋然趴在籐椅上,搖著尾巴躲避小寶的爪子,最後實在煩了,喵一聲跳下椅子走開。謝曄掃一眼沒心沒肺的小寶,心想,做一隻貓也挺好的,反正你也理解不了殺母之仇。

完成甜品任務,他問蘇老師,吳老師是不是有個表妹叫盛瑤。

蘇老師看了他片刻,「前幾天玥玥就問過,今天你又問,倒是巧了。怎麼想起來問她的事?」

謝曄想,安玥原來也打探過,昨晚怎麼沒提。他有些心虛,說林峰的採訪名單上有這個人。蘇老師平淡地說,哦是嗎,我和她多年不聯繫了。

他本來可以加一句,聽說她在蘇州。但直覺告訴他,這個話題最好就此打住。他和蘇老師聊了些其他事,總覺得屋裡的氣氛有點冷,當然也可能是他穿少了的緣故。

好在安玥終於回來了,她在黑風衣裡面穿著一件看起來無比柔軟的藏青色羊絨衫,到家脫了風衣,毛衣底下的乳房的形狀讓謝曄略感意外,之前沒發現,她比大多數女生豐滿。謝曄一直覺得白醫生的女兒,他叫作明姐的霍素明是他見過最美的年輕女子,而安玥在他眼裡有另一種好看。說不清那種好看出自哪裡。是她富有表情的濃眉,還是她那種大學新生的蓬勃之氣。班裡的其他女生就沒有她這種帥勁。

安玥看見他也說,喲,你穿得好少,不冷嗎。蘇老師建議乾脆帶謝曄去買衣服,安玥說好啊,現在走嗎。說話間,她的外婆端了海藻酒釀雞蛋出來。她倒不像謝曄那麼糾結,迅速吃了。蘇老師去廚房的當口,她低聲說,你有沒有問我外婆盛瑤的事?謝曄點頭,她皺了皺眉,沒再說什麼。

三個人打了車去南京路,路上滿是人,甚至有人早早地穿起了羽絨服。安玥指給謝曄看,他便指出另一個穿著短褲和及膝長靴露著大腿的女孩。這種奇景也只有大城市才有,人們的衣著貫穿了一年四季。

他被她倆帶進一間商場,上了四樓,試了兩件毛衣一件厚外套,蘇老師對毛衣不大滿意,買了外套給他。他推辭無果,只得接受了。蘇老師遺憾地說,現在眼睛不好了,否則可以打給你,以前玥玥小時候的毛衣都是我打的。

大姑不會打毛衣。她嫌瑣碎枯燥。謝曄的毛衣是明姐的手工。霍素明因為心臟不好,高二就退學在家,那會兒謝曄還在念小學。明姐打的毛衣工整極了,像是店裡買來的。謝曄對明姐最多的印象就是坐在籐靠椅裡的她,嬌小白皙的一個人,蓋著花毯子,膝上是毛衣針和線團。如同俄羅斯畫家筆下靜謐的室內人像。

然而再也沒有那樣一個人,為他編織毛衣了。

他的鼻子莫名有些酸楚,安玥敏銳地注意到了。「看,鼻子都紅了,還說不冷,快把外套換上吧。」他無從辯解,乖乖換了新外套。

他們在商場附近吃了晚飯,看戲的逸夫舞台就在旁邊。謝曄是第一次看越劇,聽不懂,全靠看字幕。《玉蜻蜓》說白了就是個男人的外遇故事。比較有趣的是父子兩人由同一個演員飾演。畢竟是戲劇,曾經是道姑的母親在後半場也不見老。認親那段勾起謝曄的心事,他這才看得投入起來,但接著戲很快就告終。

出了戲院,夜風更涼,新外套暖暖地裹在身上。蘇老師問他,喜歡這戲嗎。謝曄坦白說,最後的結局一個兒子三個媽,總覺得有點怪。安玥笑了一聲。蘇老師說:「戲裡面有中國式的倫理道德。徐元宰認養母是情分,認生母是天性,至於他父親的原配妻子,認作母親,那可以看作是一種父債子償。」

聽到這裡,謝曄不由得想起爸說過的一句話。那是他發腮腺炎那次,人特別虛弱,爸過來看他,他躺在床上看著點滴架子問,媽不要我,是不是不喜歡我?

爸說,沒有的事,你不要瞎想。

謝曄固執地說,一定是。

爸歎了口氣。

「謝曄,是我對不起你媽。你要怪,就怪我吧。」

從小到大,只有那一次,謝曄聽到爸對失敗婚姻做出總結。他不敢再就此問爸什麼。他自己清楚,來上海這個看似莽撞的決定,背後的推手正是那句遙遠過去的「對不起」的迴響。

謝曄很想盡快去蘇州見盛瑤,而實際成行已經是下一周的週五。看戲那天,安玥說她明天要回媽媽家一趟。等到兩個人白天都沒有課,便只有週五。

約見的電話是安玥幫忙打的,她借了林峰的名頭,說是某報的記者在寫聯大舊事,也涉及了聯大附中,他們作為實習生幫忙收集材料,不知是否方便見一面。對方沒有拒絕。

週五在火車站碰面的時候,謝曄穿著他的新外套。安玥不是上次的黑風衣,換了件藏青色格子的,咖啡色薄絨衫配米色褲子,棕色皮鞋,斜背一隻小黑皮包。謝曄對巴寶莉風衣全無概念,只覺得她看起來很有氣質。

火車沒坐滿,他們對面的雙人座坐了個戴耳機聽隨身聽的女孩。安玥倒是惦記著幫他找媽的事,說她問了有過知青經歷的乾媽,可惜乾媽並不認識叫謝斂的雲南人。謝曄說,要是一問就認識,那也未免太巧啦。車開動以後,謝曄想起上周向蘇老師問起盛瑤的時候,她表現出的微妙疏遠,和安玥一講,她就說:「我也覺得奇怪,按理如果是吳老師的表妹,不該這樣啊。外婆怪怪的,我當時問了一句就沒敢多問。」

「我有個猜想,當然只是猜想。你媽媽指著那張照片說過的話,說那個人害了你們家,難道指的不是我小爺爺,而是盛瑤?」

兩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安玥說:「電話裡聽起來挺好一個人啊……那我們待會見到她,要謹慎。」

他們在蘇州站下了車,穿過伴著流水的小巷,按地圖一路找到那座牆頭爬滿籐蔓的老房子,推開半掩的木門走進去,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處人煙興旺的小院。原先多半屬於大家庭的院落被分成了好多戶,進門處的牆上密密麻麻排列著水表。院子裡有雞在咯咯嗒嗒地散步,角落的水缸外覆青苔,水面漂著睡蓮的圓葉子。兩個婦人坐在小竹椅上,膝蓋上放著匾,裡面是曬的某種乾菜,她們正在用手揀掉壞葉子和垃圾。小小孩在角落裡的學步車中推著車蹣跚地走。一個男人在水斗邊洗臉。

謝曄被如此高密度的人類生活圖景嚇了一跳,同時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可能是因為院子。他自己家門前有個寬大的水泥地場院,三婆在地上曬包谷和紅薯,滿目金紅,做醃菜的時候,院子裡掛滿了曬苦菜的繩子,空氣中漂浮著菜稈水分蒸發形成的青澀味道。搭建的廚房在院子的一邊,廁所在另一邊。離家一個多月,他也是這才想起自己家是蓄肥的蹲式廁所,安玥如果去玩恐怕會不適應。

曬乾菜的婦人聽說他們找盛瑤,說她剛才出去買菜了。謝曄和安玥只好出了院門在外面等。如果站在院子裡等,感覺會成為眾人的視線焦點。

一個戴墨鏡梳背頭的男人從裡面出來,謝曄沒認出他是剛才洗臉那位。男人問他們:「你們是盛老師的學生還是親戚?」

謝曄想說「都不是」,安玥搶著回答:「學生。」

「哦,」那人一笑,「我還以為是親戚來要房子,看著你們也不像。」他壓低嗓音,「大學老師應該上海分了房子的嘛。她佔在這裡不肯走,親戚也沒辦法。七十多了,又不好趕她走。怕惹出心臟病高血壓。哎。」

說完他晃晃悠悠地走了,謝曄和安玥交換了一個眼色,吃不準今天即將面對的會不會是個刁鑽的老人。

和他們的預期不符,盛瑤看起來很親切。那是個胖胖的老太太,拎著一袋東西回來,隔了段距離就說:「是上海交大的同學嗎?」待走近些,便可以看到她戴著華麗的框架眼鏡,棗紅色對襟毛衣裡面是白色絲襯衫,雄偉的胸前垂著珍珠項鏈。和她相比,蘇老師可以稱作簡素了,不打扮的吳老師更是幾乎寒磣。

盛瑤的房間在院落一角,也就十來個平方。廚房估計是在外面和人公用的。屋裡的傢俱混搭得厲害,從新藝術風格的檯燈到仿明的桌椅,有限的空間裡還擠了一隻田園風小碎花的雙人沙發。謝曄不懂這些,只覺得是中西合璧。他和安玥坐了沙發,老太太把那只明式圈椅拖過來,又指著剛放在玻璃茶几上的塑料袋,招呼他們吃。原來裡面是蟹殼黃,剛出爐不久,灑了芝麻的表面熱而脆。謝曄想著既來之則安之,迅速吃了兩個。安玥表示她不餓。盛瑤用紙巾捏著蟹殼黃窸窸窣窣地吃著,那樣子顯得既饞又天真。謝曄看著她想,不像個害人的人啊。

安玥把來意又說了一遍,謝曄拿出紙筆。他以為安玥既然表示「要謹慎」,就會至少做做採訪的樣子,沒想到她一上來就問:「盛老師,您認識我外婆對吧?她叫蘇懷殊,退休以前是復旦中文系的老師。」

盛瑤慢慢嚥下嘴裡的餅,「你是安紅石的女兒?是你媽讓你找我?」她嘴角有粒芝麻而不自覺,看起來仍有種天真的滑稽。

「您認識我媽?」安玥揚一下眉,「不過今天找您的也不是我,是他。」

謝曄只好說:「盛老師,我姓謝,從雲南來。我想問……」

他眼看著盛瑤把手裡沒吃完的小半個餅捏碎了,她駭然盯著他,用一種你無法想像一個老人會發出的尖利嗓音喊道:「你是謝家的!你會甲馬紙!你,你來做什麼?出去!這裡不歡迎你們!出去!」

他們狼狽地逃出來,院子裡的婦人衝他們熟絡而瞭然地笑,大概以為他們是來搞什麼房產糾紛的。謝曄覺得口乾舌燥,打了個嗝,蟹殼黃吃多了。盛瑤也沒想起給他們倒喝的,坐下就招呼他們吃餅來著。

等走出院門,他聽見安玥在旁邊問:「甲馬紙是什麼?」他不覺又打了個嗝。

從盛瑤那裡被趕走,他們去了拙政園。兩個人坐在長廊裡,看著一波波人流被導遊帶過去。每當一個旅遊團徹底離開,園子裡便有片刻的寂靜。長廊挨著的綠色水面倒映著白牆黑瓦的住宅,還有一角藍天。如果不是謝曄一直在打嗝,此情此景堪稱靜美。

安玥又好氣又好笑,和他隔開一截,坐在長凳的另一頭。她倚著柱子,雙腿平伸在長凳上,不時看看水看看遠處,很少看他。一看他,她就忍不住想笑。

「嗝。」謝曄無奈地又喝一口水。這是第二瓶了。

「那樣沒用。得一口氣喝。」

「喝不動了……你和唐家恆的採訪,嗝,怎麼樣?」

「不怎麼樣。老先生腦子不大靈光了,東拉西扯。唐家恆說以前遇到過更搞的,你問他聯大,他跟你談哲學。畢竟不是每個人上了年紀還能有清晰完整的頭腦。」

「我覺得,」謝曄閉上嘴等又一個嗝過去,才說:「盛瑤記得很清楚。不然她也不至於那樣。」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她筆直地從長椅那頭望著他。又一隊戴著紅帽子的老年旅遊團伴隨著導遊的喇叭聲走了過去,導遊正在講他們已經聽了好幾遍的「與誰同坐軒」。那個扇形小亭子在謝曄身後不遠處。

謝曄沒忘記她的問題。甲馬紙是什麼?

他也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明明只是刻板印色的棉紙,不是嗎?那麼為什麼燒甲馬紙會讓他擁有不一樣的「夢見」?謝家人甚至能用甲馬紙潛入別人的記憶和情緒,造成微妙的推動。就像爸用「哭神」讓鄺誠喜歡的女人流盡憋屈的淚水,使她恢復說話的能力。

又一個嗝不受控制地突破他的喉嚨口。他定了定神,「你坐過來一點。」

安玥促狹地說:「你過來。」她把腿挪下凳子,坐正了。他沒有坐,拎著礦泉水瓶站在她旁邊。站著或許能少打幾隻嗝。他想,到底該從何說起呢?他的第一張甲馬紙?不,那太窘迫了,他和唐家恆講過,對安玥,他說不出口。

最後他說:「我的高考考砸了。考試的時候我在發燒。發燒其實是結果,原因是我在那之前用了一張甲馬紙。我家的甲馬紙長這樣——」他從錢包裡抽出一張疊起來的遞給安玥,她展開看了,不出所料地面露詫異,「對,你外婆有一張,這個回頭再說。這不是裝飾品。雲南人認為,燒甲馬紙等於請神,所以我家每年鬼節和春節也會往外賣一些,有需求嘛。賣的甲馬紙和我們自己用的不一樣,簡單地說,區別是裡面有沒有神。」

一旦開口倒也不難,他驚異地發現自己不打嗝了,便流暢地接著說:「我家燒甲馬紙,向來不是為自己家。幫人驅邪、解惑、治病,能做很多事。當然也有不成功的時候。」

安玥盯著他看。很難說她的表情是相信,但也不像懷疑。她問:「你高考前燒甲馬紙,是為了什麼?」

我有個很要好的姐姐,我叫她明姐。他說。

霍素明比謝曄大六歲。白醫生家在近郊買下一樓一院的商品房之前,霍素明和父母以及妹妹霍素錦住在醫院後面的家屬區。因為兩家相熟,他們從小就認識。然而謝曄對她的特殊感覺,始於他因為腮腺炎發燒住院那次。

住院部其實並不安靜,家屬和護士人來人往。唯有下午的那麼一小段時間,病人大多在午睡,護士估計也在休息,日光從偏西的窗戶照在牆上,把一些黃色的斑漬照得分明。謝曄不知道那是水管有一年漏水的痕跡,他在兒童的想像裡將牆上的水漬幻化成各種神獸,就像甲馬紙上的雞、馬、龜、蛇等。看那些痕跡看累了,加上無聊,他不覺有些睏意。

他聽見自己在輕輕呼喊:「咪咪,咪咪。」他是在找貓。狸花貓,黃眼睛,尖嘴,看起來有點凶。他沿著醫院的走廊一路走一路輕喊,在每間病房門口往裡張望。

然後他看見了床上的自己。圓腦袋露在被子外面。臉因為之前的發熱有些潮紅。病房裡還有別的病人,但那一刻,視線裡唯有那個睡著的孩子。

「謝曄。」他喃喃地說。

謝曄在夢裡說完便驚醒過來,發現病房門口站著明姐。還沒等他做出任何表示,一個護士把明姐帶走了。他隱約聽見護士責怪說,那邊有傳染病,你不要亂跑,萬一你生病了,問題可就大了。

晚些時候,護士拿來一個黃色的蘋果,說是白醫生家明明給他的。謝曄的腮幫子仍然腫脹疼痛,吃不了東西,他拿著蘋果玩了一會兒,聞到一種安定的香氣。他太小了,並不理解剛才在「夢見」中由明姐的視角看見自己的瞬間,為什麼會有種洶湧的畏懼。那是自幼有心臟病的女孩對一切讓人躺倒的疾病的恐懼,那會直接讓她聯想到死亡。謝曄只感覺到她的孤單,她那麼執著地在整間醫院尋找自家走失的貓。

痊癒後他就經常去找明姐玩了。其實也玩不到一起去,無非是她給他一盒蠟筆讓他亂塗亂畫,她自己在旁邊看書。離家出走的貓已經回來了,經常趴在明姐的膝蓋上打盹,有時候用險惡的眼神斜睨著謝曄。謝曄一直不喜歡那隻貓,他有一次摸它的鼻子,被狠狠撓了一爪。

等他念初中,白醫生家的老二錦姐去了下關的重點高中,他很少再去他們搬到城西的新家。不是嫌遠。從家裡出來穿過鎮子,走個二十多分鐘也就到了。主要是他覺得自己一個男生,老跑去找姐姐有點那個。霍叔叔出差多,白醫生又忙,家裡經常只有明姐一個人。再後來錦姐上了昆明的大學,而他也升上高中。白醫生家的貓上了年紀,在又一次離家出走後沒回來,估計是死了。明姐不肯再養貓。除了有時跟著爸和大姑去霍家吃個飯,或是明姐打好了毛衣讓他去拿,他和自己最仰慕的美麗姐姐不再有什麼交集。

後來就傳來了她的死訊。突如其來。

明姐的心臟病是無法被治癒的,昆明的醫生說她很可能活不到十八歲。她突破了醫生的預言,卻在二十五歲的年紀突然凋零。死於自殺。她的屍體在死後兩天被人發現於毗雌河的河灘上,據說被泡得十分可怕。見慣生死的白醫生在認屍的時候都暈了過去。

鎮子太小的問題就在於,誰都認識誰,誰都知道誰家的事。很快就有種奇怪的傳言,說霍素明的死是因為她念大四的妹妹帶了男朋友回家,不知怎麼刺激到了她。

謝曄覺得傳言是狗屁。

霍家的喪葬飯距離高考只有兩天。白醫生和爸說,謝曄就不要來了,考試要緊。謝曄當著爸的面沒說什麼,卻在爸他們走後也出了門。按照鎮上的習俗,霍家借了糧食局的空地辦的露天席。去糧食局出村往左拐,謝曄往右拐。他先經過了爸曾經賣過票的長途車站,挨著車站的是片和車站停車場同樣大的空地。那是城隍廟的舊地,廟宇在若干年前被燒燬,沒有再建。即便連廟的廢墟都沒有,彌渡的人們仍然習慣在每年的七月半來這裡敬神燒紙,謝家的甲馬紙大多也是在此地進了臨時搭建的爐灶。離七月半還早,空地長滿了草,有一群男人正在殺牛。謝曄停下來,遠遠看到被開膛破肚的牛露出的青白色胃袋,他奇異地沒感到噁心,只覺得空虛。他本想在這裡燒張甲馬紙給明姐,弔慰一下,卻被意外的殺戮光景打消了念頭。

他摸了摸褲兜,裡面除了別人問他家買去用於弔唁的「甲馬之神」,還有另一張甲馬紙。出門前他也想過,帶了又有什麼用呢?他早就知道自己不適合用這個。

最後謝曄還是一路往西去了毗雌河邊。平時河邊總有釣魚的人和玩水的小孩,大概因為前幾天淹死過人,今天河邊一片空曠。毗雌河尚未到漲水的季節,流淌得心平氣和。謝曄知道他可以淌水走到河對岸,最深處不會超過他的大腿。就算以明姐的身高,也沒有在這樣的河水裡淹死的道理。

他還是不認為明姐會自殺。她從來沒有因病露出過困苦的樣子。她總是那麼溫婉沉靜,放在膝上的手不是在打毛線就是在看書,手指白得近乎半透明。

什麼被妹妹的男朋友刺激到了。狗屁。都是狗屁。

謝曄站在河邊,摸出他帶的甲馬紙。「追魂」。他之前想過要不要帶上「水神」,又覺得可笑。水裡當然沒有神。那麼,水會有記憶嗎?毗雌河會記得明姐嗎?她在河裡死去的時候在想些什麼?最後他忍不住拿了據說很難駕馭的這一張,對自己能否使用毫無信心。

「你燒掉甲馬紙之後看到了什麼?」安玥問。她坐著他站著,她不得不稍微仰起臉,濃眉下的眼睛裡透著熱切。

「明姐是死於意外。她想要過河,把鞋子提在手裡慢慢走過去,結果鞋子掉進河裡。她彎腰去撿,滑了一下……我失去意識很長一段時間,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而且我發現自己躺在河灘邊的淺水裡,全濕透了。」謝曄又用幾句話草草解釋了他後來考砸了的原因。

「所以你就發高燒耽誤了高考?」安玥的表情與其說是愕然,不如說是惋惜。她想想又說:「那她為什麼要去河邊?」

「誰知道呢。」謝曄說。

其實他知道。他在喪失意識和知覺的五六個小時裡投身霍素明的意識之河,被她在喜悅時仍不掩悲傷的情感漩渦捲走,在其中湮沒了他自己的呼吸。

明姐戀愛了。對象是一個賊。

他透過她的眼睛目睹那個青年出現在爬滿金銀花籐的牆頭。賊一定沒想到家裡有人。她的圈椅放在門前的走廊上,對著院子。他既不驚慌也不尷尬,在牆頭對她笑笑,翻身離去。過了幾天他又來了,趴在牆頭上看她,問她為什麼總坐在這裡。她說,因為我是個病人。

病人就不可以出去走嗎?青年表示懷疑。後來他就開始帶著她四處去,他騎一輛大約也是偷來的三輪車,把她放在上面,用一床被子蓋了,堂皇地穿街過巷。鄉下人進城看病經常是這樣,沒人注意到被子底下只露出一頭黑髮的,是白醫生那個瓷偶般美麗脆弱的大女兒。他帶她去看漫山遍野的秋櫻,在山坡躺倒,眼裡只剩下瓦藍的天和粉色白色的纖細花瓣。他帶她去很遠的溫泉的泉眼,綠色的泉水據說熱到可以煮雞蛋。他還帶她去過許多次毗雌河,在那裡釣魚,打水漂,看夕陽把河面變成萬點碎金。

後來他沒有再來。她想他是不是出事了,或者厭倦了和她這個病人為伴。妹妹把她在大學的男友帶回家,父母殺雞做飯招待,她吃飯說話都心不在焉,一心在想,他在哪裡?

她知道他住在兩河交匯的地方,毗雌河對岸的村子。他爸好賭,經常打他媽媽和他,他初中第一次還手,從此免於被打。他只讀到初中畢業,既不上班,也不幫媽媽種田,用鎮上的話說,他就是個二流子。

他對她保證過不再偷。她願意相信他的誓言。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消失?是他爸又打了他,還是出了什麼事?在她寂靜的時間裡,各種壞的可能性逐一變形和放大,懸在半空。

她決心去找他。

去那個村子有兩座橋可走,一座是鎮上跨越毗雄河的濁流的石橋,過了橋就是她和他先後讀過的小學。她比他高三級,後來他坦承,在她念高年級臨近畢業的時候,他就注意過她。她念的是一中,他的成績只能上第二中學。他曾經在一中校門口附近轉悠,希望能看見她。他知道她是白醫生的女兒,但他不喜歡醫院,沒有去那邊張望。至於那天試圖翻進她家的院子,他無辜地說,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你家。

她不想走學校旁的小橋,那裡人來人往,眼目太雜。她的活動範圍很少到小鎮的那頭。而另一條跨越兩河匯合之後的下游、可以行車的水泥橋,對她來說又太遠了。所以最後她決定趟過毗雌河。和他一起在河邊玩的時候,她看到過有人那樣繞近路,只要把褲子挽高就能過去。

霍素明葬禮那天的黃昏,謝曄從如同高燒譫妄的「夢見」中醒來,發現自己淚流滿面。他分不清那是明姐流的淚,還是他自己。接下來的好幾天,他無法把自身的情緒和記憶從她消逝的生命中分離出來。有一次他甚至喊了爸「謝叔叔」。在這樣的狀態下高考,敗局是注定的。爸和大姑對他的異常報以驚人的耐心,他們在等他恢復成謝家的兒子。後來他終於完整地從那場「夢見」的迴響中脫身,對爸說了他看到的結論。明姐不是自殺。他嗓音乾澀。爸說,我知道,我也去過那片河灘。「水神」讓我看見了事情的經過,然後我對白醫生講了。如果養到那麼大的女兒是自殺,他們一家未免太傷心。大姑敲一下謝曄的頭:你傻呀,「追魂」是能夠隨便用的?

在家長們面前,他不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年輕又無力。而那次,他還感覺到一種被窺伺的憤怒。正常的家長不是該更重視高考嗎?他們甚至沒有試圖阻攔他,就那樣任憑他去嘗試和吃苦,似乎在等著看他作為甲馬紙的傳人,能走到多遠。

大姑對他的心思一向摸得很透。那天夜裡,他躺在床上睡不著,大姑走進來摸摸他的額頭,確認他沒有再發燒,然後說:賭哪門子氣呢!你這個脾氣,就算你爸和你說了,你也會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的。

謝曄在高考後的暑假偶然見過霍素明的男朋友。他看起來和霍素明記憶中幾乎不是同一個人,顯得憔悴和油滑,要不是旁邊有人喊了一聲「端峰」,坐在小吃攤前的謝曄根本會忽略那個在旁邊一張桌子吃卷粉的年輕男人。這個名字太特別了,應該不會有人重名。叫作端峰的男人和喊他的人寒暄,對方坐下來,問他最近跑哪裡去了,不見人。端峰說別提了,有人說昆明有單生意,我跟過去,結果老火(慘)得很。謝曄無從判斷他說的「生意」是正經買賣還是又一樁行竊,也不想再聽,沒吃完就付錢走了。

謝曄在拙政園裡給安玥看的是「玄武」,四神的甲馬紙他只能勉強用最弱的一枚,放在身上與其說是防身,不如說落個心安。不過這並不是他接下來打算用的。他帶著安玥走回盛瑤家所在的巷子,確認週遭沒有行人,這才從錢包夾層裡拿出另一張甲馬紙。是「追魂」。他一共帶了兩張「追魂」來上海,這麼快就要用掉最後一張,的確始料未及。曾經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用「追魂」,沒想到時隔不久,他就因為鄺誠用了。前段時間的使用經歷讓他多少有了些底氣,覺得自己成長了,不再會因為甲馬紙深陷別人的記憶泥沼。

「我待會可能會看起來呆呆的,甚至有可能暈過去。你不要慌。如果我一時半會醒不過來,你找唐家恆。他的拷機你有的,對吧?」謝曄說完,安玥看他的眼神帶著關切,問他:「這能行嗎?把這張紙燒掉,你真的能看見盛瑤的記憶?」

「院子裡人太多,」他苦笑一下,「我很怕串到別人身上。所以我們得進去,在她窗外燒。」

「可別被當成縱火的。你等等。」她跑開了,留下他懵懂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她回來時,拎著一袋折好的錫箔元寶。他想起剛才遇見過一間壽材店。

安玥說:「待會問人借個盆就行。」她拆開一隻元寶,把那張「追魂」和錫箔疊了,重新折好。兩人再進小院。揀乾菜的婦人只有一個還在院子裡,這會兒在洗菜,看來準備做午飯。學步的小孩不見了,有個老頭在門口曬太陽。安玥和那位婦人借燒東西的盆。她說,難得來一次,卻被趕出來。我想至少給長輩在這裡燒點紙。婦人說,喲,你們果然是他家的……她爽快地借了一隻白鐵盆出來,安玥把一袋子內容倒在裡面,放在盛瑤的窗下,點上火。

大概是聞到或是看到煙,盛瑤的門開了。她換了身暗淡的家常衣服,也沒戴項鏈,倒顯得那副眼鏡過於華麗了。看見燒紙的盆和站在一旁的他們,她顯得驚懼又厭惡。

「你們做什麼!怎麼跑人家窗門底下燒紙呢!大人怎麼教的這是!」她憤怒地往回跑,大概想拿什麼東西來滅掉盆裡的火苗。謝曄瞟一眼她矮而寬的背影,漠然低頭看向火盆。那裡面分辨不出甲馬紙和錫箔,一切都在燃燒和變黑,物質被火焰轉化成灰燼。

他想,記憶要是也會灰飛煙滅,我就不用傻站在這裡了。小爺爺,和你合影的兩個女人,一個我不敢多問,一個見我就趕人。這到底是為什麼呢?你活著的時候,和她們有過怎樣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