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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98年_上海 05 女人

思來想去,謝曄還是認為,安玥可能誤解了她母親的意思,或者說,安玥的媽媽在說那句話的時候有什麼曲解。蘇懷殊自己都說安玥媽媽「是個討債的」,和她百般不對付,所以安玥媽媽說小爺爺是仇人,未必就是。

他一邊思索,一邊半聽不聽地讓耳機裡的聲音流過。這會兒距離他和安玥吃飯過了幾個小時,他是從網吧溜出來吃的飯,當然還得滾回去值班。心緒煩悶,他聽起了廣播。蘇懷殊喜歡的主持人游雅有副流水般的嗓音,而且奇跡般地辨認不出年紀。一開始謝曄以為她不過二十五六歲,後來聽她說話的口吻又很老成,他想,那麼大概二十八九歲吧。

那些打電話的聽眾們在謝曄聽來,就是一群吃飽了沒事幹的人。一個初中女生抱怨她媽媽看她的日記。一名中年男子談論下崗後和妻子的種種齟齬。真正算得上煩惱的,是臨近午夜時打電話的一個年輕男孩,他是福州人,在上海某大學唸書,明年夏天將要畢業,家裡人讓他回老家,而女友想留在上海,並給他正式通牒:要麼一起留下,要麼分手。

「游雅,你覺得遠距離戀愛是可能的嗎?」男生微弱地問。

「並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會很辛苦。當一個人想見對方但是見不到,或者生病,都會讓人感到自己的孤單和脆弱。而且關鍵是,在你們這種兩地分隔的狀態的盡頭,有沒有共同生活的可能呢?就是譬如說,最後你或者她願意遷就對方,定下來在上海或者福州。」

「她不會願意離開上海的。她爸媽是知青,現在也還在外地,她是一個人作為知青子女回滬的,從初中就一直住在舅舅家。我覺得與其寄人籬下,不如和我回老家,我爸媽也會對她很好的。」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認為的『好』。你覺得回福州好,她呢,覺得不管有沒有自己的家,留在上海才是最好的,」游雅說,「我想你心裡其實已經對明年七月的方向做出了選擇。」

廣告過後,游雅沒有立即接起電話,而是放了《Hey, Jude》。深夜聽披頭士,有種特別的孤寂感。而想到此刻有許多無眠的聽眾,以及電波那頭的主持人,都在聽這首歌,謝曄覺得自己有點理解蘇懷殊為什麼喜歡游雅的深夜節目。節目的名字直白,就叫《游雅時間》。她在開場時說:「歡迎你來到游雅時間,讓我們短暫地相知。游雅時間不是優雅的時間,這只是一段放開心懷,傾吐彼此的煩惱和喜悅的時間。我能給的既不是療傷的藥,也不是蒙蔽人的糖,關掉廣播,睡一覺起床,你會發現生活還在繼續,好也罷壞也罷。聊一聊並不能改變什麼。如果你對生活感到不滿,想要有所改變,那麼首先必須改變你自己。」

福州男生的際遇,不知怎的讓謝曄想到自己的父母。媽媽回上海,也許是和那個男生的女朋友一樣,認為哪怕在上海過得艱難,也還是在大城市更好。和如今的情侶不同的是,恐怕父母當時並沒有一起來上海這個選項。那還是戶口決定一切的年代。

打烊休息的時候,謝曄想著要不要找個理由再約一下安玥,週二他正好沒課。轉念又怕時間上不合適。她的課比他多,還有話劇社的事。上週末因為陪蘇懷殊和吳老師,他沒能看他們的新編話劇《春琴抄》的綵排。那天晚上正式公演,安玥曾說過讓他去看,但他找不到胡思達代班,最後還是老老實實地留在網吧。

說起來,胡思達這小子莫非真的失蹤了不成?上周鄺誠就說找不到他,那是周幾來著?和唐家恆逃課去打桌球吃必勝客那天,所以是週四。現在已經是週二凌晨。謝曄決定起床後去找一下胡思達。「糨糊」的嘴巴壞,平時見面難免煩他,幾天不見反而有些惦記。

早上九點在店裡打胡思達的拷機,不像鄺誠說的停機,很快來了回電。謝曄略感意外,「好幾天不見你人,忙什麼呢?」

胡思達在電話那頭說:「別提了,我在錦江樂園這邊的火車站,身上半文錢沒有,還好有張電話卡。正愁怎麼回家呢。你能來接我一下嗎?」

胡思達一向很會支使人,謝曄沒少被他喊著做這做那。今天這種「落難」局面算是少見。謝曄想了片刻後說:「你求我。求我我就去。」

那頭憤慨地說:「你最近都和什麼人混在一起?學壞了啊。本來挺忠厚一個人。」謝曄心想,要說混在一起,除了唐家恆也沒有別人了,如果這會兒讓唐家恆看到你,估計會說你身上冒著不祥的黑氣吧。接著他想到唐家恆對鄺誠的預言,忍不住問:「你舅舅前幾天找你呢,他說你停機,後來你們聯繫過了嗎?」

「哦是停了兩天。我舅找不到我,就給我續了費,」胡思達嘿嘿笑,「你可別告訴他,我回來了。」

「你跑哪裡去了?」

「見面說。哎,你來的時候給我買兩個包子好不好,我又累又餓,快掛了。」

最後還是被他支使了。謝曄無奈地掛了電話,出門去南邊。他知道那邊也有個火車站,這還是第一次去。從學校走到地鐵站的路上買了包子,想想又用卡在公用電話打了蘇懷殊家的座機。來接電話的是蘇懷殊,她說安玥上課去了,又說,改天來家裡玩啊,隨時歡迎你。感覺上,她因為之前拒絕了讀書的提議,怕他在意。謝曄索性主動說,我週末都有空。蘇懷殊說,正好週六晚上有越劇《玉蜻蜓》,在逸夫,人民廣場那邊。一起去吧。謝曄問,我們三個人嗎?說完意識到問得不妥。蘇懷殊倒是不在意的樣子,說當然三個人,我女兒她不要看越劇的。

至少確定了這週末可以看到安玥。謝曄有了動力,走路也輕快許多。到了錦江樂園火車站,在出口處看到胡思達,才明白他說「要掛了」並不誇張。胡思達和他舅舅一樣是自來卷,毛髮濃密,每天到下午腮幫子就青青的。幾天沒刮鬍子,他看起來活像個落魄的中年人,蹲在出口處的模樣,又有點像待遣送的盲流。看起來他沒有去太遠的地方,行李就一隻雙肩包。見到謝曄,他一聲歡呼,奔過來先是抱著謝曄大力拍打他,然後搶過包子,開始吃。

他自稱去了杭州幾天,玩到彈盡糧絕才回來,連回程的火車票都不夠。他買了到鹽城的無座票,然後在火車上問旁邊學生模樣的乘客借錢。人家沒給他匯款地址,說十幾塊錢,算了。所以等於是乞討回來的。謝曄聽了直好笑。

「你怎麼搞的?不會多帶點錢或者早點回來嗎?」

胡思達歎氣道:「別提了。都是為了女人。」

他一開始不願意細談,謝曄說,那以後再有類似情況,別指望我來救你。胡思達這才說,你知道什麼叫見光死嗎?

原來他在某聊天室遇到了一個姑娘,聊得十分投緣,以至於對彼此的真身有十二分的好奇。姑娘在浙大念三年級,胡思達自認為「喜歡成熟款的」,年齡上正合適。她說最近功課太忙,可以等寒假過後,下學期開學前見一面,畢竟寒假要回家過年。胡思達的父母在深圳,不過他家過年的傳統是爸媽和他加上小舅舅鄺誠聚在上海的外婆和大舅家。姑娘是廣州人。這讓胡思達有些莫名的哀怨,覺得要不是自己家的春節習慣,他就可以去深圳找爸媽再去廣州見她。他覺得等不了那麼久,擇日不如撞日,於是上周他沒打招呼就去了杭州。

謝曄對他的蠻撞表示驚歎,也佩服這份行動力。「你們就在網上聊天?沒看過照片?」

「照片是發過的……她發了一張在學校拍的,」胡思達支吾著說,「我發的是你的照片。」

謝曄哭笑不得,「你怎麼會有我的照片?」

「舅舅家裡有一張,是你爸寄來的,你高中時候的。大概是為了方便接你的時候認人。我舅舅那個人你知道的,家裡電腦都是高配,掃瞄儀打印機什麼的都有。我沒找到合適的照片,就把你那張掃瞄了。」

謝曄毫不留情地說:「你發照片那一刻起,你們就沒希望了。」

「我是沒你高,沒你帥。可我也沒那麼差吧。結果一見面就跟我翻臉了。」

「問題不在這裡,你還不明白嗎?問題在於,你用別人的照片欺騙了她。那姑娘不翻臉才怪。不過你怎麼待了那麼多天?你說你週三去的,這都待了快一周了。」

「我本來以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你這種行為,叫作糾纏。」

鄺誠的家在莘莊,兩個人鬥嘴的過程中很快就到了。謝曄本來沒想上去,胡思達說,來都來了,上來坐吧。給你看我最近玩的遊戲。謝曄想每天在網吧看人玩遊戲我還沒看夠嗎,終於還是跟著上了四樓。

家裡異常的整潔,完全不像一個大男人帶著另一個毛頭小子生活的空間。謝曄表示驚詫的同時,胡思達似乎也很驚訝。他一副不認識自己家的模樣,從這個房間轉到那個房間,又在客廳盯著掛歷看了片刻,這才大喊一聲:「糟糕!」

據胡思達說,他舅舅絕非熱愛整潔的人。屋子這麼乾淨,是因為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特殊日子。

「就是我沒過門的舅媽去世的日子。每年這天之前差不多一個禮拜,我舅舅就跟換了個人似的,開始各種收拾。今天他應該沒去電腦城,去了龍華寺。」

「去燒香嗎?」

「去罵菩薩。」

胡思達對他「沒過門的舅媽」所知不多,只知道那是舅舅八十年代在雲南跑生意的時候認識的,好像是當地人。以及,舅媽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她去世後的十來年,舅舅鄺誠拒絕了別人給他介紹的一串對象。而且他不知哪根神經搭住了,每年的這天,他都特意去龍華寺把菩薩們罵一遍。在外甥胡思達看來,菩薩們也真夠冤的。難道基督徒意外去世,親屬們就會罵耶穌嗎?他小時候不明就裡,被舅舅帶著去過一次。鄺誠並沒有張口大罵,只是以一種駭人的神情瞪視佛像。他既不拜佛又不燒香,杵在那兒,怎麼看怎麼怪異。龍華寺香火旺盛,也沒人注意到這麼個離經叛道的中年男人。

謝曄覺得聽起來當真匪夷所思,他想了想說,我們去龍華寺看看吧。倒不是想觀賞鄺誠發瘋,主要是唐家恆的話讓他有些掛心。

胡思達說,累死了,老子要洗澡睡覺。你在這裡自己玩一下,不用管我舅。但他強不過謝曄,最後只好嘟嘟囔囔地去洗澡。他洗完也不怕冷,光著身子衝進房間去找衣服。胡思達換好衣服出來,謝曄發現他已經刮過鬍子,看起來又是個清爽的學生了。白襯衣束在牛仔褲裡,嗶嘰呢外套看著眼熟,謝曄說這不是你舅舅的嗎。胡思達哼了一聲說,這件他穿有點大,我穿正好,借來穿穿麼。

謝曄雖然擔心鄺誠,並沒有把焦急表現出來。在他的提議下,他們打了個車去龍華寺。胡思達和他一起坐在後座,看著窗外飛掠的景色,打了個哈欠說,回來真好。謝曄嘲諷道,你之前不是樂不思滬嗎?胡思達說,我想開了,女人啊,就那麼回事。

出租車被堵在離龍華寺不遠的地方,司機看看前面說,大概有事故,你們要麼下車走過去。他倆下了車,發現馬路上全是無法動彈的車,人行道也擠,一路的攤販。賣的東西是別處不常見的,土布床單,麥芽糖,各種塑料小商品,假古董,還有寺院用的香燭。胡思達說,我好久沒來了,這裡怎麼跟二線城市一樣。謝曄倒是感到了幾分親切,覺得彷彿彌渡趕集的模樣。他看見一個攤子上擺著很像甲馬紙的東西,湊過去看,發現那是木刻套色的年畫。甲馬紙是單色,無論刻工還是紙張都比這個粗糙多了。

路口圍了一圈人,看起來真是事故。他們正要從人群外圍走過去,胡思達忽然停住了。他轉動著濕頭髮捲曲如蕨菜的腦袋,猶豫道:「好像是我舅?」

謝曄也聽到了那個聲音。一個男人正在罵人。說的是上海話,語速急切。講這麼快他就只能聽個大概了,依稀是在說有種你就自己來怎麼讓自己老婆這樣。他拿不準那是不是鄺誠。胡思達撥開人群往裡擠,謝曄跟在他身後。

十月末的天氣已經涼下來,鄺誠卻是一頭一臉的油汗。他想舉手擦汗,但右手手肘那裡有種古怪的疼,不聽使喚。額頭還是腦袋什麼地方破了,血腥味鑽進鼻孔。他如果能看到自己的右臉頰,就會看到汗水混著血水流下來,還有一些流到耳廓裡,勾勒出一個紅色的問號。

有人說:「不要吵啦,你呢趕緊去醫院看一下。堵在這裡,影響交通。你看後面車子排長隊了!」

說話的是個年輕的交警,剛才鄺誠罵人的時候,他一直站在旁邊。鄺誠看出來了,小子故意旁觀來著。被罵的人也是該罵。但他今天罵完,明天他們還是會重蹈覆轍。鄺誠恨不得把對方揍一頓,可他第一失去了戰鬥力,第二警察還在那兒站著呢。一生氣,右胳膊更疼了,他齜著牙吸了口冷氣。

胡思達就在這時忽然蹦出來,嘴裡喊著「舅舅」,一邊問:「你沒事吧?哇,臉上都是血!」那語氣聽起來更多是幸災樂禍而非擔心,鄺誠恨不得給小子腦袋上來一記。

謝曄緊跟著出現了,他倒是一臉的關切,「鄺叔叔!你這……哎,得趕緊去醫院啊。」

鄺誠記得這條路不遠就是街道衛生站,他覺得去那裡簡單處理一下就行。這時小警察說話了:「去龍華醫院拍個片子吧,你摔了頭,萬一腦震盪。」又對胡思達和謝曄說:「你們是家屬對吧?把他扶好,打個車。他的助動車找個地方先放一下好了。」

謝曄這才注意到,鄺誠的助動車歪倒在地上,離中間這幾個人有段距離。他之前只顧著看鄺誠和旁邊一對男女了。看起來是夫妻的那兩人就是被鄺誠大罵的對象。男的白皙精瘦,稀薄的分頭,腳上的尖頭白皮鞋格外惹眼。女的一臉病容,怯生生站在他旁邊。

鄺誠不著急走,注視著小警察說:「你也知道他們不是第一次這樣了。今天要不是我反應快,拼著自己受傷來這麼一下,現在就是我在這裡乖乖數鈔票賠給人家了。萬一哪天遇到車技不好的或者心慌的,直接撞上去,又怎麼算!你們警察應該想點辦法才對!」

小警察說:「有事故我們會處理。」

鄺誠一臉晦氣,瞪了那個白皮鞋一眼,跟著胡思達和謝曄走了。

謝曄在出租車上終於理清了事情的經過。簡單地說,就是鄺誠遇到人碰瓷了。他從龍華寺出來,助動車沒騎多遠,那個女的突然竄出來。他情急之下一扳龍頭,自己連人帶車飛出去老遠。爬起來一看,那個女的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躺在地上。明明他的車連她的頭髮都沒碰到。更搞的是,當路人開始三三兩兩走過來問鄺誠要不要緊的時候,那個女的還是躺著不動。於是也有幾個路人圍過去對她表示關心,有人說是病了嗎,還有人說,是不是被車蹭了。鄺誠耳朵尖,聽到路邊一個攤販說,又來了,這個月第幾次了哦,每次都是老婆出來往路上一躺,老公就上去敲車主竹槓。另一個攤販說,今天這個車主自己摔成這樣,好慘哦。

鄺誠有了心理準備,於是當白皮鞋衝到那個女人身邊,開始作大驚失色狀,他慢騰騰地走過去說:「我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們戲演夠了伐?」那對夫妻見他這樣,知道今天討不了便宜,就想走。那個女的站起來,連身上的土也來不及拍,低著頭跟著她的丈夫,走了幾步又回頭看鄺誠一眼,眼神中有歉意,更多的是不安。

那一眼像是從久遠的記憶當頭給了鄺誠一棒。他今天本就躁動的心火被蹭地點燃,當即大喊一聲:「給我站住!」

後來就是胡思達他們目睹的情形了。警察趕到時,鄺誠的罵戰造成了交通擁堵。

到了醫院又是一番折騰。好在胳膊並沒有骨折,只是脫臼。腦袋上的傷比看起來嚴重,縫了兩針。X光顯示沒有腦震盪。胡思達一直在跑上跑下,掛號繳費拿藥,謝曄陪著做完診治的鄺誠坐在醫院的塑料椅上,暗自鬆了口氣。唐家恆的預言成真了,好在沒出大事。

「你那麼生氣,是因為他們是騙人的慣犯嗎?」謝曄問鄺誠。

「騙就騙吧。好活是活,歹活也是活。我生氣,是因為那個女的看起來是被逼著做這些,而且這樣真的很危險,哪天搞不好就會出大事。她被撞傷甚至撞死,都是有可能的。」

鄺誠的側臉有幾分不熟悉的沉重。聯想到胡思達說的鄺誠在龍華寺的特殊活動,謝曄決定先不提這個茬。倒是鄺誠忽然說:「胡思達有沒有和你講,今天是我老婆的忌日?」

謝曄想,不是還沒結婚嗎?他點點頭。

鄺誠並不看他,眼睛對著前方說:「死了十三年了。要是當初我多堅持一點就好了,她說不想背井離鄉,我就沒有堅持讓她來上海。如果來了上海,肯定不會出事。可惜,凡事沒有如果。我現在想起來,還是難過得很。」

謝曄謹慎地不接話。

鄺誠隔了一會兒又說:「有時候難過極了,我就想,乾脆去求老謝,給我一個痛快。但是不行啊,人還是不能做那樣的事,」他閉上眼,「然後每到今天,我就知道,不管怎樣我都會記得她,一天天過下去。」

鄺誠在回去的出租車上又神氣起來了,少不得對胡思達這幾日的失蹤做一番審問。出乎謝曄的預想,胡思達並沒有就他離家的理由說謊,而是老實承認,自己去見網友,然後失戀了。當然不至於說照片的事。鄺誠大概是因為情緒起伏消耗了太多能量,草草責備了外甥幾句,靠著車座睡著了。

車到小區後,胡思達再次邀謝曄進家,謝曄說不了,我還有點事。他在小區門口的雜貨店找到公用電話,給林峰的大哥大打了個電話。

「我是謝曄。林老師,你上次說可以找人……不,不是我媽。我想請你找另一個人。好的,見面說。」

林峰說他待會要去一個地方,方便的話就在那裡碰面。謝曄重複了一遍林峰報出的地址,確認已經記在腦子裡,掛上電話。付完電話費,他有片刻的遲疑,最後還是折回鄺誠家樓下,仰望四樓的窗戶。根據他的記憶是鄺誠家的那處封閉式陽台,鋁合金窗框反射著上午的陽光,空蕩蕩像沒住人似的。樓下幾戶都利用這好天氣洗曬,衣物掛在陽台挑出的桿子上,飄蕩在半空。估計舅甥倆都累了,這會兒該睡下了吧。

謝曄對自己說,就當是一次練習。

他走進門洞,上了四樓。因為心虛,腳步放得很輕。這裡的居民樓一層兩戶,鄺誠家和對面人家的防盜門肅然靜立。謝曄在門口站定了,從後褲兜摸出皮夾子,又從其中的夾層抽出一張甲馬紙。

追魂。

這是他隨身攜帶的幾張甲馬紙之一,雖說離得心應手還遠得很。「追魂」需要調動全副「夢見」的能力,去窺探別人的記憶。那無異於在雨後初晴時探尋下雨前的一枚腳印,又或是在清晨睜眼的同時試圖回憶遁入混沌的昨夜夢境。爸說,一切都有跡可循,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謝曄不明白耐心怎麼和甲馬紙扯上了關係,又不是解數學題。他上一次用這張甲馬紙的後果是,搞砸了他的高考。

反正現在離期末考試還早。

謝曄不抽煙,褲子側兜裡卻常備著打火機。他掏出火機,點燃甲馬紙,捏在手裡等它快要燃盡,才扔在地上。他不確定地閉上眼,手插進褲兜,心裡暗暗祈禱,這時不要有人經過。

一個女人的形象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的腦海裡。如果說「夢見」擷取的是記憶的片段,那麼她的身影則濃縮了太多的過往。一眼看斷過去。瞬間即是永恆。她闖入他的意識的同時,她留在鄺誠心裡的創痛也貫穿了謝曄,以至於他差點站立不穩,向後退了一步,倚在牆上。

初見她時,她守在裝甜白酒的罈子後,戴著斗笠。老謝要了兩碗甜白酒,她給他們盛了遞過來。甜白酒裝在藍邊的粗白瓷碗裡,喝起來十分甘美。她解下斗笠,用手巾擦汗,露出豐盛的烏髮。注意到他的視線,她似乎有些慌張,把斗笠迅速戴回去。
和一群人在縣城汽車站對面的飯館吃飯,山哥在喝到面紅耳赤的時候說,小鄺你都在哪裡找女人,加油站旁邊的旅館嗎?他說沒有,在這裡沒找過,你看我每次過來收貨就這麼幾天,哪裡有時間。山哥就笑了,說你一車皮一車皮的大蒜,一桌一桌的酒席,做人嘛,不能只顧上面,不管下面。又說,你看不上旅館那些,我知道。
那天大概真是喝多了,要不然他也不會跟著山哥去了那間位於小學附近的房子。巷子裡家家戶戶都養狗,他們的經過引發了此起彼伏的狗叫聲。醉歸醉,他注意到山哥敲門時特殊的節奏。像在發電報。門開了,山哥用力把他推進去。門外傳來笑聲。更多的狗叫聲。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腕。不是那種柔若無骨的手,甚至有點粗。那晚他住下了。天快亮的時候,他口渴醒來,藉著晨光看清她沒有睡意的臉,彼此吃了一驚。
再來彌渡時,他去找了老謝。他等米線店裡沒了客人,才說明來意。那個賣白酒的女的,他說,聽說她從前不是啞巴。我帶她去醫院看過了,舌頭聲帶都正常。五官科看完,又去找白醫生,想請她開中藥。白醫生說,心病她看不好,得找你。
老謝點起他那支不離身的銅嘴長煙斗,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謝曄感覺到甲馬紙的效能迅速消逝,留給他一種如同酒醒後的茫然。

她一生虔誠,謹小慎微,後來出賣皮肉,也只是出於生活的無奈。把她打成了啞巴的丈夫原先經營雜貨店,在一次和人口角的過程中死了。有人說是被打死的,也有人說是他自己撞到桌角。事情不了了之,卻有債主拿著借據找上門,說她丈夫把店舖賭掉了。整間店抵出去仍不夠還債。她唯一的親人是有輕度智障的弟弟,早兩年弟媳和一個外鄉人跑了,留下一個不知道父親到底是誰的女孩。那兩人也要靠她養活和照顧。她賣甜白酒,幫人做竹籃竹匾,農忙的日子像男人一樣去幫人收割,仍然不夠。債主看她還債太慢,找來了山哥。山哥說,我知道你是好女子,我會幫你挑人,不會讓你太吃虧。

謝曄現在知道,鄺誠最終幫她還清了債務。幾千元在那年月算是一筆巨款。她感激鄺誠,卻不肯嫁給他。她恢復了說話的能力,雖然依舊寡言少語。她只有和弟弟還有外甥女在一起的時候才是最放鬆的,那時的她笑起來眼睛裡有光,像不知世間險惡的孩子。在被壓縮的流光裡,謝曄沒能看到爸究竟用了哪張甲馬紙。大概是他能力不足,有一些過往模糊不清。鄺誠的故事他看到了開頭,也目睹了最後的最後。透過鄺誠的記憶看去,女人的黑眼睛除了溫柔還有種淒惶,彷彿她早就預見到自己的死。

她是被殺死的。殺她的人進了監獄,然而再大的懲罰也不能改變已經發生的。人沒了就是徹底沒了。這就是為什麼鄺誠會在她的忌日對菩薩怒目而視。

林峰約謝曄見面的地點是淮海中路的一間書吧,他說對面路口就是武康大樓,船形的大樓,很好認。謝曄本來不懂船形是什麼模樣,他逆著門牌號一間間走過去,隔著馬路看到一座被兩條岔路夾在中間的石頭貼面大樓,三角帶圓弧的立面正像船頭的模樣。

對面的書吧是長條形的矮房子,沿街的一面是大片的玻璃窗,門也是玻璃的,推門的時候聽見一聲鈴響。進門先是條短廊,盡頭右側的開口通向店內。書吧很像一間圖書館,只是多了靠裡的吧檯。兩面牆的書架,一張張單人書桌椅,桌上擺著彩色玻璃鑲拼燈罩的檯燈。靠窗的位置有張長桌,擠一擠能坐十來人。林峰坐在那張桌子的一角,低頭寫著什麼。長桌上沒有檯燈,代之以低垂的吊燈。燈在白天也開著,把林峰的眼鏡照成兩片反光。

聽見謝曄走近,林峰抬起頭,接著愕然道:「你的臉色像見了鬼一樣。」

「大概沒睡好。」謝曄問有沒有水喝,林峰去吧檯那邊倒了過來。謝曄見店裡就他一個人,不確定地問:「這間店是你的?」

「當然不是,老闆是我朋友,在裡面談點事。」林峰示意吧檯後面的簾子,「正好人家也想見你呢,所以我把你喊來這裡。」

謝曄不明白林峰的朋友為什麼要見自己,含糊地嗯了一聲。他一口氣喝了大半杯水,這才講了早上和胡思達去找鄺誠的經過。林峰聽到鄺誠遭遇碰瓷的反應,牽了牽嘴角,「他呀,就這個性子,看不得女人受苦。」他在桌上敲了敲筆,「你爸和鄺誠熟,那你知道他女人的事嗎?」

「我只知道她是雲南人,已經去世了。」謝曄心想,總不能說我才見過她吧。

林峰說:「告訴你也沒什麼。鄺誠的女人死於兇殺。有個販毒坐過牢的男的殺了她。好像是那個男的糾纏她,她不願意。當時鄺誠跑生意去了外地,他回去的時候人都下葬了。」

謝曄呆了呆才說:「那他……想必很難過。」

林峰說:「再難過,人還是得活下去。」

謝曄想起鄺誠提到過「哭神」,莫非阿爸曾經用那張甲馬紙讓他紓解悲痛?但以鄺誠說哭就哭的勁兒,似乎也用不到。這時他聽見林峰說:「難道你想幫他?我是不主張用怪力亂神消解心結的,人還是得自己化解。再說他能扛,這麼多年都過去了。」

謝曄的心臟重重跳了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別嚇人家孩子。」說話的人走到長桌的一頭,對他點點頭,「你好,我是喬曼。」

名叫喬曼的女人留著門簾一樣的劉海,謝曄猜測,那是為了遮蓋疤痕。劉海之下的左眼皮上也有疤,呈現不自然的凸起。你會有種錯覺,她總在努力睜大左眼,彷彿在詫異什麼。如果不是疤痕破壞了臉部的平衡,她本該是個美女。謝曄不會推測女人的年紀,感覺她可能和林峰差不多。他想起上次喝酒聽說過喬曼的名字,好像是林峰的女友。

林峰問喬曼:「客人呢?」

「在裡面睡了,一會兒就好,」喬曼轉向謝曄,「我以前在雲南待過一段時間,不過不是你老家大理州,靠近西藏那邊。」

「去旅遊?」

「修行。」她說得不像開玩笑。

「和你想的一樣?」林峰又問。

「需要確認一下。」喬曼邁步過來,在謝曄身旁彎下腰。她的長髮在他肩頭垂落。謝曄不敢動,他感到自己的額頭被輕柔地抵住,喬曼的呼吸輕柔地滑過他的臉。這姿勢太曖昧了,他閃也不是不閃也不是,僵在當場。她轉瞬便放開他。

「我聽說,在雲南,有一個善於操縱記憶和夢境的家族。他們以甲馬紙作為裝載念力的靈符。」

謝曄這才恢復了呼吸的能力,氣有點不穩。「你是什麼人?」

「書吧老闆,偶爾兼職當心理醫生,」她嘴角揚起一抹笑意,「我要回去招呼客人了,你們慢聊。」

林峰看著喬曼消失在簾子後,這才說:「她沒有惡意,你別緊張。」

「你知道我家的甲馬紙,鄺叔叔說的?」謝曄想,剛才是故意演那麼一出逗我吧。

「他提過一兩句。不過喬曼確實從別的渠道聽說過你家的事,所以對你感興趣。喬曼也是個特別的人,你以後會慢慢知道的。」林峰像拿煙一樣夾著筆說,「如果不認識喬曼,我也不會相信甲馬紙什麼的。聽起來神叨叨的。」

謝曄重新鬆弛下來,看著他說:「有些事,不論是否相信,都存在。」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你是想說這個?」林峰笑了一聲,「先說正事吧,你要找的人是誰?為什麼要我帶蘇老師家翻拍的照片?」他從旁邊椅子上的挎包裡拿出一個紙袋,把幾張照片抖在桌上。謝曄迅速從裡面找出小爺爺那張。

「這是我的小爺爺,我爺爺的弟弟。他很早就在昆明去世了。本來我想過問蘇老師他的事,但我感到蘇老師不太願意談。可能有些原因。所以,我想找這個人。」他指著照片上蘇懷殊身旁的女孩說。

林峰皺起眉,視線從照片移到謝曄的臉上,又移回照片。「真夠巧的啊。不過話說回來,那也不是你親爺爺,是你爺爺的弟弟……這麼周折,你想知道什麼?」

「他是我家最會用甲馬紙的人。我想,也許通過瞭解他,能對我們家多些認識。」

謝曄還有句話沒說。

我總覺得,等我弄明白了我們家的甲馬紙,就能找到我媽。

喬曼雖然表達了對甲馬紙的不一般興趣,等她送走客人回來,卻沒再就此多問。書吧的吧檯後掛著垂簾,看來裡面有包房類的空間。謝曄猜測,那是喬曼作為「心理醫生」的工作地點。

她泡了一壺紅茶,連同餅乾一起端過來。謝曄不愛甜食,於是只喝茶。林峰一塊接一塊地吃著餅乾,彷彿跟它有仇似的。謝曄後來才意識到,那是因為書吧和圖書館一樣禁煙。喬曼和謝曄聊了幾句,其態度更像個可親的長輩。她問他平時都做些什麼,在上海是否適應,有沒有想家。顯然她也知道他在找媽媽,因為她先講了一句,你有沒有想過,找到你媽媽之後呢?又對林峰說,沒有一上來給人澆冷水,這不像你啊。

謝曄說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林峰哼了一聲說:「在你看來,我就是專業澆冷水的嗎?有時候我也會期待看到大團圓的結局。」

「你今年幾歲?」喬曼問謝曄。

「月底就滿十九歲了。」

林峰插嘴道:「月底?那不就是這兩天嗎?」

謝曄有點難為情,「後天。」

喬曼給他添茶,「那你媽媽和你分開有十九年了。十九年可以發生很多事。她可能事業成功,也可能是個下崗女工。她很可能重新結婚了,有孩子。見到你,她到底是會開心還是不想面對,誰都無法猜測。即便這樣,你還是想要找到她?」

實際到了十月三十一日也就是生日當天,謝曄對於滿十九歲這件事並沒有太多的實感。喬曼和他說過的話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迴響,但也算不上困擾。對他來說,兩天後和蘇懷殊以及安玥的約會更值得關注。人年輕的時候總是向前看的。

唐家恆和上週一樣出現在階梯教室,謝曄表示今天不想逃課,可以晚上一起吃個飯,等他下午放學後網吧見。「我請你,今天我生日。」他靦腆地說。

「那值得吃點好的,再去個酒吧。對了,酒吧你也是頭一回?」唐家恆瞇起眼睛看他,得到肯定的反應,便吹了聲口哨,手插在牛仔褲後袋裡走了。光看那副漫不經心的勁頭,誰也想不到他會是個背負著沉重過往的預言者。

午飯時間,謝曄到網吧隔壁的西北餐館吃了碗加蛋的牛肉麵,然後回自己房間拿下午的課本。小丁看見他便說,有你電話。謝曄接過他遞來的便簽,發現是大伯家的號碼。他拿了書,經過一溜店舖走到路邊,用插卡的公用電話打回去。讓他意外的是,來接電話的是大姑。

「你在大伯家呢?」謝曄問。

「早上打了你不在,就在這邊吃了午飯,等你電話。你咯好?」

「挺好的。三婆最近怎麼樣?你和爸都好?」

「就那樣,糊糊塗塗一天又一天唄。我們老樣子,」大姑前半句指的是三婆,「你錢夠用嗎?」

「夠的。卡裡有,而且我不是還在打工嘛,」謝曄想起來,「大姑,你也認識鄺誠吧?」

「哪裡會不認得!那個收大蒜的卷毛。」

「我前幾天……看到一點他家的事。他喜歡的那個人你也認得嗎?那個女的不會說話。」

「後來不是會講了嘛。你爸治好的。」

「真是我爸治好的?」謝曄呆了呆,「用甲馬紙?」

「對啊,她本來會講話的,是被她漢子打的。用『哭神』讓她把多年的苦一下子哭出來,就好了。」大姑說得簡潔,也沒提那個女人後來的事,似乎她默認謝曄已經知曉。

事情的脈絡接上了,怪不得鄺誠知道「哭神」,而他自己說哭就哭,大概也是不想憋出什麼病來。那又是一張謝曄對付不了的甲馬紙。用甲馬紙的精神影響他人,和窺視別人的記憶不是一碼事。有時候他覺得爸和大姑是像妖怪一樣的存在。

大姑不知道他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在那頭說:「你要多吃點,回來要是瘦了,我打你。」

謝曄哭笑不得地說好,又聊了幾句,掛上電話。他知道大姑不會在大伯家久坐,她有很多事要忙。爸的米線店,大半靠大姑的手藝支撐。大骨頭熬的米線湯底,肥瘦相間浸在紅油裡炒過的肉醬,下午開張的鹵雞鹵豬耳滷牛肉,都出自大姑的手。她喜歡做吃的,但不耐煩看店。每天早上四點半,大姑先去店裡熬高湯,爸要到六點才過去正式開門。八點多,過了最忙的早飯時間,大姑就回家操持家務和製作滷菜,下午再把鹵好的肉類送去店裡。

大姑比爸大兩歲,今年五十歲了。這個年齡的女人在彌渡一般是奶奶輩的人,大姑則只有謝曄這麼一個當兒子養的侄子。自己執意來上海找媽,謝曄隱隱覺得像是背叛了大姑。他換第一顆乳牙那天是大姑給買的糖。第一次在早上發現內褲一塌糊塗,也是被大姑搶過去洗掉。家裡的堂屋兩側各有兩個房間,爸和三婆門挨著門,謝曄的隔壁是大姑。小時候被「夢見」侵襲之後總會發燒,大姑經常徹夜不睡,不斷給他換額頭上的濕毛巾。他熟悉她的手的溫度,她眼角的皺紋,她挽起的髮髻上的別針的位置。可以說,家裡和他最親的人,不是爸,是大姑。

大姑最後也沒提一句「今天你生日」,謝曄知道她當然記得的。她巴巴地在大伯家等他回電,不就因為今天是他生日嗎?他莫名有點眼熱,強自壓住了。

結束了第八節課返回網吧,唐家恆如約等在那裡,倚在網吧的櫃檯邊,和小丁說著什麼。看見謝曄,他揚一下手。「給你的生日禮物。已經講好了,小丁今晚幫你頂一下,你玩到半夜回來都OK。」

那是披頭士的CD,謝曄有點開心,他沒有隨身聽,好在櫃檯那台電腦的光驅沒被封掉。他都不記得自己和唐家恆講過喜歡披頭士,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談了太多的話。因為刻意不和他人親近,謝曄不曾有過可以稱作朋友的存在,唐家恆是他的第一個朋友。他有時會想,和唐家恆迅速就混熟了,是因為對方也「與眾不同」嗎?接著又覺得,還是因為性格吧。唐家恆比他年長,又有種超乎年齡的洞察力,說話尖刻而不無風趣,即便他沒有那樣一雙特殊的眼睛,他們仍然會成為朋友。

他倆並肩在校園路上走去,謝曄沒問要去哪裡,反正他對在外吃飯的店幾乎是一無所知。他想起前幾天的遭遇,便問:「對了,你見過喬曼嗎?」

唐家恆愣了一下才說:「見過啊。怎麼?」

「覺得她有點奇怪呢,她還知道我家的甲馬紙。」

「你有資格說別人奇怪嗎?」

謝曄苦笑。被唐家恆這麼一搶白,他忘了自己本來想說什麼。他們從學校東門穿出去,經過他和安玥吃過飯的東北餐館,沿著淮海路往東走。謝曄想,前面不就是喬曼的店嗎?唐家恆帶著他拐進一條小馬路,在一家不像在營業的店門口站定,拉開鑲嵌毛玻璃的木頭移門。裡面傳來一聲招呼,聽起來不是上海話。

謝曄進門後忍不住四處打量,店很小,長吧檯,四張被火車廂座位包圍的桌子。廚房在吧檯後,有股煙熏火燎的氣味。老闆是個戴耳釘的年輕男人,頭上包著布巾。還有個女服務員。唐家恆在其中一張桌子坐了,對女服務員說,三個人,先來兩杯生啤。

「還有人來?」謝曄問。

「我喊了安玥。生日嘛,人多熱鬧些。」唐家恆說得若無其事,謝曄的心跳了一下。他雖然拿了安玥的拷機號,至今為止只打過一次。

安玥來得很及時,他們剛喝幾口啤酒。她走進來的時候說,喲,我都不知道學校旁邊還有這家日本菜,你倒會找地方。謝曄這才意識到他們在一家日本餐館裡。他條件反射地看向吧檯後的老闆。唐家恆笑了起來。

「老闆是上海人,留學回來的。他這裡也不算正宗,改良的,味道倒是不錯。」

唐家恆麻利地點了菜,三個人碰杯,另外兩人對謝曄說了「生日快樂」。隔了幾天見到的安玥像是心情不錯,笑容在店內的燈下有種年輕的閃光。謝曄這時第一次感到,雖然他來上海純粹是為了找媽,但城市生活給他的驚喜,比他預想的多。

日本菜吃起來不大像外國菜。炸雞,沙拉,手指頭大小的烤魚,分部位烤的雞。皮、胗、脆骨、胸脯肉。烤串調味很淡,雞肉中間串了大蔥。謝曄說,這是為了看起來比較有份量嗎。唐家恆和安玥都笑了,他也不曉得他們在笑什麼。安玥不吃大蔥,從串上拆到他的盤子裡,他順便吃了。唐家恆坐在他倆對面,眼裡閃過一絲難懂的神色,不像他慣有的揶揄。

唐家恆喝得很快,又叫了燒酒加冰。謝曄以為是烈酒,就著他的杯子嘗了一口,愕然說,這麼淡,冰塊加太多了吧。他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聲音有點大,好在店裡這時已近全滿,說話聲和《東京愛情故事》的背景音樂匯成一片嘈雜。

「日本燒酒就是淡的,加冰之前和你們那天喝的楊梅酒差不多。順便說一句,那個楊梅酒也是兌了水的,他家是玉米酒泡的,原先有五十多度。」

聽了唐家恆的解釋,謝曄說:「感覺你什麼都懂。」

「你十九歲還像個小朋友。」唐家恆笑他,又問安玥幾歲。安玥說她八一年的,小學時跳過級。唐家恆說,原來這裡還有個小小朋友,接著問星座。水瓶座。唐家恆眼睛裡那抹神色又是一閃。「天蠍和水瓶啊。」謝曄過了一會兒才想起,天蠍說的是自己。他對星座不大熟,便問安玥是幾月。原來她生日在二月。安玥說,生日在寒假最沒勁了,好朋友一個個出去玩了,想聚一下都湊不齊人。

謝曄想說,下次我陪你過生日。又一想,自己寒假多半在老家,還是不要輕易許諾的好。他的這點心思不知怎麼就被唐家恆看了去,在那邊舉杯笑道,「下次到雲南過生日好了。」安玥聽了眼睛一亮,問了些雲南風物。她說她家不只是外婆去過雲南,媽媽也在那邊待了好些年,不過媽媽從不談過去的經歷,對雲南也沒有愛。謝曄這才知道,安玥的媽媽也在雲南當過知青。

「是景洪那邊嗎?」他帶了點急迫問道。

「去雲南的都在那邊吧,」安玥說,「她幾乎不講,我也是聽外婆說了一點。」

唐家恆放下酒杯,「你乾脆學林老師採訪那樣,去找當過知青的人聊天,說不定能找到關於你媽媽的線索。只要有人認識你爸,線索就接上了。」

安玥轉過來看他,「這是怎麼一回事?」

唐家恆有些愕然,「我還以為這小子見人就嚷嚷找媽的事呢。」謝曄被他說得臉熱。反正也不是不能對人說,就順勢講了。

安玥聽完後說:「所以你爸媽也離婚了。」

「和你的情況不大一樣,」謝曄躊躇片刻,「我爸他,有條腿不大好。我也想過,是不是因為這個,我媽才沒留在雲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