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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98年_上海 04 厄運之眼

那天接下來的時間裡,蘇懷殊一直是個興致很好的老外婆。謝曄甚至懷疑那一秒沒有具體內容的「夢見」是他的錯覺,是他誤讀了她的情緒和記憶。他表示想一起看看那本影集,她就和兩個年輕人重看了一遍。他本來可以在翻到小爺爺那一頁時問她,這人是誰。簡單極了,可最終沒有問出口。他感到自己還是得悠著點兒,得慎重。

安玥對她外婆和媽媽的照片評價道:「我像外婆。外婆比媽媽好看。」她在自己嬰兒時代那頁按住,不讓蘇懷殊繼續翻,瞅著謝曄說:「你之前沒看過吧?」他坦言已經看過,她就合上影集說,小時候醜死了,照相都不會笑。

這時已經趕不回去聽一點鐘的課,謝曄決定忘了上課的事。倒是安玥說她七八節有課,要回學校。蘇懷殊在門口和他們告別的時候,謝曄說了聲再見,安玥歡快地說:「外婆,就這麼說定了,週六讓謝曄去接吳老師。還有以後讓他讀書給你聽。」這次蘇懷殊的神色不起波瀾,讓謝曄懷疑之前的所見是他的錯覺。

他們在公交車上並肩站著,窗外是和來時一樣的老城區風景。謝曄問安玥,平時是不是住在外婆家,她說:「我一直跟外婆住。初中的時候我爸媽就離婚了,我歸我媽管,但她根本沒時間,就把我扔給外婆。所以我基本是外婆養大的。」

謝曄想,難怪她和她母親講電話時有種疏離感。「那你爸爸……」

「他又結婚了,生了個兒子,現在念初中。我們不常見面。他也忙。」說完後她可能覺得自己的語氣會被誤以為是怨懟,又補充道:「我爸是醫生,和我外公一樣。醫生都是很忙的。」

「你媽媽是做什麼的?」

「你聽說過培新教育嗎?那是我媽的公司。」

作為網吧管理員和自考生,謝曄的世界可以說是狹窄的,但就連他也知道那間培訓機構。交大附近一所中學是培新的徐匯辦學點,路上不時可以看到該學校的廣告海報,交大校園裡也經常有人發傳單。給他的印象是那所學校什麼都教。從中小學課外輔導,到成年人的計算機、會計、英語和日語等再教育。謝曄一直以為那是所半官方的學校,沒想到竟然是私人公司。這讓他的世界觀受到了一定的衝擊。

「聽起來好厲害。」他不由得說。

「所以煩得很呢。在我媽看來最沒用的就是中文繫了,她一直想讓我讀個更實用的專業。或者她只是不想讓我和外婆念一個專業。」

「為什麼?中文系也挺好啊,你外婆不是大學老師嗎?」

「說起來很複雜。」

謝曄感覺到,談論父母,讓安玥的情緒有些低落,便改變話題道:「還好你撿了小寶,不然它那麼小,在外面可能活不成。你怎麼會跑到圖書館後面呢?」

她側過臉,審視地看他,「我沒告訴過唐家恆,是在哪裡撿的貓。」

「哦,BBS的帖子上說老貓死在那裡……所以我想你大概是在那裡撿的。」謝曄有點出汗,心想可別被人當成跟蹤狂了。雖然他確實目睹了她撿到貓的一幕。

還好她沒就此深究,而是說:「要是讓我找到是誰殺了貓,我一定要昭告全校,這種人渣必須被揭露出來。」

他想起進入龔修文記憶的那種扭曲感,覺得為了安玥的安全,最好不要把真相告訴她。

週四是一周最辛苦的日子,因為這天有八節課。儘管平時也只睡六七個小時就起來了,週四的感覺格外不同。

但在這個週四,謝曄睜開眼睛的時候,感到每個細胞都是新的。會有這種感覺,大概是因為昨天拿到了安玥的拷機號。她讓他週六接送完吳老師給她打電話,說到時候請他吃飯。

早上的兩節專業課過後,一群人轉移到階梯教室,接下來的政治課是和其他班級合上的。謝曄坐在後排有點走神,思緒從蘇懷殊和小爺爺的照片游離開去,一會想到安玥,一會想到蘇懷殊昨天的異樣。有不少同學去樓下小賣部買飲料或麵包回來,課間的教室裡有種鬆弛的氣氛。他感到餓了,但出於節約的習慣,並不打算花錢買吃的。這時忽然有一盒牛奶扔到面前的桌上,他條件反射地扭頭,看見唐家恆的笑臉。

「網吧的人說你三四節是政治課,我就估計在這裡。怎麼樣,問到了嗎?」唐家恆語速飛快地說,他自己手裡也有盒一樣的牛奶,吸管被咬得像畸形的樹枝。

謝曄搖頭,把昨天的情形簡單說過。唐家恆笑了。「所以你巴巴地跑過去,看見漂亮小姑娘就把正事扔一邊了?現在還攬下了她讓你幹的活?」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但被他這麼一說,好像也有點這個意思。

唐家恆說政治課有什麼好上的,去玩吧,硬是把謝曄從教室里拉了出去。他們到了和學校一街之隔的某商廈二樓,那裡有個巨大的遊戲城,剛上到樓梯口,各類遊戲機的噪音壓了人一臉。唐家恆熟門熟路地從遊戲廳穿過去,進到後面的桌球室。他問謝曄打過斯諾克嗎,謝曄說沒有,只玩過普通的桌球。唐家恆要了一張斯諾克的檯子,邊講解邊開打。他雖然瘦,彎腰的時候有種肉食動物般的矯健,看得出在桌球上消磨過不少時間。

謝曄說,你不是很忙嗎。又要上課又要實習,還有林峰那邊的事。

唐家恆叼著煙說:「人生如果只有工作,多沒意思。」

「你以後想做什麼,記者?」

「新聞系就一定要做記者嗎?你太天真了。我只是想趁還沒畢業,什麼都試試。哎,乾脆寒假你帶我回你家玩吧?西藏新疆我都去過了,雲南一直還沒去。」

謝曄愣了一下,「去雲南玩的人,都是去昆明麗江大理那些旅遊區,我家那個小縣城沒什麼可玩的。」

「有甲馬紙可以見識。」唐家恆笑著說。看不出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謝曄因此想起之前說了半截的話,「你說你能看到些什麼……」

唐家恆乾脆利落地一球入袋,「是啊,就像我之前看到你身上有桃花運,我能看到人的運勢。對我來說,那是一種『氣』,圍繞在人的身邊。發黑的是厄運,顏色柔和明亮的是戀愛運,閃閃發光的是事業和學業。財運是什麼樣的我還沒見識過,可能因為我身邊的人都沒什麼財運吧。哦也不對,我爸媽有財運,但他們身上我什麼也看不到。」

「聽起來……很奇幻。」謝曄只能說。

「我以前沒怎麼告訴過別人,你是第二個。」

「謝謝。」謝曄說完後忍不住問,「第一個是誰,那個人聽了相信嗎?」

唐家恆的球棒忽然滑脫了控制,劃過綠絨面的球檯,都沒碰到白球。他直起腰,吁出一口氣:「該你打了。」謝曄這才注意到,桌上的球已經沒剩幾個。

玩了三局,謝曄慘敗,不過也在意料之中。唐家恆付了桌球錢,謝曄說那我請你吃飯吧。唐家恆嗤笑道,就你看網吧那點錢?還是算了。印象中胡思達也說過類似的話,可不知為什麼,同樣的話由唐家恆說出來,就不覺得膈應。

他們走了十分鐘,到徐家匯覓食。電腦城一樓有家必勝客,這會兒偏早,人不算多。謝曄在跟著進店的時候想起來,鄺誠賣電腦的店不就在這棟樓裡嗎。落座之後,他慎重地研究了菜單,但菜單上的圖片怎麼也無法建立味蕾的想像。最後他放棄了,把菜單一扔說:「我沒吃過這些,你隨便定吧。」

「好吧,你的第一次牛奶和第一次比薩都是在我這裡實現的,你將來可別忘了。」仍然是聽不出是否玩笑的口吻,說完後唐家恆神色一整,「對了,你第一次用甲馬紙是什麼時候?」

「高二。我不想說這個,有點原因。」

唐家恆呵呵笑著說:「還不好意思了,我又不是問你什麼時候第一次打手槍。」謝曄笑不出,只好喝水,眺望放著各種蔬菜水果的檯子。他看見好幾個人圍在檯子邊拿吃的,便問那是不是不要錢。唐家恆笑得更愉快了,反問道,你覺得上海有什麼是不要錢的?

就這樣,謝曄跟著唐家恆學會了在沙拉吧碼菜的技巧。他忍不住想,這種細節的記憶,最後將成為日常的一部分,連自己都不把它當作「記憶」看待。可是經由「夢見」看到的,也往往不是什麼值得刻骨銘記的瞬間,經常是那種隔天就被記憶的主人拋諸腦後的瑣碎。除非調用甲馬紙。甲馬紙就像一道篩子,篩出人的心頭血,夢中淚。那些年深日久的眷戀和不捨,夙願不得償的未癒之傷。

有時候他害怕用甲馬紙。甲馬紙燒過就完了,他在那時看到的東西,會在他自己的記憶中盤踞。

隔著只剩殘骸的比薩、沙拉和洋蔥圈,唐家恆擦擦嘴說:「我不像你是『家學』,有人教導和指引,說起來,你這樣很幸福。小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別人看不到的,只是感到又好玩又嚇人。譬如我看到鄰居伯伯身上有黑影,他過了幾天就住院了。還有爸爸的合夥人鬧離婚之前,我也發現了他的異樣。還好我從小就下意識地知道不能亂講,否則說不定會被送去看精神科。」

他說,反正也不是每個人的狀況他都能看到,可能和那種狀況的強烈程度有關,或者是他能看到的人有什麼不一樣。否則走在街上看每個人都拖著不同的「氣」,煩也煩死了。

謝曄插嘴問他,那我現在是什麼狀況,你也看得到?

唐家恆說,你和別人都不一樣。你身上除了桃花運的「氣」,還有一團白茫茫的東西。我不知道那和你家的甲馬紙有沒有關係。

謝曄想,我們的對話實在太不科學了。

唐家恆繼續說——

我的初戀是我高中時候的老師,教英語的。

那時候特別單純,只要看到那個人,心情就很好。也因為喜歡老師,英語是我最好的一門課,我成了英語課代表。每次收完作業交到辦公室,總要想辦法多留一會兒,和老師說說話。

高二上半學期的時候,老師結婚了。師母是個小個子白白淨淨的女人,在稅務局工作。我直到那時才意識到,我看不到老師身上的「氣」,所以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他戀愛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有點遺憾。

謝曄忍不住再次插話:「師母?」

唐家恆笑得燦爛又促狹,「是啊,老師是男的。」

謝曄「哦」了一聲,唐家恆問他:「你會覺得噁心嗎?」

他搖頭,又補充說:「你又佔了一個第一,你是我認識的第一個……」

「同志。」唐家恆的笑容頹下來,接著講述他的往事。

師母下班早,有時候會來學校,和老師一起回家。剛結婚那會兒,她是個歡快圓潤的小女人。唐家恆暗自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小母雞」,因為她有那種嘰嘰咯咯的勁兒。後來她瘦了些,多了幾分少婦的沉靜。再後來,她懷孕了。放學的時候,看到小腹微微隆起的她和老師並肩走出學校,那感覺就像在觀望自己永遠不會涉足的對岸風景。

在她的身材尚未變得更加壯觀時,他從她的身上看到了象徵著不祥的黑氣。一開始他對自己說,是錯覺。但隔了幾天,那黑氣達到了他前所未見的濃度。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他感到她臉上的神情彷彿帶著一絲畏懼。她在害怕什麼。

那時他還太年輕,無法辨認出一個懷孕的妻子為什麼會懷有恐懼。他只能茫然地張大洞悉運勢的雙眼,注視他隱秘憧憬的英語老師。時值冬天,教室因為人多而悶熱,英語老師脫掉長大衣,露出裡面的駝色毛衣。毛衣是他們還沒結婚時就穿的,看起來是他妻子的手藝,如今背後漏了幾針。做妻子的大概因為懷孕,顧不上修補。

唐家恆每天都對自己說,今天要告訴老師,師母身上可能會發生不好的事。可是看到老師對綻開線頭的後背一無所覺,轉身寫板書,到嘴邊的話又被他嚥了下去,梗在胸口。

看著一個人一無所知地邁入不幸,尤其當那個人是你重要的人,簡直要瘋了。唐家恆說到這裡,拿出打火機在手裡把玩。不是學生常用的一次性塑料款,是個細長的金屬條,一側蝕刻的商標是謝曄陌生的。

謝曄問他要不要出去抽煙。唐家恆說好,他買了單,熟門熟路地出門右拐,帶著謝曄來到一片和停車場相鄰的花壇。兩個人也顧不得灰,在花壇邊上坐了。唐家恆飢渴地抽上煙,謝曄瞇起眼看十月末的正午陽光。陽光比雲南的薄,在他腳邊拉出一道矮影子。他想,唐家恆看到的厄運就像這影子嗎?不,可能更像照相機鏡頭晃動形成的疊影吧。

唐家恆吐出一口煙說,後來有一天,師母身上的氣發生了變化。黑影仍然在,但那中間多了些別的,明亮的美好的。

桃花運?謝曄不確定地問。

唐家恆點頭,煙灰掉落。他說那時冬天更深了,師母以前隔個一兩天就會出現,自從他看見那道戀愛的光影,她好像有好幾天沒來了。如果放在現在,他首先會奇怪為什麼是懷孕的女人來和她的丈夫會合,而不是相反。當時他連這點常識都沒有。

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謝曄問。

我告訴他了。唐家恆說。

告訴他,他的妻子可能有了新的戀愛對象。我沒有提她身上的厄運陰影或者別的什麼「氣」。我知道那樣聽起來太不靠譜。為了讓我的話具有信服力,我在一個下午翹課去了稅務局門口,躲著看她下班。有個男的推著自行車和她一起從大門出來,看起來是她的同事。那個男的一直陪著她走到公交車站。她在前門上車,我上了後門。我從後車窗看出去,正好看見那個男的騎車穿進一條巷子。我的心狂跳起來。和老師一樣,他是那種我無法看見「氣」的類型,但他的臉上明明白白呈現著戀愛的狀態。

她坐了三站路下車,我也下車。那個男的已經在車站等她。我一點也不意外。

我對老師說的是,我那天下午去看病,結果遇見她和別人在公交車站。

我不會忘記當時老師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平靜的失望。不知怎的,我感到了害怕。如果他勃然大怒反倒好些。第二天他沒有來上課,這在之前從未發生過。第三天他也沒來。

再後來我們聽說,老師的妻子流產了,他在照顧她。

還沒等老師重返學校,他妻子的那個男同事找到學校來。他說英語老師打老婆,打得很厲害。最近一次尤其嚴重,他踢傷了她,導致她流產,差點死掉。

事情鬧得很大。老師被調走了,去了一所區裡排名倒數的學校。我不知道他的婚姻有沒有繼續。準確地說,告密的那天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我還以為……」謝曄說,「我以為你的老師是你第一個說起你的眼睛的對象,你說過我是第二個。」

「我沒敢告訴他。你想我連他妻子身上的黑影都沒說。後來我想,是不是那團陰影代表的就是將由我帶給那個女人的厄運呢?如果不是我的告密,她也不會流產……我太難受了,在那之後不久,我和另一個人說了這件事。不過我其實不該說的。又一件後悔事。」唐家恆在地上捻滅煙頭,「有時候我覺得,人長大簡直就是不斷累積後悔的過程。」

誰說不是呢?謝曄想,但我已決定不再後悔。無論我是出於什麼理由使用甲馬紙,又因此看到了什麼。

他們有一會兒沒說話,坐在那裡看著各種車在停車場出出進進,送貨員推著板車從電腦城後門進去,值班的保安高聲指揮倒車。商場周圍的世界有種自成一體的喧嚷,謝曄看得目不暇接,他塞了一肚子食物,又聽了一腦袋故事,這會兒有種飽足的迷茫。

所以他沒能在第一時間辨認出喊他的那個聲音,直到對方快步走過來。「跑這裡坐著幹什麼?」

他抬頭看見鄺誠,莫名有種逃班員工被老闆抓到的內疚,接著想起這是自己的休息時間。

「和朋友過來吃飯。」謝曄示意身旁的唐家恆。鄺誠對他也有印象,彼此寒暄。鄺誠問謝曄,這兩天看到胡思達沒有,謝曄說可能他是白天去的網吧,沒遇著。又說,你打他拷機不就行了?

「拷機停機了。死小子不知道去哪裡了。他媽媽找不到他,就來煩我。」鄺誠說,「你知道他今天上什麼課嗎?」

謝曄有點尷尬,「我們沒那麼熟。」

「算了,我回頭讓老張去問一下。」鄺誠風風火火地走了。他的背影微胖,自來卷有一陣沒修剪了,卷髮在頭頂上膨得十分可觀。胡思達比舅舅注意形象得多。

謝曄轉頭對唐家恆說,胡思達就是上次來接鄺誠那個,鄺誠的外甥。

唐家恆像是沒聽見他說什麼,「你老闆身上有黑氣啊。他一來我就注意到了。」

謝曄一驚,「真的假的?」

「我騙你幹嗎。不過不是很厲害的那種。」唐家恆把腳邊的幾個煙頭撿起來,用餐巾紙包了,去找垃圾桶。他瘦稜稜的身影在白晝的光線下有種異樣的單薄感。

「怎麼辦呢,要告訴他嗎?」謝曄走到唐家恆跟前說。說完也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唐家恆聳聳肩,一言不發。

週六去接人的地方,是烏魯木齊路的一條巷子。謝曄不知道這種格局叫作新裡,他只感到夾著巷子的兩層樓都有年頭了,灰的牆,暗紅色的門和窗框。他在長得相似的小樓之間兜了幾圈才找到門牌號。他按了門鈴,感覺過了很久才傳來開門聲。彷彿在這裡,一切都遲緩下來。

他要接的吳老師據說是蘇懷殊的聯大同學,謝曄直到看到她,才試圖把眼前的矮個白髮老太太和照片上的女生對應起來。蘇懷殊有兩張三人合影,上面各有另一個女生。問題是她或者她都沒有蘇懷殊那樣的濃眉供人認記,而且謝曄看照片時的注意力也沒放在兩位女同學身上。也說不定吳老師是另一張大合影中的一員,或者根本不在影集裡。

吳老師個子比蘇懷殊矮,齊耳短髮未經染燙,幾近全白。她扶著助步器過來開門,看見謝曄,第一句是「你就是安玥的同學對嗎」,第二句是「小伙子好高啊」。

儘管行動不便,吳老師還是給謝曄倒了一杯阿華田。喝起來有種含糊的可可味。謝曄坐在客廳沙發喝阿華田的當口,吳老師打電話叫了出租車。這間客廳比蘇懷殊家的大,東西多光線暗,感覺反而逼仄。謝曄注意到五斗櫥上擺著相架,太遠了看不清。他伸著脖子張望,吳老師笑了,說你要看什麼隨意。

走近看時,謝曄感到失望,相架裡是張鮮艷的彩照,一群中年人的合影。他們背後的條幅寫著「七七級返校紀念」。

訂的車很快來了,接下來頗有些兵荒馬亂。謝曄幫吳老師把輪椅搬上車,又扶著她走到門外,這次她沒用助步器。他有點困惑,既然吳老師走路這麼艱難,為什麼不是蘇懷殊過來看望她的老友?不過當然輪不到他指手畫腳。直到把老人安頓上車,他才有機會從副駕駛回頭對後座的她說:「吳老師,忘記說了,我姓謝。」

還沒等他接著說「我是雲南人」,吳老師笑瞇瞇地說:「小謝,你是安玥的男朋友嗎?」

謝曄冷不防被噎了一下,連自己本來要試探什麼都給忘了。他趕緊說不是不是,我就是她的普通朋友。結果直到車抵達虹口,他都沒能和吳老師提起小爺爺。老太太興致極好,問了他若干問題。你在交大學什麼?將來想做什麼?自考課程吃力嗎?有沒有交到朋友?你和安玥怎麼認識的?謝曄一路回答下來,不由得懷念蘇懷殊的疏淡。老年人太過開朗也讓人頭疼。想到吳老師估計很久沒出門了,他也不好敷衍作答。

後來對安玥說起這場出租車上的「審問」時,他不免又窘迫了一次。安玥就像有遙感能力似的問他:「吳老師有沒有問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聽到安玥的問話,是後面一周的週一晚上,他們坐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家東北餐館裡,謝曄往他的「第一次」列表又加上了朝鮮冷面。安玥提問的時候,他正愜意地哧溜哧溜往嘴裡吸麵條。被問題一激,麵條們差點中途改道奔赴氣管。他咳了起來。

謝曄咳完後說:「吳老師對你的每個男同學都這麼問?」

「她只見過你這一個好不好,再說了,你也不是我同學。她們在學校玩得高興吧?」

「高興極了。還遇到學生認出吳老師。哦,說是學生,現在也是復旦的教授了。」

他那天被連環問弄得太窘迫,都沒注意到目的地不是蘇懷殊家,而是復旦大學。下車後他看見等在校門口的蘇懷殊,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安玥提到過散步的事。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他推著輪椅,讓兩位老人並肩慢行。他在她們的閒聊中插嘴問了幾句,得知吳老師曾是復旦生物系的教授,她的研究項目是海藻。蘇懷殊和她不同系,倆人之所以熟稔,是因為她們在西南聯大時期住在同一間寢室。

有蘇懷殊在,謝曄只能忍下關於小爺爺的疑問,他盤算著還有回程可以問,沒想到偶遇的那位現任教授也就是吳老師的學生,無比熱情地要開車送她回家。他作為輪椅搬運工也跟著上了車,又聽了一路的敘舊。不得不說,吳老師確實格外健談。

這會兒見到安玥,謝曄終於可以問起,那本相冊裡有沒有吳老師年輕時代的照片。

「當然有。」安玥夾起一筷子涼菜,「你沒認出來?她和一個穿軍裝的男生還有我外婆一起照的,那個男生很帥。」

謝曄有點失望,他原本希望吳老師是另一張照片上的女生,那就肯定認識小爺爺。只聽安玥說:「吳老師有過兩個男朋友,一個是照片上那個,另一個就是給他們拍照的人。據說那兩個男生是很好的朋友,以前他們和吳老師還有我外婆,經常四個人一起玩,大家都以為我外婆是其中一個的女朋友,但其實男生們都喜歡吳老師。現在老了看不出了,她年輕時候很美呢。」

「兩個男朋友……是指同時嗎?」

安玥橫掃他一眼,像在說這麼白癡的問題你也問得出來。「當然是先後。你以為是偶像劇啊?照片上那個人參加了遠征軍,犧牲了。另一個後來去了飛虎隊的譯訓班,也在飛行任務中犧牲了。據說聯大那幾年很多男生報名去譯訓班,活著回來的人只是一小部分。」

「那吳老師她後來呢?」

「她一直沒結婚。」

照片上的男人們都在他們最好的年月死了,包括小爺爺。女人們活下來,有人獨自老去,有人和孫輩同住。一個是腿壞了,一個是眼睛不好用了。謝曄不知道誰更幸福,是在年輕歲月死去的,還是活到離千禧年不遠的現在的。

安玥說:「沒想到你這麼八卦啊,打聽一堆。那我也八卦一下,她們都聊了些什麼?」

其實兩位老人的談話除了回憶往事,另一個重點是安玥。蘇懷殊覺得安玥凡事和她媽媽擰著干,純屬「為逆反而逆反」,她擔心小姑娘會因此迷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該做什麼。吳老師說,誰不是從這樣的年紀過來的?安玥是個有主見的小孩,不會有事的。要說固執或者逆反,最嚴重的是你女兒,她不也順順當當過來了?

蘇懷殊笑笑說,那也算順當?我可是一直都捏著把汗。她離婚這些年,我也勸過她再找一個,她不肯。你知道的,我說什麼,她從來沒有聽過。當初安玥爸爸,我起先就知道是不合適的。他倆太像了,都顧自己。兩個人嘛,總要有一個為對方著想才行。我說多處處再結婚,她也不聽。

吳老師說,能有個幾年在一起,其實也是好的。人年輕的時候都不會想太多的,誰知道今後怎麼樣呢。

謝曄聽的時候懵懵懂懂,不知道吳老師的感慨裡含義良多。這時回味就有點酸楚。他不好回答安玥的問題,含糊道:「老人家嘛,你知道的,各種敘舊。」接著想起一件事,「你外婆讓我不要讀書給她聽。」

「啊?她當面和你說的?」

「對,她說知道是好意,謝謝我。不過不用了。」他記得這段對話發生時,正好是那個教授在路邊叫住吳老師。蘇懷殊特意走開一點和他說的。說完後看著他的眼睛,補充道:「你不要覺得老人家怪癖。我就是……不太喜歡聽人唸書。不過我倒是愛聽廣播。如今眼睛不好,聽廣播的時間變多了,也蠻有意思的。」

蘇懷殊還介紹了一檔她中意的節目給他,是深夜談話類節目,觀眾打電話進去,主持人做些心理建議的那種。她說,你值夜班,聽這個正好。每週一三五的十一點到凌晨兩點。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安玥說,「我在家背劇本的時候,如果背出聲,外婆就會很煩躁。後來我都是默讀。」

「她愛聽廣播,卻聽不得人唸書,確實有點奇怪。」

「你還知道外婆愛聽廣播。你真的很喜歡她呢。」

「可能因為你外婆讓我想起我家三婆。」謝曄撒謊道。蘇懷殊在各個層面都和三婆不一樣。她皮膚白皙皺紋淺淡,三婆黝黑如炭溝壑如刻。她有知識女性的溫婉,三婆清醒的時候很凶,迷糊的時候有點凶。看大姑就知道了,謝家的女人氣勢足,一般男子惹不起。

安玥很快吃飽了,謝曄繼續捧著醬骨架啃啊啃。她百無聊賴地說,你吃東西真香。過了一會兒又說,你怎麼認識唐家恆那個神棍的?

「神棍?」

「你不知道?他在學校裡有個外號叫『塔羅』。用塔羅牌幫人占卜戀愛運,去找他的女生還不少呢。」

「你有沒有去找過他?」

「我找他幹嗎?我對戀愛不感興趣,」她瞅著他說,「你現在講話好像吳老師。」

他擦掉手指上的油,決定切入正題。「你還記得另一張三個人的照片嗎,在吳老師他們那張旁邊。你外婆,一個小女生,一個年輕的男的。」

安玥「嗯」了一聲,他飛快地接著說:「那個男的是我小爺爺,我爺爺的弟弟。」他已經錯過了吳老師,唯一剩下的追尋過去的入口,就只有這個大概和他同齡的姑娘了。

她看他的目光變得嚴肅起來,「這件事你沒和我外婆說吧?」

「沒。怎麼?」

「那就別說,」她小聲說,「以前我媽指著那張照片告訴我,那個人,害了我們家。還說不知道外婆為什麼留著他的照片。」

答案來得意想不到,謝曄感到吃下去的肉加上冷面,有點不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