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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98年_上海 03 故人

窗簾外的天光透進來的時候,唐家恆打了個哈欠說:「不行,我得睡會兒。你精神真好。」

「平時都兩點多睡,我習慣了。」謝曄也在唐家恆趴到床上的同時挪到了沙發上,雙人沙發不夠長,他只好蜷起腿。入睡前他有過短暫的恐懼,怕自己會夢見唐家恆的記憶。大概是吸收了太多酒精的緣故,他很快睡著了,一個夢也沒做,直到陌生的鬧鈴聲把他吵醒。

醒來後腰酸背痛,和網吧的簡易床相比,沙發過於柔軟了。呼吸仍帶著酒味,倒沒有其他不適。唐家恆按掉鬧鐘,在床上發出不甘心的哼聲,直到謝曄去上完廁所回來,他還躺在原地。最後他終於爬起來去洗漱,又拿了麵包和牛奶,示意謝曄一起吃。

看到謝曄喝牛奶的表情,唐家恆笑了。「不喜歡牛奶?」

「我第一次喝鮮牛奶。」謝曄解釋,彌渡沒有奶製品工廠,乳扇和乳餅都從鄰縣運來,喝不到鮮奶。來上海之後,他在小超市的冷藏架上看到過,也沒想起來嘗試。

冰涼的牛奶在口腔裡泛起奇異的感受,像在昭示這一天會有新的際遇。

「我想去看看蘇懷殊,你覺得合適嗎?」謝曄問唐家恆。後者揶揄道:「你其實是想看她的外孫女吧?」見謝曄臉上掛不住,他才正經起來,說當然可以,蘇老師人很和氣的,也好客,喜歡和年輕人聊天。他今天要去雜誌社實習,走不開,正好讓謝曄把影集拿去給林峰翻拍完,再送回去。謝曄這才知道,唐家恆念的是新聞系,今年大三。唐家恆把蘇懷殊的地址和林峰的號碼寫給謝曄,說是大哥大。謝曄說,記者這麼有錢啊。唐家恆說,工作需要嘛。他又寫了自己的拷機號,「你的拷機號也給我一個。」

「我沒有拷機。要找我就打網吧的電話,晚上七點以後我都在。我不在的時候,讓人留個話就行。」

「高級。」唐家恆說。聽不出是誇人還是諷刺。

當天下午有專業課,謝曄不想翹掉。找完林峰再去找蘇懷殊,一個上午大概夠了。和唐家恆在樓下分開的時候,他把琢磨一早上的話說出口:「昨晚告訴你的事,你聽完好像一點也不驚訝。」

唐家恆說:「我當然很震驚!蘇老師居然認識你家長輩。從雲南到上海,這麼兜了個圈子再讓你通過我碰上,簡直可以拍電影了。」

謝曄躊躇地說:「我是指別的……甲馬紙,還有,我看見的那些……」

唐家恆給他一個玩世不恭的笑,「我也能看見一些東西。別忘了,我說了你有桃花運,然後你就遇見了她。以後再聊這個,我快遲到了!」他匆匆離去,留下謝曄在大樓底下對著晨光裡陌生的街道發呆。

和林峰打過電話,估摸著沒時間回去補覺,謝曄索性坐公交車到福州路。離約定的十點還早,他不捨得進麥當勞,在書店門口等開門。書店是殺時間的最佳場所,在裡面混了四十分鐘,他出來問了路,順著名叫漢口路的窄馬路走到報社,在門衛那裡簽了訪客單。電梯出來就看到叼著煙等他的林峰,謝曄不由得想起唐家恆。兩人的相似之處不在於抽煙,而是那種漫不經心又洞悉一切的眼神。唐家恆多半能成為一名出色的記者。想到這裡,日語系自考生的前途讓謝曄有輕微的猶疑,覺得自己來上海不能說是一個好主意。

林峰的辦公桌亂得放不下一本影集,他們在會議室打開來看。林峰不僅仔細地看了唐家恆昨晚給謝曄看的那一頁,還翻看了其他。謝曄也跟著看了。前面有蘇懷殊小時候和她家人的照片,很難想像一家人能把照片留存這麼久。後面有蘇懷殊的結婚照,她丈夫是個微胖斯文的男人,穿著中山裝。然後是蘇懷殊抱著她的女兒。謝曄心想,也就是「月月」的媽媽吧。女兒從孩童長成少女。女兒在火車站,胸前戴著絨花。女兒蹲在半人高的草叢裡。女兒和幾個女伴站在樹下,襯衫繫在褲子裡。和蘇懷殊及其女伴們的合影相比,這些年輕女孩有種粗獷的味道。女兒和一個年輕男人的合影,角落印著日期。她穿著一條收腰的連衣裙,胸部看起來格外豐滿,比其他照片顯得漂亮。就與蘇懷殊的相像度而言,謝曄短暫謀面的女孩比她母親更像她的外婆。三個女人都有那雙如裁似剪的濃眉,蘇懷殊女兒的臉型更方一些,輪廓堅硬。

林峰漫不經心地說:「聯大時候的照片只有這幾張啊。」

謝曄表示想看唐家恆的採訪資料,林峰說,小唐的筆記草得很,你要不要直接聽錄音?說著看他一眼,「怎麼,你對西南聯大感興趣?」

「昨晚聽你說了一些,覺得很有意思。」謝曄說。他還拿不準要不要告訴林峰,小爺爺就是照片上的男人。反正除了個子高,自己和小爺爺並無相似之處,外人看不出什麼。

林峰說他還沒醒透,走開去沖咖啡,留下謝曄戴上耳塞,一邊回放採訪機裡的錄音,一邊繼續看影集最後幾頁。蘇懷殊的女兒胖了些,抱著一個嬰兒,想必是「月月」。接著是那孩子長大一些,穿海軍衫,肥肥的,像個男孩,抱著一隻貓。七八歲,這時候瘦了,仍是男孩式的短髮。小姑娘照相不愛笑。謝曄注意到,蘇懷殊的照片在那張母女合照之後就沒有新的,給人一種錯覺,彷彿她一直停留在年輕時代。

磁帶開頭的沙沙聲過後,唐家恆的聲音在耳畔說:「上次聊的時候,您說到跑警報。」

一個柔和的上了年紀的女聲說:「吃點糖炒栗子,這是月月買的。跑警報是吧?那時候,為了不被日本人飛機的轟炸干擾,我們的課都從大清早開始。有時候正上著課,眼尖的同學喊:『五華山掛紅球了!』大家就知道敵人的飛機出動了。昆明城的最高點是五華山,五華山上有座鐵塔,敵人的飛機一起飛,鐵塔上掛出一個紅燈籠,叫預行警報;飛機近了,掛兩個燈,叫空襲警報,這時就能聽到汽笛聲,一短一長;如果飛機離市區不遠了,就撤了燈,警報嗚嗚直響,這叫緊急警報。警報解除的時候拉長笛。起先只要看到掛一個紅燈,大家就會趕緊找個防空洞,或者跑到郊外去。後來跑警報也跑油了,上課的時候遇到掛一個紅燈,先生和學生都沒事人似的,繼續講課聽課。等空襲警報響起來,才開始疏散。出了新校舍北邊的後門,過一條鐵道,就是山郊野外。警報跑多了,變成了一種日常活動。有同學帶書去看,還有人談戀愛。」

「您每次做什麼?跑警報的時候。」

她隔了一會兒才說:「和大家差不多。不過有幾次,我趁跑警報回宿舍洗頭。」

唐家恆笑了一聲,蘇懷殊的聲音淡淡的:「哎,那時候鍋爐房的水沒人用。洗頭再方便沒有的!」

「不危險嗎?」

「其實危險的,我才進學校那年,女生宿舍就被炸過一次。還有校工被炸死的。我當時年輕呀,總覺得生死有命。現在想想,是年輕氣盛。」

影集的最後一張照片,仍然是一臉彆扭的蘇懷殊的外孫女。大概有十三四歲了,輪廓和謝曄見過的女孩有八分相似。這本影集裡唯一的彩照,因而有種鮮明的現實感。謝曄莫名生出偷窺般的歉疚,合上影集。

林峰帶了速溶咖啡和一堆資料回來,兩個人並排坐著喝。謝曄在聽錄音不說話,林峰一臉沒睡好的戾氣,翻看資料。有人進來拿走了影集,蘇懷殊和唐家恆的閒聊仍在繼續。他們聊了昆明的吃食,當時的電影,女學生如何在艱苦的條件下維持有限的風度。沒有談論照片上的人,這一點唐家恆昨晚說過。他頭一回拜訪蘇懷殊的時候,她提到那兩個參軍的男生,情緒有些不好,昨天怕讓老太太傷心,基本在閒話日常。

錄音聽完後不久,影集被送了回來。林峰把影集放回牛皮紙信封,遞給謝曄。「那就勞煩你幫我跑一趟,這個是人家的重要東西。地址你有吧?」林峰送他到電梯口,在等電梯的過程中,林峰說:「你媽叫什麼?」

謝曄茫然地看林峰,後者扶一下眼鏡,「我是想,我可以幫你找一下。要是你有她的名字,以前居住的大致範圍。做我這行的,人頭熟。可以找相關部門問問。」

「謝謝。」電梯來了,謝曄見裡面沒人,趕緊按住下行按鈕,不讓門關上。「可是,我不知道我媽叫什麼。」

「那你打算怎麼找啊?」林峰的詫異和唐家恆昨晚一模一樣。

「我在等啊。」他的回答也和昨晚一樣,說著走進電梯,「等家裡人憋不住了告訴我線索。如果他們不說,我只能一直等下去。」

從林峰的報社去蘇懷殊的家,要乘一部往北走的公交車。路線也是唐家恆事先講清楚的,此人十分靠譜。關於要不要先打電話,唐家恆說他本來就約好今天還影集,蘇老師整天在家,直接去就行。

公交車很空,從靠窗的位子看出去,街邊的建築有種年代感。這一帶據說有很多房子是從三十年代留存至今的。剛到上海那天,謝曄去看了黃浦江,除了江對岸讓他印象深刻的東方明珠,也在江這邊看到很多老房子。彌渡最老的房子是謝曄他們中學的男生宿舍,從前是廟,後來駐紮過軍隊,解放後充任學校的教室,隨著時代變遷學生增多,最後變成了學生宿舍。兩層樓的宿舍在夏天也充斥著老房子特有的涼意,一樓地面鋪的是青石板。高年級男生嚇唬新生,說那些石板曾經是墓碑。謝曄那一屆有個男生膽小,因此做了整整一周的噩夢,他媽媽到謝家要了張「逢凶化吉」的甲馬紙,讓他拿去宿舍燒掉。男生從此不再發噩夢,對謝曄的態度也變得微妙。謝曄覺得好笑,那純粹是心理作用。謝家往外賣的甲馬紙,無非是印了畫的紙,和他們為人辦事時用的是兩回事。

謝曄不住校。一方面是從家到學校騎車只要十來分鐘,而且他也不想在聚集了一堆人的屋頂下睡覺。

路途漫長,他試圖回想大伯提到小爺爺的零碎片段。曾爺爺在鶴慶開了家茶館,謝曄只知道他熱愛女人,不僅娶了兩個老婆,還和附近一個寡婦有了兒子,那個兒子就是小爺爺。謝曄沒見過面的爺爺是曾爺爺的第一任妻子生的,三婆的母親則是另一個妻子。謝曄沒搞懂的是,這兩位曾祖母究竟是同時並存,還是曾爺爺在一個去世後娶了另一個。雲南人把曾祖母喊作太太,她們對謝曄來說是「大太太」「二太太」。據說二太太過門的時候只有十六歲,那年小爺爺都十歲了。

儘管是私生子,小爺爺也在謝家長大。這和曾爺爺不在意他人眼光的性格有關。曾爺爺擅書畫,抽鴉片,風流韻事不斷。本來他很有可能在鴉片床上把家業敗光——這是大伯的原話。有一天他受人之托,出門施展甲馬紙,事情辦得順利,主人家招待了好酒好菜,他喝完酒回來,失足跌落河中,淹死了。

那時大太太和二太太已經去世,生下小爺爺的寡婦也死了幾年了,有人說謝家的甲馬紙煞氣太重,會讓女眷折壽。爺爺當時在昆明念高中,他回老家辦了喪事,遣散了茶館的夥計和家裡的僕人,變賣家產,打算帶著一雙弟妹返回昆明。和他上路的是比他小十來歲的妹妹,也就是謝曄的三婆。小爺爺留下一封信,跟著馬幫走了。

爺爺的一生按部就班,大伯在這方面和他很像。他們都在政府工作,都不被「夢見」困擾,也不像曾爺爺那樣在女人堆裡打混。奶奶是彌渡本地人,比爺爺早走一年,爺爺去世時爸還沒結婚,謝曄沒見過家裡的兩位老人。聽堂哥說,奶奶做的醃菜和三婆做的風味不同。若再追問有什麼不同,堂哥說,一個酸在喉嚨,一個酸在舌頭。大媽同樣是彌渡土生土長,是大伯的初中同學,在鎮上的小學擔任數學老師,她退休比大伯早,又被返聘,現在還在教書。

而爺爺出走的弟弟,大伯口中的「二叔」,在若干年後飄然出現在昆明,用走馬幫的積蓄開了家茶館。小爺爺到昆明落腳沒多久,爺爺就因為參與滇越鐵路的工作去了外地,那是爺爺安穩的一生中漂泊最多的時光,要到幾年後,他才在彌渡常駐。從他離家的時候起,三婆便跟著小爺爺待在昆明,直到小爺爺死於日軍的轟炸。

是的,小爺爺是被炸死的。那時候在昆明,每年有人死於日軍飛機的轟炸。因此謝曄在聽到蘇懷殊講跑警報的時候,心頭微震。蘇懷殊的語氣聽不出死亡的陰影,也可能她和小爺爺沒有那麼熟,不至於為他的離世傷感。那為什麼她又留存著和他的合影?

照片上那個年輕的小爺爺讓謝曄有八分好奇和兩分惋惜。小爺爺是謝家能用最多種甲馬紙的人,有不少人到他的茶館尋求幫助。人們尋求甲馬紙,就如同病人求醫,為的是精神上的安慰,不管有用沒用,安慰或多或少總是有的。

可惜沒法和三婆求證小爺爺的故事。一年裡有兩百多天,三婆不認為自己是個老人,她喊謝曄「二哥」,把他認作早逝的小爺爺。在他很小的時候,她倒是沒有搞錯過,只是一直固執地把大伯認作「大哥」。是在哪一年發生的變化呢?他大概還不到六歲,似乎是在他第一次「夢見」之前或之後的某個時候,三婆對他的稱謂就變了。那時他嚇得不輕,爸不斷安慰他說,沒事的,三婆糊塗了,把你當成你小爺爺了。更奇怪的是,三婆保留著對人的年齡的辨析,當謝曄上了高中,有時候她會在他放學回家時說,二哥,你終於回來了,你一走就是好久。對三婆來說,十七八歲的謝曄是那個跟著馬幫走掉的哥哥。據說爸也曾經當過「二哥」,直到他二十六歲,正是小爺爺去世的年紀。三婆後來就只叫爸的名字「謝斂」。根據這一態勢,謝曄和堂哥暗自推測過,等大伯到了爺爺去世的六十一歲,也許將不再是三婆的「大哥」,有望恢復本名。

無論清醒或糊塗,三婆常說,謝家是一代不如一代嘍。甲馬紙的板子壞了可以再刻。甲馬紙的魂沒了就沒了。

到如今,有一些甲馬紙徒具形態,不再受謝家人的驅使。謝曄不知道這和印製甲馬紙的三婆的失智有沒有關係。也可能是他自己能力有限的緣故。譬如「軍牙六毒」「非虎」,這些看起來就張牙舞爪的攻擊型甲馬紙,在他手裡都無法再用,變成單純的年畫般的玩意兒。

去蘇懷殊家的路上,要經過一條河。謝曄家所在的東村緊挨著縣城彌城鎮,村外也有條河,名叫毗雄河,河水渾濁,泛著沿途帶落的山土的紅色,穿城而過,在城北轉個彎,匯入清澈的毗雌河。兩河交匯後,以更加浩大的聲勢曲折向南,換了個名字叫作紅河。

而眼下這條河的水面泛著詭異的七色油光,讓人興不起探詢它名字的勁頭。謝曄匆匆走過河邊的路,又拐了兩個彎,進了小區大門,按門牌號找過去,在二○三室門口按響門鈴。

他等了一會兒,門開了,一隻黃貓竄到腳邊,謝曄輕微地吃了一驚。門內的人「咦」了一聲,他抬起頭,眼前是那張他在記憶中描摹過卻無從刻畫、又在她家的相冊中不斷用她外祖母的青年時代和她的童年稚影拼湊過的臉龐。是她。濃眉下的眼睛審視地看著他。

「我們沒叫外賣。」女孩說。她又恢復了齊肩的長直髮,一如他在「夢見」中遇到她的時候。謝曄這才意識到,上次在舊禮堂看到的辮子是假髮。

「……我來送影集。」

屋裡有個耳熟的女聲說:「月月,是小唐嗎?」

「不是他,換了個人。」她示意謝曄進門換鞋,黃貓仍好奇地在他褲腳邊蹭來蹭去。她說:「周伯通,進來。」貓乖乖折返。

進了客廳,先映入眼簾的是到天花板的書架,角落裡的鋼琴上盤踞著一隻黑白雙色的大貓,有一隻眼睛是瞎的。一位老婦人從客廳右側出現,端著湯鍋。謝曄這才意識到自己來得不巧,這會兒正好是人家吃午飯的時間。影集裡沒有蘇懷殊步入中年的照片,而今她一下子老了半個世紀,站在他面前。謝曄並不感到陌生,覺得她就該是這個樣子——頭髮染黑燙過,打著卷垂在耳際,有皺紋的白皙面孔,眉毛疏淡了些,仍是好看的劍眉的形狀。按讀大學的時間推算,她年紀比三婆大,看著卻年輕多了。歲月對城裡人比較仁慈。

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神,「蘇老師好,我替唐家恆送影集過來,他今天去雜誌社實習。」

蘇懷殊把湯鍋在靠牆的餐桌放下,笑眉笑眼地說:「你是唐家恆的同學?」

「是朋友。」他從背包裡拿出影集,蘇懷殊收了,讓他坐下吃飯。謝曄不懂得客氣,高興地應下來,沒注意到旁邊的女孩掃了他一眼。就這樣,他和小爺爺的故交還有她的外孫女,坐在了一張飯桌上。

他還是第一次吃上海人的家常飯菜,紅燒的一條不知道什麼魚,炒空心菜,番茄蛋湯。網吧裡曾有個四川男生抱怨說,食堂的菜都是甜的,謝曄覺得沒那麼誇張,當然食堂的紅燒肉圓確實有點甜。蘇懷殊做的這條魚不僅不甜,還放了一些油爆過的干辣椒,他忍不住吃了兩碗飯。給他盛第二碗飯的是安玥。他現在知道了,那不是唐家恆以為的「月亮的月」。他隨口說安這個姓不太常見,安玥立即說,我跟我外公姓。他感到一絲異樣,一般人都說自己的姓隨爸爸或媽媽,很少有這麼說的。

安玥念的是中文系,和她外婆一樣。謝曄想從西南聯大提起小爺爺,但他沒有唐家恆那種挑起話題的能力,整頓飯基本是蘇懷殊作為長輩問些家常,他回答。聽說他從雲南來上海念自考,蘇懷殊頓感親切,說我在雲南昆明住了五年呢。又問他是不是有親戚朋友在這邊,他答,現在工作的網吧的老闆是父親的朋友。安玥說,哦就是西北餐館隔壁的網吧?那你不上課的時候整天在裡面上網嗎?

「當然不是。我值夜班,值班的時候看看書,偶爾才上網。白天沒有課就四處走走,偶爾送個外賣,或者幫人送東西。」他看到她被逗得有了笑意,藉著勢頭問:「你是不是撿到一隻小貓?」

安玥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撿了貓?」

「唐家恆告訴我的。」他果斷撒謊。總不能說是自己看到的吧。

「怕大貓打它,關在陽台呢。待會帶你看。」她的語氣變得熟絡起來。也可能是他的錯覺。

小貓全身雪白,僅尾巴尖有一抹黑。名字是「小寶」。安玥說,韋小寶。考慮到另外兩隻大貓分別叫作「周伯通」和「任我行」,這個命名不算突兀。謝曄默默地想,它長大以後難道也要找一堆老婆嗎?

蘇懷殊在洗碗,他和安玥在陽台。去陽台要穿過一個房間,床頭櫃上有蘭花,靠近陽台玻璃門的位置擺著書桌和椅子。從整體色調看,應該是蘇懷殊的房間。不知道安玥是不是也住在這裡。

兩個人除了逗小貓就無事可做,謝曄決定曲線救國。「你外婆和你講過她在聯大的事嗎?」

「說過一些,不太多。所以昨天唐家恆採訪的時候我也旁聽了,還挺有意思的。他前面一次來,我正好有課。」蹲在地上的兩個人視線齊平,她探詢地看過來,「你對聯大感興趣?」

「不完全是,我想瞭解的是你外婆。」他說完才意識到這句話有多奇怪,趕緊站起身,不讓她看自己忽然變燙的臉。

安玥不以為意,笑嘻嘻地說:「我外婆是萬人迷。好多學生也喜歡她,畢業後經常回來看她呢。」

他們走回客廳的時候,他在蘇懷殊房間的書桌上看到一方鏡框。之前經過時沒注意。黑色鏡框裡鑲嵌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張甲馬紙。紙張明顯比他平日用的粗劣,舊成了暗黃色,上面的墨色褪成了淡灰。不過並不難辨認出那是什麼。

虛空過往。

然而,那張甲馬紙和他知道的「虛空過往」有些不同。像在沉睡,或是「死了」。他試圖去感應它,卻一無反應。安玥對他說了句什麼,他專注於那張甲馬紙,沒聽清。她見他兀自出神,在客廳坐下時又說了一遍。

「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忙。這次不是送外賣或者東西,想請你接送一個人。」

沒等安玥說要請他接送誰,客廳的電話響了。安玥去接電話的當口,謝曄努力平復自己的心緒。剛才看見的甲馬紙像一道來自過去的閃電,照亮了他的視野。既然擁有這張甲馬紙,蘇懷殊和小爺爺之間,一定不是普通朋友般簡單。

那邊安玥接電話的聲音傳來,有點尖:「這周不過去了,我還有事。」過了一會兒又說:「外婆在洗碗。」接著像是老大不高興地說:「我本來要洗的啊,外婆讓我陪客人。我說了我照顧外婆,當然會做到。我才不像你,說話從來不算數。」

蘇懷殊從廚房出來了,「玥玥,是你媽?」

安玥把電話給她,蘇懷殊講電話的聲音比外孫女溫和多了。

謝曄瞥一眼回到沙發上的安玥。她在他旁邊,把腿縮到沙發上,抱著膝蓋。她的側臉顯出幾分壓抑的怒氣,謝曄問她:「你沒事吧?」

她搖頭。他又問:「剛才說的接送人是指?」他感覺身旁的刺蝟稍微收起了硬刺,她壓著嗓音回答:「這週六,外婆有個好久沒見的朋友要聚一下,是她以前的女同學。那位的腿不太好,需要有人幫她把輪椅放車上,然後在她們散步的時候推一下輪椅。本來應該我陪的,可是我們那個話劇,星期六晚上要首演,下午就開始綵排。我想著她們難得見一次,還是不要改期比較好。」

他想了片刻,「你外婆的朋友需要背嗎?」

「她可以走幾步的,只是比較慢。」

「不用背人就OK。」謝曄說。他主要是想起上次背張培生的意外,怕自己的腦回路又遇到什麼怪事,背到一半控制不住把人家老太太給扔了,那可難以收場。安玥當然不知道個中緣故,有點怪異地看了他一眼。蘇懷殊和她女兒的電話還在繼續,好像在談論什麼看病的事。謝曄便問安玥,她外婆是不是身體不好。安玥說,有隻眼睛出了點問題,最近在打一個很貴的針,一次要兩千多。謝曄吃了一驚。他想起去年三婆得了腎炎,在爸的朋友白醫生那裡開的中藥,幾副藥用掉幾百塊。三婆一直覺得那些藥太貴了,念叨了很久。

只聽安玥說:「打針也只是維持不再惡化,外婆現在基本只有一側的視力。她最近都不敢看書了,怕用眼過度,讓那只好的眼睛負擔太重。」

謝曄福至心靈地說:「我可以來唸書給你外婆聽。」

安玥把腿往旁邊一側,半個身子擰過來看著他,他被看得有點緊張,她卻忽然笑了。

「你還真是很空啊。」她的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就在他不知該如何回答的時候,她揚聲說:「外婆!」

蘇懷殊把電話聽筒移開一些,看向他們。安玥說:「謝曄說他要來唸書給你聽呢!」

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謝曄感到了某種情緒,在老人的臉上漣漪般散開。純粹是出於直覺,他在下一秒暗自探尋她的情緒源頭。他幾乎不曾在誰的身上嘗試過主動觸碰對方的記憶,對他來說,別人的意識是他避之不及的外界侵擾。也許是之前看到的「虛空過往」讓他對她有了極大的好奇。也許是因為她是安玥的外婆。

他的意識在與她的意識表層接觸的瞬間退縮。那就像是你以為自己即將邁入一條被年深日久的淤泥拖得緩慢的河流,卻發現河水不是冰冷而是滾燙,冒著泡如同沸騰的岩漿。

謝曄清楚地感應到,「唸書」這個詞在蘇懷殊的內心激起了某種回憶,他不確定那回憶是否和小爺爺有關,但他發現,在她雲淡風輕的外表下,隱藏著類似創痛的情緒。那種痛並不隨著時間而淡化,而是像地底的岩漿一般,從遙遠的過去湧出,帶著無法冷卻的炙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