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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98年_上海 02 邂逅

第二天沒課,謝曄賴在床上沒起,一牆之隔傳來小丁開門營業的動靜。有人進來上網。謝曄翻了個身,心想,一大早跑網吧,跟上班似的。他又努力睡了一個多小時才起身,拎了毛巾端著牙刷杯,出門洗漱。小丁看見他便說,你的衣服還晾在外面?趕緊收起來,今天有人檢查校園。

這排房子往西就是宿舍區,網吧的西窗和宿舍圍牆之間有條一米多寬的通道,附近幾家店上班的人把自行車和助動車停在那裡。謝曄從網吧窗戶牽了根繩子在通道上空,另一頭掛在宿舍圍牆那邊的樹上,用來晾曬。

聽到小丁提醒,謝曄才想起自己昨天忘記收衣服,在外面掛了一夜。洗漱回來,他收了衣服,回網吧找了台機器上網。自考生上不了校內BBS,好在九點就來報到的兩個熟客都是本校的,謝曄借了其中一人的賬號。他翻了兩頁才看到「校園貓殺手」的帖,一天過去,事情已失去熱度。底下回帖的大多在譴責殺貓人如何殘忍和變態,有一個ID說,老貓前幾天下崽了,那窩小貓有三四隻呢,看來活不成了。有幾個回帖表示同情小貓,接著又是各種正義的發言。

謝曄想起龔修文分得很開的眼睛,還有貓瀕死的嘶叫。那不是他親眼目睹的,卻成為了記憶的一部分,留下不快的迴響。

上起網來時間過得飛快,才看了幾個帖,就到了十二點,也就是謝曄的早飯時間。他的三餐分別在中午、傍晚和夜裡十點以後。夜裡不吃的話,熬到兩點會餓,大晚上的當然沒有食堂,好在隔壁的西北館子通常開到半夜,如果有客人宵夜,會到一兩點。那家由一對武威來的姓李的兄弟在打理。

他今天懶得走到食堂,便去了隔壁,打算吃碗加蛋並多加一份牛肉的拉麵。昨晚用了甲馬紙的緣故,覺得整個人有點虛。店裡坐得滿滿的,哥哥在拉麵,弟弟在收錢招呼。看見謝曄,李家老二說:「小謝,幫我送兩碗麵好嗎?半個小時前人家就要了,我這裡走不開。」

謝曄覺得這些學生真是比自己還懶多了,連去麵館也懶。他腹誹的時候可沒想到,自己到麵館只需要出門左拐,不到十步。他應了一聲,李家老二把面裝進一次性塑料碗摞起來,繫好袋子。說是送到舊禮堂。謝曄有點納悶,他好歹也算半個交大學生,知道舊禮堂除了偶爾有演出,基本空置。大白天的,怎麼會有人在那裡?他此刻懶怠,也就沒多問,拎著面出門去了。

舊禮堂位於第三食堂的右側,被水杉樹林環繞。謝曄在心裡苦笑,本不想到食堂,這會兒都走到最遠的一個了。他來到正門,發現門關著,心想訂外賣的不會是惡作劇電話吧。想想又繞到側門,這邊的木門半開著。

謝曄走進去,發現自己的一側是舞台,另一側是呈扇形鋪開的一排排座椅,構成舒緩的斜坡。這是他第一次進舊禮堂,用了一點時間適應裡面的昏暗。唯一的光源在舞台內側,舞台上擺著幾隻箱子,其中一隻坐了人,整體顯得空曠。他毫不遲疑地從舞台一側的樓梯走上去。既然有人,想必就是叫外賣的人吧。

走近一些他才發現那是個年輕的女人,背對著台下坐著,背影筆直。謝曄覺得自己上樓梯時動靜不小,舞台的木地板走起來蹬蹬作響,對方應該早就聽見了,卻紋絲不動地坐著。他幾乎開始懷疑那不是真人,而是個佈景人偶,便小心地又走了幾步,在她的左後方站定。

「是你嗎?」女人忽然高聲說。謝曄嚇了一跳,以至於沒注意到那句話有著非日常的腔調。

她兩手扶住箱子,緩緩側過臉。謝曄站的位置背對著舞台一側的光,他得以清晰地看見對方。那是個年輕女孩,梳著兩根長辮子,穿了件彷彿民國電視劇中的女學生的旗袍,眼睛上蒙著布。

她朝謝曄伸出一隻手。

謝曄茫然地伸出沒拿外賣的那隻手,女孩立即緊緊握住。她的手掌纖細,手心微涼。他還沒回過神,只聽她用激動的嗓音宣佈:「我今天打了學生!」

他越發茫然,幾乎要懷疑自己不在現實中,而是在某人的記憶裡。這當然不可能。右手拎著的兩碗拉麵是毋庸置疑的事實。女孩繼續說:「以為我是個瞎子,就不認真學琴……」

謝曄身後有人喊了一聲:「這麼用功啊!」

女孩倏地放開他的手,扯下蒙眼布。「你是誰?」她幾乎是氣勢洶洶地問。

謝曄用了一點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送外賣的。」讓他遲疑的不是詭異的狀況,而是女孩摘下蒙眼布的臉。他在甲馬紙的幻覺中見過她。是那個撿到貓的女孩,那張闖入他記憶的清晰面龐。他沒搞懂她的頭髮怎麼變長了一大截,並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女孩在演戲。他不小心闖入了別人的舞台。

送外賣遇見女孩的當晚,鄺誠說要給謝曄接風,把他從店裡支走了。老闆和小工吃飯,生意當然還是要做的,胡思達不情願地頂了謝曄的班,在他們臨出門前嚷道:「給我打包一個蕨粑炒臘肉!」

兩人從邊門出去,走了一段,來到一條小區密集的路上。如果不是鄺誠帶著,謝曄自己是不會發現這家位於二樓的貴州餐館的。正是晚飯時分,店裡半滿,空氣中浮動著好聞的酸味。鄺誠徑直走到坐了兩個人的方桌邊,其中一人是謝曄認識的,保衛科的張培生,另一個男人看著和鄺誠他們差不多年紀,腮幫子被青色的胡茬覆蓋,眼鏡背後的眼神帶點銳勁。鄺誠介紹說是林峰,記者。

桌上有兩隻裝了紅色液體的玻璃杯,看著不像茶。林峰喊服務員,說再來半斤楊梅酒,分兩個杯子,菜可以上了。謝曄想推卻,鄺誠立即擺手道,「雲南人哪有不喝酒的!以前我和你爸可沒少喝!」

酒很快上來了,照例先碰杯。酒喝起來頗甜,不太烈,像是摻了水。鄺誠說:「今天是給小謝接風!說起來我們幾個都算和雲南有緣,所以順便聚一下。」林峰沖謝曄笑笑說:「你是雲南哪裡人?」謝曄說了彌渡,以為對方不至於知道,沒想到林峰瞭然地點頭。張培生解釋道:「林峰在寫一本關於西南聯大的書,到處採訪人,也去了好幾次雲南,已經很熟了。」鄺誠補充:「西南聯大你知道嗎?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學校在和日本人打仗的時候合併成一所大學,從北方遷到昆明,在那邊待了八年多。」

謝曄不是第一次聽說西南聯大,他懶得多說,只是點點頭,便專心吃菜喝酒。對他來說周圍三個人都是「大人」,而且不熟。鄺誠之前說要接風,他以為只是口頭講講,沒想到自己來了半個多月,老闆忽然想起了這茬。菜的口味和雲南菜有幾分相似,他吃了不少,尤其是胡思達點名的蕨粑炒臘肉。

另外三個人不介意他的沉默,自顧聊天,聊著聊著切換到上海話。第二輪又是四個人分一斤酒,喝到杯底的時候,鄺誠開始調侃張培生的感情生活。謝曄奇跡般地聽懂了。

「你說你這叫什麼事?拿錢貼人家就不說你了,日光燈壞了你去修,下水道堵了也喊你,是把你當物業用嗎?」

張培生喝了一大口酒,臉色不變地說:「又怎樣?我也是看他們孤兒寡母的,日子不好過。」

鄺誠說:「你不要自己做了半天柳下惠,最後小孩喊別人爸爸。」

張培生的眼睛裡有道光閃過,「本來也是別人的小孩。」

鄺誠的臉剛喝下第一口酒就紅了,這時連靠近領口的脖頸都泛起潮紅。他脫了外套,挽起袖子,擦著汗說:「你看你,還不讓人講!我也是為你好。」接著轉頭換成普通話:「我們講話你聽懂了?」不等謝曄點頭,又繼續說,「你張叔叔打過對越自衛反擊戰,你知道吧?打仗的時候,他的班長犧牲了,他轉業回來,一直照顧班長的老婆孩子。這麼多年,班長的小孩都上初中了。這要換了別人,早就挑明了,搬到一起過算了。」

張培生擰著眉頭,謝曄一直擔心他中間會暴起打鄺誠,還好沒有。林峰慢悠悠地吃著酸湯魚。鄺誠停下話頭,桌旁陷入了詭異的沉默,謝曄感到自己必須說點什麼。

「我從小就沒有媽。」他開口說。

三個男人用不同的眼神看他,唯獨鄺誠的帶著熱意,謝曄覺得鄺老闆肯定喝多了。

他喝一口酒,繼續說:「我家裡人對我很好,三婆、大姑、我爸,還有大伯、堂兄。哦對了,我堂兄和你們差不多大,我堂侄也上初中了。其實我應該喊你們哥,喊叔叔有點奇怪……嗯,雖然大家都對我很好,從小到大,我還是很羨慕別人家有媽媽。聽說我媽很早就和我爸離婚了,那時候我還沒被生下來。我爸帶著我過,這麼些年也一直沒再找。怎麼說呢,我覺得要是他再結婚,我也不會不開心,不過我也不知道能不能適應。我媽她……」

忽然間有股氣哽在喉嚨口,他片刻後才說:「她還活著,在上海。在……我不知道的某個地方。」

張培生伸手和他碰杯。另外兩人沒碰,也喝了酒。謝曄看著張培生說:「你喜歡的那個人,她的小孩,和我不一樣,那個爸爸不在了。」

第四斤酒上來的時候,鄺誠表示對謝曄刮目相看。張培生說,雲南人都能喝,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有什麼好佩服的。鄺誠呵呵笑道,我不是指喝酒,這小子看起來不大會講話,沒想到真的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林峰一直話不多,這時也是勻速地喝著酒。鄺誠撩他道,林記者最近有沒有艷遇啊?聽說你換到娛樂條線了,是不是有大把機會接觸明星,各種美女?

林峰還沒開口,張培生發話了:「鄺誠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林峰有喬曼,艷遇,他敢嗎?」

鄺誠打了個嗝說:「是啊,我是狗嘴。你們一個個的都有人可惦記,我沒有,我還不能瞎說兩句?」說著他忽然哭了起來。謝曄沒想到鄺老闆這麼玩世不恭的人,說哭就哭,而且沒聲響,眼淚滾滾而下,彷彿他喝下去的液體全部從淚腺跑了出來。好在鄺誠哭得快,消得也快,他用袖子擦擦臉,跟沒事人似的又吃喝起來,旁邊兩個人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剩下謝曄一臉茫然。

稍後林峰走開了,張培生問鄺誠還要加菜嗎。這頓飯已經吃了快三個小時,謝曄想不到還會延長。鄺誠也不看菜單,隨口報了兩個菜,張培生喊服務員的當口,他笑嘻嘻地對謝曄說:「我剛才哭起來嚇到你了吧?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鬼扯。人嘛,想哭就要哭,不然會憋出病來,得請你們家的『哭神』才能消解。」

儘管知道鄺誠和爸相熟,但這麼冷不丁地聽他提起甲馬紙,謝曄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驚嚇。他呆呆地看著鄺老闆,連林峰回來了都沒注意到。林峰喊服務員加個座,對他們說:「待會有個交大的小朋友過來,幫我那本書收集資料的。」鄺誠立即會意:「付錢找的?」林峰點頭。張培生說:「不得了,現在是老闆了,寫書還僱人幹活。」他們嘻嘻哈哈開始揶揄林峰的收入,謝曄想再問鄺誠怎麼會知道「哭神」,已插不上話。

新加的菜上來了。擂辣椒拌茄子,剁椒皮蛋。其實都吃飽了,就是得有點鹹口的,好繼續喝甜的楊梅酒。這個酒後勁不小,謝曄漸漸有點飄忽。三個男人在聊最近看過的球賽,他看見一個年輕男孩在側面新添的位置坐下,又見那人衝自己熟絡地笑了笑。他以為對方是網吧的熟客,再看,發現有點面生,又有種奇異的熟悉。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那人的笑意更明顯些,左臉頰漾出一個酒窩。「我們昨晚剛見過,我還給你看過相呢。我叫唐家恆,你呢?」

對於有的人來說,喝酒的時間如果拉得足夠長,就會有個從清醒到暈乎又到神思清明的過程。在這個循環往復的過程中,每一次清醒,會感到比上一次更耳聰目明辯才無礙,意識無限蔓延,思維無比跳躍,會覺得自己是唯一,是正確,是頂天立地一漢子。

張培生和鄺誠顯然都屬於這一類人。他們的語速慢下來的時候,表示哥倆正暈著,不多會兒,話語伴隨著唾沫星子,像遇到岩石的河流一樣飛濺開來,謝曄忍不住悄悄挪了下自己的酒杯。這是他第一次和家人之外的人們一起喝酒,才發現原來人有那麼多情緒要藉著酒精抒發。他原本覺得,鄺誠也好張培生也好,是生活安穩的成年人,不像他自己念著個日語大專自考的文憑,未來八字沒一撇,無端的讓人心虛。可是看他們喝著絮叨著,怎麼看怎麼空落落,又讓人覺得,十九歲和三十來歲也沒什麼區別。

謝曄在那個叫作唐家恆的男孩加入的時候就感覺到酒勁了,後來又喝了二兩多,奇怪的是暈的程度既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林峰喝得不比鄺誠他們少,卻維持著不可思議的清醒,他大半的神情被眼鏡擋住了,像是總在思考什麼。謝曄說,林老師真能喝啊。他聽見唐家恆這麼稱呼,覺得方便,省得糾結到底是哥哥還是叔叔,就跟著喊了。

唐家恆笑嘻嘻地接話道:「他已經喝多了,你看不出來?」

林峰揮揮手,「誰說的?我沒醉。」這一分辯,看起來倒是個醉人了。唐家恆來了沒多久,自然喝得不多。他說自己早就吃過了,阻止了其他人繼續加菜的打算。店裡不知何時只剩下他們這一桌,原先有四五人的服務員也只留了一個在角落站著。謝曄想起要求打包的胡思達,看一眼電子錶。快十一點了。估計小胡同學也早就自己覓了食,不至於餓著乾等。

看幾個人還沒有撤的意思,謝曄問唐家恆:「聽說你在幫林老師採訪,都做些什麼,有意思嗎?」

「就是陪老人家聊天,西南聯大的學生,現在活著的都七老八十了。有的還算清醒,有的翻來覆去說同樣的話,聊一個小時也不見得有多少收穫。」唐家恆的眼底閃過一絲戲謔,「你就問我這個?我以為你要問桃花運的事。還是說,你已經遇見了?」

「遇見誰?」

「姑娘啊。」

謝曄莫名地想起送外賣那天握住他的手的女孩。雖然在幻覺和現實中兩次清晰地看見她的臉,可他甚至想不起她的面容。她就像一道強光,衝擊太大,模糊了輪廓。

他的嘴角不自覺地牽了牽,「哦,那個啊,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唐家恆忽然來了勁,「說說。長什麼樣?我們學校的?哪個系的?」

謝曄茫然道:「不記得長什麼樣了。大概是我們學校的吧。」

「有你這樣的嗎?」唐家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所以你也不知道人家叫什麼對吧?那你有她的聯繫方式嗎?」

「她在老禮堂排演一個戲,話劇。哦,還有,她撿走了小貓,死掉的老貓留下的小貓。你白天去圖書館後面,她和你大概前後腳。」

唐家恆看他的眼神消退了笑意,「之前我就問過你吧,你看見我去找貓了?你又怎麼知道她撿了小貓?」

「我看見了。」謝曄簡潔地回答。有時候誠實比說謊好,涉及甲馬紙,他一向不愛用謊言來遮掩,那樣只會越遮越多岔子。唐家恆繃著臉,但似乎沒有敵意。

「我很確定,我去找貓的時候,旁邊沒有半個人。你到底搞了什麼名堂?你老實告訴我,我就告訴你,撿了那隻貓的人是誰。」

當晚十二點多,謝曄在唐家恆家的浴室裡又吐了一次。唐家恆隔著門問他沒事吧,謝曄漱完口,回答說沒事。他回到房間,發現唐家恆正在開放式廚房的電磁爐邊煮東西。

「給你下碗麵,免得傷胃。」唐家恆背對著他說。這是間看著就很高檔的單身公寓,和謝曄容身的隔間簡直是天差地別。房間呈長條形,床靠近一側的窗戶,中間是沙發、茶几和電視,另一頭是冰箱和料理台。床單是灰色的,沙發是深灰色的,茶几是黑色玻璃面,更襯得象牙白的地板昂貴而潔淨。

謝曄往沙發上一癱,閉上眼。「你太賢惠了。我沒事,吐也不是因為喝酒。」唐家恆沒應聲,不知是對「賢惠」表示抗議,還是不信他沒事。

確實不是喝酒才吐的。謝曄很清楚。

胡思達出現在貴州餐館,正值店家表示要打烊的時候。看起來他很瞭解自己舅舅的套路,不喝到打烊是不會回的。他揚起眉毛問,沒給我打包?謝曄指指旁邊的打包盒說,有呢,就是涼掉了。胡思達「嘿」了一聲說,你比我舅靠譜。他架起淪為一灘泥的鄺誠下樓,林峰在買單,唐家恆沒有伸手的表示,謝曄只好把在嘟囔著什麼的張培生撈起來。像鄺誠那樣人事不知的反而好辦,張培生掙來掙去,表示自己不用人扶。他力氣很大,謝曄被惹煩了,恨不得把他敲暈過去。好不容易把人弄到樓梯口,張培生不知哪根筋搭住了,伸手就扣謝曄的脖子,標準的鎖喉擒拿姿勢。好在醉漢下盤不穩,手跟著晃了晃,謝曄才算是躲開了。他急出一身汗,求助地朝跟著走來的兩人望去,林峰看起來完全清醒了,嘴角掛著戲謔的笑,讓謝曄別管張培生。唐家恆的臉上則是明顯的嫌棄。最後謝曄歎了口氣,又開始和張培生拉拉扯扯,試圖讓他下樓。兩個人的拉鋸之間,張培生踉蹌了一下,從樓梯滾下去了。

那確實是字面意義的滾下去。謝曄衝到樓梯底下,只來得及看到他抱著腦袋蜷縮在地上,嘴裡仍在念叨著不成形的句子。看起來只有蹭傷,也沒流鼻血。不知道是皮厚還是運氣好。

林峰也過來檢查了一下,他沒再笑,說了聲,怎麼不摔死你呢。謝曄聽不出他這話是否認真的。林峰和謝曄一起把地上的人弄起來,這次張培生不掙也不玩擒拿了,任人擺佈。謝曄說,我背他走吧。林峰說,一百六十斤呢。謝曄表示自己扛得住。於是那個燥熱的散發著酒氣的身體被架到他的背上,林峰和唐家恆陪著謝曄往學校走。胡思達和他舅舅早沒影了。

背上壓了一百多斤,走不快。進校門後不到一百米,謝曄忽然感到自己不再是自己了。

他背著張培生走在密林中。張培生一開始掙扎了幾下,說還是等救護隊來吧,班長。他怒道,你小子嘰歪什麼,再喊我就把你扔在這裡喂地雷。張培生不動了,片刻之後,他感到有什麼沾濕了自己的衣領。沒下雨。是背上的張培生哭了。就在半個小時前,和他們一起的小三踩了地雷。小三當場就斷了氣,碎片傷了張培生的右腿。這片昨天才排過雷,大概是新埋上的。小三是四川兵,愛說愛笑,早上剛給大家講了他做的夢。說他夢見自己回了家,他媽媽做了一桌菜,還燉了雞湯。那雞湯表面一層黃澄澄的油。小三說得那個香啊,讓幾個吃壓縮餅乾吃得上火的哥們饞死了,恨不得自己也做個吃的夢。
他試圖想點別的。這會兒鄒茜在做什麼呢,她有沒有好好吃飯呢。有了身孕的人,可不能像以前一樣隨便吃個小點心當一餐啊。走之前那天和她吵架,現在想來真是悔極了。回去好好和她道歉,一定。想到這裡,他喘著氣對背上的人說,你知道我是在哪兒遇到你嫂子的嗎?
知道,十五路公交車,她的錢包被人偷了。你英雄救美。都聽了一百遍了。背上的人梗著嗓子說。

謝曄把張培生從背上幾乎是甩下來的,還好唐家恆手快,扶了一把,不然人就給扔到地上去了。謝曄跌跌撞撞地走到綠化帶旁,吐了。記憶的密度太大,質地太堅硬,置身戰爭中的人的悲傷、絕望、想念與希冀混合成鋪天蓋地的情緒,扯著他的五臟六腑。

那之後的過程有些模糊,似乎林峰說他負責把張培生弄到保衛科的值班室,讓唐家恆照顧謝曄。然後他就被帶著從學校西門穿出去,又走了十來分鐘,到了這裡。

謝曄閉著眼睛想,不是張培生。不是他。

第一次見到張培生的時候,他看到過一小段莫名其妙的光景,那天他太疲倦了,以至於被短暫地侵入。他以為那是張培生當兵時候的記憶,而現在他能夠辨認出,在充斥著疲憊氣息的戰壕裡,多年前的張培生推了推記憶的所有者,問他是不是「想老婆了」。記憶屬於一個已不在人世的人。班長。飯局上鄺誠說「犧牲了」的班長。張培生苦苦暗戀著他的遺孀。班長的過往像一則放錯位置的腳注,偷偷潛入謝曄的思維。謝曄甚至能看到他想念的那個女人的輪廓,圓臉,胳膊和腳踝纖細。頭髮在腦後用一塊手絹束住。那是她多年以前的樣子,如今的她是半大孩子的媽。飯局上聽說,那孩子念初中。

謝曄在心裡問張培生的班長,你已經死了,為什麼我還會看到這些?

當然不會有任何回應。

唐家恆端了兩個碗過來,隔開些放在茶几的一側。「陽春麵,湊合著吃吧。」他往地上一坐,謝曄發現高度不對,也從沙發溜下來。麵湯放了醬油和麻油,謝曄吃了兩口才覺出自己很餓,大概是吐空了胃袋的緣故。兩個人一時無話,並肩吃麵,房間裡只有吸溜麵條的聲音。喝完最後一口湯,唐家恆滿意地吐出一口氣,從茶几下層摸出煙盒,抽了一支點上。煙的氣味讓謝曄想起昨晚和他見面的經過。

「你說你知道撿了貓的人是誰,是騙我的吧?」謝曄忍不住說。

「我沒事拿這個騙你做什麼。那姑娘眉毛很黑,像男生的劍眉,對不對?」

他的話觸動了記憶的弦,激起迴響。謝曄想起來,是的,那是個有兩道濃眉的姑娘。乍看有點凶。眉毛底下的眼睛呢?他記得她抱起小貓的溫柔神情,也記得她發現握手握了半天是個陌生人時的氣急敗壞。可是想不起那雙眼睛的形狀,正如他想不起她的臉型嘴角下巴和其他細節。回想起她,他心裡有種柔軟的起伏,不覺出神。

唐家恆用不拿煙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問你呢。」

「是她。你認識她?」

「不算認識,純屬偶遇。在她外婆家。我今天下午去那裡做個採訪——哦不對,已經是昨天下午了——聊了幾句,才發現她是我們學校的。她聽說了老貓被殺的事,過去找小貓,還真巧,就讓她給撿到一隻。哎,和你們這頓酒喝的,忘記把資料給林老師了。」唐家恆伸手從沙發上的書包裡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倒是正好,我有她外婆的照片,簡直就像穿越到另一個時代的她,你想看嗎?」唐家恆起身收碗,邊洗碗邊喊謝曄洗手,說這照片很珍貴,明天翻拍完得還回去,可不能弄髒了。

等唐家恆洗了碗過來,謝曄已經洗過手,端坐在沙發邊等著。信封裡是個緞面的照相本子,唐家恆用小心的手勢把它擺在茶几上,輕快地翻過幾頁,在中間一頁停下。照片用金銀角固定在黑底上,估計是不好取下才拿了整本。原本應該是黑白照,因為時間久遠,整體泛著褐色。一張集體照,兩張三個人的,一張個人照。謝曄先看那張單人小照。

難怪唐家恆說就像穿越了。這張屬於她外婆的照片完全可以看作是她那天在舞台上的旗袍留影,區別僅僅是髮型。照片上的女孩短髮齊耳,英氣的臉,濃眉格外顯眼。謝曄喃喃地說:「她叫什麼?」

「蘇懷殊。」

「怎麼寫?」

「蘇州的蘇,懷念的懷,特殊的殊。」唐家恆忽然笑了,「我不知道你的姑娘叫什麼,蘇懷殊是她外婆的名字。我聽見蘇老師喊她月月,可能是月亮的月?」

唐家恆指著人最多的那張說,這是一九四一年,西南聯大中文系一年級。五十七年前,厲害吧?

照片上有座平房,房子前面稀稀疏疏三排人,或坐或站。似乎哪個年齡段的都有:大多是男的,有穿長衫的,也有穿襯衫西裝的,後者當中一兩個人打了領帶;少數幾個女生集中在照片左側,一律身著旗袍。照片上每個人的面孔只有指甲蓋大小,謝曄把女生看了一遍,終於找到那個熟悉的面孔。下次再遇到她的外孫女,想必他能一眼認出。女孩微微側著身子,臉孔轉過來對著鏡頭,沒有笑。

另外兩張三人照上,她的表情要好得多。一張是和年輕的一男一女,男孩穿著軍裝站在一側,她站在中間女孩的另一側,他們身後像是有個湖,影影綽綽看不清。另一張也是和一男一女,不是之前的那兩人。

唐家恆在旁邊像解說員一樣說道:「蘇老師是復旦中文系的教授,已經退休了。她說,早些年抄家,日記本都沒了,只有照片和畢業證書被她一張張藏在廢報紙裡,留了下來。可見對她來說,這些照片有多珍貴。你看這個穿軍裝的男生,是照片上另一個女生的男朋友,他和拍照的男生後來都去參軍,年輕輕的就殉國了。」

謝曄沒應聲,盯著最後一張三人照看。

唐家恆把腦袋伸過來一些,幾乎和他頭碰頭。發現他在看什麼,又說:「這張她沒怎麼講。回頭等林老師整理完錄音,我可以問他把文字資料借來,讓你看看這些人的故事。」

謝曄注視著照片。隔著五十多年的時光,叫作蘇懷殊的女孩和她的朋友們看向照片外的他。兩個女孩穿的是短袖旗袍,她攬著女伴的肩,另一個女孩比她矮半個頭,稚氣的臉,有些羞怯和僵硬。男人不像其他照片的男子那樣戴帽子,和兩個女孩隔開一些站著。他穿著對襟短袖,身材高大,可能因為逆光而瞇著眼。

謝曄家裡有這張照片的局部。準確地說,是這個男人的臉部的放大。那是小爺爺的遺像,和爺爺、奶奶的遺像一起掛在堂屋裡。據說小爺爺曾是謝家最精通甲馬紙的男人。素未謀面的小爺爺在謝曄心裡非常親近,是因為三婆的關係。三婆糊塗的時候,謝曄會被她當成小爺爺,喊作二哥。而當三婆清醒的時候——這種時候少得多——她不止一次念叨過,你長大要像你小爺爺一樣能幹,但不要像他一樣傻。謝曄沒搞懂能幹和傻這兩種極端的特質為什麼會出現在一個人的身上。有時他覺得,因為三婆把日子過得循環往復,小爺爺成了家裡的傳說。在謝曄出生之前的十多年間,爸也曾經被三婆當作她早逝的「二哥」。

而此刻,傳說就在他的眼前。在一個畢業於西南聯大的女人保存了五十多年的影集裡。

「有酒嗎?」謝曄問。

唐家恆笑出了聲,「還喝啊,你。」說歸說,他起身去冰箱拿了啤酒,人手一罐。易拉罐拿在手裡和冰塊差不多。謝曄來了上海才發現,這裡的人對冰啤酒有種偏愛。高考之後的那個夏天,他和同班的男生們在烤串攤消耗了大量的啤酒,其中至少有大半是常溫的。雲南人不太介意啤酒的溫度,也許這種細節是城市文明的產物。

謝曄的班級考上大學的有三分之一,幾乎都在省內,只有兩個人考到外地。雲南人不愛離鄉背井。大學以外有去念高職的,還有復讀的,直接托人找工作的,回家務農的。從此每個人會走上不同的道路,不過在那個短暫的夏天,他們對未來的意識尚不清晰,也沒有多少離愁別緒。大家沉浸在高考過後的頹然放鬆當中。

不止一個人在吃喝的間歇對謝曄說,你明年再考嘛,你肯定可以的。這次只是運氣不好生病了。

謝曄不接話。他很清楚,復讀重考,上雲南的大學,對他而言確實不難。可上海的學校就很難說了。如果多花一年時間還去不了上海,不如直接背包走人。他的同學們並不知道,困擾他的問題不是前途而是家族,他也不打算把自己的計劃和人商量。

奇怪的是,面對剛認識幾個小時的唐家恆,他覺得可以不加掩飾。謝家的甲馬紙,血緣帶來的「夢見」,他正在尋找的媽媽,還有剛出現在他眼前的小爺爺的照片。而要談論這些,他需要一些酒精。啤酒雖淡,聊勝於無。

謝曄喝了一口冰得攝人心魄的啤酒,用他這些日子以來調整得幾乎聽不出雲南口音的普通話說:「你之前問我到底是什麼人,我給你講講我們謝家的事吧。這個人,」他指了指照片上的高大男子,「我一看到就認出來了,他是我們謝家的。是我爺爺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