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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1998年_上海 01 燒甲馬紙的男孩

謝曄在大學圖書館第一次讀到《了不起的蓋茨比》時,被開篇的句子攪得心神不寧。第一人稱敘述者回憶父親的話:「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並不是個個都有過你擁有的那些優越條件。」

儘管具體的說法不同,不過這番話正是爸在他離家前講過的。爸說得比較隱晦,意思是,這世上的人沒有甲馬紙傍身,而你有。爸當然不至於像超級英雄電影那樣煽情地說:力量越大,責任越大——謝曄覺得,差不多有點那個意思。

事實上,謝曄在暑熱未消的九月末的中午走進上海交通大學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多少「優越條件」。擦肩而過的年輕男女們向他投來的目光,從詫異到訕笑都有。謝曄即將滿十九歲,還不懂得修飾自己。他的頭髮太短,個子太高,牛仔褲短了一截,吊在腳踝,身後半人高的蛇皮袋在一九九八年也顯得鄉氣極了。

總的來說,謝曄看起來更像一個進城務工人員。

他對自己的形象毫無自知,只顧著好奇地打量學校從民國時代遺留的紅磚牆老樓,兩側種了梧桐的甬道,還有偶爾三五成群經過的穿迷彩服的男生女生。軍訓已進入尾聲,他這時候才出現在學校,不可能是新生。

如果有人能以不帶偏見的眼光多看一眼這個男孩,會從他的臉上看出幾分書卷氣。這一來他又有點像個新生了。

不帶偏見的眼光只屬於少數人,謝曄進校沒走多遠,就被人追上了。追他的是門衛。

「哎,我喊了半天,你怎麼沒反應!你是找人還是做什麼?」追得氣喘的老頭衝他嚷。

謝曄有點惶恐,無意識地摸一下被蛇皮袋的帶子勒疼的肩膀,脫口而出:「我,我來找我媽。」他的普通話帶雲南口音,在門衛聽來純屬鄉下人,更覺得這小子透著可疑。門衛為自己的敏銳得意,校門進出這麼多人,也不會一一出示證件,學校的安全可就靠自己一雙老眼呢。

幾分鐘後,謝曄蹲在門衛室裡,蛇皮袋擱在旁邊地上,不大的空間變得愈發逼仄。對方讓他說清楚來找誰,聲稱需要核實,不然不得進門。他在褲兜裡掏了半天,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這是拷機號。我要找的人姓鄺,就在學校裡。」

門衛斜睨著他,「你不是說來找你媽?」

謝曄撓頭道:「先找鄺叔叔,後找我媽。」

門衛看他說得確鑿,本想揮揮手讓人進去算了。這時候保衛科的二把手張培生正好過來,問怎麼回事。門衛把情況一講,張培生伸出手,謝曄便乖乖地把拷機號遞了過去。張培生不當值,沒穿制服,卻隱然有種權威感。他看過謝曄的紙條,皺眉道:「你是老鄺那個朋友的小孩?不是說昨天到嗎?他昨天去火車站接你,等了一個多鐘頭,還說你不會不來了吧。」

謝曄像見了救星,一下子站起來。門衛室頓時顯得不夠用了,張培生仰頭看一眼謝曄,心裡嘀咕,這得有一米九?

看著傻乎乎的謝曄瞬間機靈了一把,開口說:「一米八七。」

「啊?」張培生愣了一下,「你鄺叔叔不在,跟我走。」又對門衛順口解釋道,網吧的老鄺。謝曄把大包甩到肩上就要出門,因為錯誤估計了包的寬度,被門卡住了,只好又卸下包側了側。張培生被他堵在屋裡,看得好氣又好笑,嘴裡說,你別急啊,我先打個電話。

張培生用門衛室的電話和某人說了些什麼。講的是上海話,謝曄聽不懂。來這裡的火車上,謝曄沒少聽上海話,到現在仍然只能辨認幾個詞。他和上海話的邂逅是突如其來的,在昆明上車的時候,周圍傳來的口音混合著昆明話、其他方言和普通話,然而當火車駛出昆明站,不到十分鐘,乘客們彷彿事先商量好一般,紛紛開始說起上海話——坐臥鋪車的大多是到雲南旅遊和工作的上海人。謝曄在大理州彌渡縣待到十九歲,這是第一次出遠門,週遭充滿隔閡的語言讓他的陌生感更加劇烈,彷彿到了另一個國度。

路途不順,原本兩天三夜的火車,在貴陽那邊遇到一段塌方而繞路,足足走了三天四夜。最後一天,車上的盒飯只有幾片捲心菜葉作為點綴,熱水也開始限量供應。列車員的臉色變得難看,乘客們紛紛抱怨,煩躁的氣氛貫穿了列車的各節車廂。

謝曄對食物和水的匱乏沒什麼不滿,讓他難受的是高密度的人群。他靠在臥鋪上捧著早已看得爛熟的《書劍恩仇錄》打發時間,只在困極了的時候短暫地打個盹,一路上很少合眼。

所以當謝曄跟在保衛科副科長張培生的身後,再一次走進校園,伴隨著有人帶路的安心感,熬了幾天的睡意蔓延開來。他打了一串哈欠,意識短暫地飄離,又返回。

一聲巨響劃破了意識。那是炮聲。聽聲音是五連從另一條戰壕打的高射炮。嘴唇乾澀難受,剛才水壺被流彈劃破了,沒注意的時候漏了一路。壕溝裡充斥著男人們沒洗澡的味兒,混了放槍造成的硝煙味和土石的氣味,扎進鼻孔。旁邊的人推了下他,泛著鼻音說:「想什麼呢,想老婆了?」

謝曄被那句話驚醒了。他沒想到自己走路都能睡著,太大意了。他的視線前方是那個被門衛喊作「張科長」的男人的後背,洗過多次的POLO衫領子呈波浪狀,淺藍色褪得泛灰。

謝曄想,這人當過兵。謝曄不像爸和大姑那樣對「夢見」收放自如,經常有這種不請自來的記憶撞入腦海,所以他不喜歡在有外人的地方入睡。

三婆在她不糊塗的時候說過,如果單單是「夢見」,謝曄是謝家這幾代最有天賦的人。但對謝曄本人來說,天賦伴隨著麻煩,他的整個青少年期,都是學習和這種莫名天賦相處的過程。謝曄不覺得身為甲馬紙家族的傳人是什麼了不得的事,硬要說起來,他沒考上大學,也和家裡這檔子事脫不開干係。

堂哥謝文應繼承了大伯的普通,一點「夢見」的能力也沒有。堂哥在林業局工作,和大伯退休前一樣,一周裡有半周在西山查看植樹造林的情況。三婆、大姑和爸,或多或少都能窺見別人的記憶。對他們來說,「夢見」和謝家代代相傳的甲馬紙一樣,是融在骨血裡的本領。一年到頭,總有人到位於縣城東門外村裡的謝家,為這樣那樣的理由尋求甲馬紙。三婆和大姑都終身未嫁,謝家到了謝曄這一代,只有他和堂哥兩個。要不是謝曄從小彰顯了他的謝家人特質,大伯家也許只能冒著超生和高齡生育的風險再生一個。謝曄沒媽,他爸沒媳婦,想再生也無從生起。三婆不止一次念叨,傳了多少代的玩意兒,可不能斷在他們手裡。對此大伯像是有不同意見,當面從沒提過。

張培生領著謝曄在校園裡拐了幾個彎,經過圖書館和教學樓,來到一排平房跟前。看著勉強算個商業區,理髮店、小超市和西北風味餐館挨在一起。張培生走到平房盡頭的網吧,推開玻璃門,揚聲道:「糨糊!」

對著門是個櫃檯,一個男孩從電腦後面露出腦袋,拉下耳機說:「哎喲張師傅,儂只喉嚨噶響。能不要喊我糨糊嗎?」他喊人用上海話,後半段拗作普通話,謝曄總算聽懂了。

張培生說:「喏,這是我剛才說的人,我給領過來了。你舅舅那邊你負責通知啊。」

男孩掃了一眼謝曄,漫不經心地說:「知道了,來了就幹活唄。」

就這樣,謝曄在三天四夜缺覺的火車旅程之後,沒能得到躺倒的權利,被男孩支使著坐到他剛才的位置上,開始管網吧。

一小時五塊錢,進來要押身份證。飲料在冷櫃裡,價目表在櫃檯上。廁所要到對面教學樓,上廁所的時候把收銀台鑰匙帶身上。男孩辟里啪啦地交代完,看看謝曄的蛇皮袋,讓他收到櫃檯後面,不要放在門口擋道。等謝曄艱難地把行李塞進角落,直起腰一看,店裡只剩兩個在上網的學生和自己。他數了數,不算自己面前的,有十八台電腦。門上的營業時間是早上九點到凌晨兩點。這樣一家店,一天至少有三五百的收入吧。好多錢啊。謝曄心裡湧出單純的感慨,又開始犯愁,難道自己營業時間都得守在這裡?也太久了吧。

鄺誠注意到拷機上外甥的留言,已是下午一點多。他往大學網吧打了電話,沒人接。鄺誠惦記著網吧的情況,和櫃檯負責裝機的小伙簡單交代兩句,便離開位於徐家匯的電腦城,往交大去。兩個十字路口,騎助動車不過五六分鐘。鄺誠在這短暫的路程回想了一下謝家父子,奇怪的是,隨著老謝帶著愁容的眼神一起浮現的,不是謝家小男孩的長相,而是另一張他以為隨著時間早已淡卻的面容。

那是一張女人的臉。

鄺誠狠狠掐滅回憶,在車流中前進。但無法阻止記憶的碎片從它們葬身的溝壑裡浮出來,像墳頭夜間的鬼火。那些記憶本身不帶鬼氣,被高原的陽光曬得白亮,刺人的眼。

他走進網吧,看見一個年輕人趴在櫃檯的電腦鍵盤邊上睡著了,露著泛青的後腦勺。鄺誠繞進櫃檯,敲了那個腦袋一記:「在火車上沒睡夠啊你!」

年輕人抬起臉,鄺誠一愣。讓他驚訝的不是謝家父子在遺傳上的相似,單眼皮和大塊頭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而是這孩子白得不像個雲南人。鄺誠有點忘記他小時候白不白了。

都說老謝離婚的老婆是個上海知青,看來他兒子繼承了母親的膚色。

被敲了頭的謝曄含糊地說:「身份證。」

鄺誠問:「還記得我嗎?」對方一臉懵懂,他只好繼續道:「我是你鄺叔叔。」

他領謝曄去看了網吧後面的小隔間,嘴裡說條件差,將就一下吧,在上海能有個管住宿的工作也不容易。洗澡可以去學校浴室,生活區就在北面。還沒講完,一轉頭發現謝曄人沒了,接著見他扛了個大包回來,光當一下包落地,謝曄拉開拉鏈,從裡面翻找什麼。鄺誠很想教訓他,大人說話要先聽完懂嗎,不要隨便離場。但謝曄不是他外甥,想想忍了。

謝曄終於將一個塑料袋遞過來,「干雞樅,我爸讓我帶給你的。」鄺誠知道是好東西,想說自己不做飯,還是接了。「網吧的工作,思達和你講過嗎?」他看看謝曄的表情,補充說,「我外甥,你來的時候他在吧。」

「說過的。對了,我有個問題,」謝曄說,「我的工作時間是九點到第二天早上兩點嗎?」

鄺誠又想敲他,考慮到身高差,再忍了。「你以為我是黑心老闆嗎?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上白班的人今天請假,我本來讓思達頂一下,死小子看你來就跑了,我回頭收拾他。你要念交大的自考對吧?」

謝曄點頭,鄺誠往外走,邊走邊說:「你做晚班,七點到兩點,才七個小時。睡一覺起來去上課,不耽誤。白班要十個小時呢。過兩天再給你接風啊,等人頭齊了。」

謝曄覺得鄺叔叔和他的外甥很像,兩人都風風火火,說完就跑。他不知道外號「糨糊」的胡思達是交大計算機系的一年級生,忙著去上課兼泡妞。而鄺誠走得快,是因為不想和他一起堵在那麼小的房間裡。鄺誠對謝家的門道有所瞭解,怕自己一個不注意,記憶就被人看了去,雖然老謝說他從不隨便亂看,但誰能保證這個小年輕和老謝一樣靠譜呢。

網吧兩點關門的時候,除了剛離開的顧客和看店的謝曄,整個校園都睡了。張培生值夜班,大概是閒得沒事,兜過來和謝曄講幾句話。其實也沒什麼好講。兩個人背後是亮著燈的網吧,此刻這裡是校園最亮的地方。張培生叼著煙,謝曄含著牙刷。張培生說,你來了一周了,有沒有遇見喜歡的姑娘啊?謝曄搖頭,牙膏沫漏出來一點,他趕忙把嘴巴閉緊。張培生噴出一口煙,又說,那有沒有小姑娘喜歡你啊?謝曄吐掉牙膏,悶聲說,張叔叔你不要調侃我。

張培生還真不是調侃他。在食堂聽到女生議論新來的網吧男孩很帥,才有此一問。謝曄也不知道,張培生在這個時間過來,是檢查網吧有沒有準時關門。學校規定十一點半熄燈,網吧開在校內,營業太晚會影響學生的作息。鄺老闆有門道,硬是讓這間網吧熬到兩點,校領導發過話,保衛科要監督網吧的打烊時間,不能超規。其他保安值夜班,熄燈後簡單巡個夜,便回值班室睡覺,只有張培生一絲不苟,兩點鐘過來查崗。

好在他作為領導,一個月只有兩個晚上的夜班,謝曄才不至於抓狂。因為他將會發現,再過兩周會遭遇同樣的問話,下個月也一樣。

謝曄刷完牙,和張培生打個招呼,轉身進網吧用鏈條鎖鎖門,關燈,再用一支小手電照著,回到他那間除了單人床就只有張一米長書桌的員工宿舍。說是房間,也就是用木板在網吧盡頭隔出來的幾個平方,當然沒有窗。剛進入十月,天氣尚未轉涼,屋裡悶得很。鄺誠交代過,歇業後不能開空調,謝曄遵守得很嚴格,正如兩點打烊的規定。他赤著上身躺在竹蓆上,敞著門,等外間殘餘的空調冷氣流過來。鄺誠也提示過,白天開著門,晚上睡覺也不會有多熱。謝曄確實沒有任何值錢的行李,但他仍固執地在白天鎖了門出去上課,自考的課程不密集,其他時候他會在圖書館,或是去校外轉悠。

鄺誠問過,為什麼沒在約定的日子到上海,害他白跑一趟火車站。謝曄解釋了火車的事,鄺誠問,那怎麼中午才到,你迷路了?謝曄說,我去看黃浦江了。

鄺誠說,年輕人啊。至於年輕人怎麼了,他沒講。

到上海快兩周了,謝曄不經常看見給他提供容身之處和一份工作的鄺老闆,來得勤的是鄺誠的外甥胡思達。胡思達儼然是網吧的半個主人,隔三差五過來找台空閒機器上網,走的時候從收銀機裡摸幾張紙鈔帶走。謝曄第一次遇到他拿錢的時候很為難,胡思達說,我舅舅的錢就是我的錢,你怕什麼。謝曄說,至少告訴我數目,不然晚上不好做賬。胡思達從鼻孔裡笑了一聲,走了。

謝曄只好準備一個本子,每到他值班,就把營業額一筆筆記上。和白班交接的時候,收銀機裡的錢款是核對過的,加上所得便是總和。這樣即便胡思達雁過拔毛,也有個數。

他剛來的時候連鈔票的真假也不識,收過假的百元鈔。打秋風的胡思達一摸就知道不對,當即把兩張一百元排在一起,教謝曄辨認真假。教完了,順手把兩張一起收進褲兜裡。謝曄皺眉道,你要拿去用?換一張,我從工資裡賠吧。胡思達說,你拿工資賠?就你那一個月五百塊?看謝曄還想說什麼,他豎起食指,做了一個「噓」的表情。

第二天,胡思達送了謝曄一隻帶紫外燈的鑰匙扣。

「出門在外,第一要緊的是多看。凡事看多了自有門道。」這個比謝曄小一歲的男孩用老成的口吻說。

這學期一周只有兩個半天和一個全天的課,謝曄有大把時間泡在圖書館和四處漫遊。同學大多是和他同屆的高考落榜生,夾雜著一兩個上了幾年班重返校園的。外地過來住校的五六個,其他都是本地走讀。可能因為是日語系,男女比例呈現明顯的一邊倒,一個班三十多個人,只有三個男生。另兩個男生是走讀,上完課就走了,很少在校園停留。謝曄在幾天後放棄了和他們混熟的打算,他又不擅長和女生打交道,獨來獨往成了一種趨勢。班裡沒有人去過他工作的網吧。謝曄猜測,也許他們都有電腦。

他的日子過得單純又安靜,一半像學生,一半像打工仔。打破這份安靜的,是有一天,那個最早攔過他的門衛在他出校門的時候說,小謝,有你的包裹。

包裹是雲南家裡寄來的,白布縫的口袋,針腳細密,想必出自大姑的手,寫地址的字一看就是爸的。爸忘了寫班級名,於是被擱在門衛室。布袋鼓著一個個球形突起,拿在手上有種奇異的重量。謝曄抱著郵包折回網吧,和白班的小丁打了聲招呼,進到自己的房間裡,用一把美工刀拆開縫線。從郵包裡滾出來的是新鮮的核桃。核桃表面的溝壑和聞起來有點苦的氣味,讓他想起三婆。

上海人欣賞不了新鮮核桃,嫌吃起來麻煩。小丁和胡思達在剝第一個的時候就放棄了。胡思達叫道,表面這層皮多難剝,吃點東西代價也太大了。你們雲南人好閒。謝曄反駁道,你上次吃那個小核桃,裡面肉就一丁點,麻煩多了。上海人才閒。

謝曄納悶的是只有郵包沒有信。他剛到上海的時候給爸打過電話。家裡沒有裝電話,爸認為沒必要。打電話變成了一場接力,謝曄打到鎮上的大伯家,報個平安,大伯走到爸的米線店去傳話。第二天,他接到堂哥從辦公室打來的電話,說家裡都好,問他需要什麼嗎。謝曄說這邊什麼都有,不用掛心。

接著堂哥猶猶豫豫地說,謝曄啊,我有句話,你聽過就算了。

謝曄沉默地聽著。堂哥在遙遠電話的那頭說,《孽債》你也看過的呀,特意找過去,不見得好。

堂哥比謝曄大十五歲,說是哥哥,感覺更像是長輩。說出這番話,想必有他的道理。謝曄想,我要來上海找我媽,爸沒有勸,大姑沒有勸,三婆老了糊塗了不會勸,為什麼偏偏是大伯和堂哥勸我別找呢。九月裡,大伯專程找他談過一次,也是同樣的意思。大伯說,你大姑,你大伯母,不都把你當自家孩子嗎,你現在這麼大了,還需要一個媽?

有關自己的生母,謝曄只知道兩點。第一,她是上海到雲南的知青,後來和爸離婚,回了上海。第二,她在上海生下他沒幾天,大姑就趕赴上海,把謝曄帶回了家。家裡奇異地沒有留存媽媽的任何照片,爸從不提她,謝曄知道的這點信息,還是大姑看不得他羨慕別人有媽,帶著氣恨講的。

大姑說,你是我用一隻裹背背回來,用米湯水喂大的。你生下來六斤不到,現在長得比班裡同學都高。說著她就紅了眼圈。

謝曄高考失利,家裡建議他復讀一年。他想了好幾天,在晚飯時說,我要去上海。我可以讀個自考班,不想再等一年了。他以為爸或大姑會試圖阻止自己,但他們只是望著他,什麼也沒說。

網吧的客人基本都是學生,除了兩點打烊的時候不想走懇求延時的個別情況,總的來說很好打交道。

客人變得纏人的另一種情況,是關於電話。上著網拷機響,就得找電話。旁邊隔了一間西北館子有家小賣部,那裡有公用電話。再走幾步到校園路上,也有磁卡式公用電話。上網的人懶得走遠,總有人試圖用櫃檯裡的電話,想白用的,願意付錢的,說好話的,遞煙的,什麼樣的都有。

謝曄怕開了頭不好收拾,一律回絕。他看起來有種草食動物的溫和無害,卻也有牛一樣的固執。熟客們試過幾次後知道沒戲,有人抱怨說,小丁就給我們用電話,回個電話而已,又不是煲電話粥,再說話費也是你們老闆出。謝曄回答,你有這個功夫講半天,都出門打完回來了。

收到郵包之後幾天的一個傍晚,他去對面教學樓上廁所回來,看見一個男生攀在櫃檯上打電話。那是個瘦弱的背影,聳著背去夠電話的緣故,褲腳高高地吊起來,露著一截腳踝。謝曄走過去敲了敲櫃檯,男生沒理會,仍在講電話。他拿電話的手背上貼著兩條創可貼,像放錯位置的中隊長標誌。謝曄身高手長,一彎腰就夠到了電話機,直接按斷了。男生恨恨地轉過臉,發現自己必須仰頭才能和對方對視,他臉上的不快凍結住了。

映入謝曄眼簾的是一張像魚一樣的面孔。會有這種印象,是因為此人的兩隻眼睛分得比一般人開,大眼睛,又是單眼皮。魚臉男孩抬起下巴瞪著謝曄,「你什麼意思!」

謝曄溫和地說:「店裡電話不外借,要打請到旁邊小賣部。」

對方把手中的話筒用力砸在櫃檯上,蹬蹬蹬出了門。幾分鐘後又回來,在經過櫃檯時飄來一句:「我要多上一會兒網,打電話的時間不能算錢吧。」

一個聲音說:「當然要算。你在電腦跟前睡著了也照算。」接話的是胡思達,男生像是有點怵他,沒再回嘴。謝曄低聲問他們是否認識,胡思達撇撇嘴,「我們隔壁班的。待會按時間收他的錢。誰理他。」又說,「上次好像就是這傢伙看黃色網站,搞得電腦中毒重裝。」

謝曄聽了沒太在意,來這裡上網的男生,除了打遊戲的,就是在網上各種亂看,或者網聊泡妞。胡思達也拿來過所謂的小電影光盤,讓他在下班後看。那幾張碟被謝曄扔在抽屜裡,後來不見了,大概是小丁拿了去。

九點過後,網吧的人多了起來。之前擅自借用電話的男生還沒走,縮在角落的位子。謝曄看了面前電腦上的記錄,那台電腦是下午三點開始用的,已經六個多小時。他打了個哈欠,意識到昨晚沒睡好。前天到昨天一直在下雨,小屋潮氣重,謝曄躺在床上不時有種錯覺,彷彿置身於沾滿露水的草地上。他小時候經常半夜從床上溜走,到附近東山的半山坡躺下,感覺到身下的土石草木,看著有星星或黑壓壓的天,心就踏實了。在山上,他遠離村子,遠離那些擾人的夢境。爸說那是別人的記憶,還說等他長大這種情況就會好些——小孩子就像沒對好的天線,會收到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謝曄問,那為什麼我從來沒看到過自家人的記憶?爸說,你以後就會看到的。

謝曄長到十九歲,一次也沒「夢見」過謝家人的記憶。有時候他覺得爸那句話是敷衍,就好像其他大人哄小孩子,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回想著和爸的對話,謝曄一手支在電腦桌上托著腮,不自覺地調整姿勢,閉上了眼。

中午的陣雨沒留痕跡,水泥地被太陽曬乾了,不遠處蹲著一隻貓。
貓是母貓,白底上幾抹黑黃相間的圓斑。它背靠冬青樹叢,聳著肩,全身的毛炸起來,禿尾巴膨脹成短棍,黃眼睛凶光閃爍。
他所在的地方是圖書館背後的空地,再過去一點是理化樓。貓待著的地上有煙頭和空的啤酒罐,這裡少有人來,學校的保潔工也不大上心。
他用口哨吹著《火柴天堂》,雙手插在口袋裡。右手心裡有把已經被握得溫熱的刀。刀是好刀,彈簧扣,一掌長的鋒刃有漂亮的弧度,血槽幽深。他不著急,口哨悠揚地盤旋上升。他心想,你跑啊,有種你就跑啊。他喜歡追逐的遊戲。
貓沒有跑,反而發出「嘶嘶」的威脅聲。
他輕笑一聲,右手離袋,隨著金屬的輕響,刀刃跳了出來。貓抖了一下。這一次它畏懼起來,準備逃走,但已經太遲了,他撲了過去。左手按住貓的後頸,那是它最軟弱的所在,右手往下使勁。
手滑了一下,右手背傳來刺痛。臭貓。他恨恨地推開它的爪子,讓刀回到原來的軌跡。貓發出尖利的叫聲。刀刃吃進皮肉,感覺到阻力。他更加用力地劃下去。太爽了。
他踢了貓一腳,或者說,踢了剛才為止還是貓的那個東西一腳。貓的眼睛翻著,嘴巴微張,從喉管到肚子豁著個口子,血流在水泥地上。
臭貓。他本該早點發現的,它已經下了崽。還以為今天能有不一樣的樂子呢。

謝曄抖了一下,睜開眼睛。他轉動脖子,忍住胃部的不適。日光燈下的電腦屏幕告訴他,這裡是日常,是此時此刻。

他認識那隻貓。殺死它的感觸還在手上。謝曄看到過它拖著臃腫的腹部在校園裡走,他在食堂吃魚的時候會剩一點餵它。貓不怕生,也決不近人。貓尾巴是禿的,只有半截,多半是人幹的。在夢裡,它死的時候,曾經鼓囊囊的肚子癟得像只空口袋。應該存在於那裡的貓仔,不管有幾隻,已離開了貓媽的身體。謝曄想,小貓就在那裡。在貓媽不肯逃走的現場。不知道它們最終有沒有逃過殺貓兇手的惡意。

而那個殺貓的人,應該離他不遠。不然他不至於「夢見」那麼讓人不快的記憶。

這時他聽見了《火柴天堂》的口哨聲。

網吧裡算不上安靜,各種聲音隔著耳機漏出來,形成嗡嗡的背景。口哨聲也不算響亮,是那種心情好時獨自吹的口哨,略微漏風。

謝曄起身往店裡看去,那麼點地方,一眼就能看到打電話那小子,他戴著耳機吹著口哨,在飛速打字。

直到謝曄來到身後他都沒有察覺,手指打出調情的句子。謝曄沒有偷看的意思,關鍵是他用的QQ字體和色號太扎眼,竄入眼簾。這小子在和人網炮。網吧裡最常見的場景之一。他正在愉快地吹著《火柴天堂》最後那段迴旋往復的旋律,和他殺貓之前一樣。

怒氣就那麼毫無預兆地躥起來,湧過謝曄被夢境泡得發燙的腦回路。他用力一推那人的背,對方差點沒扎到屏幕上去。那人回頭一看,也火了。「又是你!」

「小貓呢?」謝曄盯著他問。

前一刻還帶著惡意的臉忽然僵住了,漸漸鬆弛下來,最後轉換成一個薄而殘忍的笑。

「我不懂你什麼意思。」

「我知道是你幹的,」謝曄一字字說,「小貓呢?!」

周圍上網的人紛紛被驚動了,有的人轉過半個身子,有的乾脆離開位子走過來。謝曄揪住那小子的領口,沒費什麼力氣就把他拎了起來。對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這時謝曄反而不知該怎麼繼續了,他不可能動手打一個比自己矮小這麼多的人,何況看起來毫無脈絡。他鬆開手,那人跌回電腦椅,臉上的笑已消散,分得很開的兩隻眼睛微微瞇起來,使他的臉不那麼像魚了,卻像某種兩棲類。

「兩次。」那人嘀咕道。謝曄聽懂了,意思是你今天惹了我兩次。

「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謝曄扔下這句話,回到櫃檯,從標有電腦編號的格子裡拿出那台機器的身份證。龔修文。上海人。

叫作龔修文的男孩半個小時後才結賬。也許他在被謝曄質問之後又恢復了虛擬曖昧的興致。結賬的時候謝曄一直盯著他看,小子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走出去的時候謝曄鬆了口氣,有那麼一會兒,真以為他會拔出刀。

晚上十一點不到,隔壁的西北館子有一桌人在吃烤串喝啤酒,他們的說笑聲襯得校園一片岑寂。謝曄讓一名熟客幫忙看一下,自己出了店門往圖書館走。藉著操場的聚光燈,他看見環形四百米跑道上仍有一兩個人在夜跑。還有幾對大概是談戀愛的,也在繞圈散步。再往前,照明暗淡得多,圖書館大樓黑黝黝地聳立在前方。

剛才的夢像難以消化的食物,謝曄的胃這會兒還有些難受。他在懵懂的少年期目睹過別人的性,也在原本興高采烈的日子被他人的痛苦回憶折磨過,但要說闖入他眼前的記憶中最讓人不快的,龔修文殺貓那一段絕對能排上。他忍不住加快腳步,繞到圖書館背後。空地這邊沒有路燈,黑得像雲南的夜。只有抬頭看天空時那種紅裡泛灰的顏色,才提醒他置身上海的事實。

謝曄從褲兜裡拿出一張折成幾折的薄紙,展開後用火機點燃一角。火光迅速照亮了紙上的圖案,粗陋的木刻版畫,歪斜的幾個人形,邊上寫著字。火舌吞沒了人形,接著是文字。謝曄把紙扔在地上,看著火苗舔過最後的邊角,打個旋兒消失。紙燃燒的氣味拂過鼻端。他閉上眼,努力以感官捕捉剛剛燃盡的甲馬紙。

山林草木之神。

謝曄不信神。甲馬紙上依附的也不是神,而是製作甲馬紙的人的精神。他帶來的甲馬紙是三婆做的,三婆雖然日子過得顛三倒四,做甲馬紙卻不含糊。她在大姑的協助下給家裡存的雕版上色,轉印到紙上,嘴裡喃喃說著只有她自己才懂的陳年舊事。甚至那些舊事多半也不是發生在她身上的。爸說,三婆早已分不清過去和現在,他人和自己,被記憶連通的整個世界在她面前平鋪成一張網,所有人和事交織在其中。

用甲馬紙「請神」,可以看作是一種凝聚意識的儀式。謝家有「夢見」之力的人,都可用甲馬紙,每個人能用的範疇有大有小。謝曄不像爸那麼操控自如,他在高考過後的暑假才真正下決心練習甲馬紙,其中比較熟的就是「山林草木之神」。儘管不知道草木是否有意識和記憶,不過他用這張時看到的基本是環境的記憶,也就是甲馬紙燃燒之地發生過的事。

光的粒子在閉著的眼瞼內跳動。那是火光的視覺殘留。等到最後一點殘像暗淡下來,新的光從幽暗中浮現。

時間大約是午後。

沒看見龔修文和被殺的貓。畢竟甲馬紙又不是時間旅行,沒法確定回溯的究竟是哪一個時刻。

一男一女在空地上徘徊,女的說:「有什麼好看的啊?髒死了。」男的張望了一番,被女的扯走了。

一個穿連帽衫的年輕男人站在前方,戴著墨鏡背著雙肩包,耳塞線從背帶旁垂下。那人環顧四周,取下單只耳塞,像是有什麼外界的聲響喚起了他的注意。接著,他走到空地邊的灌木叢旁蹲下,手伸進灌木叢。

謝曄緊閉雙眼,在腦海中盯著那人的舉動。沒等他看到結果,年輕男人不見了,這回是個女孩,跪在剛才那個男人蹲的位置,低聲說:「喵。」

灌木叢窸窣作響,一個小小的白色腦袋探出來。女孩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小貓的頭,然後熟練地拎著貓的頸子,把它拖出來,抱在懷裡。之前擋住女孩臉龐的齊肩發滑到臉龐的一邊,就像電影的特寫鏡頭一樣,她的臉呈現出來。用「山林草木之神」看到的通常是有點模糊的形象,謝曄還是第一次這麼清晰和切近地借由甲馬紙注視一個人。讓他莫名有種偷窺般的心悸。

「你這是在給貓燒紙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離他很近的地方響起。謝曄驚得睜開眼,女孩的形象瞬間消散。他面前唯有黑乎乎的空地,一米開外有個紅點,是煙頭的火光。

謝曄從褲兜裡摸出迷你電筒,朝對方照了照。那人條件反射地用手擋臉。電筒光滑過藍色連帽衫,瘦削的身形十分眼熟。謝曄想,不會吧?是剛才看到的那個戴墨鏡的?念頭轉過,他脫口而出:「你在這裡找過貓,是嗎?」

「你看見了?我下午聽見小貓叫,找不到它,想趁著晚上過來看看,就碰見你在燒紙。剛才那個,是給死掉的老貓燒紙嗎?」對方用饒有興致的口吻說。

「不是。」謝曄硬邦邦地答,又問:「你怎麼知道死了貓?」

「全校都知道啊。今天學校BBS上的熱門話題:變態殺貓人。貓被開膛破肚,死得那叫一個慘。發現死貓的女生估計連早飯都吐了。」對方說著上前一步,「你沒看BBS?那你怎麼知道死了貓?難道說,你就是那個變態?」謝曄手中的電筒被搶了過去,一道光毫不留情地照在臉上。他瞇起眼。

那人自顧笑了一聲,「哦。」手電光移開,電筒又被塞回謝曄手裡。此人身手敏捷得驚人。謝曄被他近乎戲弄了一下,心頭不爽,悶聲問:「你哦什麼?」

「我會看相。我看出你不是兇手,還有,你臉上有桃花相,就在這一兩天。」煙頭明滅了一下,那人轉身走了。留下謝曄站在原地,聞著淡淡的香煙味,覺得今天真是莫名其妙。先是遇到一個討厭的傢伙,又碰到這麼個神叨叨的。燒了一張甲馬紙,沒半點用,還被人當成燒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