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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贏家

李平安出生之時,因其是長子,第一個孩子就得了兒子,令其父狂喜不已。按照當地習俗,李平安的父親跑出門去找名字,看見的第一個詞是什麼,孩子就取名叫什麼。據稱這樣比較容易養活,是以當地叫百貨和削面的孩子最多。李平安的父親大喜之下,一路跑到城關,城關有一座破敗不堪的古城樓,不知道何朝所傳,左右各有一塊立額,上書:出入;下對:平安。實際上,李平安的父親先看見了出入,但是覺得李出入不好聽,便閉上一隻眼,昧著良心回到醫院,告訴家裡人:孩子叫李平安。李平安並不好養活,不但有一種怪病,發作起來駭人聽聞,而且因此攤上一大堆破事,其一生與平安二字可謂毫不沾邊。所以說,封建迷信都是糟粕。

有關李平安的怪病是這樣的。大約從初中開始,他的成績直線下降,經查是上課常常睡覺導致。屢教不改之後,李平安上課睡覺的毛病引起了校方的重視,老師在觀察之下驚奇地發現,李平安的睡,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睡:上一秒鐘還在聽課,或寫作業,或與後面的女同學交頭接耳;下一秒鐘直接就睡,毫無過渡。這種睡眠很淺,使用一個粉筆頭就可以輕易喚醒,但喚醒之後,又會引發這種怪病的下一階段:癱瘓。

後來人們知道,倘若李平安突然陷入睡眠,千萬不要叫醒他。這是因為他醒來之後,只有腦子醒了,身體完全陷入癱瘓;這會令他陷入巨大的驚恐之中,從而號叫起來,這樣子號叫下去,全校都無法上課。李平安本人對此病的恐懼,迅速發展到了對正常睡眠的排斥,因而終日一副剛剛手淫過的表情,怏怏不樂,自我厭惡,沒有精神,也沒有朋友。

同學們開始叫他「李瓶兒」,是跟他的發病同時開始的。初中的男生們雖然看不懂《金瓶梅》,但也大致懂得,家長和學校不讓看的東西,用來羞辱同學最合適不過。在李平安的睡眠癱瘓發作時,有些男生會轉到他的椅子後面,對著他的屁股做下流的動作。初中男生作起惡來,沒人知道是為什麼。其時有一位正義凜然的女生,就是在後面跟他交頭接耳的那一位,名叫洪妮,生得人高馬大,相貌威武。她一直以保護李平安為己任。初中女生心地純良起來,也沒人知道是為什麼。

李平安跟洪妮在一起的最初幾年,是他生命中最平安的幾年,因為洪妮對他呵護備至,連他的怪病似乎都極少發作了。然而,按照劇作規律來講,這樣的戲是不好看的,該發病還是要發病。到了李平安22歲的那年,病終於發作了,但這次不是李平安,而是洪妮。

洪妮很小的時候,因為爬樹不慎掉下來,腦袋摔在一個台階上。據她自己描述,當時她清楚地聽見了「卡嚓」一聲。但是村衛生站檢查後發現,該女孩健碩無比,行走正常,智力嘛——似乎也沒比摔傷前更低。洪妮就這樣過了十幾年,那「卡嚓」一聲終於像一個音畫不同步的視頻被人調好了一樣,從她的身體裡爬了出來。有一天,李平安把自己瘦小的身軀從洪妮身上翻下來,剛想休息一會,突然就睡著了。洪妮對這種情況應付自如,她墊高李平安的頭,檢查他的眼球和舌頭,然後緊緊摟著他,等他醒來。如果醒來後他陷入了癱瘓,洪妮就會依次拿起他的雙手,告訴他:「這是左手,這是右手……」但李平安醒來之後,並沒有癱瘓,他只說自己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自己被人削掉手足,裝進了一個瓶子裡,供人觀賞。洪妮撫摸著他的頭髮說:「那叫人彘,只有皇后才能享受,沒有人會削你的,誰削你我也不干——」兩人大笑起來,突然洪妮不笑了。李平安抬頭一看,發現洪妮雙手猛地一抬,兩眼一翻,接著就再也不動了。

洪妮被輾轉從衛生站送到了鎮衛生院,又送到了市裡的大醫院,看了很多科室,做了很多檢查。洪妮的母親早逝,父親是一個不怎麼說話的壯漢,但在洪妮看病住院的幾個月裡,這位壯漢等比例縮小了幾號,看起來變得誰也打不過了。一個傍晚,壯漢來到走廊裡,問李平安:

「你有沒有錢?」

李平安愣了一下:「錢?啥錢?」

壯漢沒有再問,搖了搖頭,離開了醫院,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天,醫生找到李平安,問他病人家屬呢,李平安此時對未來還一無所知。他反問醫生:「妮子怎麼樣了?還在昏迷嗎?」醫生說:「我想這不是昏迷,負責地說,我現在還沒法告訴你她的具體情況。我可以肯定她沒有生命危險,但是我們還需要做一些檢查。」李平安很想揪住醫生,讓他多承諾些什麼,但他生來膽小,性格謙和,絕不是醫鬧的料。他知道醫生沒有敷衍他,醫生是不會貿然說「肯定」的,既然說了,那麼生命危險應該是沒有的,而醫生不敢保證的事情,他連想都不敢深想。

這天晚上,洪妮突然醒了。醫生找來李平安,告訴他洪妮的情況。「恐怕要及早轉到省會專業醫院去會診,那裡的設備和技術都好一點。」後來的事情,醫生也沒有預知的能力和責任,但客觀上說,這個建議確實影響了李平安的一生。他給洪妮的父親打了幾個電話,沒人接。李平安無法可想,來到病房。病房裡有兩張病床,靠門的215號床住著一個老太太,每天都有一個暴發戶模樣的漢子來看她,看起來是她的兒子。靠窗的213號床上就是洪妮。李平安撲進房間時,那個暴發戶正好也在,兩人撞了個滿懷。

「操,看著點兒!」暴發戶說。

李平安看了他一眼,此人肩寬背厚,肚大腰圓,臉上的肉墜得兩個嘴角總是指向地面,一對大環眼皂白分明,十分嚇人。他的頭髮很少,根根直立,兩邊耳朵往上都剃禿了,其中一側還文了一隻王八,簡直莫名其妙。他的脖子上戴了一條很有份量的金鏈子,可惜脖子上的肉太多,金鏈子隱藏在皺褶裡,不劇烈運動露不出來。李平安縮了下脖子,沒敢說話,與暴發戶擦肩而過,來到床邊抓起洪妮的胖手。

「妮子,你咋睡了這久呢?」李平安帶著哭腔說。

洪妮抬起另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嘴。李平安問:「想吃東西?還是渴了?」洪妮說:「不是,我摸摸鬍子長多長了,這樣我就知道我睡了多久。」兩人都笑了,連暴發戶都笑了。洪妮在瞭解了眼下的情況之後,告訴李平安,不要去找自己的父親。「我太知道他是啥樣人了。」她說。李平安說:「可是你要上大醫院啊,出院得結賬啊!」洪妮擺出一副諸葛亮式的表情,指揮李平安在病房裡尋找了一番。果然,她的隨身物品都在左邊的床頭櫃裡,在一個佈滿鋼釘的黑皮包裡,李平安找到一張銀行卡。「我有存項,」洪妮說,「我知道早晚指望不上我爹。」

李平安拿著卡去取錢,裡頭有兩萬塊錢。這應該夠了吧?李平安心想。但他又有點沒底,畢竟已經住了這麼久的院了,住院是很貴的。拿著兩萬塊錢,李平安去找那個說話很嚴謹的醫生,這是一個和善認真的中年男人,姓陳。他親自帶著李平安去跑煩瑣的出院手續,最後把他帶到了結賬櫃檯,櫃檯一看,洪妮的賬上早就欠費了。陳醫生想問欠多少,但因為要出診,就匆匆離開了。「萬事不要慌,」陳醫生囑咐李平安,「有沒有錢我們也是先看病的。」

陳醫生走後,櫃檯裡面遞出一張單子:兩萬八。

李平安沒敢結賬,謊稱拿錯卡了,逃離了櫃檯。回到病房,215號床邊多了個小女孩。這小孩長得真好看啊!李平安差點說出聲來。小女孩五六歲年紀,看上去營養很好,長得很結實;頭髮和眼睛黑得像用濃墨畫出來的,碎花連衣裙的領子裡露出來的脖子和手臂又白又嫩,像剛剛洗刷乾淨的新藕。看到李平安進來,小女孩很有精神地喊了一句:叔叔!那個暴發戶拍了她後腦勺一下,低聲說:「認識嗎你就叫人家?自來熟!」小女孩沖老太太伸了伸舌頭,老太太覺得有點尷尬,對李平安說:「我兒子是個粗人,你別理他。這是我孫女!」李平安點點頭,走到213床邊。起初他嚇了一跳,因為洪妮又睡著了。還好老太太很快說:「陳醫生來過,說沒事,她睡著了。」李平安不知道說什麼好,點點頭坐在洪妮床邊,突然就睡著了。

迷迷糊糊醒來,李平安感覺天已經黑了,屋裡開著昏黃的燈。洪妮似乎還在睡。側耳傾聽,小女孩已經走了,暴發戶和老太太在低聲爭吵著什麼。老太太說:「我得這病,多一半都是你們子孫不積德。」暴發戶說:「我怎麼不積德了?您這都是封建迷信。」老太太說:「人家用你的纜繩,吊在那麼高的地方擦玻璃,這是要命的東西,能摻假嗎?你賣一根假的,能多賺多少錢啊?」暴發戶說:「您哪兒懂啊,我那不叫假的,只是沒證,東西是一樣東西。」老太太說:「放屁。」然後就不再說話了。暴發戶嘟囔了一句:「這不也沒摔死人嗎?」拿起暖壺準備去接水,回頭看到李平安醒了,還聽到了他跟他媽的秘密談話,十分尷尬,咂巴了兩下嘴,出去了。

這時候洪妮醒了。她第一句話就問:「平安,你咋的了?」多年以來,李平安任何一個細微的情緒變化都逃不過洪妮的法眼。李平安把手按在洪妮手上,又拿開。他撓了撓臉,低著頭說:「錢不夠。」

洪妮笑了。「這算啥事?」她扭過頭來看著李平安,「我這病一時半會又死不了,陳醫生已經跟我說了。咱們回家,籌到錢再治病。天下還有沒頭兒的路嗎?」

李平安想了想,覺得洪妮這個比喻有點不吉利。他說:「我打幾個電話去,你休息休息。」

李平安走出醫院,碰見了穿便裝的陳醫生。「洪妮的情況還不錯,」陳醫生露出健康的牙齒,伸手捏了捏李平安的肩膀,「別急!會有辦法的。結賬了嗎?」

李平安說:「結……結了。」說完這句話,臉憋了個通紅,好像自己剛剛說的不是結賬,是結紮。

陳醫生又無比慈祥地笑了一下:「千萬別著急,這不是著急的事兒。有什麼事大夥一起想辦法,到醫院來了,醫院還能不管瞧病嗎?別急啊,我走了,你多休息!」說完,陳醫生開車走了。

陳醫生身上,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善良,誰都看得出來。他不會對任何人有任何惡意。但是這番話說完,李平安感覺猶如泰山壓頂,呼吸困難,脖子後面冒冷汗。這種感覺很容易理解,善意往往帶來比惡意更大的壓力。李平安給洪妮的父親打電話,沒人接。他蹲在醫院門口的石獅子旁,給幾個朋友打了電話。等接通的時間裡他在想,醫院為什麼會他媽的有石獅子?正想著,電話通了。

第一個接電話的是初中同學。我們知道,李平安在初中是沒什麼人緣的,大家都喜歡欺負他,而他被女生罩著。被女生罩著的男生勢必更加沒有人緣。惡性循環。接電話的這人是少數幾個不欺負李平安的男生之一,某種意義上他們還算是同類,因為他也被人欺負,還沒有女生罩他。這人叫孫洲,初中畢業以後繼承了家裡的檯球廳,給人一種有幾個錢的感覺,李平安去他店裡玩過幾次,孫洲都沒要錢,李平安臉兒薄,反而不好意思去了。

李平安說洪妮病了,病得很重,急需要錢。孫洲問你要多少錢。李平安想說八千,轉念一想又改說一萬。總得留點備用金吧。孫洲想了想說對不起,幫不上忙,三百五百的我還有,上千就得問我爸了,等等。李平安道了謝,掛了電話。

接著他又打了幾個電話,有村裡的發小,有工廠的同事,甚至還有洪妮的朋友——他跟人家幾乎沒說過話。大家都很熱情,但都沒錢。打到第三個電話時有個來電,李平安以為是哪位朋友改變了主意,結果看了一眼,是陌生號碼。打到第六個電話時,又有個來電,李平安把電話從耳邊移開,一掃屏幕,上面寫著:孫洲。他繼續打完了第六個電話,給孫洲回過去。

「我倒是……我爸,我爸他倒是認識個放債的……」孫洲有點扭捏,「不不,咱們不跟他們借錢,他們催起債來要人命的。我是說……你有多少錢,手裡?」

李平安聽了半天才聽明白,孫洲是想讓他拿點本錢,去跟那個放債的大哥打麻將。因為李平安打麻將是一把好手,孫洲是知道的——但僅限於手機遊戲裡的麻將。孫洲說起一個同學,李平安也認識,這人年初的時候缺錢,打了一宿牌,一千塊錢本兒,贏了一萬多。李平安沒再聽下去,把電話掛了。

等打完第十個電話,借錢的事情依然沒什麼進展,那個陌生號碼又打進來了。李平安一接,是護士站。

「幹嗎?快回病房!」護士沒好氣地說。

李平安踩著風火輪跑回病房,213號床上沒人。他回頭一看,215號老太太的兒子正在削蘋果。他問:「大哥,看見我媳婦了嗎?」

暴發戶說:「搶救去了,什麼什麼腔子出血了!」

陳醫生很快又從家裡趕了回來。他告訴李平安,洪妮現在的情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十分危險,他們準備馬上進行手術。李平安等了半晌,希望陳醫生再說一次「別擔心,有錢沒錢也是先看病」,然而他並沒有說,只是捏了捏李平安的肩膀,走開了。

李平安去櫃檯問了一下,除去已經欠的錢,護士站剛剛讓他簽的單子也價值兩萬多。不交這錢,醫院會給做手術嗎?應該是會的吧!醫生的天職不是治病救人嗎?可是醫院也得活著啊,李平安心想,人家憑什麼免費給我做手術?聽說做手術還要給紅包,我剛才咋沒想起來?除了陳醫生,還需要給誰紅包,給多少,怎麼給?這些事情對李平安來說都是全新的、巨大的挑戰。他靠牆蹲下,哭了一會兒,突然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李平安陷入了熟悉的睡眠癱瘓,四肢移動不得,只有眼皮抬得起來。他驚恐地看著繁忙的醫護人員和各色推車吊瓶在眼前川流熙攘,想站起來隨便抓住一個人問問洪妮的情況,或是看看眼前那些推車上是不是就有剛做完手術的洪妮,但他站不起來。這種情況持續了幾分鐘,等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時,他拿起手機,想給陳醫生打個電話,結果在通話記錄裡一劃,撥通了孫洲的號碼。

李平安按照孫洲的指示,走進棋牌室的時候,天已經又黑下來了。他到這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來。說實話,也不太知道孫洲為什麼那麼執著地給他打電話勸他拿出本錢,放手一搏。在通往棋牌室的那條看起來有一萬公里長的狹窄小巷裡,李平安雙手按著胸前的斜挎包,一步一步地蹭著。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到一束什麼光從天上筆直地射下來,把他罩在光暈裡,好像身處舞台的中央,又像是得到了某種眷顧。他抬頭一看,一個大肚子禿瓢舉著手電筒衝他喊:「左邊鐵門,按門鈴,進門交手機!」

李平安沒怎麼打過貨真價實的麻將,他主要是在手機上玩。但手機上玩的好處是,他可以晝夜不停地練習,而且熟悉全國各地的麻將規則。他是個高手。儘管他被煙嗆得睜不開眼,說不出話,喘不過氣,徹夜戰鬥讓他疲憊不堪,但他不敢放鬆警惕,一秒鐘也不敢。他盯著桌上的牌,和大家手裡的錢,那些錢加起來也沒他手裡的多,他已經贏了一晚上。他開始覺得在桌與桌之間遊走的大漢的臉色很難看了。那個拿手電筒的大肚子禿瓢在他身後站了足有半圈兒牌的工夫,但沒發現什麼問題。

李平安贏了。他甚至有一瞬間笑了起來,自從洪妮進了搶救室,他還沒有笑過。前一天晚上,他還思考過這個哲學問題:6點整,手機上的麻將遊戲要求他登錄一次,去領取當天的獎勵,這個獎勵已經連續領了300天,非同小可。他習慣性地拿出手機,但又收了起來,他覺得這時候玩遊戲,或者哪怕只是登錄了一下,都對不起洪妮。一分鐘後,他又開始反思:這種時候玩遊戲,到底哪裡不對呢?傷害了誰呢?會造成什麼後果呢?他的腦袋只適合打牌,不適合想這種問題。

笑過之後,李平安背起比來時鼓了很多的斜挎包,蹭著禿瓢的大肚子擠出門去,禿瓢在腦後喝了一聲:「兄弟,再來玩兒啊,不來可不行啊!」李平安沒敢回頭,但他知道,這句話又給他頭上掛了一柄新的寶劍,現在頭上隨時會戳下來的劍恐怕已經有十幾把了。李平安快步走出一萬公里長的小巷,拐過一個彎,踏上便道,準備坐頭班車回醫院,他有三萬塊錢,能先把手術錢付了,再慢慢想辦法還之前住院欠的錢。也許留個五千一萬,再來打一宿牌?他覺得這些人都太弱了,贏他們易如反掌,跟打單機差不多。李平安眺望著車來的方向,沒注意到身後挾風帶勢衝過來的摩托車。黑暗襲來前的最後一秒,他似乎聽見了武俠小說裡所謂的「惡風不善」,然而他沒練過,一根不知道什麼材質的棍子鑿在了他的後腦勺上,他應聲倒地。等他迷迷糊糊抬起頭來,透過被血黏在一起的睫毛看見前面停著的摩托車上跑下來一個戴頭盔的人,把他翻了過來,用力從他身上摘下斜挎包。李平安的腦袋很亂,他一會兒想:這人是誰,肯定是棋牌室派來的吧?一會兒想:錢被搶了,我怎麼結賬,妮子怎麼辦?一會兒又想:媽的,後腦勺挨揍,眼睛上怎麼會有血?還沒想明白這些問題,他就睡著了。

再次睜眼醒來,李平安先經歷了一陣子難熬的癱瘓,等能動以後,他抬手摸了摸鬍子。他馬上發現這很可笑,因為他還躺在原地,天還沒大亮,周圍還沒有人,甚至頭班車都沒來。他昏迷了不超過5分鐘。他閉上眼睛,往胸前背後、左右地面上拍打了一番。斜挎包沒了。錢丟了。李平安很憤怒,也很沮喪,但他看上去卻出奇地平靜,倘若這時候有人瞧見他,肯定得嚇一跳——一個臉上帶著血的青年,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左顧右盼了一番,沒找到自己的包,卻看到一根帶血的木頭棍子。他撿起棍子,摸著牆,一步一步往棋牌室的方向蹭。

大肚子禿瓢最先發現了李平安。此刻,大肚子禿瓢正在打一個漫長的哈欠,李平安一看就來氣。他搖搖晃晃地走上前去,大禿瓢一樂:「這麼快就回來了嘿!」李平安說:「還我錢,不然我就報警。」大禿瓢又一齜牙:「什麼錢?你贏了一萬多,我們還沒說話哪!」

李平安氣得半死。他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那套推理像六管火神炮開火一般倒了出來:「這還用問嗎?人肯定是你們派的,錢肯定是你們搶的,要不你們輸了那麼多錢,能不著急嗎?」大禿瓢愣了一下,又笑起來,他這人其實還挺和氣的,不樂不說話。「孩子,」他說,「這叫鬼纏腿,懂得嗎?」

鬼纏腿,明末清初本地即有記載。賭客在賭場贏了錢出來,走到僻靜之處,忽被打暈搶劫,即稱為鬼纏腿。行搶的人一般不是賭場派來的,因為賭場是坐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何況賭場裡贏錢的主兒都是他們故意放走的,這種人必定還會再來,而且必定會輸得很慘,最後往往把媳婦的內褲,或媳婦本人都輸了。而鬼纏腿一般是道上另一撥勢力干的,賭場對他們也很忌諱,因為他們行搶後,賭客惱羞成怒,十有八九要報官,賭場雖然往往有些勢力,但也不願意為了不相干的人背鍋,何況錢被你搶走了,我放的餌醒了攢兒,怎麼辦?所以鬼纏腿在一個地方作案兩三起,一般就會流竄到另一個地方,很難抓。

李平安聽完,坐在台階上,哭了起來。「大哥,」他對大禿瓢說,「不瞞你說,我那是救命的錢。」大禿瓢摸摸禿腦袋,顯得並不意外。「救命錢被鬼纏腿,我見多了。」他說,「來我這兒的大部分都是帶著救命錢來的。我這人,既不行善,也不作惡,你別跟我這兒哭了。錢是你贏的,歸你了,你的錢現在被搶了,別找我。」

李平安又哭了半個小時,站起來要走時,門裡「唰」地飛出一張旋轉的卡片,落在李平安肩頭。李平安拿下來一看,上寫:包小姐。以及一個電話號碼和一個難看至極的女人。李平安皺了皺眉頭,身後傳來大禿瓢的暴喝:「翻過來!蠢孩子。」

卡片背面是一個名叫毛黑頭的人的電話。這人負責替鎮上各家棋牌室料理諸如鬼纏腿等事宜,有時也出面去纏人家的腿,總之是個內行。李平安賭錢的這家棋牌室,最近一陣子還沒發生過鬼纏腿;而且有職業精神的鬼,是不會在纏腿的時候把棍子扔在那兒的。李平安在一家網吧找到了毛黑頭,把棍子交給他,毛黑頭看了看,冷笑起來。他有一半臉笑起來是不動的,殊為恐怖。「這不是老鬼幹的,」他說,「哪有使這玩意兒的?大禿子這人也是,不懂規矩,你剛讓鬼纏了,哪有錢給我買人?」李平安出了一身冷汗,後腦上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身子也有點打晃。但事到如今,他其實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他甚至發現自己已經有幾個小時沒想起過洪妮了,他只想找到拿棍子打自己後腦勺的人,或者鬼。

毛黑頭盯著李平安看了半天。「大禿子既然張嘴了,這麼辦吧。」他低下頭,開始在腰包裡翻找。半晌,他找出一張名片,指著地址說:「你拿著我的片子,去這個棋牌室打牌,打血流成河(一種麻將玩法,十分凶殘,作者注),一二四百,打到中午,我去找你,給你人。」

李平安說:「我……我沒有本錢。」

毛黑頭喝道:「我的片子就是本錢!輸贏都算我的,贏了,給你人。輸了你走路。去吧!」

對於李平安來說,這真是無比荒謬的一天。現在回想起來,他簡直難以複述自己是怎麼神魂顛倒地跑到棋牌室去打牌的。路上他給孫洲打了個電話,沒接。人一遇見點事兒就不接電話,也真夠可以的,李平安心想——跟我這相比,你們那叫事兒嗎?挨打的又不是你。現在後腦勺倒是不流血了,毛黑頭給了他一條十分可疑的毛巾,讓他按著。李平安沒錢打車,坐車又怕引起太多人的注意,畢竟自己晃晃悠悠,渾身是血。等他溜躂到名片上的地址,發現是個小學。小學?李平安覺得自己瞎了,不是棋牌室嗎?名片上還有個電話,他試著打了一下,結果小學傳達室的門開了,出來個大爺,接過名片,又打量了李平安半天,把他領進去了。世界真他媽奇妙。

棋牌室在小學的教學樓四層,電子化教室裡。這裡跟昨晚一樣煙霧繚繞,一樣有很多桌在打牌,一樣有人巡邏倒茶。李平安迷迷糊糊地在大爺指定的一桌坐下,覺得自己在做一個漫長的夢中夢。他開始打血流成河。別人用的是錢,他用的是冥幣。一億相當於一百,大場面。一邊打,他一邊懷疑自己的後腦勺又開始流血,甚至產生了腳下真的已經血流成河的錯覺。接著他又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隨時睡著,醒來再癱瘓個十分鐘。要是在這種地方發病,那可真是要了命。

事情進展得還比較順利。打到中午,李平安贏了不少,大約有幾十億吧。他正準備從對桌灼熱的目光中逃脫,毛黑頭來找他了,李平安這時才發現他除了面癱,還是個瘸子。「你要的人我掃下來了,」他遞給李平安一張紙,「這小子不是幹這個的,但是他哥哥是個老鬼。我們掃著了他哥哥,他說已經洗手好幾年了。他這個兄弟,看上了單位一個小姑娘,想跟人家結婚,人爸爸說了,沒有兩萬塊錢別想結婚,而且年底就要把姑娘許配給別人。這人叫梅文濤,很好認,是個小胖子,在萬星大廈裡當保潔,每天白天都上班。」

毛黑頭看了看表,又說:「你現在去,腿腳快的話,興許就能逮著他。他管掃20樓到24樓。」

萬星大廈是鎮上唯一的摩天大樓。其實也摩不著天,只有24層,但是整個鎮子其他樓都不超過10層,這使它看上去有某種使命感。李平安上樓之前,想起自己還沒吃飯。他拿出毛黑頭給他的100塊錢,吃了碗排骨米飯,喝了瓶啤酒。進大廈時他還有點猶豫,他從來沒進過什麼大廈,擔心有保安或者傳達室大爺攔著不讓進,結果並沒有。進了電梯,他看著20到24這五個按鈕,不知道按哪個好,只好都按了。後腦勺一漲一漲地疼。他想起洪妮以前講小時候摔傷的事,提到過那神秘而不吉利的「卡嚓」一聲。他懷疑自己早上被打的時候也聽見了這麼一聲。繼而他想到了洪妮。親愛的洪妮。姐姐一樣照顧他的洪妮。又白又軟的洪妮。昏睡不醒的洪妮。想著想著,他睡著了。

睜眼醒來,他坐在電梯的角落裡,四肢完全不聽使喚。電梯裡只有他一個人,所有按鈕都熄滅了,門上的指示牌顯示著「24」,頂樓。門估計已經關了很多次,李平安坐過的電梯很少,不太理解它的邏輯。他站起來,按下開門鍵。「門,要開了。」電梯說。門開的一瞬間,一個穿著保潔服裝的小胖子正推著一輛裝有黃色水桶的保潔車經過,他身後的月亮門上,掛著某某古典傢俱的匾。李平安用力擺了擺頭,想了三四秒鐘。他想起來了。

「梅文濤?」他試探性地問。

梅文濤回頭看了看。「啊?干撒啊?」他說。

李平安從外套後背領口裡抽出那根帶血的棍子。梅文濤轉身就跑,還把保潔車放倒了,李平安也很聽話,在上面滑了個跟頭,爬起來又追。有人在後面喊:「嘿,幹嗎的?」但李平安顧不上理他。他穿過辦公區,繞過擁擠的樣品傢俱,跳過紙箱,鑽過柵欄,撞開被梅文濤別上的門,追到走廊,追到天台,繼而追到天台邊緣的萬丈深淵邊上。他發現梅文濤不見了。

操,大變活人?李平安心想。當然不可能。他俯身往樓頂的邊緣下一看,梅文濤居然手扒房簷把自己縋了下去,這可是24樓!找死嗎?李平安又想,自己這麼瘦小枯乾的一個人,真要追上了,也不一定誰輸誰贏,他怕個屁?賊人膽虛,呸!他蹲下身,沖梅文濤喊話。

「姓梅的,你上來,咱們好商量。」他說。

「商量你媽×!」梅文濤搖搖晃晃地喊著。李平安這才發現他為什麼敢下去。23樓就有一個橙黃色的吊籃,擦樓體玻璃的那種,有三四米長,半米來寬,位置稍微有點歪,梅文濤晃動身體,想跳到裡面去。

「我告訴你,你別瞎跳,跳不准就死了知道嗎?」李平安說,「你把錢給我,我不追究你打我這事。」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大禿子跟毛黑頭他們也都說放你一馬。你沒有錢,還可以一邊談戀愛,一邊賺錢。你沒了命,娶誰去?」

梅文濤不說話,全神貫注地晃動身體,進行瞄準。

李平安說:「咱們是一樣一樣的,我也有一個女朋友,她快死了,我等這錢救命。你能明白我嗎?」

梅文濤抬眼皮看了看李平安。他的一對大眼珠子佈滿血絲,看上去有一種裸眼3D的效果。「明白你媽×!」他大喝一聲,蕩起雙腿,向吊籃甩去。李平安想扭頭,或摀住眼睛不看,但他發現他又動不了了。這是他第一次醒著癱瘓。

咚!

梅文濤穩穩落在了吊籃裡。他哈哈大笑起來,像電影裡所有要死的壞人一樣。李平安想,接下來你要怎麼辦?打破23樓的玻璃撞進去?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太無知了,原來這種吊籃的一端有個搖把,是可以自己控制升降的,他可以平平穩穩地把自己放到地上去。

李平安屏息凝神,身體劇烈地一晃,險些跌下樓去,但終於擺脫癱瘓,站了起來。他打算轉身回到樓裡,坐電梯去抄他後路。但他反應太慢,事情發生得太快,以至於他都沒來得及恐慌或是昏倒。梅文濤得意揚揚地搖著那個搖把,大概搖得太快了,也可能是鋼纜本身就有問題,搖到20樓的時候,左邊的鋼纜「卡」地斷了——完全沒有電影裡那種一絲絲拉扯開的過程——直截了當,說斷就斷,像李平安昏睡一樣乾脆。吊籃快速失去平衡,梅文濤滑向左邊,雙手抓住欄杆,但吊籃晃了起來,撞到了玻璃,他沒能堅持五秒鐘,就掉了下去。他甚至沒有發出想像中的那種「啊——」的帶有淡出效果的慘叫。他只是掉下去,摔成了泥。

李平安忘了自己是怎麼離開萬星大廈的。基於他有限的邏輯思維能力推理得出:警察一來,肯定會馬上查知梅文濤在24樓被一個滿腦袋是血的人提著棍子追,然後從樓頂跳到吊籃裡,結果鋼纜斷了,他被摔成了餡兒餅。滿腦袋血的人就是我,李平安想。等他進行完這些推理,他的動物本能已經帶他回到了醫院。他要去病房,護士攔住他說:「小伙子沒看過病啊?一個人來的?你這個先急診清創,看看需不需要縫合,走,我帶你去……」李平安甩開她,往病房走去,邊走邊想:為什麼每個醫生和護士都這麼善良,但我並不喜歡他們?肯定是因為我沒錢。而我現在依然沒錢。

洪妮已經回到了普通病房裡。暴發戶的媽看到李平安回來,掙扎著坐起來要跟他說話。她的床前只有小孫女,那個長得很好看、頭髮很黑很黑的小女孩。小女孩很懂事,馬上站起來扶住奶奶,而前一秒鐘看起來她還在睡覺。她具有跟李平安相反的能力,一個快速睡眠,一個快速清醒。老太太說:「你去哪兒啦?姑娘一直沒醒,陳醫生來過幾次,說要跟你聊聊。你……你這腦袋怎麼啦?」

李平安無力解釋,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哪國禮儀,什麼意思。他坐在洪妮床前,握起洪妮的手。真奇怪啊,人還活著,手又軟又熱,但就是不能動,不能說話啊,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哪?難道是因為沒錢?李平安把洪妮的手貼在腦門上,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抽著抽著,睡著了。

醒來時陳醫生正好站在洪妮身邊,檢查她的眼睛和脈搏,又確認了一下插在她胳膊上的那些管子。李平安已經醒了,但全身上下只有眼皮能動,眼皮又不能說話。他急於向陳醫生瞭解很多情況,然而陳醫生卻不知道他已經醒了。眼前的狀況基本上跟人鬼情未了差不多,他就是那個鬼,再怎麼著急,也影響不了物理世界。他跟這個世界隔著一層東西。

陳醫生走了很久,李平安才恢復了行動。他想問老太太,陳醫生說什麼了沒有,但老太太已經睡著了。小女孩醒著,正在玩手機,手機顯然比他的貴不知道多少倍。他想問小女孩,又怕小女孩什麼也聽不懂。想了一會兒,他問:「嗨,你多大啦?」

這基本跟成年人之間聊天氣差不多,算是最差的開場白了,小孩子並不喜歡被這麼問。但是這個孩子很有禮貌,她說:「我六歲,我叫杜小棗。」李平安一愣:「小棗?你爸爸叫江米嗎?」小棗說:「什麼江米?哦,你說我們是粽子,哈哈哈!」李平安也笑了一下,但前幾天想過的那個關於玩遊戲的問題又在腦袋裡閃了一下,搞得他腦仁一跳。他不去想這些,也不再笑了。他問小棗:「你爸爸呢?」小棗說:「我爸爸,唉,出事啦!」李平安嚇了一跳,但看起來,小棗並不慌亂,應該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什麼事?」他問。小棗用六歲小孩中最優秀的表達能力七拐八拐地把事情說清楚了。

小棗的爸爸叫杜十全,做建材起家,最近半年開始倒騰高空作業器材,比如,擦玻璃用的吊籃。他跑了一條歪道,讓幾個鄉鎮的大樓都採購他的器材,結果被人舉報之後,資質被吊銷了。於是他開始做起沒證的買賣:採購不合格的鋼纜和替換件。為這件事,老太太沒少跟他翻臉,但沒用,這東西比正規件便宜太多了。這麼搞了幾個月,鋼纜沒出事,媽出事了,住進了醫院。杜十全錢是沒少賺,住個把月的院倒沒什麼問題,但是今天下午,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有個人從萬星大廈上的吊籃摔下來了,原因似乎是鋼纜斷裂,那條鋼纜就是從他這兒買的。報信的是他的供貨商,一條繩上的螞蚱,這人的意思,讓杜十全趕緊跑路。可是杜十全的媽在醫院裡,媳婦跟另一個供貨商跑了,估計這就是他腦袋上文個王八的原因。女兒六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帶著她往哪兒跑?杜十全左思右想,跟小棗說:「你看著點你奶奶,我打幾個電話去。」現在我們知道,當一個人說「我打幾個電話去」的時候,往往會出很大的事,比如,李平安就曾經說過這句話,說完就去了棋牌室,贏了錢,遇上了鬼纏腿,找到了毛黑頭,抓住了梅文濤——幾乎抓住了,但他摔死了。

李平安心想,有這麼巧的事?萬星大廈,摔死的不就是梅文濤嗎?他腦子有點亂,想不出來杜十全「打幾個電話去」的下一步是什麼。但是轉念一想,這跟自己沒啥關係,現在自己坐在病房裡,守在洪妮旁邊,還是先管自己和洪妮吧!他摸了摸小棗的腦袋,她的頭髮又滑又涼。李平安站起身去找陳醫生。

「平安啊,」陳醫生推了推眼鏡,開言道,「不是我催你,我說過,有錢沒錢,我們也是要救人的。現在手術已經做完了,比較成功。但是……你看,首先,之前住院你們已經欠了不少錢,手術的錢,如果你不及時結算的話,我們科室要攤10%,我是主任,我個人還要攤10%。平安,我跟你透個底,地方上是有政策的,財政給補貼50%,剩下的部分,連我都不知道從哪兒解決。但是,地方上這個錢,從來就沒落實過……」

這時候,李平安腦袋根本沒跟著陳醫生轉,他在想,陳醫生以前戴眼鏡嗎?這種問題毫無意義,但他從小就是這樣,總會關心一些毫無意義的事,好像他自己沒在這個世界裡,他和這個世界之間隔著一層什麼。現在他覺得隔著的那層東西就是錢。

「陳醫生,」他說,「您別著急,我不是那人。哪能讓您貼錢?你們救人,已經是菩薩心了,我不給錢,我跑了,那不成畜生了嗎?」

陳醫生很溫雅地笑了一下。「言重了,」他說,「我真的不是催你,只是告訴你這個情況。」他站起來,再一次捏住平安的肩膀,「平安,不管多急,多缺錢,千萬可不興走歪道,我們在醫院見過不少。我跟你說這些,你明白不?」

李平安回病房的路上,一直在想什麼是歪道。他想起孫洲,就是開檯球廳、介紹他鬼使神差地去打牌的那個孫洲。上學的時候,這人就是一個窮孩子,當時大家都很奇怪,你爸爸是開檯球廳的,也算有產業的人,你怎麼比我們普通家庭的孩子還窮?後來李平安漸漸明白,孫洲不是真窮,是腦袋窮。人腦袋一窮,就愛走歪道。一個人真窮不可怕,他只是窮而已。但是一個人腦袋窮,他除了窮,還壞,還看不了別人不窮。如果別人的不窮,是經由正道而來的不窮,他也看不見任何正道,他有能耐把一切正道都想成歪道,而不是去學人家怎麼走正道,讓自己變得不窮。

孫洲就是這麼個人,他腦袋窮,儘管兜裡時常有幾個錢,但捨不得花,也見不得別人花錢。李平安現在明白了,孫洲的窮和壞都深入骨髓,他介紹自己去打牌賭錢的時候,既沒有想後果,也不是處心積慮,他就這麼一人,他不用動腦子,就能想出這步棋。

這就是歪道。

但是,人走在懸崖上,有條又險又歪的道下山,你能不走嗎?李平安輕易地說服了自己,甚至有點得意。他從自己變成自己討厭的那種人,只用了從陳醫生辦公室走到病房的時間。

回到病房,洪妮沒醒,老太太也還在睡,而小棗依然在玩手機。杜十全還沒回來。天黑了,警察既沒有來病房調查杜十全,也沒有來調查李平安。李平安一度還擔心梅文濤的哥哥找來,那人不是個老牌兒的鬼纏腿嗎?應該挺可怕的吧?現在回想起來,杜十全長得其實也很可怕。李平安心煩意亂,走到陽台上看月亮。月亮又大又圓,好像杜小棗的頭。他回頭看了看杜小棗。

突然之間,李平安想出一條歪道。

直到他把杜小棗藏好的那一刻,他都沒有感覺到他想像中的那種恐慌和劇烈的心跳,他行走如常,心思澄明,手疾眼快,儼然一個訓練有素的刺客什麼的。他是這麼跟小棗說的:「你爸爸現在有麻煩,你知道吧?他讓我帶你去一個朋友家等他,還托我照顧你奶奶,反正我一直在這個病房,也方便。」這個所謂的朋友,他想了很久,只有一個人選:孫洲。

孫洲的檯球廳生意不怎麼樣,很早就打烊了。李平安砸開門,孫洲見是李平安,嚇了一跳,但李平安卻熱情地衝上去大笑擁抱,嘴裡說著好多年沒見了生意怎麼樣啊之類的屁話。等進了屋,他低聲對孫洲說:「我賭錢的事兒發了,現在把大禿子和毛黑頭一干人等都牽連進來,警察要撈一網大的。你跟大禿子什麼關係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他真不知道,到死都沒能知道。孫洲慌了神,問他要幹什麼。李平安指指小棗。

孫洲把小棗帶去地下室玩遊戲機,那兒有一堆老式街機,用的還是CPS1基板,女孩子不太會喜歡玩那些東西。臨走時李平安對小棗說:「我手機沒電了,拿你手機給你爸打個電話,我跟他說事。」小棗瞇著眼睛一笑,撥通了杜十全的電話,遞給李平安,然後一蹦一跳地下樓了。

杜十全接起電話,以為是杜小棗,很煩躁地說:「幹什麼?你奶奶的,你奶奶咋樣了?」

李平安花了五秒鐘想了想杜十全會不會對自己的聲音有印象。答案是肯定的。他想了個歪招:說方言。這叫什麼招?他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他壓低聲音,學著某種不倫不類的口音說:「裡呂鵝在偶叟喪。」

頓了一會兒,他又說:「裡敢報警,偶就撕票。」

杜十全說:「我操你媽!」

但他很快恢復了理智:「你是不是摔死那人……他們家的什麼人?你是他兄弟吧?聽你聲兒不像他爸。你也別給我裝外地人了。你就是本地人,不然你不用裝外地人。本地人我就不怕你,我不敢說一個省,但是左近幾十個縣城,我讓你站著出不去你信不信?」

李平安說:「偶信,但四里呂鵝在偶叟喪。」

杜十全說:「我操你媽!」

李平安翻了翻白眼,感覺進入了某種時間循環。杜十全很快跳出了循環,問道:「你要多少錢?你肯定是要錢,你要想報仇你就直接撕票了。甭嚇唬我。」

李平安說:「偶要五萬塊。」

杜十全似乎樂了一下:「五萬啊?我杜十全的女兒就值五萬?你在哪兒呢我現在就給你拿過去。」

壞了,李平安心想,我還真沒想過這事,怎麼拿錢?所謂賊起飛智,李平安閉目思索了一會兒,差點睡著了,但終於在夢境的邊緣站住了,他想起一個地址。他翻出毛黑頭的名片。

交代完地址,李平安決定回一趟醫院,看看洪妮,也看看老太太。他跟杜十全約定的時間是夜裡兩點整,用門口的垃圾桶交易,他會把小棗的位置寫在紙上,放進垃圾桶,杜十全需要把錢放進去,否則他還是會撕票。這當然都是虛張聲勢,李平安覺得自己是個好人,好人怎麼會幹撕票的事呢?

至於選擇毛黑頭的地盤,他也說不出個理由,他只覺得那裡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萬一發生意外——不知道能發生什麼意外——他就往毛黑頭屋裡闖,那好歹也是一方勢力。

現在回醫院吧!看看洪妮去。他說不好,也許再不看沒機會了。此言近乎理。哪有第一回綁架就成功的?第一回攤煎餅都未必能成。回醫院的路上,他路過了一個彩票攤。毛黑頭給的100塊錢,除去吃飯,還剩幾十,他全部下注,買了一張很長的彩票,捲成卷,揣在兜裡。回到醫院,走進病房,坐在洪妮邊上,想著萬一中了彩票,不但能結賬,能治病,還能解決杜十全、毛黑頭、大禿子這一團亂七八糟的事。至於具體怎麼解決,他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就睡著了。

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總之不是平時那種短暫的睡,是很深、很長的睡,因為他被電話吵醒的時候,並沒有陷入癱瘓。他摸出電話,屏幕沒亮。他揉了揉眼睛,忽然明白是小棗的那個手機在響。

「喂?」李平安虛弱地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邊非常嘈雜,有人爭吵,也可能是在打架。有人大聲喧嘩。過了半天,才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呂鵝呢?」杜十全惡狠狠地說。周圍的人笑了起來。李平安全身一震,他們找到小棗了!不然他們怎麼會這麼放鬆?但仔細想想,這不可能,沒道理,他們怎麼可能查得到孫洲?我給的地址明明是毛黑頭啊!

很快,電話裡的聲音就消除了李平安的疑慮。「把他弄過來。」杜十全說。過了一會兒,電話裡傳出另一個聲音。毛黑頭。

「我,我操你媽的,」毛黑頭的聲音有點發顫,「你他媽是誰啊?你是不是會打牌那小子?老子不認識你,大哥,我不認識他啊!孫子,你把大哥女兒綁哪兒了,沒必要搭上我!」

李平安完全蒙了,他拿起自己的手機看了看時間:2:30。他睡過頭了。他什麼後手都沒安排,就回到醫院,睡著了。如果是因為自己發病突然睡過去了,他還可以原諒自己,但他沒有發病,他只是太累了,他像一個正常人那樣正常地睡著了。

「把他腿架那椅子上。那條!操你媽的,好的那條!對。」電話裡傳來杜十全的聲音。「喂?兄弟我告訴你啊,你這朋友就一條好腿。你現在馬上給我撂個話兒,我女兒在哪兒,我相信你也沒膽子動她。你碰她一根頭髮,我把你蛋給你砸散黃了。」

李平安感覺下體一緊,趕忙夾了一下腿。他想起自己曾經摸了一下杜小棗的腦袋,頭髮又涼又滑。「裡裡裡……」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裡你媽了×!」杜十全大喝。接著李平安聽到一聲較輕的「動手」和一聲清晰的「卡嚓」。毛黑頭發出奇怪的「嘿喲」一聲,就沒動靜了。

「操,暈過去啦?他媽什麼黑社會啊!」杜十全說,周圍的人又笑了起來。「喂?兄弟,你在嗎?你尿了還是拉了?你現在知道你惹著你全兒哥了嗎?我告訴你,我給你個……我給你個四十五分鐘吧。一堂課就是四十五分鐘,一堂課的工夫你考慮好,怎麼平平安安地把我女兒給我送到這兒來,還能別讓我逮著你。」

電話掛斷以後,李平安愣了足有十分鐘。十分鐘很長,但在他的感覺而言,得有十個小時。緊接著他意識到,只有三十五分鐘了!得趕緊去接小棗。他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黑,心說不好,這會兒可不能再睡了,人要是睡飽了,怎麼還能連著睡呢?然而,這是病態的睡,不是正常的睡……

李平安再醒來的時候,正好靠坐在病床右側,背對著牆上的表,而手腳全都像被釘住了一樣,一動不動。他備受煎熬,只想抬手看看表,這堂課還有多長時間。上學的時候,他總覺得每節課都無比漫長。怎麼會這麼快呢!不會吧!他這麼想著,努力喚醒每一條神經,每一塊肌肉,每一寸皮膚,終於慢慢恢復了知覺。抬手一看,完了,還有十分鐘。他拿出小棗的手機掃了一眼,上面沒有未接來電。

李平安站起來,轉身就走。走了兩步,他又回過身,來到床邊握起洪妮的手,拚命親了幾下。親完之後,他再度轉身,奪門而出,迎面撞上一個人,兩人都摔倒了。那人撿起眼鏡戴上,喝道:「平安!慌什麼呢!洪妮怎麼了?」李平安一看,是陳醫生。「啊,洪妮沒事,我有點事,出去一趟!麻煩您了……」李平安說完,扭頭就走。陳醫生低頭一看,地上有個紙卷,便撿起來晃了晃。「平安!你東西掉了!什麼玩意兒這是……」李平安頭也不回,喊道:「歸你了陳醫生!」

李平安瘋狂地跑著,邊跑邊給杜十全打電話,邊打邊攔住一輛出租車。等他上了車,電話通了。裡面有個瘋狂的聲音正在慘烈地號叫著。

「喂!喂!」李平安大聲喊著。

過了半天,慘叫聲平靜下來,杜十全輕聲數著:「五、六、七……唉我操,這個燙歪了,重新燙!」接著慘叫聲又響起來。伴著慘叫聲,杜十全說:「兄弟,你這時間觀念不行啊?頭回綁票嗎?也是,一般綁票的,沒有你這麼被動的。哎,兄弟我問問你啊,和尚腦袋上那個香疤,有六個的,有九個的,是不是,都啥意思啊?」李平安聽不下去,掛了電話,催促司機快點開。司機說:「您還沒告訴我去哪兒呢。」李平安把孫洲的地址念了一遍。杜十全現在在大禿子那兒。毛黑頭被打斷了腿,但又沒有李平安的任何線索,只好把大禿子出賣了。大禿子被燙成了住持,馬上就會把孫洲出賣了。而小棗就在孫洲那兒。

「師傅您能快點兒嗎?人命關天啊。」李平安說。

「朋友,這裡有攝像頭,超速是要罰錢的,好嗎?」司機平靜地說,「罰錢你出嗎?嘁。再說了,交警罰錢你出了,我們隊裡罰款你也出嗎?很貴的,好嗎?」司機說著話,開著車,李平安忽然發覺有點不對勁。當時他接了孫洲的電話,從醫院去大禿子的棋牌室,一共就坐了兩站車,又走了幾分鐘路。現在開了不止兩站了,還沒有一點熟悉的景色。看看月亮,方向似乎也不太對。再往前一看,窗外竟然出現了萬星大廈!李平安大驚,問道:「師傅,這路對嗎?」師傅依然平靜地回答:「放心吧,我是專業的,好嗎?」李平安說:「您可不能繞道啊,我急啊!」師傅回頭看了他一眼說:「我繞道?我開了十年車,我是專業的,好嗎?我繞道?你下去,好嗎?」說著把車停在了路邊。

李平安抱著腦袋沉默了幾秒鐘。他抬起頭,堆出一臉誠懇:「大哥,對不起,我態度不好,您盡快把我送到,我多給一倍錢,謝謝,謝謝!」師傅這才嘟嘟囔囔地上路了。拐過萬星大廈,師傅鑽進一條胡同,這裡似乎不是走車的地方,地上鋪的都是便道磚,疙疙瘩瘩的。「朋友,我跟你說過,我是專業的,好嗎?」師傅說,「只要我想,我分分鐘就可以把你送到任何地方。這條路根本沒幾個司機知道,好嗎?這大半夜的——」

車穿過這條鋪滿便道磚的小路,車頭從巷口露了出來,再拐過一個彎,就可以回到大路,看得到公交站牌了。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皇冠」拖著兩條紅光,像沒貼地皮一樣飛了過來,結結實實地撞在了出租車的車頭上,整個車翻了過去,發出一系列複雜的巨響之後,車頂朝下落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一條胳膊從車窗裡垂了出來。

而出租車呢,它十分滑稽地原地旋轉起來,轉到第四圈的時候,出租車司機飛了出去,插進了路邊的玻璃展示櫥窗。

車轉了不知道多少圈,終於停下來了。李平安覺得左臂完全失去了知覺,臉上有很多血,腿上也有幾處在流血,劇痛不斷地從各處襲來。他從窗戶爬出來的過程中,清楚地感覺到左邊的肋骨斷了幾根。

好了,現在該幹嗎了?李平安站在寂靜的街道上,因為肋骨劇痛不已而不得不向左弓著身子。他心想,剛剛撞完車的現場應該這麼安靜嗎?這時,皇冠裡面那隻手動了一下。李平安挪了過去,蹲下身子一看,杜十全。他看見李平安,咳嗽了一下,噴出一口血來。

「哥們兒,」他喘了口氣,「我見過你,你……你跟我媽一病房,是不是?」

李平安沒說話。

「哥們兒,幫……幫個忙,」杜十全每說一句話,就吐出一點點血,「我女兒……我女兒被人綁架了,她叫杜小棗,你見過她,你……你快報警……」

李平安愣了一下,接著,他不由自主地劇烈點起頭來。他拿出手機,撥通了110。

「喂,啊,喂,那個,」他開始組織語言,「我叫李平安,不對,你不需要知道我叫什麼……喂?我有事,我當然有事,啊……有一個,有一個小女孩被綁架了,他叫——」

「杜小棗。」杜十全接茬道。

「杜小棗,對,江米小棗的小棗,她被綁到……我哪知道她被綁到哪兒去了,我應該知道嗎?我知道嗎?啊?」李平安有點氣急敗壞。

「我知道,我知道……」杜十全又噴起血來。他一字一頓地說了個地址。孫洲的檯球廳。

李平安對警察複述了這個地址。

「啊,還有,」他接著說,「我這兒出車禍了,我在……我在哪裡?我現在在哪裡?」

他意思是問問杜十全。但是,杜十全的雙眼已經凝固了。他的目光最後落在李平安手裡的手機上,粉色外殼的蘋果手機,粘著水鑽拼成的HelloKitty的手機,杜小棗的手機。杜十全就這樣看著自己女兒的手機,斷氣了。

「是啊,我現在在哪裡?」

李平安站起身來,舉目四望。有那麼短短的幾秒鐘,他感覺自己是一個贏家。只有他活下來了。梅文濤摔死了。杜十全撞死了。毛黑頭被打斷了腿,大禿子被燙成了住持。警察已經知道了小棗的下落,孫洲也會受到懲罰。小棗,小棗應該沒事吧!從綁架到現在才過了幾個小時。

我呢?他想。我得回醫院。我贏了,我得回去接我的洪妮。我還得解決錢的問題。我不是買了張彩票嗎?沒什麼是一張彩票解決不了的。哦,不對,那張彩票我答應過歸陳醫生了。沒關係,如果一張解決不了,就再買一張。李平安這麼想著,以贏家的姿態,沐浴在一輪明亮的光輝裡,全身上下都被鍍上了光環。跟那條一萬公里長的小巷裡那道光一樣,讓他感到平靜安詳,充滿安全感,似乎受到了某種眷顧。

接著,他睡著了。

在入睡前的一刻,他突然看出那道光是一輛巨型卡車的頭燈,他想:我操,我得躲開!

但是,他睡著了。

他睡了三秒鐘。第四秒,大地的震動和震人心魄的氣喇叭將他吵醒,沒有人能在這樣的聲音和震動下睡著。他需要躲開,他需要站起來,或者滾到一邊去——

然而,他動不了。他癱瘓了,一如往常。他的四肢被釘在劇烈震顫著的大地上,儘管那種震顫可能是他想像出來的。

然後他最後一次聽見了那種不吉利的卡嚓聲,這次,是很多很多的卡嚓聲,連成一片,響個不休。

尾聲

陳醫生來到洪妮的病房,他面帶微笑,迎接洪妮回到人類世界。

「睡得怎麼樣?」陳醫生溫柔地問。

「好……極……了……」洪妮說話的速度變得異乎尋常地慢。接著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想喝水嗎?」陳醫生問,「這可不行。你正在輸液。你的吞嚥反射還沒恢復。」

「不,」洪妮說,「我……鬍子……」

陳醫生皺了皺眉,但依然保持微笑。身後的老太太說話了:「她說呀,她想摸摸鬍子長了多長,好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說完,她和陳醫生都笑了起來。老太太又補充說,「她跟她男朋友經常這麼鬧著玩。」

「平……安……」洪妮換了一種微妙的表情。

「哦,」陳醫生看了看表,當然,這只是一個無意義的動作。「我估計他去給你買吃的了。這傻小子,你現在還什麼都不能吃哪。好好休息,我會再來看你的。」

陳醫生路過護士站的時候,護士們在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麼。陳醫生發現她們在看一張報紙,指指點點的。「你們居然在看報紙?」陳醫生笑道,「百年不遇啊!」

護士們的臉紅起來,其中一個把報紙遞給陳醫生:「你看看嘛,都說死的是咱們醫院的病人家屬。」另一個說:「搞不好就是欠錢的那個,交不起錢,開車自殺了,還拉了個墊背的!」

陳醫生斥道:「胡說!瘋丫頭。」

護士一伸舌頭,不再說話了。年紀稍大的護士長問:「主任,到週末,如果213還不結賬的話,咱們科……」

陳醫生拍拍她的肩膀,微笑著說:「沒事,該用什麼藥,就用什麼藥,錢的事情,我會想辦法。總有辦法的。」

陳醫生拿著報紙回到辦公室,關起門,坐下來閱讀那條新聞。並沒有什麼證據證明是什麼病人家屬,這幫瘋丫頭就會捕風捉影。連張照片都沒有。陳醫生邊想邊翻著報紙,在中縫裡,他看到一則彩票開獎公告。他想起白大褂兜裡那個紙卷。他把紙卷拿出來,戴起眼鏡,對著中縫看了三遍。

「我操?」

陳醫生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