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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來,反正也來不及

我認識山哥的時候,山哥不到40歲。如今山哥已經50歲了,但看起來幾乎沒變。這不是說他駐顏有方,而是因為他40歲的時候看起來就已經很老了。40歲的時候,山哥就背著手走路,且走得極慢,看上去像80歲似的。他背手走路的姿勢十分詭奇,不像別人把兩手背在後面左手握右手,而是雙手掌心朝天,拇指關節相對,像是某種祈禱儀式。我認識山哥算是很早了,但我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走路,一度以為他邊走邊做結印,隨時準備發動厲害的忍術。後來我才知道,我認識山哥還是太晚了。這是後話。

和中國大多數同齡的搖滾樂手一樣,山哥總是戴一頂帽簷壓得很低的棒球帽,只是上面沒有紅五角星而已。現在我們知道,搖滾歌手一般都很憤怒,只是其中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憤怒什麼。山哥乍看起來也是這樣的。山哥其人相貌猛惡,目露凶光,嘴唇極薄,常常給人一種鋸齒獠牙突出唇外的錯覺。民間有一種錯誤的印象,搖滾歌手一生氣就要砸東西打人。山哥這種相貌尤為甚之,要是惹他不開心,搞不好他會拆棟樓什麼的。這簡直錯得離譜,認識的人都知道山哥是一個最老實不過的人。再說,都五十了,打誰呀?大家都是這麼想的,很久以後才知道想錯了。

有關山哥的老實,最近的一個例子是這樣的。相傳在一年前的冬天,有一天晚上,山哥去朋友家喝酒,經過朋友家小區裡的花園時,忽然聽見一聲暴喝:「別他媽動!」山哥嚇得一縮脖子,循聲望去,在早已乾枯殆盡的蠟梅籬笆後面,有兩個人影。湊近一看,一個半大小子,十八九歲,挺高挺壯,三角眼,厚嘴唇,看上去有點像不太嚴重的智障,正揪著一個小丫頭的領子,另一隻手從人家後腰往裡塞。山哥走近了兩步,踩響了地上的樹葉子,半大小子一驚,回頭一看,一個戴帽子的老頭,看不清長什麼模樣。這小子把小丫頭的嘴一捂,回頭罵道:「看什麼看,老東西,滾!」

山哥站在蠟梅籬笆外,路燈穿過涼亭的欄杆投在他身上,影子很短,像個侏儒。何況他還駝背。看了一會兒,山哥歎了口氣,轉過身,駝著背,背著手,踩著樹葉,走了。快走到朋友家樓下時,他聽見蠟梅籬笆方向傳來一聲喝罵,接著是女孩的腳步聲,女孩很快跑過了他身邊,進了旁邊的單元。山哥沒有回頭看,只是用手指猛戳朋友家的門禁按鈕。

請山哥喝酒的這個朋友也是玩搖滾的,如今我們也已經認識了。此人相貌驚人,一張臉長得酷似羊的腎臟,即俗稱的大腰子,因此得名「張腰子」。張腰子身材奇特,上寬下窄;上身生得肩寬背厚,肚大腰圓,像一個頗有古風的陝北大漢;而下身則是兩條甘蔗一樣的細腿,頗為滑稽。這人比我還小幾歲,比山哥小二十歲掛零,但擅長交遊,能歌善舞,而且很有本事,年紀輕輕居然在鬧市區開了一家KTV。店雖不大,但我們所住的這個城區娛樂場所比較稀缺,生意是很好的。張腰子臉皮很薄,特別容易把自己感動了,朋友來唱歌,往往不要錢。他現在生意還沒黃,唯一的原因就是他那些搖滾圈的朋友唱歌根本不需要KTV。像山哥這樣的老搖滾,拿起琴來,一把吉他就是一個樂隊,繁複無比,令人心馳神搖。有關山哥的音樂,我們很快就會提到了。現在先說說喝酒的事。

山哥的酒量現在已經大不如前了,據認識得早的朋友透露,山哥以前喝酒如喝水,且熱情似火,喜歡主動出擊,轉桌偷襲,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對手。現在不靈了,喝兩瓶就開始多愁善感。這天晚上,到了張腰子家,山哥就開了瓶啤酒,猛灌了一氣,就罵道:「×你媽的,什麼啤酒?」回頭一看電視,又罵,「什麼××節目,跟傻逼似的,關了關了!」一扭頭,看見張腰子養的雪納瑞,指著它的鼻子大喝,「你瞅你那……你再看我?你再看我?」說著說著抄起瓶子還站起來了。張腰子也不敢樂,拉住山哥,笑道:「山哥山哥!坐坐坐……」山哥坐下以後,氣喘得像是剛跟誰打了一架。張腰子問怎麼回事,山哥雙手拄著膝蓋,運了半天氣,把樓下的事講了。

玩搖滾的人就這點好,性情耿直,不說瞎話。偶爾吹牛逼,也都在人類可以接受的邏輯之內。山哥這人從不吹牛,怎麼幹的就怎麼說,說完張腰子就急眼了。「我操得勒!」他一摔酒瓶,把狗嚇一跳,「誰呀,跟我眼皮底下!山哥您也是,您看見了怎麼不管哪?三更半夜的小姑娘讓人欺負了怎麼辦?哎我去!」這個「哎我去」是個口頭禪,不是說他真要去哪,但這次他說完,穿上衣服就要下樓。山哥把他攔住了。「你幹嗎去?」山哥問,「小姑娘都跑了,你追誰去,那小子能在那兒杵著讓你逮嗎?」張腰子也不幹了:「那您怎麼不把他逮著啊?這不上邊一晃底下一腳的事兒嗎?」山哥看了看張腰子的甘蔗腿,露出狐疑的神色。張腰子一甩胳膊:「您甭瞅我腿,我跑得快著呢我!我找找去。」

張腰子以前踢過足球,兩條腿骨折累計六七次,跑得快不是吹牛的,不過那是十年前。現在他可能連狗都追不上了,太胖。沒過多久,他就氣喘吁吁地回家來了。這人有一點好處,就是無論多麼生氣,該有的禮數總不會缺了,就算跟山哥吵架,嘴裡也是您您地叫著,山哥自己也沒什麼理,不能真跟他吵,但是肚子裡又全是邪火,倆人喝了一晚上悶酒,平時他倆喝高興了喜歡彈琴唱歌,這回也沒唱,散了。

有關看見小流氓幹壞事為什麼不管,山哥的理論是這樣的。他說,像這種十七八的半大小子,最是沒輕沒重,他敢跟四五十的老東西真刀真槍地幹,但是真不敢跟半大小子動手,而且他已經露面了,那小子知道附近有人,也不敢真幹什麼大事,當時畢竟才八點。張腰子對此並不買賬,倆人不歡而散,但張腰子還是禮貌地送山哥出門,囑咐他慢點。山哥背著手下樓,兩手手心翻著,姿勢十分彆扭,走得別提多慢了。

過了兩天張腰子去山哥家喝酒,一開始倆人都憋著不提這事,最後還是張腰子年輕,心裡裝不住事兒。他說:「山哥,您說十八九半大小子耍個流氓,也不是多大事,我那麼大的時候也挺渾的,我也不是非逮著他怎麼地。我就是覺得這事,咱們沒看見也就完了,看見了不管,怎麼想怎麼都,都……」山哥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話頭,喝了口酒。「管什麼呀,」山哥歎道,「管不了,那麼大的世界,那麼多的人家,千千萬萬、樁樁件件的糟心事,你能管幾家的啊?管好你自個兒吧!」張腰子說:「您說得對,我管不了全世界,我就管我自個兒,我要不知道這事我當然不管了,我知道了,就是我自個兒的事。」山哥說:「那你要怎麼著啊,咱哥倆蹲點去啊?像《埋伏》裡那樣,找一個煙囪,弄倆望遠鏡?」張腰子說:「我把我KTV的保安都叫回來,撒在小區裡,按照您說的體貌特徵、時間地點,找了一溜夠,也沒找著。」山哥笑了:「你哪兒成啊,幹這事咱們都不如街道的大姐。」

街道的大姐,張腰子得管人家叫大媽。張腰子的KTV離小區不到一公里,有一天他去查完店,回家路上聽見幾個大媽聚在一起議論紛紛。一個說:「老大不小的人了,也沒個正經營生,也難怪媳婦跑了。」另一個說:「天天喝酒,喝多了就打孩子,他們家童童才十二歲,一個女孩子,跟一個老光棍過日子,本來就夠彆扭的了,還得挨打。」又一個說:「可不是嗎,沒有家長管,外頭也受欺負,校裡校外的,這孩子……唉。」張腰子一聽,湊上前去,嬉皮笑臉地問:「大媽,您說的是哪家兒啊?」前邊忘了提了,張腰子那張羊腎臟臉上,佈滿了雄壯的大鬍子,看上去絕對是山哥的同齡人。因此,大媽聽了很不高興:「嘿,死腰子,誰是你大媽?娘兒們這兒拉拉家常,沒你的事,別跟你大媽這兒訕臉,走走走。」

雖然挨了撅,但還是得到了一部分信息。嫌疑人雖然沒找到,但受害者很可能找到了。大媽們說的這個童童,年齡跟山哥提到的那個挨欺負的小姑娘差不多。一打聽,這孩子的爸爸叫半坡子,是個老混混,坐過牢,出來以後老婆留下童童自己跑了,兩口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半坡子出獄以後幾乎不出家門,偶爾有狐朋狗友來家裡,就把孩子轟出來。童童經常臨時性地無家可歸,就在附近的網吧裡遊蕩,挨欺負是肯定的,但這孩子性格懦弱膽小,倒沒跟著學壞。張腰子心想,還他媽不如學壞了呢,欺負別人也比挨欺負強。這種想法是不對的,不代表本文觀點。

幾個禮拜之後,山哥帶了幾個朋友來店裡做客。這幫人雖然不愛在KTV唱歌,但KTV有很多妙用,比方說當練功房。開一個豪華大包房,把系統一關,架起鍵盤支上鼓,一把貝斯一把琴,能玩一天,有吃有喝,還不吵人。只不過沒有熟人的話,一般KTV不讓你帶這麼多設備進去。另一種妙用就是點好歌開著原唱當背景音樂,聯機打遊戲,不過這種樂趣,像山哥這種搖滾老年是不會理解的。張腰子這天玩得也很盡興,全程給山哥唱高音部和聲,唱得大汗淋漓,汗毛奓起,最後大家舉起杯,覺得度過了完美的一天。店裡酒貴,山哥提出去張腰子家喝。這邏輯真奇怪,都是花張腰子錢,哪兒喝不一樣啊?就當為了強行引出下面的劇情吧。

下面的劇情是這樣的。天擦黑以後,山哥和張腰子走在小區裡。因為山哥背著手走得慢,張腰子不得不放慢腳步陪著他,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東張西望,忽然看到自己家隔壁單元裡跑出來一個小丫頭,十二三歲,瘦瘦小小的,一手用手背捂著嘴,一手甩嗒甩嗒地跑過來了。張腰子驚呼:「山哥!是不是她?」山哥扶起帽簷,瞇起大環眼看了半晌,說:「好像是!」只見小丫頭跑到無人處蹲下,從兜裡拿出一根皺巴巴的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了幾下,終於點著了,抽了一口,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煙也掉了。張腰子挓挲臂膀走上前去,抱住小丫頭,喝道:「別跑!」那場面如果說不是攔路搶劫或者綁架兒童,殊難解釋。

張腰子抓耳撓腮了半天,想讓小丫頭相信自己是好人,未果。山哥一扒拉他,說道:「起開這兒吧你!」然後彎下腰,扶起帽簷,對小丫頭露出慈祥的笑容,小丫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忽然間一束手電的光將三人籠罩起來,一個大媽高喊著:「幹什麼的!」

三人被大媽帶到了居委會。大媽對張腰子喝道:「你說說你是個什麼東西,啊?光天化日之下抱住人家小姑娘,還說你是好人,你像好人嗎?」張腰子把腦袋都快縮到腔子裡去了。大媽又看了看山哥,怒道:「你是幹什麼的,老戴著個帽子,也不像好人!都看不見眼睛,電影兒裡壞人都看不見眼睛!你有眼睛嗎我看看?」山哥說:「有您哪。」說著把帽子抬起來一點,兩道火光從中射出,大媽打了個冷戰,忙扭頭說:「小劉,給兩位大哥倒點熱水,冰箱有酸奶給童童拿一個。」

童童的性格極冷,讓人聯想到冬天窗戶上凍出來的冰花。她不但沉默寡言,而且連動都很少動,眨眼的次數似乎都比別人少,常常讓人感覺面對著一尊少女石膏像。最後張腰子和山哥瞭解到事情的全貌,還是托大媽的福。全貌也沒有多複雜,在大媽的勸說下,童童挽起褲腿,給大家看了小腿上的傷。傷口呈條形,中央紅腫,有觸痛,部分出血,初步判斷為較有韌性的條狀物抽打造成。童童說:「是連在電視後面的線。」這種線叫HDMI,以粗壯堅韌著稱,外部包裹有螺紋狀尼龍外皮,十分凶殘。因為童童看電視被半坡子發現,半坡子一怒之下摔了電視,順手抄起HDMI線對童童進行了抽打。童童跑了出來,半坡子沒追,只說敢回家就弄死她。

聽完這段全貌,張腰子已經全身顫抖,關節卡卡作響,感覺很快就要週身冒火,騰空而起,穿破房頂去發衝擊波了。而山哥則背著手,雙手掌心朝上,用極彆扭的姿勢來回踱步。大媽看了看山哥,笑道:「這老哥真有意思,走道跟背著個孩子似的。」

大媽說完這話,也把自己嚇了個半死,屋裡的溫度彷彿驟降了十攝氏度。張腰子卻不在意,說道:「大媽您照顧下童童,我跟山哥去給她買點吃的。」大媽把眼睛瞇成兩條線,說道:「你們玩兒搖滾的,一群憤青,唯一的優點就是不說瞎話。你小子要是學會說瞎話,你還有治嗎?」張腰子不知道自己這麼淡定如常的瞎話是怎樣被識破的,只得訥訥地說道:「沒治,沒治。」大媽說:「好在你沒學會,我們家虎妞都比你演得像。」虎妞是一隻哈士奇,在小區裡十分有名。「說吧,你們兩位老哥準備做什麼違法亂紀的事情啊?」張腰子把腰一挺,脖子一擰,怒道:「我,我打丫雜種×的!」大媽把嘴抿成一字形,表示無奈。她還要再說什麼,在一旁踱步的山哥卻說:

「打人是不對的。」

山哥的主意誰都沒想到。他說:「我們應當報警。」大媽說:「老哥啊,這你就沒我懂了,我做社區工作幾十年了,這方面我很有經驗。家庭暴力報警,這肯定是對的,但是警察也沒辦法啊,如果不是抓現行,一般就不能抓人。童童身上這傷是挺重,但是半坡子如果咬死不認,咱們也沒什麼辦法。」

山哥搖搖頭:「不是。」

他蹲下身,把帽簷壓了壓,不讓眼睛露出來,否則童童就不敢說話了。這麼說吧,直到今天,山哥跟我喝酒時說起話來,我都把耳朵對著他,眼睛看著地板,防止我控制不住,突然給他跪下。山哥問童童:「你爸打你是幾點的事?」童童說:「忘了,就剛才,六七點吧。」山哥問:「你們吃飯了嗎?」童童說:「還沒呢。」山哥又問:「你爸平時喝酒吧?」童童搖搖頭:「他很少喝酒。」

這一下大媽和張腰子都震驚了,半坡子酗酒打孩子在小區裡是出了名的,怎麼童童說他不喝酒?山哥又問:「你在你們家見過注射器嗎?」童童搖搖頭。山哥想了想,又問:「你爸有沒有一個專用的勺子?」童童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但很快又說道:「我們家就一個勺子,我爸不讓我用勺子,說太嬌氣。」邏輯莫名其妙。山哥又問:「你剛才抽的煙哪兒來的?」童童低頭玩了半天衣角,說:「偷我爸的。」說完沒等山哥讓她交代,自動把煙和火交了出來。大媽關切地責備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學好,學抽煙?」童童哭了:「我看我爸抽煙的時候,表情挺輕鬆的,就那時候像個人,感覺什麼煩人的事兒他都忘了。」

山哥走到燈下,按下打火機的按鈕,火苗冒了出來:藍白色,幾毫米高,很難點著煙。

山哥說:「腰子,報警,有人吸毒。」

半坡子被警察突然襲擊,抓了個正著,帶走了。張腰子對山哥崇拜不已,說山哥不應該姓景,應該姓福,福爾摩斯的福,乾脆就改名叫福山雅治吧!山哥的推理也很簡單,他是個喝了三十幾年酒的人,十分清楚酒鬼的行為邏輯。如果是在吃飯前就開始喝的人,這種人往往常年保持著酩酊大醉的狀態。童童腿上是連續的、細密的傷痕,不是在追逐中打傷的,而是控制住童童之後打的,那種酒鬼通常沒有這麼穩。民間喜歡喝酒鬧事的那種酒鬼,則不過是吃飯時喝個七八兩的量,就算開飯早,也沒有那麼快喝完七八兩的,時間對不上。山哥想起自己以前樂隊的鼓手,這人叫六錘子。錘子這個詞在祖國各地方言中有不同的含義,六錘子這人幾乎符合所有含義。這個人後來吸了毒,每次吸毒之後就打老婆。與酒鬼不同的是,吸毒的人腦子雖然混亂,身體控制得卻很好,只是跟眼睛配合得不太牢靠,常常覺得陽台外面是坦途大道,六錘子最後就這樣從陽台走了出去,把樓下的洋灰地捶了個坑,死了。

半坡子被警察帶走,拘留了。山哥請大媽把童童帶回家去照看兩天,大媽表示:「照看個十天半個月倒不打緊,但是這孩子也得有個著落啊。」於是幾人又開始商討福利院的事。正因各方意見不同吵得跟鬧蛤蟆坑相仿,童童突然說了一句:「叔叔!」眾人回頭一看,童童指著山哥:「叔叔,那天大貓子欺負我,您是不是看見了,然後您走了?」說著說著要哭,把嘴唇一咬,上下牙隔著嘴唇打戰,看上去十分可憐。大媽一聽就急了:「老哥,有這事?好哇,大貓子這渾小子,回頭我再找他算賬,現在先說說您的事!」張腰子也在一旁扇陰風點鬼火:「對,說說您的事!」

山哥被聲討了一番,背著手走到牆角,蹲下了,像是準備接受政府的審問。然而抬起頭來,張了張嘴,又搖了搖頭,站起來,背著手,保持著那個像背了個小孩一樣的姿勢,用腦門撞開門簾,走了。

直到此時為止,山哥看起來都是這樣一個人,即使被人指著鼻子斥責干了錯事,也不當面解釋。而且這事幹得看起來也確實沒法解釋。實則不然。張腰子囑咐童童說:「馬路斜對面下一個紅綠燈,有個KTV,以後有事就到那兒找我。」就離開了居委會。這事過了大概半個月,山哥都沒有聯繫他,而他也覺得十分尷尬,不知道這種情形怎麼破冰。

有一天張腰子回到店裡,發現來了個朋友。這個朋友有個綽號叫羊脖子,跟腰子是一個系列的,得此諢號,皆因為他姓楊,是個賣保險的,平時需要同時面對好幾個客戶,說話時一句看左,一句看右,脖子鍛煉得十分靈活。羊脖子比張腰子年紀大一些,認識山哥比誰都早,是山哥老家拆遷之前的街坊。以前此人也玩搖滾,是個貝斯手。一個搖滾樂隊貝斯居然收拾得溜光水滑,梳著背頭穿著皮鞋去賣保險,著實難以想像。張腰子見羊脖子來了,十分高興,兩人很快在經理室喝了個臉紅脖子粗,張腰子嘴沒把門,把山哥看見童童被一個叫大貓子的小流氓欺負而沒有出手制止的事情講了。張腰子說得口沫橫飛,滿以為羊脖子會拍桌大怒。沒想到冷場了。

羊脖子吃了半天花生米,又喝完了一聽啤酒,抹了抹嘴,終於對張腰子說:

「山哥沒管這事兒,就對了。」

一開始張腰子還以為羊脖子持有跟山哥一樣的處世觀:半大小子下手沒輕重,不好惹,況且實際上也沒出大事。然而不是。羊脖子又開了一聽啤酒,倒進胃裡,開始講一個年代久遠的故事。這個故事是關於山哥的,關於他為什麼不管閒事,也關於他為什麼用奇怪的姿勢背著手走路。

話說二十年前,山哥三十歲剛出頭,血氣方剛,帶領著六錘子和羊脖子幾個人玩兒音樂,在京西很有點名氣。山哥開過一個酒吧,叫「繭」。山哥彈吉他兼主唱,六錘子打鼓,羊脖子擔任貝斯手,還有個鍵盤手叫金大滿,是個超級胖子,十根胡蘿蔔一樣的手指靈巧無比,能彈野蜂飛舞。樂隊也叫「繭」,只在自己的酒吧演出。酒吧因為開在郊區,除了朋友捧場和左近的回頭客以外,生意並不是很好。

彼時有一些小青年兒,很喜歡「繭」的調調,天天廝混於此。他們穿著破洞牛仔服和牛仔褲,手腕上纏著鐵鏈子,每人挎一蜜,一天抽兩包煙,酒量特別差,也喝不起什麼酒。大多數時候都是男的喝酒,女的喝白開水,白開水不要錢。內中有一人,名叫徐冉,是個小胖子,十八九歲,好像混成了一幫人的頭兒。他總是帶著一個特別漂亮的女孩子,人稱小蝴蝶。小蝴蝶個子很矮,眼睛又黑又亮,臉上永遠帶著笑,站立的時候,雙手不自覺地向外微微翹著。徐冉對小蝴蝶很粗暴,總是對她大吼大叫,但小蝴蝶似乎很喜歡他。徐冉這個孩子,是那種沒什麼腦子的壞孩子,什麼事都敢幹。有時候喝多了,他會衝到舞台上,對著山哥大喊:「別唱了!小蝴蝶你來跳個舞。」這種時候六錘子和羊脖子就要把他叉出去,但山哥總是制止兩人,再叫店裡夥計給他一瓶啤酒。「喝多了嘛,」山哥對三人說,「玩兒唄,別較真兒。」

夏天裡,徐冉對小蝴蝶明顯失去了興趣,有幾次帶了別的女孩來,但多數時候小蝴蝶還跟在他身邊。即使這樣,小蝴蝶遭到謾罵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一次還差點挨了打。事情是這樣的。這天徐冉帶了幾個小子在「繭」喝酒,不知道哪裡弄了點錢,幾人喝得挺多,酒量又不行,很快就大了。徐冉屬於一喝大了就要鬧事的類型,站起身來,拎著酒瓶走到舞台前。正好一曲終了,大家鼓掌畢,徐冉對山哥說:「你給我唱個國際歌兒。」山哥沒說話,羊脖子衝上去說:「我唱你媽了個……」被山哥搡回去了。山哥對徐冉說,現在客人多,先唱點大家都喜歡的,晚點兒咱哥兒幾個隨便玩。徐冉不買賬,又轉頭對鍵盤手金大滿說:「咱倆都是胖子,你下來讓我彈會兒。」金大滿這人陰得很,笑瞇瞇地站起來說:「行啊,你來。」此時底下的觀眾頗有幾個老年地頭蛇,已經聒噪起來了,有兩位老哥馬上就要站起來。山哥拍了拍徐冉的肩膀說:「你先回去坐下,一會兒老哥們鬧起來我生意不好做,給哥個面子。」

徐冉看了看那兩個站起來的老哥,知道惹不起,面子上又下不來,把山哥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拂開,低聲道:「你他媽是誰哥啊,想好了再說話。」說完就走下台去了。羊脖子又衝了上去,問山哥:「丫說什麼來的?」山哥咳嗽了兩聲,定了定弦,開始演奏。

徐冉回到座位上,小蝴蝶起身迎他,大概是說了兩句「你少喝點,少說兩句」之類的話,沒想到徐冉突然急眼了,一把將小蝴蝶搡了個趔趄:「你誰啊?你以為你是我媽還是我媳婦啊?」小蝴蝶愣了一下,笑道:「我當然是你媳婦呀!」徐冉一把掐住小蝴蝶的脖子,讓她臉上的笑容扭成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徐冉把她推到酒吧角落裡,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可怕的是,他此時還沒有意識到音樂停了。

等他回過頭來,山哥、羊脖子和六錘子都站在他身後。山哥要拍他肩膀,他舉起手來試圖擋開。山哥舉起雙手,意思是說:好,你肩膀上有金子,我不拍了。徐冉鬆開小蝴蝶脖子上的手,小蝴蝶跑開了。徐冉個子比山哥矮一些,得抬頭看他。

「怎麼著啊,人多啊?」徐冉說。

山哥答說:「是不少。」

徐冉越過他的肩頭一看,除了羊脖子和六錘子,剛才站起來的那兩位老哥也在往這邊張望,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他沒敢說話,但面子架在那裡,十分尷尬,於是做出了一件說來也不算特別奇怪的事——他往地上吐了口痰。

地上有一個啤酒箱子,一口濃痰黏在了箱子角上。

山哥不動聲色地說:「你吐的這是痰還是屎啊?」

徐冉叫道:「你、你他媽管不著!」

山哥說:「你給我擦了。」

這是一個經典的尷尬場面,北京人打架,經常打不好就打成這樣,誰也下不來台,又缺乏一個足以動手的激勵事件。徐冉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正在琢磨,突然小蝴蝶又躥了過來。「大哥大哥,」小蝴蝶滿臉堆笑,試圖拉開眾人,「他是個小渾蛋,不懂人事,你們別跟他一般見識,我擦,我來擦。」說著,小蝴蝶蹲下,拿餐巾紙去擦啤酒箱子。還沒動手,就被徐冉一腳踹飛了出去。

「別他媽給我丟人!我×你媽。」徐冉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看著山哥說的,因為他發現山哥豎起雙手的食指,舉過肩頭。「什麼意思啊?」徐冉問道。山哥沒答話,只是像老套的西部片裡的牛仔一樣,把兩手的食指向前一壓,身後的羊脖子和六錘子就撲了上去。徐冉帶來的小青年假模假式地抄起酒瓶子要來幫忙,山哥回頭衝他們一指,又張開五指向下一壓,示意他們坐下。「這兒不用幫忙,」山哥說,「我們人夠用。」

實際上羊脖子和六錘子並沒有打徐冉,只是一個勒脖子,一個抱腰,把他抬到了酒吧外面。店裡有兩個老哥馬上說說笑笑地跟出去,後面的事情比較恐怖,就不描述了。總之,徐冉當天沒有再回店裡來,小青年們放下一句「老東西你丫有本事等著」之類的無聊狠話,一哄而散。山哥一臉詫異的表情:「我開店的,不等著還能跑了嗎?」眾人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才發現小蝴蝶還在店裡,正坐在椅子上哭。

山哥對小蝴蝶說:

「丫頭,這幫崽子不是好人,你別跟他們混了。」

小蝴蝶沒說話,鼻子一抽,腦袋就抬起來一下,怪可憐的。山哥又說:

「那胖子早就帶別的女孩來過了,你知道嗎?」

小蝴蝶抬起頭來看了看山哥,露出甜甜的微笑。「瞎說,」她嗓子有點啞,聲音拐了個奇怪的彎兒,「我不信。」

羊脖子在遠處一邊掃地一邊喊:「你傻逼你!」

山哥怒道:「怎麼說話呢!」

羊脖子嘟嘟囔囔的,把酒瓶碎片掃成一堆兒。客人喝得掃興,時間也不早了,三三兩兩地散了,酒保開始關燈。山哥說:「今兒打烊早了點,你回吧。」他說著,抬起手來想摸一下小蝴蝶的腦袋,但又像突然發現自己在做什麼壞事一樣住手了。小蝴蝶使勁吸了一下鼻子,站起來露出一臉調皮的笑容,對山哥說:「謝謝大哥,我走啦!」便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羊脖子等人走的時候問山哥:「沒事兒吧?要不我們再盯會兒?」他們是怕徐冉帶人回來報復。山哥搖搖頭,讓他們走了,還囑咐他們要照顧好金大滿,他有糖尿病,腿不太好。又耗了個把鐘頭,山哥鎖上店門,背上琴,準備回家。這把琴並不值錢,但跟了山哥多年,他是很在意的。走到店後的小巷裡,徐冉帶了六七個人,手持木棒鐵管等物堵住了山哥。

「我操,」山哥說,「你們俗不俗啊,跟電影兒學的?」

「你甭廢話,」徐冉說,「今兒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生性。」

那時候山哥還沒有那套「半大小子打架沒輕重」的理論,二話不說就衝進人群幹了起來,一個人打翻了三四個,自己也挨了兩鐵管,正當計較處,忽然眼前一黑,徐冉合身撲上,背後一股龐然巨力虎虎推來,把他倆和另外兩個拿鐵管的小青年推成一團巨大的肉丸,滾作一團。山哥抽身站起,看見燈下有個偉岸的黑影,雙臂平伸,食指張開,一呼一吸間,頗有巨靈神的風采,正是金大滿。身旁站著羊脖子和六錘子,山哥暗道不好,有羊脖子並不可怕,有六錘子在場,必定成為流血事件,這廝才是真正的沒輕沒重。為了不讓徐冉被六錘子打死,山哥只好主動出擊,和徐冉打作一團,邊打邊關照羊脖子看好六錘子不要出事,這王八蛋真帶了把錘子。結果變成山哥和金大滿打徐冉一黨,羊脖子和六錘子玩兒老鷹捉小雞,六錘子愣勁上來,差點把羊脖子砸死。

徐冉的同夥們大多是虛張聲勢、狐假虎威之輩,很快就不靈了,隊伍四分五裂,不成陣勢。山哥揪住徐冉,準備做一下收尾的工作,突然金大滿衝了過來,猛地一推山哥,喝道:「山哥留神,有刀!」手已經被徐冉手裡的折疊刀劃了個大口子,白肉外翻,鮮血淋漓。

山哥愣了一下,說:「小子,不規矩啊!」

徐冉退出幾步,弓著身子,刀子在身前緩緩比畫著,笑道:「規矩你媽×!」

山哥說:「錘子呢,給我捶丫雜種×的!」

六錘子聽了,像吃了蜜蜂屎一樣躥了出來,舉著錘子哇哇怪叫,把徐冉嚇了個半死,轉身就跑。一轉身,撞見了小蝴蝶,這一下誰也沒想到。

小蝴蝶笑著說:「你撞著我了,慢點。」

徐冉推了她一下,沒推開。

小蝴蝶低頭看了看徐冉的手和自己的身體中間連接著的那件冷兵器,抬起頭來,又笑著說:「你好像把我給殺了。」

徐冉猛地鬆開手,推了小蝴蝶一把,小蝴蝶晃晃悠悠地坐在了地上。徐冉被夾在小蝴蝶和山哥中間,他慌了神,像羊脖子那樣來回衝兩邊的人扭著脖子——羊脖子那年還沒這毛病——邊看邊惶恐地叫喊著:「我沒殺人,我沒——是你們殺的,是你!是你!是你!」每說一次「是你」,就指一個不同的人,最後連小蝴蝶都指了。說完,他跨過小蝴蝶的腿,轉身就跑。

山哥暴喝一聲:「脖子,錘子,給我拿下!」兩人得令而出,羊脖子還沒跑兩步,忽然覺得耳邊一涼,一柄鐵錘轉著圈飛了出去。他扭頭衝著六錘子喊:「×你媽,差點捶著我!」六錘子血灌瞳仁,根本聽不懂人話,嘴裡赫赫有聲,恨不得四蹄騰空地跑過去了。

山哥來到小蝴蝶跟前,蹲下身。此刻他也有點慌了手腳,因為小蝴蝶肚子上插了把刀。血流得不多,比電影裡少多了。「你、你、你別亂動啊,」山哥說,「救護車,大滿,叫救護車,看你媽×哪?」金大滿說:「沒有,我看您哪。」那年頭手機還沒有普及,金大滿腿腳又不好,蹣跚著跑上街去找公用電話。山哥罵了一句:「廢物,幹點兒什麼行你!」再回頭一看,嚇了個三魂渺渺,七魄茫茫,只見小蝴蝶肚子上那把刀沒了,刀在她手裡。這回血流得極猛,比電影裡多多了。山哥趕緊脫下襯衫,捲成一團用力壓住傷口,但血還是在往外流。「刀呢,誰給你拔的?」山哥問小蝴蝶。小蝴蝶說:「我自己拔的。」山哥說:「你他媽是傻逼嗎?」小蝴蝶說:「冉哥也這麼說。」說完就把頭一歪,不說話了。山哥摟住她的脖子,把襯衫擰成一股繩,繞過她的後腰,在傷口上狠狠勒了一圈,又把襯衫的袖子拉出來,繞過肩膀做了個三角固定,用手按著傷口,舉目四望,嘴裡唸唸有詞:「菩薩保佑,菩薩保佑,聖母馬利亞,太上老君……」

小蝴蝶忽然又把頭扭回來,悠悠地說:

「大哥,您身上這四不像真好看……」

山哥此刻光著膀子,身上肌肉墳起,血管僨張,胸前文著的巨大藍色麒麟隨著他急促的呼吸一會兒變成哭臉,一會兒變成怒容,十分滑稽。「什麼四不像,胡說!」山哥怒斥道,「這叫麒麟。」他把小蝴蝶的胳膊拉到脖子上,繼而把她的身體搬到自己後背上,一挺身,站了起來。

「估計大滿沒找到救護車,咱攔一個車,我送你去醫院。」山哥說著,跑了起來。小蝴蝶雖然個子小,但是挺肉頭,估計得有一百斤,但山哥正當壯年,又剛剛自產自銷了一罐天然腎上腺素,十分輕鬆。小蝴蝶把下巴擱在他肩膀上,有氣無力地說:「大哥,您別摸我屁股。」聲音被山哥的小碎步顛得一顫一顫的。山哥說:「閉嘴!」小蝴蝶不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山哥又問:「丫頭,丫頭,活著你嗎嘿?說話呀!」小蝴蝶悠悠地說:「您不是不讓說嗎……」

山哥來到大馬路上,伸出右手攔車。可想而知,天已經這麼晚了,又是郊區,一個壯年大漢,身上文著一頭麒麟,兩手是血,背後背著個不知死活的小姑娘,有人敢停車嗎?擱我我也不敢停。金大滿氣喘吁吁地從老遠跑了回來,說:「山哥,沒有救護車。」山哥啐了一口,讓他滾蛋。一秒鐘之後他又改了主意,叫住金大滿:「最近的醫院在哪兒?」金大滿說:「那就得是縣二醫院,就在前面兩個路口。」山哥怒道:「早說啊,叫毛救護車?」說完大步流星地背著小蝴蝶跑了出去。

羊脖子回憶,這時候估計已經11點多了,街上沒人也沒車,路燈一盞一盞地後退著,把光灑在小蝴蝶飛舞的頭髮上。這場面他沒有親眼看見,是後來山哥回憶的,因為當時他正在跟六錘子追殺徐冉一夥。倆人追殺六七個人,場面蔚為壯觀。主要是因為六錘子的暴走狀態實在驚人。

山哥跑了一會兒,速度慢了下來,嘴裡幹得沙沙作響,喉嚨裡有股血味兒。也可能是小蝴蝶身上的血味兒。他還得經常問一句:「丫頭,活著嗎你?」「丫頭,死了嗎?」這消耗了大量的氧。他覺得自己就要跑不動了,膝蓋直打軟,隨時可能跪下。這會徐冉要是迎頭殺來,那就死定了。呸呸呸,不能死,身上還有個活人呢!山哥給自己打了打氣,往上托了托小蝴蝶的屁股,小蝴蝶用微弱的聲音在他耳邊說:「您又摸我屁股。您手往後點兒。再往上點兒。」山哥想讓她住嘴,又擔心她就此不再說話,只好默不作聲地疾奔。

據羊脖子後來回憶,山哥跑的那段路著實不近,根本不是兩個紅綠燈。山哥跑到第二個紅綠燈,沒看見醫院的影子,心裡有點絕望,又擔心是不是金大滿指錯了方向,又怕小蝴蝶撐不住,只好對她說:「馬上到了,馬上到了。」

小蝴蝶說:「到哪兒了?」

山哥說:「醫院啊。」

小蝴蝶問:「上醫院幹嗎?」

山哥莫名其妙:「給你治傷啊。」

小蝴蝶說:「我有智商啊。您有嗎?」

山哥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只好又重複著:「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小蝴蝶說:「您喘得好厲害啊。」

山哥說:「廢話,誰讓你這麼胖的!」

小蝴蝶抗議道:「根本就不胖。」見山哥不說話,小蝴蝶又問:「大哥,您是不是根本不認識我?您為什麼要救我?」

山哥怒道:「我這兒都跑不動了,你少問點兒沒用的行不行?」

小蝴蝶說:「跑不動您就……歇會兒吧……」

山哥說:「歇個屁,歇就來不及了。」

小蝴蝶沒說話,扣在山哥胸前的兩隻手鬆開了。山哥停下腳步,扭頭想看看什麼情況,但看不見。「喂?」他一著急,以為自己在打電話,馬上又自嘲道:「咳,我跟誰喂呢!」說著又跑了起來。

他是真跑不動了。他的兩個肺被尼古丁損害了,不像上學的時候那麼有勁了。現在唱一首歌就得歇一分鐘,讓氣兒喘勻實一點。

但是他還得跑,用力跑,豁出命去跑。「不跑就來不及了,」他說,「不跑就來不及了,不跑就來不及了,不跑就來不及了。」他重複著這句話,藉以調節腳下的節奏。節奏,他想,體育老師就是這麼說的:突破極限之後,全靠節奏。媽的,老子是玩兒搖滾的,節奏我比你們丫都熟。不跑就來不及了,不跑就來不及了,不跑就來不及了,不跑就來不及了。跑著跑著,山哥心想,我這是幹嗎呢,我背的這人是誰,我認識嗎?好像不認識,還快死了,一會兒去完醫院,媽的還得去派出所。我怎麼說啊,這是我酒吧的客人?讓她男朋友捅死了,她男朋友呢,此刻腦袋可能已經被鐵錘鑿了個萬朵桃花開放。咳,想這有用嗎?山哥對自己說,想啥都沒用,都跑到這兒了,前面模模糊糊出現了一棟白色的建築物。模糊是因為他快要到理論上的極限了。

跑!不跑就來不及了!

這時候,小蝴蝶醒了。

「大哥,別跑了。」

山哥想也沒想地答道:

「不跑就來不及了。」

小蝴蝶說:

「那您慢點兒,」她把黏糊糊的小手兒放在山哥的左胸上,「看您心臟跳的。」

山哥看見了那棟白色建築的大門,門口有個長條木牌,上寫:地稅局。

「操!」山哥罵道。

小蝴蝶的手又垂了下去,她在山哥耳朵邊吹了兩口氣,很涼。事後想來,那不是在吹氣,是在吸氣,用最後的力氣。接著,小蝴蝶說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話:

「慢慢來,」她說,「反正也來不及。」

講完這段歷史,羊脖子悠悠地抬起頭,重複了一句:

「慢慢來,反正也來不及。」

張腰子問:「那後來呢?」真是個好聽眾。羊脖子說,後來山哥還是跑到了醫院,但果然沒來得及,小蝴蝶死了。羊脖子和六錘子抓住了徐冉,扭送到派出所,但六錘子說什麼也不進去,臨陣脫逃,被我公安幹警機智地察覺出異樣,追上去拿下了。原來六錘子那時候就吸毒,到了派出所心虛,這事大夥兒都不知道。

羊脖子問:「現在你知道山哥為什麼不打架了嗎?」張腰子搖搖頭:「我還是不明白。」羊脖子說:「你丫,白活。」張腰子追問:「遇見不平事,該伸手的時候伸一下手,這怎麼了,又不會死人?小蝴蝶又不是山哥害死的!」羊脖子說:「山哥說過,管得了一家的事,管不了全世界的事。就算你管了一家的事,你也管不到底,等你走了,人家還會出更大的事。你要是不管,也許就不會有事。」張腰子表示不服:「那咱們堂堂七尺男兒,路見不平,就不能管了?」羊脖子說:

「管是要管,但是要注意方法。」

「什麼方法?」張腰子問。

「山哥說,威懾大於打擊。」羊脖子答道。

張腰子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了半天也沒明白,只得轉變話題,問羊脖子:徐冉判了多久?答說不知道。張腰子又問,六錘子吸毒關了多久?羊脖子說,十五天。

「十五天……」張腰子掐指一算,「我說,從半坡子被抓到現在多少天了?」

羊脖子奇道:「我哪兒知道,你有病吧?」他們這些玩搖滾的攻擊性都很強。張腰子覺得有什麼隱隱不妙,拿起手機,又忘了自己要打給誰,這時候服務員敲門進來了。

「腰總,有朋友找您。」服務員說。羊脖子一口啤酒噴了出來,張腰子氣急敗壞:「誰讓你喊腰總的,誰教你的!」大罵而出。出來一看,是童童。這天外面在下雨,童童沒打傘,頭髮和衣服都是濕的,氣喘吁吁,顯然是跑著來的。

「怎麼了?」張腰子問。「你爸是不是出來了?是不是又打你了,我就知道。」

「是,」童童的眉毛蹙成了八字形,「但我今天來不是因為他,是……」

話音未落,大貓子帶著兩個人走進店來。大貓子就是之前山哥目擊的那個半大小子,他指著張腰子問童童:「他是誰啊?」張腰子樂了,沒理這個小屁孩,衝著門口的保安勾勾手指。保安走過來,張腰子抬腿就踹了他一腳,給保安和大貓子都嚇了一跳。

「你怎麼當的保安,」張腰子罵道,「黃鼠狼都進店裡來了,沒瞧見嗎?」

大貓子低頭一看,自己穿了一件黃鼠狼色的T恤衫。他打量了一下張腰子,說:

「大哥,我知道這是您的地盤,但是我哥是煤油燈兒,我來辦點事,您別摻和。」

張腰子愣了一下,不知真偽。他知道煤油燈兒是個惹不起的地頭蛇,自己開這個店的時候,還去給煤油燈兒送過煙酒,人家都沒開門,就派一個大光頭接了禮物,架子大得很。看來這小子是藉著他哥的勢力不學好,看上了童童這小丫頭。張腰子樂了:「你……哦,我知道了。你找她是吧?」

「沒錯,她是我女朋友。」

「你知道她多大嗎?」

「我們都是未成年,反正。」

張腰子啞口無言,這邏輯太詭異了。大貓子又說:「大哥,我是一小孩,您不能跟我計較,傳到我哥耳朵裡,說您欺負小×崽子,好說不好聽,您就別管我們小孩談戀愛了吧。」

張腰子十分為難。煤油燈兒真有點惹不起,但是讓小崽子一拍一嚇唬就認栽,這才叫好說不好聽呢。這時候身後傳來羊脖子的聲音:「怎麼了腰子?」張腰子嚇得直冒冷汗,讓這個凶神惡煞插手這事,那可大大地不妙。他轉過身,剛要說點什麼,羊脖子已經一手插兜,一手往嘴裡塞著花生米走過來了。

「我瞧明白了,」他說,「不就是這小子要找這小丫頭,讓咱們店裡別管嗎?」

大貓子說:「大哥您最好別管,您開您的店,我談我的戀愛,這是我倆的事,跟您二位沒關係。」

羊脖子扭扭脖子,發出卡卡的聲音。他一拉童童的肩膀,把她攬在懷裡,接著伸出右手,抓住前台桌面上的顯示器,用力一扯,後面連著的電線辟里啪啦地掉了下來。他把顯示器塞給童童,說:

「抱著。」

又跟大貓子說:

「人我管不著,我店裡設備我能管嗎,兄弟?」

大貓子一臉茫然:「什麼意思啊大哥?」

羊脖子說:

「反正我的設備不能出我店門,人你可以帶走。不過要是弄壞了我設備,你人走,手指頭都得給我留下。講理嗎?」

大貓子愣了半晌,笑了,一笑就伸手捋自己的背頭。「行,」他使勁一點頭,「講理,特別講理,大哥,您喜歡,您留著吧,不過您想好了,您可不是未成年,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羊脖子摸了摸童童的腦袋說:

「你說什麼呢,我聽不懂,這是我家裡人。」

大貓子走了之後,羊脖子開導了張腰子半天,說萬事都有兄弟們頂著,再怎麼地不能讓一個小崽子嚇得店都不開了。張腰子說:「你懂什麼,這叫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又不是咱們郊區……」正說著,山哥來了。

山哥給張腰子打電話,倆人都沒聽見,因為正在斡旋童童的事情。山哥去家裡敲門,沒人,只好到店裡來找。童童一看見他,嘴一噘,抱著顯示器鑽到前台後面去了。山哥問:「這孩子在這兒幹嗎呢?」張腰子和羊脖子你一言我一語地把事情講了。羊脖子說:

「山哥你說,這事要擱你,你怎麼辦?還能在自己店裡被小崽子欺負了嗎?」

山哥抽了半支煙,才開口說話。他說:

「打架是不對的。」

兩人的反應可想而知,張腰子氣急敗壞:「山哥您又來了,您要是不管您就不管,您別來教育我行嗎?什麼威懾大於打擊啊?」山哥說:「這話誰跟你說的?」羊脖子把臉扭過去,彎腰賞玩架子上的塑料花瓶。

三人喝了一夜,誰也沒說服誰,乾脆跳過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彈起琴唱起歌來。中途,山哥把琴一放,出門打了半個小時的電話,倆人也不敢問,熬到半夜就睡了。第二天上午10點,山哥叫醒二人,說聲:「走。」倆人問去哪兒,山哥說:「主動出擊。」兩人穿好衣服,迷迷糊糊地跟著山哥出了店門,一出門,被陽光晃得睜不開的四隻肉包子眼睛都凝住了。

這時候雨早就停了,雨水在地上形成一個個小水窪,倒映著門前的奇景。店門口的停車場上,整整齊齊地停著大概有50輛黑色挎斗摩托車,車上各坐一名虯髯大漢,頭戴風巾,身穿黑T恤衫,兩條大花臂,一掛金鏈子,臉上的墨鏡閃著藍光,車把的皮條獵獵作響。張腰子愣了一會兒,認出了當頭一輛車上的人:「喲!這不是傳說中的金大滿金老師嗎!」金大滿抬起手示意:「久仰久仰。」張腰子回頭問山哥:

「哥,咱們這是要出征嗎!」

他跟羊脖子興奮地直蹦。

山哥搖搖頭:

「出什麼征?打架是不對的。」他壓了壓帽簷,「咱們去演出。」

又補充說:

「帶上小丫頭。」

中午時分,他們來到一個老舊小區的活動廣場,幾個大爺正在乘涼,見幾十輛摩托車和上百雙大花臂列隊而來,嚇得扭頭就跑。金大滿指揮人馬,從車上卸下了音箱、電瓶、鼓架子、吉他、貝斯、鍵盤和各式設備。坐在金大滿旁邊的童童頭一次見這場面,覺得又新奇又可怕,待在挎斗裡不敢下來。

山哥問張腰子:

「煤油燈兒住哪樓?」

張腰子指了指右手邊的7號樓:

「我記得就這兒。」

山哥抬頭一看,整棟樓的窗戶都開了,陽台也趴滿了人。回頭一看,廣場四周也悄悄聚集了不少人,遠遠站著交頭接耳,不敢靠近,也不敢大聲說話。

山哥對金大滿說:

「鼓沖那邊。」

鼓是舞台朝向的坐標原點,金大滿調整好了鼓,就等於架好了一座面對7號樓的舞台。山哥搬出一把椅子,放在舞台正前方,讓童童坐下,說這是頭排,VVIP。

他指著鼓問張腰子:「會玩兒嗎?」

張腰子興奮地說:「太他媽會啦!」馬上被羊脖子在後腦勺敲了一下。「怎麼跟你哥說話呢!」羊脖子調著貝斯弦說。張腰子也不理他,坐在鼓前,展開一卷各色的鼓錘,如同山中怪獸在欣賞自己的財寶。

山哥站在麥克風前,用手指彈了兩下,音箱發出「砰砰」的聲音,伴著一段嘯叫。

「女士們,」山哥開言道,「鄉親們。」

遠處響起了開玩笑般的掌聲。

「今天,我們在這裡舉行一個小型的義演,這次演出送給我們的小公主:童童。」說著用手一指坐在椅子上的童童,嚇得童童趕緊一捂臉。舞台上的張腰子、羊脖子和金大滿聽見這麼復古的台詞,也忍不住摀住了臉,張腰子還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我操,太土了。」山哥繼續說:

「童童這孩子,」

他愣了大概有15秒,笑了一下,接著說:

「算了,啥也不說了,咱們唱起來吧!」

他回頭看了看張腰子,張腰子拿起鼓槌,輕輕敲著:1、2、3、4——無須多言,山哥的吉他響起,羊脖子和金大滿自然地跟上,一段所有人都熟悉的旋律響了起來。前奏響過,山哥扯開破鑼嗓子,高聲唱了起來: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間奏時,山哥脫了上衣光著膀子,露出那只麒麟文身,麒麟因為胖已經變成了一副十分委屈的表情,但周圍的大媽還是發出了意味深長的驚呼。四面八方的群眾漸漸圍攏過來,樓裡擁出更多的人,男孩子們擠到前面,看見大花臂方陣後又紛紛縮到後面。樓上的陽台裡有人叫好,有人吹口哨,還有人拿鏟子敲鍋。第二段唱起,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年輕人跟著節奏蹦跳著,高舉雙臂,一起吶喊著: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世界的主人」

接著是一段吉他solo,和繁複無比的鼓點。在音樂結束之前,山哥高高舉起右手,喊道:

「誰是童童的家裡人?」

大花臂方陣站了起來,高舉雙臂,齊聲喊道:

「我們是!」

大花臂們的嗓音寬廣雄渾,聲震屋瓦。

山哥又問了一遍:

「誰是童童的家裡人?」

樓上樓下,圈裡圈外的男女老幼們一同跳起來大聲說:

「我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