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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之眼

星期四的早上,小齊正在監控室裡值夜班,突然被一個電話吵醒。「你來一趟,」酒店經理在電話那頭說,「咱倆談談。」一般來說,經理要跟員工談談,絕沒有好事。小齊的這種預感很快就應驗了:他被辭退了。

起先,小齊以為自己幹的那些事情被經理發現了。那還得了?那就不是辭退那麼簡單了,那是犯罪。但是經理顯然並不知情,表面上,他只是對小齊總在值夜班時睡覺很不滿。「你睡覺的時候,酒店萬一出了人命,你都不知道!」經理說。此外,他還提出一個很難反駁的理由:小齊除了管監控錄像,還管停車場抬桿。早上六七點鐘,客人開車出去,小齊睡著了不給抬桿,客人就會按喇叭,一酒店的客人都被吵醒了,一個早上能有十幾個投訴和差評。

小齊離開經理辦公室時簡直是樂著出來的。相比那些事情被發現,辭退簡直是再小不過的一件事了。臨走時他問經理,自己要走了,工作跟誰交接?總得有人管監控吧。經理使用了一系列外交辭令之後,小齊終於明白了真相:他採購了一套軟件,來干小齊的活兒。一勞永逸,不用發工資。這套軟件週一就投入工作了。小齊又問:「那這三天要是出了人命怎麼辦?」經理氣急敗壞地說:「不用你管!你給我出去。」

小齊收拾完東西,坐在監控室裡想事情。他主要想的是自己的那些令人髮指的黑暗行徑會不會因為這次系統更新而被發現。技術上講,這種可能性很小,因為任何酒店的監控升級,都不會涉及客房內。而他的那些寶貝都在客房內。

小齊的第一件法寶是酒店的無線路由節點,也就是AP。酒店的交換機不能直接管理每個客房的網絡,因此每兩間房都會有一個AP,通過這個AP,小齊能夠得到客人連入酒店Wi-Fi後訪問的網址,瀏覽和發送的圖片,甚至——如果他想的話,但他並不想——記錄用戶操作,比如,網銀的賬號和密碼。

小齊對賬號密碼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那些圖片,這是用錢買不來的東西。小齊發現,不管入住時如何衣冠楚楚的客人,到了晚上,大多會訪問一些不正經的網站,發一些不得了的圖片。有些圖片是客人收到的,還是套圖,相當不得了。有時候還會有更加不得了的小視頻,對於單身多年的小齊來說,簡直是成噸的傷害。但是很快,小齊就發現了比圖片和小視頻更刺激的內容:直播。

有關直播的事情是這樣的。當年酒店出了一起鬥毆事件,一名男子在走廊裡被一群人追著打,後來被他們擒獲,押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等再出來時,這幫打手一個個俯首帖耳,點頭哈腰,而被追打的男子則像一隻打贏了架的鵝,趾高氣揚,把那些人轟走了。走廊裡的整個過程,小齊後來都在監控裡看到了,至於房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到最後也不得而知,這簡直讓小齊崩潰。他太想補齊這段劇情了,然而由於房間內沒有監控,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種機會。

抱著這種想法,小齊在客房裡私自安裝了一組攝像頭。一般來說,安保部門沒什麼機會進入客房,因為裡面的任何事情都不用他們管。但是小齊有作案條件,他能製作房卡——儘管權限僅限於未入住的房間,只要巧妙地配合走廊和電梯攝像頭的「故障」,就能贏得足夠的作案時間了。

小齊一共安裝了六個攝像頭。兩年來,這組攝像頭就像只有六個頻道的電視,承擔了小齊夜間消遣的重任。某種意義上,這比電視好看,電視劇沒幾個能做到源於生活高於生活的,大部分都低於生活。像這種發生在酒店客房裡的故事,導演編劇都沒看過,怎麼可能高於生活?小齊看了兩年,覺得自己一旦下海當編劇,絕對干翻中國電視劇圈半壁江山。比方說,他看到過一次捉姦在床:一個女的叫開房門,突然忽地一推,闖了進去,指著裡面的一個大爺破口大罵,又把小三抓起來打了一頓,看起來似乎是一對忘年戀。正罵得起勁,又闖進來一個男的,揪住那女的說今天看看你找什麼樣的男人,哪兒比我強,你起開!說罷一搡,女的摔了個跟頭,露出後面的老大爺來,只見那男的愣在當場,驚道:「爸?」這種劇情,中國編劇不是編不出來,是不敢編,覺得觀眾不信,其實每天都在上演,非常真實。

還有一些客人,經常出差辦事,來了就住這個酒店,要固定的房間。固定房間這件事本來沒有那麼簡單,但其中有幾個人十分有趣,所以小齊在這方面幫了些忙。比方說,有一個姓龐的客人,喜歡在房間裡唱卡拉OK。他會放一浴缸水,在浴缸盡頭的牆壁上巧妙地粘上三個粘鉤——下面兩個朝上,上面一個朝下,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再往裡插入一台平板電腦,連接一台藍牙音箱,然後脫個精光,溜進浴缸,用這套簡單的卡拉OK系統和浴室特有的混響環境唱上六七首歌。這位龐先生唱得實在太好了,看多了其他房間的重口味演出之後,小齊喜歡來龐先生的演唱會洗洗耳朵,但他會選擇把視頻源關掉,只留音頻。他並不喜歡看男人洗澡。

龐先生與小齊之間彷彿有某種默契,每次選擇的歌都很契合小齊當天的心境,其曲庫之大,匪夷所思。被辭退的這天晚上,小齊帶著一種正在向經理復仇的錯覺,打開攝像頭。他先瀏覽了一下縮略圖,結果一眼看到龐先生正好又來出差辦事,看樣子剛剛入住,正往浴缸裡放水,在牆壁上貼粘鉤,調試平板電腦和藍牙音箱。看到龐先生開始脫衣服,小齊就切換到其他房間。龐先生的準備工作長達十分鐘之久。

1號房沒人入住,所以攝像頭取不到電,是黑的。

2、3號房是大床房,床上都有一對男女在滾,小齊今晚沒什麼心情看滾床單。

4號房是個圓床套間,掛著蕾絲帳幕的圓床之上,一個身形碩大的外國胖子正在對著電腦起勁地手淫。為什麼人們進入酒店,總想做一些跟生殖器有關的事情?這還不如看滾床單,小齊又切回了2號房,沒想到2號房的客人居然在這一分鐘的時間裡結束了戰鬥。還好3號房的戰鬥還在繼續。一開始,小齊準備看個兩三分鐘,就切過去聽龐先生唱歌。豈料該客人非常驍勇善戰,十幾分鐘過去了,還沒有任何要結束的跡象。最後,小齊跟他賭起氣來,非要看個結果不可,就這樣又浪費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房間裡的女人一直在喊:「天哪,天哪!」小齊笑得可樂都噴了,他從沒聽見過有人在這種時刻喊「天哪」。兩人終於偃旗息鼓之後,小齊按下切換鍵。

5號房熄燈了。

6號房就是龐先生。

浴室裡,龐先生光著身子,上半身離開水面,雙腿插在水裡,整個人斜斜地懸浮在浴缸之上。

這個超自然現象太過震撼,以至於小齊花了好幾秒鐘才意識到,浴室裡還有另外一個人。此刻,這個人穿著保潔的服裝,正在用一根筆在牆上的平板電腦上點點劃劃,看不清屏幕上有什麼。攝像頭的視角可以旋轉90度,但小齊沒敢動,他怕發出聲音,被這個人發現。因為此時,小齊已經破解了龐先生的超自然現象之謎。

浴缸上方有一根晾衣繩,從一側牆壁抽出,插入掛著平板電腦的那一側牆壁後旋緊,可用於晾曬簡單的衣物。眼下,龐先生的脖子上繞著這根晾衣繩,頭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向後仰著,舌頭伸出老長,大腿根以上露出水面,肌肉僵硬,陰莖勃起。而那個穿保潔制服的人,似乎對掛在晾衣繩上的龐先生並不感興趣。這個人在平板電腦上弄出了聲音,雖然看不見畫面,但從聲音判斷,肯定是淫穢物品無疑。

龐先生的大腿顫抖了幾下。他還活著!小齊腦後一陣發麻,他抓起手機,按下110三個數字,但沒有撥出。他想到一個嚴峻的問題:我正在目擊殺人現場。但是,我應該如何向警方解釋我是怎麼看到的?小齊的腦袋不快,腦袋快的人一般沒工夫干偷窺之類的事情。他想了一會兒,覺得可以說是在酒店的監控中看到有人半夜進入客房,很久沒有出來。但轉念一想,這也不靠譜,自己已經被辭退了,怎麼可能看得到監控?何況半夜進入客房的人往往都在天亮前才走,此乃常識。事後小齊回想起來,此時如果說是一個保潔進入了客房很久都沒有出來,也許就解決了大部分問題——除了被辭退的保安如何看到監控畫面的問題。

要不出去上街找個公用電話,匿名報警?對,這個辦法可行!小齊穿好衣服,但在穿鞋的時候又遲疑了。匿名報警?太天真了,自己是搞監控出身的,怎樣通過滿大街的攝像頭找到一個人,小齊比大部分人都清楚一些。

小齊抱著腦袋,回到電腦前。屏幕上,穿保潔制服的人旋鬆了晾衣繩的固定扣,龐先生撲通一聲掉進浴缸,水花四濺。接著,那人把浴缸的龍頭打開一點點,又拔掉了防水塞,然後從攝像頭裡消失了。

走了嗎?小齊盯著屏幕想。他沒有聽見房門開閉的聲音,但這並不說明什麼。他又把注意力放在龐先生身上。他的臉整個變成了紫色,脖子以下泡在水中,一條胳膊耷拉在外面,手指有節律地顫抖著。「這人還沒死!」小齊又站了起來。「我能救他,只有我能救他。」小齊念叨起來。與人命相比,自己在房間裡裝了個攝像頭,這算個事嗎?

也許算吧?小齊想。

他裝了不止一個攝像頭。他裝了六個。他看了好幾年客人的隱私,有些還截了圖,發到了網上,只是沒有事發罷了。一旦報警,勢必要配合調查,接著就是秋後算賬,斬立決。小齊想著想著,漸漸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脖子上繞著晾衣繩,被泡在浴缸裡的人。他轉頭看看屏幕,龐先生的手指已經不再抽動了。

龐先生大概是死了。

小齊錯過了救活一條人命的最好時機。但是現在報警還來得及吧?早點發現屍體,早點抓住兇手,早點判刑,早死早托生……想著想著,已經把兇手的事想成了自己的事。小齊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龐先生死了。在客房裡被人用晾衣繩勒死,泡在浴缸裡了,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通過天花板上的攝像頭全程偷窺著。也不算全程吧?這人是怎麼進來的,跟龐先生什麼關係,龐先生為什麼會開門,是怎樣被剝光了活活勒死的?前面的犯罪過程,小齊沒有看見。但不管怎麼說,龐先生死在他眼皮底下了,他是全世界唯一一個目擊者,並且這場目擊完全不為人知。

小齊晃悠悠地站起來,把屏幕關了。他脫了衣服,躺在床上,腦袋裡亂得像一場剛剛打響的戰役。龐先生的屍體會被發現嗎?也許保潔能發現,即便發現不了,到退房的時候也早晚會被發現的。那時候屍體得被泡成什麼樣子了?小齊腦袋裡浮現了一些恐怖的畫面。接著他意識到,從剛才起,房間裡就一直迴盪著那台平板電腦上的聲音。一個女的在浪叫不休。即使隔壁房間聽見了這個聲音,也不會覺得奇怪吧?小齊懶得再開屏幕、關聲音,起身順手往電腦上插了副耳機。聲音沒了。

睜眼醒來,天已經大亮。小齊一看表,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在這樣一個夜晚睡了十個小時,現在已經快中午了。他起床洗了個澡,吃了兩塊餅乾,但很快就趴在馬桶上吐了起來。吐完之後,他走到電腦前,想要去掀起屏幕。但他很快想到,想到昨晚沒有退出後台,屏幕正對著浴缸裡龐先生的屍體,那具屍體,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因為自己見死不救而死的。

小齊沒有動電腦,穿好衣服出了門。他覺得自己漫無目的地轉了很久,但走著走著一抬頭,他嚇了一跳:自己並沒有漫無目的地轉,他已經走到酒店外的停車場邊上了。這還了得!小齊趕忙縮進路邊的電話亭裡,拿起電話貼在耳邊,嘴裡念叨著:「南無阿彌陀佛,無量天尊,萬物非主……」這要是被經理或者酒店裡的熟人看見,非出人命不可,他想。繼而他又覺得很可笑,人命早他媽出完了,他們現在可能還不知道吧!如果自己不去告訴他們,恐怕屍體臭了也沒人能發現。這幫人也真蠢,就一個晚上沒人在監控室值班,酒店就出了人命。叫你們辭退我!不對,有這麼巧的事嗎,我一走就出事?酒店從電梯到走廊都有監控,不敢說毫無死角,但想全都躲過去,安然走到樓層正中的一個房間,進去作案之後再全身而退,不被人發現也不留下痕跡,這也太難了吧?正這麼想著,電話鈴響了,嚇得他趕緊把話筒扔下了。

然後他才意識到不是公用電話在響,是自己的手機。小齊一看號碼,老錢。老錢是酒店的電工,沒家沒口,就住在酒店裡,跟小齊關係不錯。

「小齊啊,」老錢說,「我給你說個事兒,你可別害怕啊。」

「什麼事兒?」小齊盡量面無表情地問。然後他意識到老錢看不見自己的表情。

「你昨天一走,酒店出大事啦!」老錢興奮地說,「死人啦!」

「啊?誰死了?」

「314的客人,一個男的,經常來,西裝革履的那個。」

「哦。想不起來。咋死的?」

「咳,可邪乎啦!在浴缸裡,自殺了。」

「自殺?」小齊叫了起來。

「都這麼說,警察已經來了,經理陪著呢。說是脖子上套著浴缸上的晾衣繩,光著屁股躺浴缸裡,死了。我聽經理說,叫什麼『窒息式自慰』,你知道什麼叫自慰嗎?就是……」

小齊有點蒙,很想坐下,但電話亭太窄了。他只好使勁靠著牆,不讓自己癱倒。

「小齊,我跟你說,你可有點危險哪!」老錢神頭鬼腦地說。

「什麼,已經懷疑到我了?」說完這句話,小齊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

「你想呀,你早上被辭退,晚上就出事了,你可是管監控的啊!」

「可是,」小齊福至心靈地想到一個邏輯問題,「不是自殺嗎,關監控什麼事?」

「咳,那是經理說的,警察可沒那麼說,現在他們還沒走呢,估計一會兒就得找你,咱們關係好,我跟你透個風,你準備準備啊!」

老錢說完就掛了。小齊舉著電話,保持著通話的姿勢好幾分鐘,也沒想明白最後這句話什麼意思。我準備準備,準備什麼啊我?老錢發現什麼了?他可是電工!正想著,電話亭外傳來女孩子的笑聲。小齊一看,兩個女孩捂著嘴跑了。小齊一想,也難怪人家樂我,誰在公用電話亭裡打手機打這麼半天啊。他推開門,走出電話亭,下過雨的空氣讓他的精神稍微好了一點。他發現停車場盡頭聚集著一大群人,不少人舉著麥克風和照相機。這場面他在電影裡看到過。記者。

小齊溜躂到人群邊上,拿耳朵一摸,立刻聽到「窒息式自慰」幾個字。媽的,到底什麼意思?比起這個詞本身的奇詭之處,小齊更詫異的是它傳播的速度之快。怎麼連記者都知道了?他靠在一輛車上,拿出手機搜索「窒息式自慰」。

第一條是個百科條目,裡面詳細講解了窒息式自慰的原理,大意是說,人在窒息時通過手淫的方式獲得的高潮,比平時要強烈一些等。這不作死嗎?小齊無法理解。他接著往下看,下面有篇文章,說一個英國的著名主持人就是玩這個不小心把自己玩死了,也是在酒店裡。再往下看,居然還有個70多歲的老先生在酒店裡自慰身亡,脖子上纏著皮帶,屋裡還有成人玩具。看著看著,小齊竟然產生了一種放心的感覺,覺得龐先生乃是自慰不得法導致窒息身亡,而不是被人殺死。這種感覺持續了一秒鐘之後,小齊立馬想起來:怎麼可能,龐先生就是被人勒死的,我親眼所見!想到此處,感覺後腦像被人捶了一拳一樣。技術上講,小齊確實沒有親眼看見那個穿保潔制服的人勒死龐先生,但那人在房間裡時,龐先生脖子上勒著線,身體還在動,等到那個人把繩子放長,讓龐先生泡進浴缸裡時,龐先生已經不動了。

這算不算目擊殺人過程?小齊把左手比作龐先生,以拿著手機的右手比作兇手,雙手在空中比比畫畫,口中唸唸有詞,正要推理出一套讓自己安心的邏輯時,突然肩膀被人推了一下。

「嘿!」推他的人說,「起開,誰讓你靠我車了?」

小齊醒過神來,慌忙點頭道歉。接著他發現自己剛才靠的是一輛警車。推他的人是一個魁梧雄壯的警察,身後還有個瘦小枯乾的警察。個兒大的警察打量了他一下,立刻聞出了某種味道。

「你是幹嗎的?」警察問,「身份證拿我看看。」

「哦!」小齊掏了半天,遞過身份證。

「齊天……」警察瞇著眼念道。

「晟,齊天晟。」小齊補充道。

「霍,你名字夠牛逼的啊!」警察歎道。這時副駕駛座門開了,本來已經上車的那個瘦小的警察又冒了出來:「齊天晟?老馬,那不就是那經理剛才說的那小子嗎?」

小齊被馬警官和他的搭檔小侯帶回了局裡。小齊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但是在心裡他已經想像過無數次這個畫面了。所幸今天的身份並不是嫌疑人,小齊想。他又想,在警察眼裡我還指不定是不是嫌疑人呢!馬警官把他安排到一間空屋子裡,牆上並沒有寫「坦白從寬」,只掛了幾面錦旗,看起來不像是審訊室。一會兒,馬、侯兩位警官都來了,說要跟他瞭解些情況。

雖然整個瞭解情況的過程一直是馬警官問,小齊答,小侯不時做一些補充,但小齊反而得到了很多情報。比方說,事發當時,酒店大堂的監控錄像正常工作,但並沒有拍到嫌疑人。嫌疑人可能是步行進入了地庫,而地庫的攝像頭只識別車牌。從地庫經步行梯來到案發樓層後,樓層的監控完全沒有工作,嫌疑人順利來到房間。至於嫌疑人是怎麼打開房門,進入房間作案後又安然原路返回的,警方希望小齊能提供些線索。

小齊脫口而出:

「酒店買了一套新系統,正在更新。」

隔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

「所以他們把我辭退了,如果我在的話……」

馬警官搖了搖手,示意他不想聽這個。他問小齊,有沒有辦法人為切斷特定樓層的監控?小齊解釋說,大堂的監控是地方上要求裝的,直接聯網,不歸他們管;但樓層裡的監控,都是一路的,他離職的那一天,酒店已經開始更新監控系統,可能當天沒有完成施工的樓層,恰好就是出事的樓層。小侯搖搖頭,他不相信這種巧合。「有沒有人為的辦法?」他問。小齊說:「辦法有兩個,一個是進我的監控室,通過後台關閉錄像。另一個辦法,就是剪電線。」小侯問:「電線在哪兒?」小齊說:「在地庫裡。」老馬問:「監控室和地庫裡這個電箱,有沒有監控能看到?」小齊搖搖頭。他正想補充兩句,外面突然亂了起來,隱約有女人的哭聲傳來。

老馬笑了笑:「這地方常有的事,沒啥,你坐會兒,我去看看。」

老馬走了一會兒,回來叫上小侯也出去了。小齊呆坐了半晌,見沒人理他,戰戰兢兢地推門出去一看,大廳裡亂作一團,幾位女警官正在安撫一個情緒失控、號啕大哭的老太太,老馬和小侯則在對付一個黑西服男子。

小齊圍觀了挺長時間,也沒人理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了,只好繼續看下去,一直看到老太太不哭了,黑西服也不冷笑了,小侯才發現小齊出來了。「你咋上這兒來了?」他問,「沒啥事你可以回去了,保持手機開機,別到處說去。」小齊答應一聲,出去了。他在大門口溜躂了一會兒,天近正午,感覺有點餓了,便拐彎進了一家湯包店,要了一屜包子,一碗餛飩。

等餛飩的時間裡,小齊閉上眼睛,回想著他親眼看到的殺人現場畫面。到現在,留在腦袋裡印象最深的畫面,是龐先生整個人斜斜懸在水面上的那個瞬間。那個畫面太超現實了,像假的,像特技,像做夢,像惡作劇。但那是真的,百分之百,現在自己已經被警察叫去配合調查了。小齊想起剛才在警察局大哭大鬧的老太太。她八成是龐先生的家人吧?沒準是他媽。真可憐啊!兒子出個差,突然就死了,全身赤裸,泡在浴缸裡,還被傳得滿城風雨——窒息式自慰。

小齊有點後悔,剛才在警察局沒說實話。他有好幾次機會說實話,但是拖得越久,說實話的後果就越嚴重,越不敢說。到底說不說?萬一警察真以窒息式自慰給定性了,龐先生就成了自殺了,永遠沒人知道真相。說吧,自己這輩子算完了,也不用想找什麼工作了,下半輩子都有人管吃管住。小齊正想著,餛飩上來了。他用筷子扒拉著餛飩,數著個兒。他想,他媽的,要是單數,我就去自首!不對,這不叫自首,叫主動配合調查。不過據說自首判得輕。但是我這案子跟龐先生這案子不是一碼事啊?他一邊想,一邊數:八,九,十,十一,操。再數一遍。二,四,六,八,十,十一,操。再數一遍。

正數著,老太太和黑西服來了。兩人坐下之後,黑西服頻頻扭頭看小齊,最後乾脆起身,坐在小齊對面。

「你好,」他臉上帶著一種冷笑,「我姓金,你可以叫我金律師。」

「你是誰啊?」小齊愕然道。問完以後他覺得自己是個神經病,人家剛說完自己是誰。

「你先別問我,我先問問你。我剛才在裡面看見你了。」金律師一說話,總是先冷笑一下,「你是不是也為酒店這案子來的?」

一拳擊中要害,直截了當。小齊愣了,沒想好怎麼說。金律師又說:「這是命案,辦這個案子的警察一般不會同時辦別的,我看見那個姓侯的警察跟你說話了。你別誤會,我是受害者的律師。」小齊「哦」了一聲,金律師又補充道:「我同時也是受害者的同事,我們是一個所的,他叫龐玉,也是個律師。」他回頭看了看老太太,老太太面前擺著一碗餛飩,冒著白氣,老太太無動於衷,筷子都沒動一下,宛如一尊佛像。「那是龐玉的母親,」金律師說,「我們剛從上海飛來,老人家非常傷心,有些謠言你應該也聽說了。」

包子上來了,小齊拿起筷子,戳著包子,包子裡的湯流了出來。

「酒店傳出謠言說,龐玉死於窒息式自慰,被發現時,脖子上纏著晾衣繩,全身赤裸,泡在浴缸裡。」金律師說,「我們是不相信這個說法的,警方現在也沒給定性。你呢,因為什麼事扯進來的?」

小齊的腦子拚命地工作著,想編出一個身份來。他抬眼看了一下金律師,金律師正在冷笑,兩眼射出兩道寒光,所到之處,彷彿能把包子裡的湯都凍上。小齊心想,砍的不如旋的圓,對面這人看起來很可怕,還是別瞎編的好,以後要編的事兒還多著呢,還是把有限的智商留著應付警察吧。越想越覺得自己像嫌疑人,他媽的。小齊抬起頭來說:

「我是酒店的保安,事發時我已經辭職了。」

金律師抬起兩個手指,向下壓了壓,示意他小點聲,別讓老太太聽了激動。

「警方勘查時,發現樓層的監控錄像沒有在工作。」金律師低聲說。

「我跟警察說過了,他們可能在更新安防系統。」

「你有沒有別的線索?」金律師說,「任何你知道的事情都可以,有可能拍到或看到一個人進入龐玉房間的線索。」

小齊心裡一震,心說,他怎麼知道?正常人會這麼想事情嗎?往不存在的方向試探一下?

「我……我不明白。」小齊說,「客房裡面是沒有監控的。」

金律師又冷笑起來。

「我沒說客房裡面。」他說,「不過你這個提法很有趣,客房裡面雖然沒有監控,但有沒有別的什麼?你是專業的,你想想。」

「沒有!」小齊斬釘截鐵地答道,「那是犯法的。」

「犯法?犯什麼法?」金律師歪起頭,饒有興趣地看著小齊。

「……我也不知道,刑法吧?我又沒,沒那個。你知道吧。」小齊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這時候,老太太給他解了圍,她扭著身子,叫金律師:「小金?這是誰呀?」金律師說:「哦,阿姨,這是個當地的朋友。」他站起來,給小齊介紹,「這是宋阿姨,我的當事人,這是——」他把氣口留給小齊。

「阿姨,我姓齊,我是……」

「他是檢察院的保安,我們來辦案子,經常遇見。」金律師笑著說。他這人面相陰狠,怎麼笑都像是冷笑。小齊心想,這時候,他是宋阿姨身邊最可靠的人了,他怎麼冷笑,恐怕在宋阿姨眼裡也是暖的。宋阿姨聽說只是個保安,沒什麼興致,禮貌地笑笑,就坐下了。小齊發現宋阿姨滿頭華髮,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怎麼看也不像是會在公堂之上大哭大鬧的類型。

金律師拿出一張名片,塞在餛飩碗底下,用手指敲了敲低聲說:「你剛才提到的情況,如果是酒店的客房安裝竊聽器、錄音錄像裝置、攝像頭等,視具體使用方式,可能涉嫌多項違法,構成刑事犯罪。我和龐玉一樣,都是刑事律師,對這個話題有興趣的話,可以聯繫我。想到別的有用的也請告訴我,謝謝兄弟了。」說完冷笑了一下,回到自己桌上去了。

小齊一直坐到金律師和宋阿姨都走了,才離開包子鋪。走起路來,感覺像每一步都踩了狗屎,怎麼走都不得勁。快走到家時,小齊終於想明白彆扭在哪兒了:單數的餛飩!不是說好了單數就去自首嗎?怎麼給忘了?又一細想,恐怕這不能算是忘了。金律師意味深長的幾句話,把他剛從深淵裡拚命釣上來的勇氣和良心又給嚇回去了,脫鉤了,跑了。涉嫌多項違法,構成刑事犯罪。媽的,這人怎麼一副什麼都看穿了的樣子,我說錯什麼了?小齊這麼想著,回到家往床上一撲,悶頭睡了一覺。

起床時天已經黑了,屋裡沒開燈,漆黑一片,只有扣著屏幕的電腦側面有個藍燈在閃,表示它正在休眠。小齊想起此時6號房內已經沒有龐先生了,想必攝像頭內的場景不會如何恐怖,他決定打開電腦看看。屏幕亮起,監控畫面漆黑一片。小齊意識到這間房已經斷電了,攝像頭從房間內插卡電路取電,現在什麼也看不到了。小齊盯著那個黑框,感覺自己被吸了進去,置身6號房內。臥室空無一人,而龐先生就在他身旁的大玻璃窗內,脖子上拴著晾衣繩,泡在水裡,水龍頭開著,放水塞也開著,兩者構成了一道小學數學課本上的經典蓄水問題。放水速度沒有蓄水速度快,水汩汩流出,又源源不斷地流入地漏裡。兇手為什麼要放著水?小齊想了想,不得而知。他離開浴室,來到房門前,來開房門。門上著鏈,沒拉開,藉著走廊的燈光,他把門鏈摘了下來。掛著門鏈,兇手是怎麼進來的?小齊又想了想,還是不得而知。走廊裡一片大亮,不遠處的天花板上掛著圓形的監控攝像頭,像一隻機敏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轉來轉去,你永遠不知道它在看哪裡。事實上,事發的時候它哪裡都沒看,它睡著了,被人關了。小齊感覺自己踩著走廊的菱形花紋地毯,地毯很軟,彈性十足,留不下任何腳印。他走到樓梯口,回頭看了一眼,走廊空無一人,他推開門。

突然,小齊坐直了身子。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他好像看見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他揉揉眼睛,再次盯著屏幕上的黑框,卻再也進不去了。小齊覺得頭痛欲裂,有什麼非常要命的事情被他忽略了。他蹬上鞋,抓起衣服。他得回酒店看看。

酒店的地庫位於樓體右側,門口確實有一個攝像頭,但這顯然是個廢物,即使它不是識別號碼的專用攝像頭,高度也只能拍到人的大腿根。小齊鑽過停車桿,摸黑走進地庫。

他先來到配電箱旁。配電箱被黃色的警戒線圍著,無法靠近,即使靠近,小齊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他橫著走開幾步,從配電箱門的縫隙往裡看了看。

線沒斷,鎖也沒壞。電箱平時都是鎖著的,不把鎖破壞就沒法破壞電路。小齊聽見一聲鞋底摩擦地面的聲音,慌忙回頭一看,沒人。他罵了一句娘,其實並不知道自己在罵誰的娘,罵完就慌忙鑽進樓梯間的門裡。樓梯間有聲控燈,但他小心翼翼地邁著台階,不讓聲控燈發現自己。小齊這時候在想:如果兇手跟自己一樣,不驚動聲控燈,樓梯間的攝像頭是不是就拍不到自己?但沒用,走廊才是最難的一關。爬到事發樓層,小齊已經累成了狗,直伸舌頭,想喝水。他想拉通往走廊的門把手,但突然想到,我操,指紋!我剛才是不是已經推過地庫的門了?他用袖子包住手指,謹慎地把門拉開一條縫,倏地鑽了進去。

走廊一片光明,天花板上的眼睛閃閃發光。小齊看見它們,忽然覺得自己愚蠢透頂。既然沒有人家兇手的技術和辦法,躲過這些眼睛,剛才在樓梯間裡裝神弄鬼有什麼意義?管他呢,反正已經來了,我現在又沒犯法。再說,八成這玩意兒還沒修好,新系統大概也沒更新完成。警察大概不會允許酒店在沒破案之前施工吧!也不知道停業沒有,房間裡有客人嗎?遠遠望去,案發的6號房並沒有什麼警戒線。小齊一步步踩著有菱形花紋的厚厚的高級地毯走過去,邊走邊四處張望,尋找他覺得至關重要的那個東西。

他走到6號房。

他又退了回來,來到5號房。

他抬頭看了看,情不自禁地拖著長聲「哦——」了一聲。

「有發現呀,阿sir?」一個人在他身後說。小齊嚇了一跳。字面意義上的一跳。他轉過身一看,是姓侯的那個瘦小枯乾的警察。

「誰是阿sir啊,」小齊喘著粗氣,「您才是阿sir呢!」

結果小齊又被帶回了局裡。老馬面帶倦容,臉色很不好,像是要打人。他問小齊為什麼到現場去,小齊解釋不出來。這件事要解釋起來非常複雜:因為違法私自安裝了客房內的偷窺攝像頭而目擊了殺人案,但由於懦弱遲遲沒有報警,直至案發後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卻怎麼也想不通兇手如何繞過自己曾經日夜堅守的攝像頭進入房間行兇因而想進去看看,這麼說肯定不行。小侯警官笑著說,犯罪心理學上講,犯罪分子都有回到現場的傾向。小齊趕忙解釋說:「我不是犯罪分子啊!」老馬說:「沒人說你是,別緊張。」

最後小齊隨說隨想,居然編出了一個解釋,讓老馬把他放走了。也不算是編,一大半是心裡話。他說他在包子鋪遇見了龐玉的媽媽,還有一個律師。老太太很傷心,律師也很想破案,所以自己受到了觸動,想幫幫忙。老馬告訴他,律師這個職業,不管破案,他們只負責辯護。具體到刑事案件來說,他們通常是給嫌疑人辯護。聽到這裡,小齊產生了一個疑惑,但還沒來得及想明白這個疑惑是什麼,他突然想起自己在被小侯警官抓住之前的那一剎那所發現的那個東西,那個曾讓他在家想起了什麼至關重要的事情,卻又沒摸清楚輪廓的東西。

他決定先釐清這件事。告別了老馬和小侯,他又來到那家包子鋪,要了一碗餛飩,一屜包子。他用筷子蘸著餛飩湯在桌上寫寫畫畫,試圖梳理在酒店走廊復盤時的每個步驟和每條線索。想到入神處,他夾起一個湯包,咬了一口,熱油噴射而出,燙得他滿嘴起大泡。「我操!」小齊跳了起來。掌櫃的給端過來一碗涼水,讓他漱漱口。「小伙子,外地人哪?頭回吃湯包啊!」掌櫃的問。小齊嗚嗚嗚地說了兩句什麼,匆匆結賬,跑回家去。

他想起一件事,一件確實至關重要的事。這件事他早就該想到了。

回到家,小齊打開電腦,輕車熟路地摸進酒店樓層AP的後台——密碼沒換,也沒被封鎖——小齊順利地打開訪問記錄,調出事發當晚6號房的網頁訪問歷史,和AP緩存文件夾裡的圖片。他一張張地翻過去,心想這裡面一定有什麼重要的線索。

結果並沒有。

事發當晚,龐先生剛剛入住沒多久,就發生了兇案,他基本上只用手機訪問了幾個再正常不過的網頁,圖片大多是頁面上的logo和廣告。

小齊把自己狠狠摔進轉椅靠背裡。他想,我這是在幹什麼?人被殺的現場,我親眼所見,卻沒有報警,沒有阻止,沒有告訴任何人,沒有想任何辦法。事發之後,警察找到了我,我本來可以和盤托出——馬警官說過,破案是警察的事——然而我又沒說。出了警察局,我遇見了宋阿姨和金律師。宋阿姨多可憐啊!金律師告訴過我,宋阿姨無法接受什麼窒息式自慰的說法呀,更不相信什麼自殺,這都哪跟哪啊!龐玉是個正派的律師,從不像其他那些單身住客,一進酒店的房間,總想玩玩生殖器,不是玩自己的,就是玩別人的——

小齊想到這裡,好像想到了什麼。他撥通老錢的電話。「喂,老錢,」他說,「你能幫我弄到龐玉最近幾次住店的日期嗎?就是被殺的那個男的。」老錢說:「你有病吧,我他媽是電工。」小齊說:「你別急,我教你。」老錢問他:「你要這個幹啥?」小齊福至心靈:「被殺的那個人,他的律師給我錢,跟我要這個,回頭短不了你的!」這招很靈,老錢馬上就變得十分配合。

小齊這麼幹,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從沒偷窺過龐玉的網絡訪問記錄。這是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龐玉除了在浴缸裡唱歌之外,平時是個窮極無聊的人。他不叫特殊服務,也不看黃片自慰。他這個人有某種近乎儀式感的強迫症。唱歌是他唯一放鬆的時刻,一旦洗完澡從浴室出來,他就會恢復到那個全身緊繃繃的狀態,穿上睡衣,正襟危坐,用電腦瀏覽一會兒什麼,然後回到床上,閉目養神,過一會兒就躺下睡覺了。他睡覺跟死人一樣,睡前不看書,睡時不翻身,睡醒不賴床。前後兩樣都不難,睡覺不翻身——這個一般人來不了。現在回想起來,這個人跟一塊木頭一樣,給人一種沒有感情,也沒有慾望的印象。小齊覺得他除了唱歌的時候,都很無聊,所以從沒看過他的訪問記錄。但他確實每次都在睡前用一會兒電腦。

老錢的電話很快就回過來了,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因為這份東西警察也要了,從前台的打印機緩存裡很容易得到。老錢只需要去跟前台妹子聊一會兒天,設法趁機打開打印機,再拖延一會兒時間關掉就行了,剩下的事情,小齊從網絡後台就可以搞定。

這份列表統計了龐玉一年來入住的記錄,次數相當之多,每條記錄都有精確到分鐘的時間標記。小齊搓了搓手,開始工作。他打開AP後台,按照上一次龐玉入住的時間,訪問6號房的緩存記錄。滾動條一閃而過,小齊眼前一亮:第一單就出貨了!這一天的緩存文件夾裡有大量的圖片,還有一些小視頻。小齊隨便打開一個,嚇了一跳,裡面是個光屁股女人。打開下一個,還是。哈!龐先生,您可讓我逮著啦!哎,不對……小齊高興了沒三秒鐘,就發現了異常:一個小視頻裡,某個男子正在對著攝像頭撫弄自己,背景正是酒店的客房。然而這人並不是龐先生。

小齊明白了,這是5號房的客人。5、6號客房共用一個AP,沒有辦法區分哪部分記錄來自哪個房間。

接著小齊看到了一系列奇怪的圖片,這是一些男人的裸照,照片中的男子全身抹油,好幾塊腹肌,眼神狂狷邪魅,十分嚇人。

他切換到再上一個日期。

這一天又是一大堆色情圖片,看得小齊口乾舌燥。沒什麼收穫,他翻開再上一個日期的記錄。

在一堆沒什麼創意的色情圖片中間,小齊發現了十幾張男性裸照,還有兩段小視頻,就是小齊看了以後不禁發出「哇……」的讚歎的那種。他媽的,這是特技吧,有這尺寸的男人嗎?小齊憤怒地想。他繼續往前翻著。

結果,經過統計,龐玉住店的日期裡,十次有八次都訪問了某個特定的色情網站,下載瀏覽男性裸照多達數百張,視頻幾十段。小齊想起偶然間看到過幾次龐先生用電腦的情景,龐玉像是對面有個尊貴的客戶一樣正經八百地坐在桌前,面無表情,滾動著鼠標滾輪,偶爾輕敲鍵盤,敲完之後,漂亮的左手手指就捏住自己的下巴。這個畫面突然就清晰起來了。一個男人,看男人裸照,還是這個表情,或者說面無表情,這說明什麼?

小齊也不知道這說明什麼。但他覺得這是個巨大的發現,恨不得馬上告訴什麼人。他打算先告訴老錢。但又一想,老錢是個傻逼,而且剛幫自己辦了事,沒準馬上就要訛人,先別理他為妙。

小齊想到一個人。他拿起外套,翻出金律師的名片。

和金律師見面時已經快凌晨一點了。他們約在一家名叫Round 4的酒吧裡,酒吧寬大安靜,燈光晦暗。金律師一臉冷笑,從吧檯上推過一杯「自由古巴」。「龐玉生前喜歡喝這種酒,」他說,「我不太喝得慣,你試試。」

小齊喝了一口,沒什麼酒味兒,基本就是可口可樂。他使勁嚥了一大口,低下頭,對金律師說道:

「律師,您相信龐先生是自殺的嗎?」

「當然不信,不然我來幹什麼?」金律師點了一杯「曼哈頓」,裡面有顆長柄櫻桃。「現在流傳的說法也不是自殺,而是窒息式自慰導致的意外死亡。當然,這個我也不信。你想起什麼了嗎?」

「嗯……是的,」小齊抬起頭,金律師正把那個櫻桃在嘴唇上蹭來蹭去,臉上依然掛著冷笑,「金律師,我也覺得龐先生不是自殺,也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殺了他。」

「哦?」金律師的冷笑消失了,「你知道些什麼嗎?」

「也沒太多,算不上什麼證據,我想。」小齊說,「您說,什麼樣的人會殺龐先生?」

金律師蹺起二郎腿,把十根修長的手指疊在膝蓋上。他仰起頭,歎了口氣。「龐玉這個人,」他悠悠地道,「其實是個很無聊的人,沒有什麼興趣愛好,也不怎麼社交,跟家人關係很好,朋友又不多。除了工作之外,他沒有太多機會樹敵。」

「您的意思是,工作上?」

「律師嘛,」金律師看了看小齊,「你知道的,尤其是刑事律師。人們總在問,為什麼要給壞人辯護啊?這份工作難免讓一些人不開心。」

小齊腦袋裡亮起了一片網狀閃電。跟馬警官告別時那件模模糊糊沒想清楚的事情,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腦袋真笨,這件事還用人說了才明白嗎?龐玉是律師,馬警官說,律師不管破案,他們只管辯護,具體到刑事案件上,就是給嫌疑人辯護。當時小齊就覺得這句話跟案子有什麼關係。因為他是客觀上唯一知道肯定有一個兇手存在的人。所以他也是唯一會順著這條路思考兇手是誰的人,只是腦袋不好使,沒想明白這一層:兇手要殺人,他得有動機;動機嘛,不是錢——沒搶財物;不是色——這還用問嗎?那麼不是情就是仇。金律師提醒了他:龐玉是律師,律師可能產生仇人。

「我啊,也想過這件事。」金律師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出事後我第一時間就開始分析嫌疑人。」

「有結果嗎?」

「有可能性。」

「是誰?!」小齊急了。他想知道是誰,幹什麼的,長什麼樣,為什麼殺人。關鍵是長什麼樣,多高,胖不胖,穿多大號鞋——他能跟印象裡的那個穿保潔服裝的人對上。

金律師饒有興趣地看了看小齊。

「你大晚上的找我,蹭我酒喝,不是想聽八卦吧?」

「我……當然不是。我有東西給你看。」

小齊看看四下無人,拿出手機,湊到金律師跟前,打開那些男性裸照,一一翻給他看,邊翻邊解釋這些照片的來歷。

「AP?」金律師驚道。小齊有點得意,這個優雅淡定的金律師終於讓他驚著了。

「我雖然被辭退了,但是AP的密碼他們沒換,所以我能看到。」小齊有點興奮,語速很快,「金律師,我覺得龐先生是……是那個。」

「哪個?」

「那個。」

「哪個?」

「咳!就是同性戀!」小齊一著急,大聲說了出來。話音剛落,酒吧裡有幾十雙眼睛投向了他們。

「你別嚷嚷,」金律師說,「這裡都是同性戀。同性戀怎麼了?」

「啊?」小齊完全沒有想到Round 4是一個專業場所。他縮了縮脖子,接著說,「沒,沒怎麼。金律師,您說這能不能算證據?雖然我不應該看,但沒換密碼又不是我的問題……」

金律師豎起一根手指,止住了他的話頭,又把這根手指貼在自己嘴唇上,想了半天。「你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有我在,你什麼事都沒有,放心做證。但是這件事你不能聲張,一切聽我指揮,才能幫龐玉打贏這場仗。懂嗎?」

小齊使勁點了點頭。

「你覺得這個證據的證明力在哪兒?」金律師頓了一會兒,又補充說,「就是說,為什麼龐玉在房間裡看男性裸照,或者說他是同性戀,可以證明他不是窒息式自慰導致意外死亡?」

「因為浴室裡放的毛片兒是女的啊!同性戀不看這個吧!」

「你怎麼知道?」

「傻子都知道啊!」

「我問你怎麼知道浴室裡的淫穢錄像,是女的?」

小齊愣住了。

酒吧裡的音樂換成了Elton John,不過反正小齊也聽不懂,聽得懂也沒腦子聽,他現在腦子裡只有倆字:完了。

沒想到金律師沒有就這個話題追問下去。他喝了一大口酒,問小齊:

「AP沒換密碼這事,你們經理知道嗎?」

「他知道個屁,」小齊如逢大赦,「他就認得錢。」

金律師凝視著小齊的雙眼。小齊覺得有什麼不太對勁。接著他意識到,事情正在向非常狗血的方向發展。

「您覺得是經理干的?」小齊的調門又高了起來。

「我只是有這個懷疑。」金律師把臉湊近,低聲說,「龐玉辦過你們經理的案子。」

有關龐玉和經理的事情是這樣的。幾年前,龐玉第一次來這個城市出差,辦的是一件迷姦案,被害人在酒吧裡被人下藥迷倒,帶回酒店後強行發生性關係。第二天一早,被害人報了警,之後跑去找她哥哥,但在路上突然死了。嫌疑人是慣犯,很快抓住了,龐玉給這個人辯護,手段出神入化,但所用證據全部合法,最後竟證明被害人是死於肝炎。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比現在龐玉自己死了要熱鬧多了,微博熱門話題一連幾天都有這個案子。

受害人的哥哥就是辭退小齊的那個經理。

「這也太狗血了吧!」小齊吼道,「龐玉自己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金律師平靜地說,「我是這次來調查這個案子才知道的。」

「不是,大哥,」小齊樂了,「那他媽也太蠢了吧,早上把我辭了,晚上就幹活兒,生怕別人不知道是他幹的啊?殺完人,難道警察傻嗎,不馬上查他抓他?他還想繼續開酒店嗎?要是不開了,費這勁幹嗎?直接弄根鋼筋,跟蹤龐玉,後腦勺上給一下不就完了嗎,反正都是要被抓的,對不對?或者開車撞他,撞死了往江裡一扔,再逃跑……」

小齊還在手舞足蹈地說著。金律師用手指捏著酒杯轉來轉去,關節發青,臉上陰雲密佈。

「小兄弟,」金律師低聲說,「你在說的是我的朋友。他已經死了。」

金律師的聲音有點顫抖。

小齊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那個意思,能抓住壞人當然是好的……我是說可能性啊,這說不通啊!」

「沒什麼說不通的,」金律師恢復了平靜,「法庭上講的是證據,沒有證據的邏輯推理都是耍流氓。如果沒有鐵證,不管他的計劃多麼漏洞百出,這個人殺了龐玉,還可以繼續開他的酒店。就算開不成,他也不會被抓。你以為他的腦袋很簡單嗎?這人只有初中文化,卻當上了這麼大酒店的經理。他的犯罪思路雖然簡單粗暴,但作案現場卻井井有條,冷血凶殘。他知道我們會想到、查到的,乾脆就不花精力去設計和迴避。而我們最需要的證據,他都一一消除了。一個初中文化的粗人,能設計出窒息式自慰這樣的劇情,其用心可見一斑。而且,你要知道,他是沒見過龐玉在客房裡的樣子的。也就是說,進入客房之後,行兇之前,他用了極短的時間,現場設計出了這個劇情。了不起吧?」

金律師一口氣喝乾了杯底的酒,站起身來。「對不起,我去下洗手間。」他的聲音和身體都有一點抖,背影在吧檯的一盞盞射燈間隙消失,出現,消失,出現。

第二天一早,小齊找到老馬,說自己犯了個錯誤。這種招數,他從小就用慣了,十分管用。要表功,先認錯;認的錯只是個不存在的小錯,背後還有個可怕的大錯。這一套組合拳打完,家長往往就會產生一種原諒你的傾向。小齊提交了那組照片和視頻,說明了來歷。「我沒有說老實話,我有AP密碼,但是我真不知道他們沒改……我也不知道這個有沒有用,因為……」小齊接下來想說:因為我也不知道浴室裡放的毛片兒裡是男的還是女的。但這麼一說,智商就跟經理一樣了。

馬警官拍拍他的肩膀說:「幹得不錯。這是一份非常重要的證據,我們還會進一步圍繞它進行調查取證的。」

這句話說完,小齊又產生了上一次跟老馬告別時那種熟悉的模糊感:有什麼事情不太妙,但又死活想不清楚。等他回過神來,老馬已經走了,一轉身,身後站著金律師和宋阿姨。

「我就知道你準得來。」金律師說,「宋阿姨說想當面謝謝你。」

小齊一驚,謝謝我?謝什麼啊,謝我發現你兒子是同性戀?

宋阿姨握了握小齊的手,溫柔地一笑:「孩子,你非常勇敢正直,你是個好人。龐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是我的兒子,他無論有什麼取向和選擇,我都支持他。」

小齊又一驚:我是個好人?我成好人了我?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不不不,阿姨,我不是好人。不是!我是……」已經把中國話說成了外國話。宋阿姨又笑了笑,對小齊說:「不是好人也沒關係,每個人生來都是好人,即便後來沒當成好人,上天都會給你一次救贖的機會。」

小齊做醍醐灌頂狀:「所以,嫌疑人也要有律師來辯護,對不對?」

金律師冷笑道:「不,我們辯護不為什麼救贖,而是因為,嫌疑人在國家機器面前永遠是弱勢的。」至此,小齊已經完全聽不懂了。金律師和宋阿姨再次向小齊致謝,表示後面還有很多的案頭工作要做,戰鬥才剛剛打響,真正的壞人還沒有繩之以法,希望小齊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們。

小齊使勁點點頭,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相信自己是個好人了。每個人都應得一次救贖。啥叫救贖啊?小齊不太懂,但隱約感覺就是做了壞事被原諒的意思,死了不下地獄,不會被小鬼叉起來炸成油條。我救贖成功了嗎?他問自己,心裡有點打鼓。目擊殺人現場,見死不救,不報警,對警察說謊,對律師說謊……最後雖然提交了證據,但是這足夠嗎?到底要怎麼才能得到那次應得的救贖啊?小齊陷入了沉思。

金律師走後,小侯警官又火急火燎地冒了出來。「哎!」他拍了小齊腦袋一下,「幸虧你沒走,來給我按個手印。」

「手印?按什麼手印?」小齊摸摸腦袋。

「你不是提交證據了嗎?」小侯攬著小齊的肩膀進了屋,屋裡的牆上寫著:坦白從寬……小齊沒有注意。他面前有一張表格,小侯讓他慢慢填寫,再在右下角按上十個手指的全部手印。小齊填表的時間裡,小侯喝著茶,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小齊聊天。

「哎,」他總是用「哎」開頭,「你知道這案子是殺人案嗎?」

「啊?不是自殺?」小齊抬頭看了看小侯,小侯指指表格,讓他專心填寫。

「多虧了你提供的那個證據,雖然它不是直接證據,但對已有的證據造成了巨大的挑戰。」小侯煞有介事地用播音腔說道,「我們馬上圍繞你提供的這份證據展開了調查。你知道,警察是不能隨便拿你手機的幾張圖片當證據的,我們得調查原物證。」

小齊填著表,後腦勺感覺有點涼。小時候每次說謊被家長發現以後、揭穿之前,就是這個感覺。他似乎想明白了剛才老馬說話時,他產生的那種熟悉的模糊感是什麼。

「這一查,嘿,你猜怎麼著?」小侯自顧自地說道,「你這證據還真是貨真價實!案發現場所用的那個什麼AP,裡頭真有這些圖片,日期時間都對,我說,真有你的嘿!對,填完了就在那兒按手印……」

小齊看了一眼小侯,他那張乾瘦的猴臉上一臉看戲的表情。「按,快按,按完咱走了。」他說。

小齊按了手印。十個,全部,鮮紅鮮紅,實實在在。

「後來你猜怎麼著,嘿!」小侯扣好茶杯蓋,走過來拿起表格看了看,「我們的技術人員為了確認這些圖片不是隔壁房間訪問的,就調查了AP的硬件訪問記錄。這個我是不懂啊,你搞這個的你懂,每個設備都有一個自己的地址……」

小齊的半個後背都涼了。

「就在案發的房間,我們突然發現AP上有一個奇怪的硬件地址,這台設備只要房間一插卡,就自動連接,不論什麼日子,哪位客人入住,都會有這麼一台相同的設備連入AP。」

小齊涼到了腰眼兒。他退了兩步,摸了把椅子,坐下了。

「然後我們這麼一調查,你猜——咳,這也甭猜了,傻子都能猜出來,屋裡有一個隱藏的硬件唄!那是什麼呢?我們這通找呀,最後終於在浴室的天花板上找到了一個聯網的攝像頭。」

小齊嚥了口唾沫。

「我們的技術人員非常愛崗敬業,既然有一個,這黑酒店肯定還有其他的,一查,有六個哪,這還了得?我們馬上採集了攝像頭上的指紋。我估計,裝這個攝像頭的人這輩子也沒想過有一天會被人抓住,上頭那指紋,那叫一個清楚哇,比你那天回酒店的時候留在門把手上的清楚多了——怎麼說呢,就跟這個似的。」

小侯說著,把表格上十個鮮紅的指印在小齊面前晃了晃。

小齊看了,頓覺天旋地轉,屁股底下的椅子都動了起來,他想站起來,又不知道站起來幹嗎。一個沒站穩,他又重重摔回椅子上,椅子倒了,跟地板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小齊後腦勺著地,昏了過去。臨昏倒之前,他看著天花板上的攝像頭,嘟囔了一句:

「操,救贖失敗了。」

後記

這篇小說有很多事情沒有說明白,比如,經理是否真的是兇手,被抓了沒有?警方在拿到小齊的指紋之後,是否會錯誤地認為他才是兇手?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然而這都不重要,相信讀小說的人,腦袋都比寫小說的人聰明,這些都可以自己想辦法說圓了。說它們不重要,是因為這篇小說關注的不是一件殺人案的真兇是否被繩之以法,作者本人還是相信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的。這篇小說是要說,當我們陷入小齊那種境地的時候——這一輩子多多少少會有那麼幾次——我們會怎麼做?

比方說,好幾年前,我在一家遊戲公司打工,老闆是個很好的人,但老闆娘有神經病,坊間盛傳她在員工電腦上裝監聽軟件。我跟一個IT部的哥們兒關係特別鐵,這件事很容易被我們查實了,因為對方採用的手段拙劣,一個netstat–a,所有混雜模式的終端無處遁形,再一台台通過共享去找,很快在其中一台上找到了證據文件夾,裡面是來自這些被監控的機器上的定時屏幕截圖。

截圖我也看了一些,很有意思,大部分都是罵老闆的證據,但其中有一條,是我們部門的一個負責媒介的小姑娘,在跟乙方探討拿回扣的比例。事情是這樣的,她從乙方手裡拿了一萬多回扣,這是她第一次幹這事,她以為這屬於乙方的某種善意,就給乙方買了一份一千多的禮物送去了。乙方得知以後笑了好幾天,在QQ上告訴她:你不用回饋我,這事本來就不上檯面,再說我該拿的我們公司會給我,給你的錢也不是我出的。

乍看之下,我當時覺得這件事裡小姑娘和乙方都沒什麼錯。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是在拿公司的黑錢啊!我覺得應該舉報。我那個IT部的大哥差點沒因為這事把我打死,他說:「你要是舉報,不就把我們破解老闆娘安裝竊聽軟件的事暴露了嗎?」我驚了,心說,竊聽才是犯罪,我們是他媽受害者好嗎?IT大哥又說:「舉報什麼?啊?舉報什麼?跟你有關係嗎?拿你黑錢了嗎?這叫行規,懂嗎?」我又驚了,IT部都懂市場部的行規啦!他還說我是「聖母病」。那年還沒這個詞兒,大概意思如此。

最後我跟IT大哥達成共識:我們不需要舉報,只要不刪除監控文件夾裡這張截圖,老闆娘自然就會看見了。沒過多久,姑娘就辭職了。IT大哥刪了好多東西,我沒什麼好刪的,只刪掉了我利用公司網絡下載的證據。

類似這樣的事情,乃至齊天晟面對的事情,是比較極端的情況,比生活中一些情況要複雜得多,但生活中那些簡單的情況,我們依然處理不好。我有個學生,在公司幹得處處不順,被擠對走了。半年之後,該學生偶然從她以前的女同事那兒聽說:她部門有個性格很奇怪的男生,一次在她不在場的時候,曾經跟辦公室其他幾個人放過豪言壯語:「我就是看不上×××,我要讓她在我辦公室裡混不過半年,你們信不信?」當時在場的就有這個女同事。該男生論職位,跟我這個學生是平級的,只是來得早,在某種意義上忠心耿耿,很得老闆的歡心而已。一個沒什麼職權的人,憑借老闆的歡心就能把人擠走,其手段之髒,可以想像。也可能是我這個人比較護犢子。這種貨能得老闆的歡心,導致我後來連這個老闆都不喜歡了。這是後話。當時我問她:「你同事說這話的時候,你沒問問她為什麼聽了以後不對你示警?」她說:「人家也要混飯吃呀。」寫完這篇小說,再反思那個女同事的立場,我陷入了一種不會有結果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