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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為什麼不吃點兒藥

秦琪淑的女兒秦珊珊上的是一所豪華私立幼兒園。一個孩子在豪華私立幼兒園裡弄了一身傷,對家長來說,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大事。而秦琪淑又是個鑽牛角尖愛好者。

有關秦琪淑的女兒為什麼姓秦,這裡面的故事很長,能夠再寫幾篇。簡單說,這孩子一出生爹就失蹤了,說好的錦衣玉食全都沒了。現在秦琪淑能開車接孩子,沒爹的女兒還能上豪華幼兒園,完全是拜其乾爹所賜。關於秦琪淑的乾爹,後面還會出現很多次,現在不著急講。沒有這個乾爹,憑她的親爹,車跟豪華幼兒園都不會有的,因為她的親爹是一個開出租的。秦琪淑在夜總會上班,這件事她不敢讓家裡知道,瞞了很久。直到有了孩子,再後來孩子的爸爸跑了,事情才穿了幫,給她爹氣成了半身不遂。

六月裡,天已經熱得冒火,柏油路上只要擺上籠屜,就能蒸包子。秦珊珊穿一條土裡土氣的小裙子,出門就往媽媽懷裡撲。小孩子們有很多愚蠢又善良的詭計,比方說她希望通過瞬間移動到媽媽懷裡,不讓媽媽發現自己膝蓋上和手心裡的傷。秦琪淑其時不過二十來歲,耳聰目明,哪會上這種當?她一眼就看見女兒腿上的兩塊硬幣大小的擦傷,頓時勃然大怒,拉著女兒就去找老師理論。

老師告訴她,孩子跟一個叫宋博的小男孩鬧著玩,被推了一下,擦傷了。秦琪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放屁,鬧著玩有往前推的嗎?坐屁股蹲兒能擦傷膝蓋嗎?你膝蓋往後拐,你是驢啊?」這等絢麗辭藻,在豪華私立幼兒園工作的老師可能一輩子都沒聽過。

後來一看錄像,根本就不是鬧著玩,而是那個叫宋博的小孩帶有主觀惡意地從後面猛推了秦珊珊一把。這個孩子——如人們普遍認知的那樣——是個小胖子,渾身上下散發著渾蛋氣息。有關孩子有沒有天然的善和天然的惡,各界的討論很多,秦琪淑一定是認為有的。看完錄像,她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問老師:「這個熊孩子呢?」老師說已經放學,被家長接走了。秦琪淑怒道:「出了這種事,你們不給我打電話,還把熊孩子放跑了?你給我他家長的電話,我自己找他們去。」老師說家長電話是隱私,不能隨便給。秦琪淑拍桌狂嘯:「誰跟你隨便啦?啊?現在我看起來隨便嗎?」

拿到電話以後,秦琪淑其實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一路都很生氣,開車狂飆猛拐,孩子坐在後座上,嚇得把兩邊的安全帶都繫上了。到家停車時,秦琪淑一邊熄火,一邊對女兒說:

「你放心,寶貝兒,媽媽一定給你出氣!」

這聽起來能讓人放心嗎?孩子頓時哇哇大哭起來,叫道:

「媽媽,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

秦琪淑聽了心情複雜,一語不發。回到家,她打了幾個電話,想解決這事。實際上,跟很多被情緒支配的人一樣,她也不知道這件事要怎麼「解決」,以及自己想要一個什麼結果。「情緒」是一個面目猙獰的大魔王,當你被情緒支配的時候,你可能只想做些什麼讓自己顯得很生氣,好讓情緒快點過去,這跟應付差事差不多。還有些人只是因為懦弱才大喊大叫,因為他們不知道能做些什麼,也不敢做。

她先給夜總會的幾個哥們兒打了電話。說完事情之後,對方的反應大多是狂笑:「小淑子,你想讓我們幹啥,打那孩子一頓嗎?綁架我們可幹不了。」秦琪淑有心說,打他爸一頓也行啊!自己也覺得有點離譜。讓黑社會出面解決幼兒園糾紛,這件事本身就太可悲了。

放棄了黑社會之後,她想起了自己的乾爹。廣義上講,她的乾爹很可能也是黑社會的一種,但給乾爹打電話,跟給夜總會門口的幾個混混打,意義還是不同的。就算實際上解決不了什麼問題,至少可以哭訴一番。

結果乾爹的電話一直都在通話中。

秦琪淑這個乾爹,從表面上看,是一個教科書式的乾爹。

首先,他是一個有錢人。通常我們定義「有錢人」時,有好幾種方法。比方說,從資產厚度上,可以分為身家百萬級、千萬級、億級。民間又對應地稱之為「土豪」「富翁」和「富豪」。往上還有「大富豪」,估計性質跟「大法師」差不多,比「法師」強了不是一點半點。以前還有個說法叫「萬元戶」,現在好像沒人提了。從資本的積累方式和速度上,又可以分為「富商」「精英」和「暴發戶」等。秦琪淑的乾爹雖然姓馬,但是跟馬雲和馬化騰的社會屬性相去甚遠,基本可以劃為「土豪」和「暴發戶」。社會上的乾爹中,以這種屬性的居多。一般來說,這種乾爹不應該特別忙,這是秦琪淑第一次想找他卻聯繫不上。

多數情況下,當幾次嘗試都失敗之後,這個被情緒支配的人要麼已經消了氣,要麼就是氣瘋了。秦琪淑被自己氣瘋了之後,咬碎銀牙,撥了一個自己最不想撥的電話。

「喂!」她吼道,「小山子,我讓人欺負了!」

這個小山子名叫晉文山,也是開出租的,跟秦琪淑的關係有點複雜。秦琪淑的爸爸沒半身不遂之前,開一輛雙班出租車,晉文山開夜班,算是他的半個徒弟。好多年前,秦琪淑因為宮外孕導致出血,危急關頭,正是晉文山聞訊趕來,及時把她送到了醫院。顯然,晉文山對她的感情超過了師父的女兒這種關係;但他在感情上是一個白癡,談起戀愛來昏招迭出,收集起來,可以寫一本《笑林廣記》。而且他面對自己喜歡的人時,臉皮極薄,關鍵時刻總是說不出話來。最後雖然在秦家立下了大功,卻什麼都沒落著。秦琪淑其實什麼都明白,多少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但知道多說無益,自己見他一次,就給他徒增三分煩惱,所以輕易不找他。

但是只要找,他是一定來的。

這正是暗戀的可悲之處:暗戀的人鞍前馬後地跑,一邊覺得自己委屈得要死,一邊又對這種委屈甘之如飴,還挺上癮。被暗戀的人心想,鬼才想讓你鞍前馬後啊!但她們又總是樂於保持這種關係,因為這種關係有一種水果糖味兒。

晉文山是個光頭,臉上一道大疤,相貌凶狠。且一身都是小塊小塊的李小龍式肌肉,夏天裡穿一個跨欄背心,很是唬人。接電話時他剛接了班準備出車,趕忙像條狗似的把車往秦琪淑家樓下一停,奉旨前來跟她商量對策。因為這時候其實秦琪淑沒有任何計劃和戰術安排,只知道發脾氣。

秦琪淑說:「來,你先給這人打一個電話,這應該是熊孩子他爸。」晉文山撓了撓禿腦袋說:「我打電話說什麼啊我?」秦琪淑怒道:「笨蛋!你就說你是珊珊她爸,你女兒被他兒子欺負了,膝蓋跟手都破了,要個說法!這還用我教嗎!」晉文山聽完,齜牙咧嘴道:「姐,這能行嗎?」秦琪淑抄起沙發上一本雜誌捲了個卷兒,劈手就是一招長虹貫日:

「什麼行不行的,不行你就問他住哪兒,咱們帶人找他們去!讓你當回珊珊爹你還不樂意了是吧,瞧你這堆廢話!」

說完這句話,兩人愣了半天,手腳都沒地方放。秦琪淑把臉扭向一邊,後悔得要命,簡直想把自己嘴縫上。晉文山撓了撓頭說:「呵呵。」然後拿起手機上陽台打電話去了。秦琪淑把珊珊叫過來,摸摸頭,摸摸手,老覺得空氣裡哪兒都繃著,不知道說什麼。

吃完飯,倆人開車去熊孩子宋博家討說法。也不知道晉文山是怎麼跟對方說的。秦琪淑和珊珊坐在後面,路燈一個一個地過,她的臉一會兒亮一會兒暗。到地方以後,晉文山開門下車,秦琪淑問:「要不我叫幾個人來?」晉文山轉了轉脖子,一副很能打的樣子,說:「不用,咱不是來說理的嗎?你跟孩子在這兒待著吧。」

秦琪淑有點恍惚,腦子裡在想別的事兒。她想自己說的那句「讓你當回珊珊爹」說完之後的奇怪感覺,百思不得其解。這感覺就像你用一個挺舒服的姿勢坐著看電視,上了個廁所,再回到沙發上,找不著剛才那個舒服的姿勢了,彆扭得要命。說出那句渾話之前,她跟晉文山還算坐在一個挺舒服的姿勢上,現在倆人之間比以前更干了。這可咋整?正想著,珊珊突然扒著玻璃大哭起來,喊道:「小山子叔叔!小山子叔叔要死啦!」

秦琪淑轉頭一看,一個胖子正左一拳右一拳地往晉文山身上招呼。月光和路燈之下,兩人的影子在地上伸縮不已。樓上很多窗戶都開了,大大小小的腦袋探出來看。

一開始,晉文山豎起兩手,盡可能做出嚴謹的防禦,吸收胖子的攻擊,但一味防守終究不是辦法;節節後退之間,一腳踩在便道牙子上,「撲通」一聲倒了。胖子更得理了,抬腳就踹。晉文山縮成一個甲蟲狀,盡量保護要害。打過架的人都知道,此時勝負已分,挨幾腳就沒事了。

秦琪淑愣了幾秒鐘,突然發起瘋來,開門下車,尖聲大叫,勢如瘋虎地撲向胖子。撓了幾下之後,順勢一倒,撲在晉文山身上,兩臂張開,回頭叫道:「幹什麼啊!他不就是打不過你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啊!」女同志在這種場合說出來的話,一般都缺乏邏輯,不必計較。那胖子笑了幾聲,抬手捋了捋背頭裡散落出來的幾根頭髮,轉身走了。

秦琪淑剛把晉文山扶起來,那個胖子又出現在樓道窗口,往下撒了一把錢。

有錢的惡人打完了人之後以各種方式給錢,這不是什麼影視作品裡的情節,現實中多得很。我們知道,現在打一場架成本很高,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無法預估,主要看你把(被)對方打成什麼樣。依據傷情,你可能需要付藥費、醫療費、住院費、誤工費和一些用於防止你被抓的不法費用。

但是,除了紙錢冥幣,倆人還真沒見過有人這樣撒錢。

樓道燈完全熄滅以後,場面又尷尬了起來。晉文山張了半天嘴,剛吐出一個字,還沒聽清是什麼字,秦琪淑就罵了起來。什麼窩囊廢啊,讓你出氣結果更生氣了啊,挺大個男人打架都不會啊,諸如此類。要是正常人,就算生氣,也肯定要問清楚前因後果,比如:你到底是怎麼跟人家溝通的?為什麼打起來了?但是這類問題秦琪淑一個都沒問。她最後只問了兩個問題。

問題一是:「他打你怎麼不還手啊?」

晉文山揉著肋骨,咕噥了一句:「打架太貴了。」

這句話秦琪淑沒有聽懂。她一跺腳,提出了問題二:

「要你有什麼用!」

說完自己就哭了起來。晉文山兩手都不知道放哪兒,在秦琪淑肩膀和腰際懸空比畫了好幾回,沒敢摟,也沒敢拍。哭了一會兒,秦琪淑說:「算了,不用你了,我找我乾爹去。」晉文山說:「你乾爹是吃貓鼠嗎?」秦琪淑突然把音量提高了十倍喊道:「我沒跟你開玩笑!」這麼一喊,樓道燈又給震亮了。喊完,她把珊珊從車裡抱出來,出小區另打了一輛車走了。

在車上,珊珊不停地問她:「媽媽你怎麼哭了?媽媽你為什麼哭啊!」秦琪淑心裡說,我他媽也不知道啊,我他媽為什麼哭?又不是我挨揍。但是她沒有說話。哭了一會兒,她拿起手機給乾爹打電話。通了。秦琪淑一聽見乾爹的聲音,二話不說,先大哭了一頓,把乾爹哭毛了,罵了她幾句,才安靜下來。

乾爹聽完她的故事,歎了口氣,對她說:「這點小事你生什麼氣?自討沒趣,以後不要這樣做了。」又問珊珊傷得有多嚴重,秦琪淑答非所問地說:「那也不能就這麼完了啊!」這句話的潛台詞是說,乾爹給奴家做主。可是乾爹又歎了口氣。乾爹說每句話之前恨不得都先歎口氣。他說:「我自己的事還焦頭爛額呢。」秦琪淑一聽,半晌無言。因為她怎麼也想不通自己這個神通廣大的乾爹有什麼可發愁的事。

把珊珊送到奶奶家時,已是秦琪淑該上班的時間了。匆匆化了妝趕去,挨了一通罵,耷拉著臉跳了幾支舞以後,乾爹來了。乾爹肚子很大,派頭也很大,一擺手,正在罵她的領班姐姐就跑開了。乾爹的臉耷拉得比她還長,兩人坐在卡座裡,一時相對無言。服務生剪了支雪茄,乾爹猛抽了一陣,卡座上雲霧蒸騰,對面看不見人。乾爹在雲霧裡講了白天的事。聽起來確實比秦琪淑的事大。

乾爹名叫馬叔平,在南方一個小地方開了個廠子,只生產一種東西:消防車用的水管。然後他用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合法的手段,說服對口衙門,每年以更新保養的名義,採購許許多多的水管。說是保養,其實跟「包養」差不多,這樣干了十幾年,馬叔平賺了不少錢。後來水管的事被查了,馬叔平花錢上下一運動,在一個製藥大廠裡謀了個不小的官兒,到東北干了十年。退休以後他來到北京發展,投資了一些鄉村幼兒園。非典那年,他折騰呼吸機的管子,資本又雄厚了一些,挨的罵也多了一些。有媒體調查了他的背景之後,發文章罵他,說他賣呼吸機管子是發國難財,開幼兒園是賺小孩的錢。

馬叔平不太懂北京有錢人社交圈的規矩,他看身邊跟自己體型差不多的老闆都有個乾女兒,便也隨便認了個乾女兒。認完才發現,別人認的都是大學生,他認的是夜總會跳舞的。但他覺得不能坑人家姑娘,所以也就沒有退換貨。他其實也不太清楚跟乾女兒該幹些什麼。在夜總會裡認識的其他老闆勸他換一個,他不聽,那些老闆就偷偷跟秦琪淑說:「你乾爹發國難財,賺小孩錢,不是好人!你看他那個名字——馬叔平,都跟隋朝的麻叔謀差不多,你知道麻叔謀是誰嗎?」秦琪淑一臉茫然地搖搖頭。回去一問親爹,才知道麻叔謀不但發國難財,還活吃小孩,當下大怒,找到乾爹質問:「你是壞人嗎?」乾爹愕然道:「卿何出此言?」秦琪淑講了那些老闆說的事之後,馬叔平朗聲大笑起來。

他說:「我賣消防車的管子,呼吸機的管子,都是該多少錢,賣多少錢。只是我有些手段多賣一些罷了。我開幼兒園,是因為那些地方缺幼兒園。你自己判斷吧。」秦琪淑於是又在卡座上跟他起膩了。

有關馬叔平幹的事跟麻叔謀是否相似,社會各界討論不一。但我們可以從另一件事上看看他的為人。這就是秦琪淑和晉文山討說法並且挨揍那天前不久的事。

有朋友對馬叔平說,現在老闆都時興弄個微博,發發自己的慈善事業,感慨一下人生什麼的,你也應該弄一個。馬叔平說:「好啊,怎麼微?」好事的老闆讓自己的助理幫他開了一個,讓他每天多看看,學會了別人怎麼玩,再說話,別瞎發。馬叔平回家路上刷了一路,刷出這麼一條:

少女為救癌症母親退學打工 母親去世後自己患絕症無力治療

馬叔平看完,把手機往大肚子上一扔,抬頭看了半天車頂,歎了口氣。「這他媽叫什麼世界啊。」他說。

回家以後他開始打電話聯繫朋友。他的人脈很野,各行各業都能聯繫到。一開始,他想找到那個女孩,給她捐點錢,自己好發個微博。結果仔細一看,那女孩現在用的藥,一支兩萬多,只能維持五天生命。這叫什麼怪病!馬叔平想了想,這樣給錢填窟窿,不是個辦法。頭一回做慈善的有錢人能像他這樣理智的不多,大多是發完微博就拉倒了。

在江湖上翻江倒海地折騰了幾天之後,他意外地從一個做呼吸機時認識的合作夥伴那兒聽說一種藥,一盒六支,需要從日本買,折合人民幣十五萬。但是用一盒就可以維持三個月到六個月,給手術爭取時間。他心想,這個合算啊,等能手術了再捐現金不是效率更高嗎?這就是他媽的生意人。於是他神通廣大地弄到了一盒這個藥。從日本訂購,通過冷鏈運到國內,再通過檢驗檢疫什麼的,總之花了不少時間和錢。過了一個星期,他終於拿到了這盒藥。

這是一個特製的小鋁盒,手機大小,十分精緻,看起來機關重重,觸手冰涼。打開卡扣,刺地噴出一股白煙兒,裡面一塊黑海綿上,整齊排著六支晶瑩剔透的針劑,景象跟科幻片兒裡差不多。給他出主意的老闆說,要想贏得轟動效果,你得給全社會一個驚喜,在沒有通知的情況下,直接把藥送到病房裡。人家一問你是誰,你要挺起胸膛說,我是民族企業家馬叔平。馬叔平笑道:「這叫什麼玩意兒!你這樣送去的藥,人家敢用嗎?」他還是提前跟女孩的家屬取得了聯繫,介紹了藥的作用之後,約好第二天親自送去。病人家屬和他自己都發了微博,轉發一下子破了萬,就差第二天舉著藥盒跟女孩合影了,簡直完美。

結果送藥的那天出了蛾子——藥丟了。

那天他的司機開車來接他,因為疲勞駕駛,一頭撞在一塊寫著「三超一疲勞,災禍從天降」的牌子上,人是沒事,可車不能開了。馬叔平罵了幾句,也無法可想,只好打車去醫院了。他在北京這幾年,還沒怎麼單獨打過車,對司機師傅之話癆沒有心理準備,心情又好,一路聊得開心,下車的時候把盒子忘在車上了。這就是秦琪淑給他打電話的那天。第一次打電話時,他正在手忙腳亂地聯繫社會各界人士,因為彼時不光微博上幾萬雙眼睛看著他,連傳統媒體都開始關注了。也難怪秦琪淑打不通。

到晚上來夜總會找秦琪淑時,問題還沒有解決,所能做的無非是在廣播電台發條啟事。可是他剛把這段前情提要給秦琪淑講完,電話就響了。一個陌生號碼,內中一男子,自稱是撿到藥的出租車司機。「什麼治病救人,」他在電話裡說,「一看就不是好東西。毒品對吧?我懂!」這位什麼都懂的司機要求馬叔平在規定時間內交出一萬塊錢,都要舊鈔,不准報警,否則把藥扔河裡。肯定是某類片兒看得太多了。

馬叔平掛了電話,跟秦琪淑一講,她馬上忘了自己的事兒,激動起來。「咱們去拿吧?」她兩手攥拳,「救人要緊,一萬塊錢您還沒有嗎?」

馬叔平說:「一萬我當然有了,十五萬的藥買到手,幾經折騰,二十來萬都花出去了,還在乎這一萬嗎?可是我車壞了,你等我找個車。我再也不坐你們北京的出租車了。」秦琪淑一拍他大腿:「咳!找什麼車啊,我給您叫一個來!」

於是她又給晉文山打了個電話。

可悲的是,無論她用什麼樣的話傷害這個可憐的禿子,他還是會來。一叫就來,立刻,馬上。

車來了,兩人出門一看,馬叔平就急了:「這不還是出租車嗎!」秦琪淑把他塞進車裡,又推了推,塞嚴實了,自己從另一邊上了車。「這不一樣,這是咱自己家的出租車。」這句話聽在晉文山耳朵裡,想必很不是滋味,但是當天都已經聽過「當一回珊珊爹」這種更不是滋味兒的話了,其實也沒什麼。

他回頭看了一眼馬叔平,不知道叫什麼好。憋了半天,他說了這麼一句:

「先生您好,您去哪兒?」

秦琪淑哈哈大笑起來。「什麼先生,」她用膝蓋隔著車座頂晉文山的後背,「這是我乾爹!」

「哦。」晉文山開起車來,沒再說話。他差點說「乾爹您好」,但是這種一廂情願的虧他已經吃過一次了。幾年前送秦琪淑去醫院的路上,秦琪淑流了血,抱歉地說把他的車弄髒了。當時他曾經說過:「這是咱爸的車。」結果什麼便宜也沒討到。打那兒以後他一想起這事,就會臉紅,並且本能地吹起口哨來,就跟有人在旁邊看他的笑話,需要自我解嘲一樣。

秦琪淑又說:

「我乾爹可厲害啦,能救人命。是吧,乾爹?小山子,我跟你說,有個乾爹特別好,你也認個乾爹吧。」

晉文山歪著腦袋開車,翻了翻白眼,小聲說:

「我才不要乾爹呢。我只想要老丈人。」

說這話的時候他猛踩了一下油門,「轟」的一聲,把他的話蓋過去了。

約定交貨的地點是西四環的一個立交橋。這是個複雜的橋,上下三層,若從空中俯瞰,橋體曲曲彎彎,盤成很多個圈,很像人類的前列腺示意圖。他們大概是來早了,約定的那層沒有停著的車。晉文山靠邊熄了火,打上雙閃,「卡吧卡吧」地轉了一圈脖子。

馬叔平看了,問道:

「小伙子,你會打架嗎?」

他這麼問,可能是基於他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多年所積累的豐富經驗,判斷一會兒搞不好要打一場。這種場面一般都是由他的司機負責,那是個東北大漢,打起架來悍勇無比,給人一種街霸裡拆汽車的感覺。

晉文山還沒回答,秦琪淑就一甩大波浪捲兒,叱道:「他會個屁,他就會去(1)那個挨打的。」

晉文山又小聲嘟囔道:

「誰說的,我是覺得打架太貴了。」

可是這次已經熄了火,沒有發動機給他打掩護,被秦琪淑和她乾爹聽見了。兩人毫不猶豫地狂笑起來。笑罷多時,馬叔平邊喘邊說:

「你怕賠錢,是嗎?一會兒要是打起來,你就該怎麼打怎麼打,錢,從來都不是問題!」

人們區分富豪和土豪還有一條標準,就是對待錢的態度。上面這種態度就是土豪。晉文山不願意跟土豪說話,就下車抽煙。秦琪淑也下了車,靠在旁邊點了一根。兩人看著月亮,誰也不說話。三層橋面上車來車往,紅色的尾燈拉出一道道弧線。路燈順著匝道整齊地戳成一個圈兒,瞇起眼睛一看,燈光向四面八方拉出炫目的星芒。夏夜乾燥清涼,令人愉快。

俄頃,晉文山抬起手來用煙頭指了指西面。「淑子姐,」他吐了一口煙,「你還記得西黃村這個地方嗎?」

秦琪淑說:「記得,你在那兒給我發了一個短信是不是?神經病。什麼叫『西黃村在下雨』(2)?」

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晉文山想了想,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曾經發過一條這麼奇怪的短信。所以他沒回答。秦琪淑抽完了煙,把煙屁股往橋底下一彈,問道:

「小山子,你是不是生姐氣呢?」

「啊?」晉文山扭頭看了她一眼,又抬頭看上面那層橋面,「沒有啊,生你什麼氣?」

秦琪淑低頭用左腳踩右腳面,練梯雲縱。「生很多很多種氣。」

晉文山又沒有說話。他皺著眉頭,像是在思考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想。他看見上層橋面的拐彎處,停著一輛出租車,打著雙閃。車窗裡露出一條穿黃襯衫的胳膊,拿著手機。同時,車裡的電話響了,馬叔平趕緊接起來。

「喂,你他媽的是不是報警了?」出租車司機說,「那個紅衣服的女的是便衣吧!我一看她就是便衣!」

說完,「啪」地掛了。橋上那輛車把車窗一搖,點火並線,開走了。

晉文山把煙頭一彈,推了秦琪淑一把:「上車!」

他把點火、掛擋、松離合器、踩油門、關雙閃、打左燈、系安全帶等一系列複雜的操作在一瞬間都完成了。以至於這些動作發出的「辟啪」「卡嗒」之聲連成了一片,像一個班的特警在檢查裝備。他的出租車發出由短漸長、由低到高的吼聲,座椅靠背一撥又一撥地推著後座的兩個人。接著他身子向左傾,打輪拐上彎道,爬上第三層橋面。這就是說,他在進行那一系列複雜的操作同時,還想明白了怎樣盤橋。

馬叔平問:「你看見了?」

晉文山的出租車穿過兩輛同樣塗裝的出租車,超過一輛奔馳,繞過兩輛奧迪;每超過一輛車,秦琪淑和馬叔平就覺得四周的空氣微妙地震顫了一下,發出「嗡」的一聲,這一聲的尾音已經被那輛被超的車帶到很遠的地方去了。在一次次空氣的震顫中,晉文山摘下五擋,中指、無名指一拉,掛進四擋一給油,尾燈頓時拉出兩條火柱一樣的紅光。

「就是前面這輛。」他說。

有關晉文山是怎樣在四環路上那麼多出租車裡準確識別出一輛,秦琪淑和她乾爹做了很多種猜測,都猜錯了。正確答案是,誰跑得快誰就是賊。出租車在環路上行駛,絕不可能超速,他們都是老油條。晉文山盯住那輛超速的可疑車輛,然後推回五擋,忽地超了過去。二馬一錯蹬,他還沖人家拋了個媚眼,然後打輪把他逼停了。司機和晉文山同時下了車,拉開架勢幹了一架。

該司機既然認為車裡是便衣,為什麼還敢幹架,這是個未解之謎。秦琪淑有個解釋:「傻逼的腦袋你沒法理解。」總之,他從一開始就擺出了要打架的姿態,因為他下車時拎出一個「虎頭」。虎頭者,出租車司機對方向盤鎖的愛稱,狀似管兒鉗子而巨大沉重,全鋼打造,頭部有鋸齒。秦琪淑從車窗探出腦袋,叫道:

「小山子,留神!」

晉文山回頭喊道:「留你個花露水兒的神,快去他車裡找藥!」邊說邊側身閃開一虎頭,兩臂擒住司機右胳膊往懷裡一帶,腳下一絆,司機撲地便倒,虎頭噹啷啷掉到路邊去了。

秦琪淑在那車裡翻到了藥盒,拿給馬叔平看。馬叔平打開檢查了一下,少了一支。他走過來,蹲著問那司機:「少的那支呢,你喝了?」司機搖搖頭說,沒留神打碎了。馬叔平氣得額頭青筋暴起,他站起身來,喘了半天氣,叉著腰挺著肚子轉了幾個圈。路燈把他的影子在司機身上碾來碾去。末了兒,他從兜裡掏出錢包,拽出一沓錢,往司機臉上一摔,喝道:

「小山子,給我打兩千塊錢的!」

後面的事太慘,而且會輸出不正確的價值觀,故不贅述。我們可以直接跳到第二天的病房裡,拿到藥笑開了花的少女和她的媽媽,跟馬叔平親熱地合影的場面。但這個場面沒什麼意思,另一個場面比較有意思。這個場面是說,晉文山在馬叔平摔錢的時間裡,忽然覺得他長得跟那個熊孩子的爸爸有點像。可能土豪長得都有點像。後來又一想,不是長得像,是摔錢這件事比較像。回去路上,他對馬叔平說:

「那個干……先生,您能再跟我去個地方嗎?」

然後他們來到熊孩子家。晉文山又給宋博的爸爸打了個電話。那個不知死的胖子當然又下來了,這類渾人都沒什麼腦袋瓜。下樓一看,除了那疑似兩口子的年輕人之外,還有個酷似自己的有錢胖子,不覺一笑,說道:

「你是猴子請來的救兵嗎?」

馬叔平說:

「不是,我是慈善家馬叔平,來給你付醫藥費的。」

胖子還沒想明白,左眼就挨了一拳。接著他又挨了很多天馬流星拳和閃電戰鬥拳。晉文山打一拳,問一句:「有錢了不起,啊?知道生不知道養,啊?」罵得十分流暢,好像打過草稿一樣,秦琪淑跟馬叔平在一邊看著,直咧嘴。打了一會兒,晉文山回頭問馬叔平:「怎麼樣,還管得起嗎?」馬叔平點點頭:「應該管得起。」晉文山又打了幾拳,把胖子打成了一個更胖的胖子。

他站起來的時候,問了一句:

「服嗎?」

北京人打架,這一點十分煩人,總要問一句「服嗎」,問完之後一般很難收場,還得再打。沒想到那個胖子沒有說服,也沒有說不服。他擦了擦鼻血,問道:

「你算幹嗎的,你管得著這攤事兒嗎?」

晉文山被他這麼一問,愣了一下,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時候秦琪淑走過去,蹲在胖子邊上,拍著他的臉,一字一句地說:

「這是我們家珊珊的爸爸,你說管得著嗎?」

說完,就像事先按照劇本排練過一樣,馬叔平走到舞台中央,揚起手來,沖胖子撒了一把錢。一回頭,發現三個小雞崽成精一樣的瘦小保安愣在五米外,瞠目結舌,不知道走還是留。馬叔平走過去,在每個人上衣口袋裡塞了點東西,指了指花壇裡的監控攝像頭,然後上車走了。

關於秦琪淑和晉文山解決這件事的方法,我們應該說,它是有效的,但不是正確的。這件事確實沒有留下什麼後患,珊珊也不再受欺負了。有效的方法不一定是正確的。假使有個人,為了知道水開了沒有,每次都用手指試試起不起泡,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有效的方法,但不是一個正確的方法。用暴力解決問題,多數時候都是不正確的。但也得分跟誰。

回去路上,馬叔平雙手放在腦後,大肚子一腆,長出了一口氣,問道:「小淑子,你說這盒藥能管用嗎?」

秦琪淑坐在副駕駛,正在給晉文山拳頭上的傷口貼創可貼。「啊?」她有一搭無一搭地答道,「有用吧?肯定有用。」她這麼說時,心裡想的卻是,怎麼能說沒用呢?它把小山子變成了一個爺們兒。


(1) 去:此是北京方言,意味「扮演某某角色」。

(2) 參見《夜間出租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