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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出租車

有一回大學同學聚會的時候,一個福建的同學問我:「十年過去了,北京的出租車司機怎麼還都這麼愛聊天啊?上車想睡會兒覺都不行。」我說:「別說十年了,過去剛有那種黃麵包車的時候,出租車師傅就特能聊。你一上車,就從眼前的路、車、人講起,最後到你下車的時候,話題所落之處,完全不可預料。其過程可涉及天文地理、歷史金融、軍事政治、醫學社科,沒有他們不能點評的。」同學說:「對對對!你還別不服,這些師傅腦袋裡真有貨,不像咱們在網上聊天,為了顯得博學還得現搜索。」我呸道:「誰跟你是咱啊。」

後來我這同學問我:「你見過不願意聊天的師傅嗎?」我說當然有了,多得很,還有你一說話就跟你急眼的呢。接著我就給他講了這麼一個師傅。師傅這個詞,充分體現了漢語的玄妙:它可以指男性,也可以指女性;可以指司機,也可以指售票員。它還可以指各種年齡的人。我上學那幾年,出租車司機師傅都是四十往上,一個將軍肚,一副白手套,一個保溫杯。後來出租車多了,司機師傅也日趨多樣化,男女老少都有。我見過頭髮花白的老大爺,眼神兒似乎不太好,得把下巴貼在方向盤上開;也見過比我大不了三五歲的大姐,風姿綽約,顧盼神飛,講起故事來滿臉跑眉毛,嚇得我趕緊借口拉肚子提前下車了。我給大學同學講的這個師傅,也就三十來歲,個兒不大,精瘦得像一匹小馬駒子。我坐他的車,看見副駕駛上貼著名牌兒:晉文山。我眼一花,以為晉文公呢,要不是地方小就跪下了。

晉師傅開車,極少說話。他身上有一種「不要跟此人聊天兒」的氣場,你上車一看,就知道最好別搭茬。若是樂得安靜的乘客,當然就舒服了;趕上我這種不說話會憋死的主兒,真是人間地獄。頭一回坐他的車,從西客站到機場,一打表將近40公里,加上堵車,不讓說話簡直能急死人。但是我一上車,就知道這回必須得忍了。

晉師傅個子雖然不大,但是個光頭,且相貌凶狠,右眼下還有一條又平又直的2.5厘米的刀疤。該刀疤之平,令人不禁認為兇徒是拿著水平儀劃的。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開車的時候姿勢太奇詭了。加上他是跑夜班的,每次坐他車都是晚上,真是嚇人。他開車時,左手扶方向盤,右手掛擋。說是扶,其實只是把左胳膊伸直搭在方向盤上,其與方向盤接觸的位置既不是手掌也不是手腕,而是小臂內側。我後來試了試,這個姿勢要轉動方向盤,需要調動肱三頭肌,太彆扭了。更彆扭的是,他開車的絕大多數時間裡,脖子都是向右彎著的!其角度大約有60度,而且似乎跟時間有關係,若過了晚上12點,則會彎成45度。好在我沒在半夜趕上過他的車,不知道會不會折成30度。只有等紅燈時,他才會直起脖子,但是還不老實,必定要咯吱咯吱地轉動一圈。

我在自己的車上曾經模擬過這個開車的姿勢,根本沒法開。人類生就兩隻眼睛,是水平的,而你開車行駛的路面與你兩個瞳孔的連接線應該是平行的,這樣才能獲得安全舒適的視野。側成45度之後,路上發生的每個狀況,大腦都要重新調製解調一番,才能得到正確的處理指令,實在太危險了,大家千萬不要模仿。總之,這位晉師傅就是以這麼個姿勢開車的,每次都是,你們感受一下。

坐晉師傅的車,雖然直觀體驗恐怖,但客觀地說,實際上還是很平穩、很安全的。他從不超速,也不亂並線。路上有不會開的主兒不小心別了他一下,這是難免的事,他置若罔聞。有時候碰見故意鬥氣兒的,他就踩一腳剎車,等那車走遠了再慢慢開。有的司機不願意系安全帶,就把安全帶的收緊馬達扯壞了,然後拉出一截安全帶搭在身上。晉師傅不會這麼做,他總是老老實實地繫好安全帶。並且他的車裡總是很乾淨,有種特殊的氣味。這種味道很好聞,但又不是香味兒。後來我問他,答說是HEPA濾網的味兒,他自己加裝的。跟他聊天不搜索還真不行。

晉師傅總是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酒店門口趴活兒,有一段時間,剛好跟我的出行規律一致。聽其他師傅講,在這趴夜班兒,等於賭博。趕上幾個大活兒,一宿就算沒白幹,要是再趕上沒空跑回來的話,基本上一個活兒就可以歇了。夜班兒的師傅一般都極愛聊天,因為不聊天容易睡著了。客人在後頭一打呼嚕,司機很容易神志不清,或是變得極其狂躁。只有這位晉師傅不愛說話,總是歪著頭一聲不吭地開車。他不聽音樂,也不聽評書,也不聽匣子,開車的時候除了風噪胎噪,車裡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這種安靜的環境,連車裡的電台一類的機器,都忍不住嗶嗶兩聲,物猶如此,人何以堪?當然,像我這樣的聊天高手,這種難題只需要花點時間,還是能迎刃而解的。晉文山這種人,一看便知,屬於悶口兒大葫蘆型,肚子裡有很多料,但是口兒讓蠟封住了。只要把口兒啟開,就能聽到很多好故事。一想到有故事可聽,我就流口水。大概坐了四五回車之後,這個口兒無意中就開了。

我輩聊天高手,雖然有很強的表達欲,但都有一些大宗匠的架子,一般不會主動開口騷擾人家的。只要對方一句話讓我搭上茬,就必須默默忍受我幾萬字的話語空襲。問題是晉師傅不搭茬兒,他連你去哪兒都不問,你上車他就起步走人,快要經過第一個路口時,如果你還不說話,他就直行。按他的理論,你要去哪兒應該主動說,不應該等他問,著急的是你,又不是他。也有幾分道理。我就這樣默默地坐了幾回車,直到有一次去機場,剛起步沒多久,一輛紅色馬自達斜刺裡猛地殺出來,右車門擦著我們這車的左前槓,簡直間不容髮,呼地過去了。晉師傅本能地猛踩了一腳剎車,車幾乎完全停了,在地上拖出四條剎車痕,響徹四野。我因為沒系安全帶,差點從開著的窗戶飛出去,氣得大罵:「×你媽!」那時候我讀書少,說話氣兒很粗,現在不這樣了。我罵完之後,一看晉師傅,正歪著腦袋,翻著白眼,張著嘴,看我。我趕緊說:「哦,我不是說您!說那個馬自達呢。」

晉師傅把脖子順時針慢慢扭了一圈,咯咯直響。接著他又開起車來,沒走多遠,他就開言道:

「趕著投胎呢這是!」

這應該是一句自言自語。哎喲?我心說,這你可是自找的。我趕緊接上話茬兒:「可不是嗎!」我這一句出口,大概就跟有煙癮的人憋了仨小時之後抽第一口煙的感覺差不多。這四個字後面,蘊藏著三十年之修為,無窮內力綿綿不絕,馬上就要跟上了。沒想到我這回可錯了。我這內力還沒打出來呢,晉文山師傅畢生之渾厚功力便排山倒海,洶湧而至了。他從路上經常遇到的幾種類型的二百五開始講,到怎樣規避這些二百五,到如何與霸道的公交車斗智鬥勇,到怎樣在不違反交規的情況下開得最快,再到許許多多開車的經驗和教訓,以及漸漸夾雜的一些私事和過往,簡直像一個在孤島上生存了三十年的當代魯濱孫,剛剛找回了「說話」這個功能一樣。

他講了好多故事。好在那條路足夠長。

據晉師傅交代,很久以前,他是一個開黑車的。那時他在杏石口一帶,開一輛部隊淘汰下來的桑塔納,車況不錯,人又年輕,開得很野。在那一帶的黑車司機裡,他很有點名兒,人稱「晉瘋子」。杏石口地處西山八大處腳下,地貌起伏,多殘橋小路,河邊很多道路沒有路燈。晚上走起來,對面會車,真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往往會車的結果是膽兒肥的一個把另一輛車逼得軋了路肩,馬上就要掉河裡了,二馬一錯鐙的工夫還得留下一句對彼此祖先的問候。這種情形,晉師傅總是勝者,因為他總是勇者。當然,常趕集沒有不碰見親家的,這樣瘋狂地開了一段時間之後,很快就出事了。晉師傅身上出的事很多,他時間有限,揀其中緊要的幾件跟我說了。我篇幅有限,現在先說不太慘的,更慘的後頭再說,說了大家吃不下飯去。

他說的這條杏石口的河邊小路,我有幸走過一次,的確很恐怖,而且我也遇見了會車的情形。眾所周知,我是一個很老實本分的人,我縮在路邊讓人家過去了。就這我都驚出一身汗來。可以想像,多年以前,年輕的晉文山開著二手的桑塔納走在這條沒有路燈的路上時,現場是多麼驚險。此處應用直升機俯拍,因為他所遇到的危險,不是會車,而是超車。當時,一輛白捷達從後趕來,超車而過。這本來沒什麼,要超你就超唄!超過去之後,這車在晉文山前頭狠狠跺了一腳剎車,車屁股都快坐地上了。晉師傅講的時候,我心裡想,一定是你先惹人家了。但是我沒敢說。晉師傅當下大怒,摘下四擋,掛上二擋,一掰輪兒,一給油,桑塔納「噌」地射了出去。前車看了,也向左打輪,想要攔住晉師傅的去路。那是一個化油器車和電噴車更迭的時代,捷達司機忽略了老桑塔納在降擋操作下的推力。黑桑塔納猶如渾河裡的一條大魚,倏忽而至,繼而咆哮衝過,回到了路上。事情就是這時候發生的。捷達可能也降了擋,要不就是踩了一腳底板油,然後猛一甩輪晃出身來,正要再超,不料迎面來了一輛吉普。

晉師傅說,當時所慶幸者有三。其一,事發時已經送完客人,是空車返回,車上只有他自己;其二,出事的捷達也是一輛空駛的黑出租,據說並沒有什麼梁子,只是嫌晉文山開得慢;其三,該司機還沒傻透,危急關頭,沒有正面對抗碩大的吉普,而是繼續打輪,滑下道梗,斜斜插入了兩棵護道樹中間。吉普揚長而去。

晉師傅停好車,一路小跑趕向那輛卡在樹中間的變形冒煙的捷達。沒想到那個司機幾乎沒受傷,就是門卡住開不開了。晉師傅一發蠻力,拽開變形的門,把捷達司機拉了出來。那司機甫一站穩腳跟,抬手就給了晉師傅一拳。他手上戴了個假鑽石戒指,而且是女式的,鑽石很大,給晉師傅臉上平平開了一道血槽。

晉師傅拿手背抹了把臉,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你沒事兒吧?」

捷達司機愣了一下,說:「好像沒事兒,你呢?」

聽到此處,我差點沒讓口水嗆死。

自那之後,晉師傅放棄了黑車。此時天降奇緣,同一大院兒的一位姓秦的老師傅找到他,問他願不願意開雙班兒。這位秦師傅有「個體出租」執照,車是新換的,老師傅開車在意,保養及時,車況非常好。晉文山問他:「秦師傅,您知道我剛把人車弄河裡去了嗎?」秦師傅說知道。晉文山又問:「那您還信得過我給您開夜班?」秦師傅說,就因為知道這事兒,我才找你。把晉文山說得暈頭轉向。

北京個體出租車牌照極少,十分金貴。牌照對應的車管理嚴格,不能說換就換,所以車對這些老師傅來說就是命根子。那幾年,他們不用交份兒錢,一個月掙下來,除了油錢保養,車輛損耗,加上交點微不足道的稅,剩下都是自個兒的,十分令人眼紅。秦師傅說:「小晉啊,你開我的車,可就不能當晉瘋子了,你車門子上印著『個體出租』這幾個字兒,本身就招事兒,咱們開車必須得規規矩矩的,知道嗎?」晉文山說:「知道了,我不走河邊兒。」說完一點火走了。秦師傅氣得鬍子都撅起來了。

實際上,晉文山比以前確實老實多了。他極力克制自己,不開快車,不鬥氣兒。因為這時候他已經知道,開車除了要注意行人,還得注意車,因為車跟車一旦出了事兒,動靜還是挺大的。但是由於開的是夜班,路上車少人稀,他總是以限速以內的最高時速行駛。半年下來,秦師傅一查,一個違章都沒有,挺滿意。每次交車,秦師傅只囑咐一句:「別超速!」晉文山答說:「哦。」

那年八月的一個晚上,下起毛毛雨來。這種雨幾乎看不見,摸不著,但是站在雨裡,一會兒全身就能濕透了,十分討厭。路上涼津津的,又濕又滑,像被貓舔過似的。當時從西郊進城,已經修好了幾條聯絡線和高架,晉文山接了車,在西郊轉了一圈沒有活兒,準備走其中一條聯絡線去城裡趴酒店。上聯絡線前,他停在白線上等紅燈,紅燈在濕漉漉的柏油道上投下一團口紅似的影子,這讓他想起一個人。他想起秦師傅的女兒。晉文山說,這姑娘比他大三歲,叫秦琪淑;她跟秦師傅說自己是外企的白領,實際上是俱樂部裡跳舞的。我聽完這段描述,腦子轉得十分吃力,因為這裡面包含了太多信息。比方說,晉文山可以這麼講:「我是七六年的,秦琪淑是七三年的」。但是他卻用了「大三歲」這個顯然帶有抱金磚指向性的說法。

這時候,右邊的車道停下一輛車,晉文山感覺到,那輛車在毛毛細雨中搖下了車窗,司機從裡面在看他。他只用餘光就能知道,又是那輛尼桑。這是一輛1991年的墨綠色藍鳥SSS,已經很老了。車身重新噴塗過,尾翼和排氣管顯然進行了改裝,鍍了鋅;同樣電鍍的輪轂閃著戰斧似的寒光。在西郊,很多人見過這輛車,它總在12點以後上街,像一頭莽撞的小獸,到處惹麻煩。它馬力大,提速快,轉彎靈活,喜歡急衝猛跑,瘋狂變線。開車的是個黃毛小伙子,西郊的夜班司機們不認識他,咸稱之為「那個傻×」。現在這小子已經出名了,大家還是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因為他上報紙和電視的時候都叫「小轎車司機」。

這輛車幾乎每天都跟晉文山碰上。它喜歡在紅燈線上跟並排的車拼起步,幾乎百戰百勝,因為沒人樂意搭理他。其實晉文山也不樂意搭理他,只是起步本來就快而已。幾次跟晉文山並排起步,結果都大出這輛藍鳥所料。晉文山的提速太快了,你坐在他車裡,能夠清晰地聽見發動機轉速逐漸加快,然後以摘擋和離合器的聲音為標誌,突然降了一個高度,並以稍微緩慢一些的速度繼續上升,如此往復。你感覺不到空擋那一瞬間的降速和後挫感,因為他選擇換擋的時機就像屠夫尋找牛脖子上的關節,批砉導窾,流水行雲。而那輛藍鳥,晉文山只用了兩個字兒形容它的司機:傻踩。他似乎以為在轉速盡可能高的地方換擋會獲得更好的動力,而且不管晴天雨天,水泥柏油,他換擋的節奏聽起來是一樣的。這說明他就是傻踩,沒什麼經驗。一開始,藍鳥只是偶然跟晉文山比過幾次,都輸了之後,表示不服,整晚上在大街上找他。晉文山說:「那車發動機的聲音越來越大,可能是進排氣都進行了改裝。」我問他:「是不是那種排氣管特別粗的?」晉文山說:「不知道,我很少看別的車的排氣管,都是別人看我的。」

八月那個下雨的晚上,晉文山看著紅燈的倒影,想著懷抱金磚的秦琪淑時,那輛藍鳥緩緩停在了旁邊,還摘空擋轟了兩腳油。彼時,藍鳥的司機一定不會知道自己將在這個夜晚永遠地告別他熱愛的馬達轟鳴聲。

比賽開始了。綠燈一亮,藍鳥發出巨大的咆哮,領先半個車身躍出。晉文山是在變燈的一瞬間現掛一擋的,他不像別的老司機那樣老早就踩著離合器踏板掛好一擋,也不用二擋起步。「太累,你知道我一宿得踩多長時間離合嗎?能少踩一秒是一秒。」他這樣解釋道。他每換一次擋,油門有好幾個動作。他說:「先試探性地踩一腳,等車告訴你:準備好了,走你!再一腳踩到底。」這個說法我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在自己車上試了試,沒什麼感覺。晉文山後來又說「試探性地踩一腳」這個說法,實際上非常之快,根本感覺不到,只是一種感覺。一種根本感覺不到的感覺真是太玄妙了,實在不懂。我覺得這完全是語言表達能力的問題。

這個紅綠燈的位置就在聯絡線開始的地段,進入主路之後幾秒鐘,就是一個大上坡。上坡時晉文山已經完全超過了藍鳥,並達到了這條路的限速。每到此時,他總會故意踩一下剎車。剎車燈一亮,就等於在跟後面的車說:我已經贏了,只是不想超速,你走吧。每次都把那個藍鳥氣得一路按著喇叭就走了,也不知道什麼意思。那天晚上也是這樣,上到坡頂時,晉文山踩了剎車,其實那一瞬間的車速還是非常快的,以至於藍鳥生氣地按喇叭超車時發生了多普勒效應。這個多普勒效應沒能拖多久的長音兒,就被一陣巨大的恐怖響動攔腰斬斷了。不到一秒鐘,晉文山也到達了那個聲音發出的地方,本能支配著他猛打方向盤,並在盡可能合適的時機用盡可能合適的力度踩了剎車,他的輪胎與濕柏油路摩擦出來的尖厲噪聲接替了那陣複雜的撞擊聲。最後停下時他車頭朝後,竟然還摘了空擋。

講到這裡時,我們正好路過收費站。晉文山利用收費員找零錢的時間,使勁搓了搓臉,然後咯吱咯吱地轉了轉脖子,繼而又恢復到45度的姿勢。他用這個姿勢給我講述這種事,總有一種奇怪的恐怖氣氛。搓完臉,他接著講下面的事情時,我才知道他為什麼要搓臉。他大概已經很久沒回憶起那個畫面了。

他先是在車裡坐了一會兒,呆呆地看著事故現場。他的車頭在瘋狂的旋轉中不知道怎麼轉了一百八十度,正好朝向事故現場的方向。那輛藍鳥撞在了一輛大得已經失去真實感的平板拖車後面,但並沒有完全貼死。否則以藍鳥的車高,估計會直接塞進拖車的車斗下面,整個車頂都得給鏟飛了。晉文山想,這怎麼可能沒撞上?從那個角度看,藍鳥的鼻子好像還挺完整的。於是他使勁搓了搓臉,開門下車。那時候他還沒有歪脖子和轉脖子的毛病。

等走過去一看,晉文山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當時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找根煙抽,而不是打電話報警。可是秦琪淑最討厭他在車上抽煙,所以他戒了。有一段時間,他又轉過臉去不敢看車裡,因為實在太慘了。但是他最終還是轉了過來。他這次沒有問「你沒事兒吧」,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了,這很明顯,那個藍鳥的司機,已經從各種意義上完完全全地死了。

那輛大型拖車的車斗上,散放著一些長到難以想像其用途的大鋼筋。這些鋼筋又粗又長,自重把它們墜得彎了下來。撞擊的瞬間,一共有七八根鋼筋穿進了藍鳥,它們在一些複雜的力學作用下分散向各個角度射去,把藍鳥射得千瘡百孔。它們就像羅家槍的槍法一般,一抖七個槍頭,只有一個是真的,這個真的槍頭準確地穿過了司機。關於這根鋼筋所穿的位置,晉文山並沒有講,用說書的行話來講,他用很長很長的沉默,把這一段「碼」過去了。即使他講了,我也不想再講一遍,因為那實在太慘了。

晉文山手腳沒地方放,在原地轉悠了半天,雙向都沒有一輛路過的車。這時候他想起來他有一個手機。那個時代的手機十分原始,刷不了微博也拍不了照,只能打電話和發短信。他打了個110。按說這時候應該打122,但是這不重要,任何緊急情況都可以打110,總之他前言不搭後語地報了警。警察問了好幾遍,在哪兒啊?哪個路口啊?他也說不清楚。一個夜班出租車司機,竟然說不清地名,這也真是要命。他的腦袋那時候完全亂了,一手舉著電話,一手指著遠處,轉來轉去,最後說了個「西黃村」。這個地方倒也不遠,警察費了不少勁還是找到了,因為後來有別的車報了警。報完警之後,他忽然想起來,不是還有個貨車司機嗎?結果等他拉開車門一看,大車駕駛室裡沒人。

他歪著腦袋給我講這段的時候,我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差點跳車。他看了看我,解釋道:「這不是鬧鬼,後來才知道,一出事那個司機就下了車,看見人死了,二話沒說就跑了。也不知道他跑個啥,是人家撞他,又不是他撞別人。」我心說,你現在說得這麼淡定,當時不也嚇尿了嗎?這不是我誇張,是他自己說的,他說當時差點就尿褲子了。空蕩蕩的柏油路上,飄著討厭的毛毛雨,四圍一個活人都沒有。他拿起手機,想要打個電話。他媽死了好多年了,他爸是個酒鬼,這時候早睡成一攤爛泥了,他不知道給誰打。他想給秦師傅打,又覺得太晚了,不合適,再把老頭嚇著。他想給秦琪淑打,又不知道說什麼。

他環顧四周,路兩側的住宅樓全部都關著燈。南面不遠有條鐵路,平時經常過車,這時候也闃寂無聲。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連根煙都沒有。最後他坐在濕漉漉的護欄上,拿著濕漉漉的手機,整個人濕漉漉的,像個水獺,一邊撓頭一邊給秦琪淑發了一條短信。發完之後,手機就進了水,壞了。他是這麼發的:

「淑子姐,西黃村在下雨。」

然後他就在滿面雨水的掩護下,呆呆望著藍鳥的司機,撇著嘴無聲地哭了起來。

我問他:「你這算是為誰哭?」他說為那個被鋼筋插死的傻×哭。我說:「人又不是你撞的,而且這回你連擠他都沒擠,他自己趕上了,賴誰?如果大車在你那條道上,死的就是你了。」晉文山說:「我想過,我能應付。」但是估計他還是應付不了。閻王要你三更走,誰敢留你到天明?我一拍大腿道:「對啊!你這不是想得挺明白的嗎,有什麼可哭的?」他說:「傻×的命也是命啊。」

這件事發生之前,他剛剛過完生日沒多久,從秦師傅那兒分到的車錢已經能讓自己的爹住個半年的養老院,他是這麼打算的。他還想存點錢結婚,雖然他根本沒膽子跟秦琪淑提這個事兒,而秦琪淑則好像有好多個男朋友。這個晚上之後,世界就像一個星期沒換水的金魚盆一樣,你還能看得見一切,但它們都不再閃閃發亮了。

從那以後,晉文山經常做噩夢。噩夢的內容很俗,就是重現車禍的過程。夢裡,有時候藍鳥裡的司機變成開黑車時被擠下道的那輛白捷達的司機。更多的時候,他自己變成了藍鳥司機,坐在藍鳥裡,儀表盤、中控台呼之欲出;他在一座橋上爬大坡,看不到坡對面的情況,但心裡很清楚,對面有一排排鐵槍在等待著他。他踩剎車,可是車怎麼都停不下來,開過了坡,眼看著鐵槍像一片倒下的森林一般直壓過來,他使勁扭身子想躲開,可是身體被安全帶勒住了。他只好用力歪脖子,想把腦袋躲開。在夢裡,有時候能躲開,有時候躲不開,能聽見鋼筋進來時一系列複雜的聲音。在後來的夢裡,他從一開始就歪著脖子開車,果然一次都沒被扎中過。等醒著的時候一開車,發現這個毛病已經改不過來了。

現在的晉文山開車,總要比路面規定限速還低10公里。我有幾次趕去機場,十分著急,但他就是不給我開足馬力。我雖然生氣,但是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對,開快車、開鬥氣車,下場是很慘的,他一個人慘就行了,不要等我在車上的時候慘。

我後來問他:「你的淑子姐跟你怎麼著了?」晉文山騰地坐直了,跟讓人戳了尾巴骨似的。然後他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把腦袋歪向了相反的一邊。他還用右手不停地撓臉,好讓我看不見他的臉是不是紅了,我是這麼認為的。

晉文山能夠克服心理壓力重新上崗,當然少不了秦老師傅的開導跟教誨。秦師傅開導完,怕矯枉過正,永遠都要找補一句:「別超速!」每次交車,必要交代這句,凡是由晉文山開夜班的日子,無一例外。關於超速,有一件事,晉文山認為算是個例外,但那不是在交車的時候發生的。

春節的時候,因為過節活兒少,有幾天歇車。三十兒晚上,秦師傅心急火燎地來砸晉文山家的門,光光光。晉文山披衣開門一看老頭滿頭是汗的樣子,大驚道:「師娘怎麼啦?」秦師傅一愣,啐道:「師你媽個娘,是你淑子姐,她宮外孕了,我喝酒了,快跟我走!」公平地講,我覺得秦師傅表達得很清楚:秦琪淑發生了緊急狀況,需要去醫院,而他自己喝了酒不能開車,所以需要晉文山開車,這有什麼難理解的嗎?也不知道他反應到底是快是慢,晉文山覺得一頭霧水,發了半天呆,最後問了一句:「啥叫宮外孕?」老頭大怒,說出一串不堪入耳的話來,晉文山直縮脖子,連說:「您別著急,等我一下我這就來。」他進到他爸那屋,給床邊鋪了一個厚墊子,防止他爸掉下來,然後拿上鑰匙就走了。他爸喝得爛醉如泥,迷迷糊糊醒來,喊了一句:「都給我銬起來!」然後果然掉在墊子上,接著睡了。

慶幸的是,這天過節,路上沒什麼車,而且也沒有下雪。不幸的是,路邊有很多人在放炮仗,有的人看車少,跑到路中心來放。有人竟然焊了一個鑄鐵的架子放在路中間當炮台,真沒地方說理!晉文山開著車繞著這些路障趕往醫院,車外炮聲隆隆,跟到了摩加迪沙似的,車內安靜得像上凍的湖,沒什麼人說話。

秦琪淑只說了一句:「小山子,我把你車弄髒了。」接著就倒在她媽懷裡不說話了。路燈一盞一盞地從車窗把燈光投在她臉上,她一會兒像活人,一會兒像死人。

過了一會兒,晉文山說:「沒事,這是咱爸的車。」

我聽到這裡,真想擊節讚歎:機智!其中細節,只有有心人能聽得出來,我就是一個有心人。秦師傅坐在副駕駛,對這種細節好像沒什麼心思去想,他只是一直在嘟囔:「快點,快點,快點。」

晉文山歪著脖子,斜著眼,問了一句:「師傅,能超速嗎?」

秦師傅這次沒說「別超速」,他咬了咬嘴唇,哆嗦著說:「快點,快點,快點。」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正好經過一個紅燈。晉文山停下車,扭了扭脖子,然後不再歪腦袋了。他坐姿端正、平視前方的時候,兩眼射出兩道火光,耳朵機警地豎著;他身體前傾,左臂微曲,左手緊握方向盤10點鐘方向,仔細從間或傳來的鞭炮聲中捕捉細微的發動機的聲音,又把右手放在排擋桿頂端的球上感覺它的震動。那個球被他們爺兒倆盤得油光珵亮,跟道光朝的差不多。這一切用了5秒鐘。5秒鐘之後,他讓發動機懸停在3500轉,向4000一點一點地試探,接著直接拉進二擋,一腳油門,把硝煙衝出一道無形的胡同,車身激飛而出,這時候還沒變燈呢。那一剎那,一顆閃光雷劃過車頂,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晝。接著炮聲大震,天地相連,零點到了。一時硝煙四起,紅霧靉靆,漫天飛舞的禮花彈、躥天猴兒,在晉文山看來,就是曳光彈、高射炮;而他則是一名機動部隊的戰士,正在帶著最重要的傷員跟死神搶時間。

有這麼嚴重嗎?可能他覺得有。

註:開快車、開鬥氣車,和任何違反交通規則的行為,都是非常危險和錯誤的。在任何情況下,不論基於什麼理由,請安全、平穩駕駛,遵守交通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