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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詩人的自我修養

我在南方采風時,有一次因為事先沒有做功課,誤入一個景區,遭了不少罪。該景區以水景著稱,其時已值深秋枯水期,沒什麼水了,但是人卻不少。用工作人員的話說:「總有高峰時的一半吧!」就這一半人,其景像已經非常可觀,以至於你在裡面根本注意不到什麼自然風光。景區面積雖大,無奈人太多,人均佔地面積約0.3平方米,四處擁擠不動。我一路南下,人多的地方見了不少,多到這個份兒上還是頭一遭,頓時詩興大發,口佔七絕一首,其詩云:

七絕·觀景區遊人拍照有感
面似山魈身如猴,
拍完鐘樓拍鼓樓。
城牆以上趴垛口,
景區門口抱石頭。

吟罷自歎此詩意韻深遠,體例謹嚴,還使用了艱澀的由求轍,十分有我張氏一門有名的大詩人張宗昌先生的遺風。跟朋友一說,答曰:「狗屁。」這樣評價古詩,真是有辱斯文。可是當天晚上離開這個萬惡的景區,住在當地一個有名的古鎮裡,許多方面的印象又都得到了扭轉。一方面是,這個古鎮雖然名頭響,但人意外地少,很是清靜;另一方面則是,古鎮裡有詩人,藏龍臥虎,非常不得了。我覺得自己剛剛踏入詩門,決心去拜訪一下這位詩人。

我這人十分擅長聽賊話,擦肩而過的旅人說句什麼,往往就能提供重要的線索。根據路上聽來的隻言片語,配合卓越的搜索引擎使用技巧,我很快找到了這位詩人的家。說是家,其實是個飯館,上掛一面金字大匾,題曰「白家老店」。三間門臉大排面,全都下著板兒,門口挑一面酒幌,頗有古風。

進店的時候,隱約覺得哪裡不對,以至於坐下以後強迫症發作,抓心撓肝,只好又跑出去觀看。凝目諦視之,原來那酒幌兒與眾不同。別家酒幌都是杏黃綢子滾紅邊兒,當間藍月光兒寫個斗大的「酒」字;這家卻是白綢子滾藍邊兒,黃月光兒裡題個「奶」字,真乃一絕。不仔細看,還以為這家出了喪事,門上準得貼著「大雅」「去矣」「駕鶴西遊」一類的聯子。這個「奶」字也太耐人尋味了!我懶得尋味,就跑去找老闆。

老闆坐在櫃檯裡,東抓一把,西抓一把,正在調製一種黏稠液體。四圍站著一些年輕姑娘,一副遊客打扮,蹺著腳尖往裡看著,滿臉期盼,這種場面無法不令人聯想到巫婆販賣那愛情的靈藥。看了半晌,老闆端出來兩杯遞給姑娘們,這群孩子迫不及待地喝了幾口,眼睛瞇成了一道道好看的黑線,嘰嘰喳喳地點頭議論,神情十分誇張,好像出娘胎以來第一次喝到這麼美味的東西,搞得我十分好奇。等了半晌,她們終於走了,我湊過去對老闆說:「啥東西,我也來一杯。」老闆低著頭,抄起杯子開始加料,然後邊倒邊對我說:「啥玩意兒你都不(知)道你就來,你說你這叫啥玩意兒。」

我聽罷大驚,並且花了五秒鐘才反應過來我為什麼大驚。這是因為我眼下身處祖國南方,再走走就離我小時候老聽說的「老山前線」不遠了。一路走來,當地方言越來越難懂,到此處已經基本無法交流。有一次我買一種當地特產的豆腐,就這個「四」跟「十」的問題,我跟老闆娘掰扯了五分鐘,給她看手指頭都不行,最後我急道:「Four?」老闆娘喜道:「對對對,Four!」令人絕倒。當然,急歸急,沒有法律規定人家必須會講普通話,這倒不是什麼問題。只是這誰能想到,在這種環境下,竟然能聽到一口地道的東北話!這真令人備感親切,同時又產生了各種疑問。比方說,東北出詩人嗎?同行的朋友說:「出啊,張宗昌!」我怒道:「放屁,張宗昌是山東掖縣人,不知道別說,丟人!」終於報了他有辱斯文的仇。

現在問題就來了:一個東北大漢,不遠萬里,跑到這麼偏南的地方開飯館,還挑個奶幌兒賣奶茶,這是一種什麼精神?順便一提,他家的奶茶十分地道,但裡面分明有足量的酥油。我們幾人都是走過不少地方的,當然知道這東西原產地是內蒙古一帶,跟這個依山傍水的江南古鎮完全不沾邊。但是他又講東北話。大夥兒品著奶茶一合計,齊聲道:「赤峰!」一問果然,老闆是赤峰人。

赤峰人我接觸過,太招人喜歡了,每一個都想拜把子。他們是內蒙古人,帶著一身草原漢子的豪氣,又講一口東北話,一張嘴就讓人開心,根本停不下來。他們為人豪爽仗義,樂於助人,很值得一交。最對我脾氣的是,他們都特別能聊,而且願意聊。這就給我們解開前面的謎團提供了有利條件。我揀個離櫃檯最近的桌兒坐下,點了幾個菜,看看客人不多,就招呼老闆過來聊天兒。老闆使勁繃著臉。繃著的這層表情下頭,藏著一張憋不住要樂出來的臉,顛兒顛兒地過來了。

這種時候要打開話題,需要一些技巧。你不能一上來就問:你內蒙古的為啥跑這兒來開店啊?萬一人家身背巨案,讓你這麼一問,場面會變得很尷尬。我們都是老江湖,本著不忘初心的原則,從詩談起。因為我們此行是來尋找詩人的。

老闆的奶茶杯子上,用系統自帶楷體題著一首新詩,略曰:

「有人說/我們的奶茶/挺好喝的/扯犢子/我們的奶茶/是天下最好喝的」

詩是印刷在紙杯上的,看來是白家老店定製品。做過設計的人都知道,如果你不是欠別人錢或者女兒被人綁架了的話,一般你是不願意用楷體的。至於詩本身,雖然沒我寫得好,但我也不便過多評論,新詩我實在不懂。我有個朋友新近寫了一首詩是這樣的:

「我上輩子/是一個生在美國的/四川人/早睡早起/鍛煉身體/最後因為/吃不到麻辣小龍蝦/自殺了」

這個人現在的微博認證是「旅美詩人」。文化圈的事情你不能深琢磨。大家都說這詩有點海子的意思,但格局不夠大,只能叫泡子。這事兒跟白老闆一提,他立刻拊掌稱善。因為他是內蒙古人。在內蒙古,天然淡水分淖子、海子、泡子等,大小不一。我這位詩人朋友無意中幫助了我,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不然後面那些讓現代人驚個倒仰的事也就聽不到了。

白老闆的店裡還掛著一些書法作品,其字體跟我喝醉以後用腳寫的差不多,但捨得用墨,一幅的墨夠我姥爺寫個百米長卷的。上面都是一些新詩,體例格局跟前述奶茶詩差不多,就不一一贅述了。我問老闆:「這都是你寫的嗎?」老闆臉一紅,拿抬頭紋嚇唬我,說還能不能聊了?我忙道,能能能。也不知道他臉紅是為詩還是為字。都有臉掛出來,還怕人問,怪人。

不過詩只是打開局面的工具,我雖然作詩很有天賦,但其實根本不喜歡詩。我真正關心的是他來此開店的心路歷程。根據我們一行人寫作采風的經驗,這種身世一定非常狗血,充滿了激動人心的八卦,這對我們提高文化素養是十分必要的。

出乎意料的是,白老闆一點都不忌諱講這段歷史,這跟我們的經驗有點出入。一般要得到這種狗血八卦都需要經歷一番鬥智鬥勇,搞不好還要打起來。白老闆不同,他很健談,而且好像憋很久了。在後來的交談中得知,他來此地已歷十幾載,結婚生子,安家置業,現在算是半個當地人了。算了算歲數也對,他是一九七六年生人,現在三十八歲,迄今為止有一半的人生是在這裡度過的。

正要開講時,一個七八歲的短頭髮小女孩,戴著紅領巾背著小書包像松鼠一樣蹦了進來;也沒聽清管白老闆叫了聲什麼,就躥進後堂去了。白老闆苦笑道:「這是我女兒,投錯了胎,本應該是個男孩,一會兒你們就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了。」這句話說完沒兩分鐘,後面傳來小提琴聲:小松樹,快長大;綠樹葉,新枝丫。難聽極了,而且速度極快,拚命似的拉完了一首,不響了。我正待開言,小女孩拎著琴跳了出來,嚷道:「@%&*$!」(譯:爸我練完啦!)白老闆一揮手,喝道:「愛玩兒啥玩兒啥去吧!」小女孩就消失了。

一個朋友問白老闆:「你女兒說本地方言,你說家鄉話,你倆還能交流,這是什麼道理?」白老闆說:「本地話我學了十年,就學會一句;孩子她媽說本地話,我說家鄉話,孩子其實兩種都會說,但同學都說本地話,習慣了。」朋友又問:「你學會了哪一句?」白老闆答說:「老闆結賬。」我捅了朋友一下,心說問的都什麼玩意兒,不在點兒上。我接過話茬問:「她這小提琴跟誰學的,幹嗎拉這麼快?」眾所周知,當一個中年人跟你談他的孩子時,你應該圍繞孩子展開話題,而不是他學了哪路方言,白癡。

白老闆果然神采奕奕而又沮喪地說:「是想培養培養氣質,有點女孩兒的樣子,結果她根本學不進去,天天糊弄我,唉。」「神采奕奕而又沮喪」這種神情,你只有在一個談自己孩子的中年人臉上才能見到。正待再問,後院突然傳來怒吼:「不好,定遠號起火了!啊,鎮遠號沉了!」白老闆大約是看我一臉詫異,解釋說,這是女兒在玩火燒戰船——即把紙船放在後院水渠裡漂,然後一邊推動它們往來衝突,一邊點火。古鎮密佈水渠,裡面都是活水,安全又放心。我們真心服了。

由於此時海戰的噪聲過大,我們聊天不便,又上了幾桌客人,老闆就去忙他的了。我吃完飯,在店裡四處溜躂,忽然發現靠近後堂處掛著一幅字,其字體雄灑挺拔,與其他腳書頗不同。落款寫「白狗」,奇哉。這是一首詞,取牌《水調歌頭》,文字晦澀,不知道寫的是什麼事。中有句云:

「十年死生契闊,百般寸斷肝腸,千里點鴛鴦。」

其遣詞粗鄙,詩句不知所云,又涉抄襲,說不上什麼好詞。但是看完之後總感覺我們一路聞著味兒尋找的那段狗血八卦就在眼前,不一探究竟簡直就要憋出屎來。耗了半天,白老闆終於忙完了,我打定主意要問個明白。當然,我是一個有豐富采風經驗的文字工作者,我十分清楚要探聽八卦不能單刀直入,必須找個相對溫和的切入點。於是我選了這首詞的落款,揪過白老闆問道:

「老闆,這個『白狗』是你嗎?」

白老闆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拊掌道:

「不是,這是我爸。」

說完,他雙手交握,笑吟吟地看著我,等我捧哏,好像如果不順著話茬開始聊他爸的一生,便要揍我。我行走江湖多年,哪能挨這路窩心揍?於是識相地問道:「他為什麼叫白狗啊?」白老闆心滿意足,開始講他爸的一生。當然,這主要是為了引出他自己的一生。

白家爺們兒的詩才,乃是家學淵源,輩輩相傳。據說這位白狗老爺的父親是個學究,當過教員,很有學問,可惜很早就去世了。這一家原本不是內蒙古人,到白老闆的父親也就是白狗先生這一輩才因為一個著名的歷史事件落戶內蒙古,娶妻生子。這是後話。白狗先生很了不起,他是1949年10月1日出生的。他本來當然不叫白狗了,原本他的父親白老學究才高八斗,給他起了個很有文化底蘊的名字,叫白解放。這是因為懷上小白狗那一年,他們所住的城市才剛剛解放。要是老學究能夠未卜先知,也許白狗的原名就會叫作白建國。那樣的話,他後來絕對會被打死。

但是白解放比白建國也好不了哪兒去,白解放自己就很不滿意。白老學究去世後,他立刻就去改名字。結果當時已經是1965年前後,躍進煉鋼什麼的都過去了,而且如果起名叫白躍進、白煉鋼,估計還是會被打死。他對自己的這個姓絕望了,一怒之下,改名叫白狗。據說,這是為了向他十分喜愛的一位詩人致敬,該詩人曾作詩曰:

詠雪
江山一籠統,
井口一窟窿。
黃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腫。

白狗不負詩人所望,長成了一個胖子,這在困難時期是非常罕見的。1966年,白狗參加大串聯,一路白吃白住,到處蹭車,迤邐來到南方。相傳大串聯期間的學生,沒什麼準確目的地,有什麼車就蹭什麼車,火車、汽車、驢車都蹭,結果蹭到了山坳坳裡,出不去了。當地民風淳樸,方言晦澀,交流上有很大障礙。再加上旅途勞頓,水土不服,急火一攻心,白狗就病倒了。

此時,一位上山伐竹歸來的青年發現了倒臥山路旁的白狗,將他單手一提,夾在腋下帶回家去。所謂的家,不過是一間破屋。這地方的建築很漂亮,即使是窮人家的房子,也是白牆灰瓦,青條石墁地,只是裡面破敗得很。白狗喝了兩碗米湯,昏昏沉沉地睜開眼一看,眼前一個光棍兒青年,濃眉大眼,面黑似鐵,穿著一件色彩斑斕的布坎肩,兩臂像塗了油,肌肉虯結,在油燈下亮閃閃的,看得他很有食慾,想吃肉。兩人雖然語言不太通,但經過簡單的交流,也表達清楚了肉這個東西,青年比比畫畫地說了幾句,出去了。俄而門外刀勺一響,「刺啦啦」炒起菜來,香氣撲鼻,直衝白狗的五臟六腑十二重樓,頗與洪武皇帝的珍珠翡翠白玉湯效用相似。一會兒飯菜端了上來,白狗身體虛弱,但食慾大振,也沒看清是什麼東西,總之一碟菜,一碗飯,都是白花花的泛著油星,在六幾年這種東西怎麼敢想?想多了生怕它化了,趕緊端起碗狼吞虎嚥起來。其肉與北方頗不同,外皮響脆,內裡柔嫩異常,沾舌即化,裹著米飯的清香倏然直下,真個唇齒留香。一大盤菜、兩大碗飯將將吃完,白狗覺得有了精神,坐直了身子打了兩個嗝,這才定睛往盤子裡看了看自己吃的是什麼。這一看不要緊,白狗先生忽地站起,更不搭話,奪門而出,到院裡扶著牆哇哇吐了起來。

濃眉大眼的青年十分不解,心說這是我們這裡最好的食材,莫非油性太大,吃得急了嗎?出得院來,拍著白狗的背,嗚哩哇啦地問長問短。白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給我吃……吃蟲子!」有關濃眉大眼的青年給白狗吃的東西,現在當地還十分流行,即清炒大肥肉蟲。

白狗在小山村裡住了一段時間,覺得十分舒服,慢慢地也能跟當地人溝通了,諸如「吃飯」「喝水」一類的詞十分熟練。村裡有個老頭,老得溝壑縱橫,走起路來三搖兩晃的,每隔三天來給他看一次病,餵他吃一些蜈蚣、蜘蛛什麼的。吃了兩次,吐了三回之後,白狗堅稱自己的病已經好了,還幫助濃眉大眼的青年挑水伐竹來證明。這種山居生活讓白狗覺得很愜意,山裡人好像都不知道外面正在發生什麼,雖然當地也有軍代表,但住的地方都在山外面,這個古老的村落一派安寧,既沒有大字報,也沒有各種DIY的武鬥用具。

濃眉大眼的青年名叫石英。千方百計弄清楚自己沒把人家的名字搞錯之後,白狗非常慚愧,覺得人家山裡的青年名字都比自己英武。石英是個光棍,窮得連叮噹都響不出,但是有把子力氣,靠伐竹為生。在當地,砍竹子是最笨的活兒,砍下來的竹子賣給下游的人家,哪一段都有用,拆開來做成各式用具,進縣城一賣,即使在那個亂時候、窮時候,也比整根的原竹多賺十幾倍。而且山裡有規矩,什麼樣的竹子能砍、什麼樣的竹子不能砍,都是有講究的,不是說你有力氣有功夫就能無限地生產竹子。

白狗念大專的時候,是學機械的。他發現當地完全沒有任何機械化的意識,連滑輪都不會用,於是利用專業知識,大幅提升了石英的生產效率。但是能伐的竹子並沒有增加,效率提升以後,空閒時間就多了起來。白狗便教石英認字,說普通話。他自己的普通話也很不標準,因為普通話這時候才十幾年的歷史,很多地方的學校都不教。他主要的目的是把詩歌這種優雅的文體介紹給石英,好讓他分享自己最大的快樂。現在看來,這種做法就好像一個21世紀的人穿越到了新石器時代,要教給他們使用互聯網,跨度有一點大。

石英四肢發達,頭腦卻不太好用,學寫字很艱難,每次練字都跟白狗吃蜈蚣和蜘蛛時的表情差不多。但他心無旁騖,一顆心純淨質樸,很快還是學會了「鋤禾日當午」「白日依山盡」一類的東西。石英也把本地代代相傳的民歌教給白狗,兩人成了勞動上的同志和精神上的戰鬥夥伴。

白狗在石英家住了一年。雖然多了一張嘴吃飯,但石英的家境卻有了明顯的好轉,可見知識就是力量。這一年是1968年,就是馬丁·路德·金遇刺、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那年,但不要說這些國際上的事情,連北京在發生什麼,白狗閉目塞聽,都完全不知道了。年底的一個晚上,石英沒有回家,白狗著了急,到山上附近的鄰居家裡用蹩腳的當地方言詢問,可是大家一聽石英的名字,都露出一種高深莫測的笑容,誰也不說話,只是指指山頭。無奈之下,一介書生白狗腰插砍竹刀,上山找他的好朋友去了。

快到山頂時,只聽一陣歌聲傳來,其間夾雜著一些當地人的起哄聲。這種起哄聲洋溢著幸福感和難以抑制的喜悅,是在山外面聽不到的。趕到山頂的平地一看,一棵大樹之下,石英跟一個當地姑娘手拉手正在唱歌跳舞,外面圍了一圈起哄的老百姓。這些起哄的人真心替裡面的人兒高興,哄了一會兒,他們就再也憋不住了,紛紛拿出喜慶用品,跳起雜技一般的舞蹈來。

當時,破四舊還沒破到這個山窪裡來,這也就是說,石英跟這個姑娘通過這個簡單的儀式,已經被認可結婚了。

白狗弄明白以後,很替自己的好哥們兒高興,於是作詩一首,詩曰:

驚聞山上亂紛紛,
原來石英要結婚。
姑娘長得真不錯,
看得我也想結婚。

寫完之後,白狗忽然驚覺自己的詩才全都不見了,如果是兩年前,自己斷不會寫出這種張宗昌味兒的詩來。他喜歡的是韓柳歐蘇,李白杜甫。當然,這些人的詩都加在一起,也比不過毛主席的詩。一想到這種事還需要事後補充,白狗頓時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山坳坳裡停留得已經太久了,覺悟下降了,文化水平也下降了。

他準備跟石英告別,回到紅色的海洋中去。說實話,當時的他並不知道山外面還有沒有紅色的海洋。

過了一陣子,有一天他收拾停當,正準備出門去迎石英,好跟他告別,沒想到石英帶著媳婦正進門,笑呵呵地拉住他說話。雖然此時白狗已經能跟當地人進行簡單的交流了,但還是一段兒一段兒的,他們的語法太複雜,難以掌握。石英跟他說話,得用名詞堆砌,然後輔以動作,他才能看懂。這天,石英指著媳婦的肚子,又指了指白狗,然後說:「孩子!」白狗一驚,心說,當地還有這種習俗嗎,指我幹嗎?他連忙對石英解釋道:「不不不,兄弟,你不能這樣,我們是文明人,孩子是要自己跟自己的老婆生的,不能請朋友幫忙。」石英聽不懂他在講什麼,頓足道:「孩子,結婚!」說完又指山頂,又跳舞。兩人比畫了一下午,白狗終於搞明白了。

石英是想讓白狗也生個孩子,然後跟他們的孩子結婚。在當地,這是一種對親密友情的至高無上的表達方式。翻譯成我們的話說就是指腹為婚,區別是有時他們會指男人的腹,因為這個男人眼下還沒有媳婦。白狗弄懂了之後,十分困惑。他如果在這個時候跟石英說自己要走,似乎太不仗義了。但是如果不走,又想不出拒絕的理由,於是只好支支吾吾地點了點頭。

石英一看他點了頭,大喜過望,拿出一隻小銀鐲子來,塞給他。這鐲子口徑跟一塊自來白差不多,顯然不是給大人戴的。兩人進屋以後,白狗回想起石英結婚以來這些日子,因為只有一間破屋,所以他們只能用竹屏風隔出兩塊空間來住,石英跟媳婦有沒有製造過孩子,他當然是聽得真真兒的了。白狗心想,就沖這種住法,也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當天夜裡,他給石英留下了一封信,然後連夜出山,投奔軍代表去了。

白狗留給石英的信裡,除了告別,還提出了三個問題:

1.如果我們都生了男孩或女孩,怎麼辦?

2.我們那裡到二十歲才結婚,你們這裡十六七就結婚了,這個時間差怎麼處理?

3.等到二十多年後,我的孩子拿著鐲子來找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已經結婚了怎麼辦?

這些問題是指腹為婚領域的經典FAQ,歷史上也有很多答案,最常見的三個答案是:結拜兄弟/姐妹、等、不可能。石英大概也會這樣回答,如果他能看懂的話。白狗留下了老家的通信地址,但他知道石英不可能給他寫信。他這一走,石英對他一定失望透頂,但他一定要回到山外面去。什麼才華流失,這些不過是借口罷了。他在信的最後附了一首《水調歌頭》,體現了他的真實水平。至少不是張宗昌范兒的。

白狗就這樣回到了老家,又輾轉去了內蒙古。他娶了當地的姑娘,1972年生了一個兒子。他把鐲子給兒子戴上,結果兒子總是咬它捏它,把鐲子都捏變形了。這一年距離白狗離開山窩已經四年了,等這個孩子二十歲時,石英的孩子大概已經二十三四歲了,女孩的話這在當地是不可能不嫁人的年齡了。

聽到這裡,我們都覺得故事既狗血又傳奇,但隱約有什麼地方感覺不對。我們看著眼前的白老闆,覺得故事的結局大概已經能猜到了,結果等我們往後一聽,不但發現了不對的地方在哪兒,還發現之前的狗血和傳奇都根本算不上狗血和傳奇。而且結局也猜錯了。

在革命鬥爭形勢的不斷變化中,白狗漸漸把這件事放在了一邊。他把精力放在革命詩歌的創作上,寫下了很多不朽的詩篇,但在「文革」末期,郭沫若先生發表了《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之後,白狗自慚形穢,把這些手稿都撕了。這一年,他有了第二個兒子,此時大兒子四歲,石英的孩子七八歲。

白狗的大兒子叫白新文,二兒子叫白新武。他給這兩個兒子起名的時候福至心靈,忽然想到了讓白姓不那麼負面的辦法。比方說,白崇禧這個名字聽起來就一點不負面,你只要別用一個現成的動詞當名字就行了。

白新文隨媽媽,生得細皮嫩肉,說話慢條斯理,兼有近視,戴上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白新武隨爸爸,身高體闊,孔武有力,性格剛毅,說一不二。兩人開始接受教育時,「文革」已經結束了。後來改革開放,白家兄弟都接受了一些先進思想的教育,但反映出來就不太一樣。老大變成了一個文藝青年,有點神神道道的,老二則樸實無華,踏實肯幹。等到高中畢業時,老大決定浪跡四方,追隨其父的足跡,做一名雲遊詩人,這種想法在九十年代初是很先鋒、很浪漫的。老二則考上了大學,學物理。

白狗一看老大的性格如此灑脫,心說正好,你雲遊去吧,我給你指條明路!於是找個合適的時機,跟白新文把二十年前這段往事說了。按說,這是一段佳話,放在當年,也是既先鋒又浪漫,沒想到兩人一下子說翻了。這是因為「結婚」這個詞對剛剛嶄露頭角的文藝青年和詩人來說太煙火氣、太世俗、太不浪漫了,何況還是去跟山裡的村姑結婚。白新文說:「我又不認識她,我們之間能有愛情嗎?」愛情這個詞在那個年代也就能從白家哥們兒嘴裡說出來。

白狗勃然大怒,二十年來積蓄在心頭的壓力一下子噴薄而出。他說了一大串沒過腦子的蠢話,把自己都震驚了。比方說:我跟我的救命恩人指腹為婚,這是多麼神聖的約定,我怎麼能放任你破壞它!這種話在當時來說是標準的屁話,尤其不應該從一個經歷過革命洗禮的人嘴裡說出來。當時的人們雖然不太好意思公然談論愛情,但私下裡談得很歡,而且非常反感包辦婚姻。年輕人接受了西方先進思想,認為自己是為自己而活,不是為父母而活,你跟別人瞎約定,干我鳥事,我剛起床牙還沒刷呢。父子倆鬧翻了之後,白新文就帶上幾個零錢,離家出走,重遊大串聯老路去也。

這一年白新武二十歲,白新文二十四歲。石英的孩子如果健康地活著,恐怕已經二十七八歲了。很難想像在當地這麼大年紀的姑娘還沒嫁人。白老闆的故事講到這裡,我們都已經發現了之前感覺不對的地方問題之所在——白老闆看起來很年輕,而且高大威武,他聽起來不像哥哥白新文,倒像是弟弟白新武。

白老闆像所有擅長講故事的人一樣,在這裡給我們拴了個扣,忙活生意去了。我們愣在當場,慢慢消化著這個故事。故事講到後來,節奏明顯加快了,這是因為結局已經顯而易見,我們所有人都猜錯了。白狗沒有毀約,真把自己的兒子送來了這個山村。不但如此,他還真的找到了石英的孩子;不但如此,石英還真的生了個女孩;不但如此,這個女孩還真的等到了二十八歲沒有嫁人;不但如此,兩人還真的結了婚;不但如此,結婚後他們還開了家門臉這麼大的飯館,現在有了女兒,看起來日子過得美極了。我這一串「不但如此」如果放在高考試卷上,作文準保得零分,但是這些讓我們吃驚的事情聯繫得太緊密了,我只好這麼寫。

卻說當年白新文出走後,白狗一籌莫展,整日裡飲酒消愁。白新武銳身自任,表示願意為父親完成這個重大的約定,令白狗又驚又喜。後來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白新武輟學來到這個古村,找到了石英的女兒。石英的妻子1982年死了,但石英還活著。九十年代末,一家旅遊集團開發當地旅遊資源,發現了這個依山傍水的古村。他們保留了村內所有居民和住房,投資讓他們開店做買賣。後來,山上修路,一部分村民的房子和山地被佔,得到很多補償款,石英家就在其中。這個砍柴少年如今已經比我們在座的任何一個人都有錢很多很多倍了。他六十多了,早就不砍竹子了,在後院陪孫女玩火燒戰船,很少到前面來。

他當年砍竹子的那個地方,如今也開發成了一個旅遊景點,想看看他砍過的竹子,非得交三十塊錢才行。牆上那些七扭八歪像是用腳寫的書法作品就是他寫的。也算自成一體吧。

同行的有個作家問白老闆:「你就是弟弟白新武?」

我真想潑他一臉奶茶。

白老闆一笑:「講這半天,你要連這點都沒整明白,你可真沒治。」

我很想見見那個替父親遵守約定守候了二十八年的白夫人,可惜沒見著。掐指一算,這位老闆娘如今四十五六歲,年富力強,不知道為什麼沒在堂上奔忙。可能做什麼更大的生意去了。想到這裡,我又產生了一個疑問:我該管白新武叫「白老闆」還是「白老闆娘」呢,這種倒插門老闆我還是頭回遇到。技術上講,他媳婦才是老闆,他最多叫CEO。

我又問到他哥哥白新文的下落。白老闆說他哥哥後來雲遊得窮了,只好回老家;因為沒上大學,沒有一技之長,只好種地為生。我問:「他來看過你們嗎?」白老闆說:「當然來過,可是我沒見著,我媳婦見著了。」有一年,白新文雲遊到此,窮得肋骨透風,飯都快吃不上了。他大概是在附近的巷子裡埋伏了很久,等到白新武出門進貨,他去找老闆娘討了碗奶茶喝,喝完潸然淚下,對老闆娘說:「你真是個好人。」臨走時,他用隨身攜帶的鋼筆留下一幅字,上面寫道:

「有人說/我們的奶茶/挺好喝的/扯犢子/我們的奶茶/是天下最好喝的」

寫完又說,我是詩人,我的詩很有名,你們可以印在杯子上,我只能幫你們到這裡了。

我看了看杯子上的詩,想不出白新文當時的心情。他想必覺得弟弟正過著自己作為一個文藝青年一生都在夢想的生活——在一個遊人如織的古鎮裡開一家奶茶店。他看到老闆娘的時候,心裡想些什麼,我就沒法分析了,因為我這人太猥瑣,分析出來也儘是些猥瑣的想法。

同行中有個人提出了一個終極思考,他說:「白新文當時肯定有一個跟我一樣的疑問——白老闆和老闆娘之間的感情,到底是不是愛情,值不值得歌頌?」

我說:「這個問題的答案,用我們北京人的話說,你們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