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慢慢來,反正也來不及 > 老魚找貓 >

老魚找貓

2013年是老魚的自由之年。他女朋友辭了工作,跟著他來了一趟全國旅遊。至於老魚本人,他本來就沒有工作。老魚家學淵源,虞家祖孫三代都是玄學大家,起名、算卦、看風水無一不精。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搞封建迷信,如果有人順著我這篇文章的線索來抓老魚,我就說這是小說,都是虛構的。其實當然不是了,老魚是個活生生的人,高且帥,美而富,其帥和有錢的程度,在後面講找貓這件事的時候就會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了。

有關老魚找貓的事情,首先應該說明,他找的並不是自己的貓,且與他的玄學工作也沒什麼關係。去年,兩人辭了職周遊全國,行至西藏時,住在一家熟人開的客棧裡。這個熟人,大家都叫他「劉皇叔」,以前跟老魚一起開過西餐廳。老魚不但會起名算命看風水,還做得一手漂亮的西餐。他還當過DJ、保鏢、調酒師、酒鬼等。他開西餐廳時,因為面目凶狠,總是嚇哭客人的小孩,小孩一哭,別桌的客人也都跑了,最後「劉皇叔」一怒之下甩袍不幹,盤了西餐廳進藏朝聖去也。那時候他還不叫「劉皇叔」呢。

老魚之面目凶狠,殊為奇妙。他有一雙笑眼,兩個大酒窩;而且即使下一秒鐘就要掄起折凳揍人,嘴角也是自然上揚的,就跟一條瘦高的薩摩耶差不多。但是他這張臉在燈光下看來特別恐怖,不光小孩怕他,連小動物都怕他,見著就躲。所以這次進藏前,「劉皇叔」就跟他打過招呼:「我店裡有好多貓,你來了要是嚇著它們,我跟你沒完。不許你看貓!更不能摸!」此時圈裡朋友已經叫他「劉皇叔」了,老魚去了之後見著那些貓,才明白這名字是怎麼來的。

「劉皇叔」養了五隻貓。一隻面目清長,眉眼如絲,名叫關羽;一隻通體烏黑,目露凶光,曰張飛;一隻大白貓身形矯健,爪子銳利無比,喚趙雲;一隻獨眼,叫馬超,不知道為何不叫夏侯惇,估計是為了湊數;還有只大黃胖子叫黃忠,看起來智商不太高,可能有點傻。一個人在西藏怎麼收集了這麼多種類各異的貓?這真是個不解之謎。老魚進店之前,給「劉皇叔」打了個電話,說我來了啊,你讓貓子們藏起來。進得店來,發現一隻大白貓端端正正坐在門廳,抬頭看著他。這貓全身雪白,一身短毛映著燈光,裹著一塊一塊的腱子肉忽閃忽閃的,身體的曲線令人聯想到豹子,似乎隨時可以跳起來捕獵。老魚看了大樂,撲過去道:「唉!這貓不怕我嘿!」彎腰想抱那白貓,結果劈面挨了一肉墊。那貓似乎往地上啐了一口,轉身走了。老魚直起身來,非常尷尬,他女朋友在一旁俯仰大笑不可止。

說一說老魚的女朋友。我以前在書裡寫過一個「炒餅公主」,做炒餅功力深厚,不可方物,說的就是她。後來因為寫了這本書的關係,我也算是吃上了「公主殿下」做的炒餅。而朋友們也開始稱呼她「公主殿下」。實際上她與我們在歷史書和穿越劇裡瞭解到的公主形象相去甚遠。「公主殿下」性情豪邁,最愛大笑,笑起來能使雲開霧散,斗轉星移,而且一笑就停不下來,我們一般都不敢逗她笑。老魚非常疼愛這位公主殿下,其疼愛程度大抵如此:幾個人吃飯或喝茶,席間若有短暫的冷場,只需幾十秒沒人說話,再看這兩人,篤定嘴碰嘴吸在一起,要不就是做抵角之戲,耳鬢廝磨,令人臉紅心跳。公主殿下若說一句什麼,老魚必要說:「對!沒錯。她說得有道理。」如果有人反對,他會從玄學角度給你解釋一番公主殿下說的為什麼是對的,直到你不想跟他說話為止。

老魚帶著「公主」進藏,本來只是想蕩滌一下心靈,並沒想過什麼全國旅遊。住了一段時間之後,「劉皇叔」忽有一天說:「老魚,我要盤店!」盤店者,把店賣了走人也。老魚大驚,仔細想了半晌道:「我沒在你店裡嚇哭小孩啊!」「劉皇叔」抽煙不語。老魚又說:「那是我嚇著貓了?也沒有啊!」說話間,那只名叫「趙雲」的貓一副高貴冷艷的表情走了過來,在「劉皇叔」腳下臥倒了。「劉皇叔」摸著它的肚子歎道:「唉,唯『子龍』一身皆是膽也!」老魚轉頭問公主殿下,公主說:「你不知道嗎?你來之後,『關羽』『張飛』『馬超』都陸續跑了,『黃忠』縮在床底下,已經一個禮拜沒出來了,現在『劉皇叔』那屋都進不去人,一股廁所味兒!」說完大笑。

老魚說:「那你也不至於就盤店吧,不就他媽的貓嗎!」「劉皇叔」說:「放屁,這兒是西藏,你以為跟你們家小區似的遍地是貓嗎?」老魚一跺腳說:「待老夫袖占一卦,給你找去!」「劉皇叔」說:「放屁,這兒是西藏,別在佛爺面前耍這個,滾蛋。」

望了一會兒天之後,「劉皇叔」把煙一掐,摸了摸趙雲的腦袋,站起來說:

「其實我是看你們倆這麼自由,心癢癢了,我也想玩去。」

俄而又說:「咱們一塊兒玩兒去吧?」

他這句話,就像在一個天氣晴好、沒有作業的星期六下午,有人站在你家樓下衝著你家窗戶大喊:「×××,快下來跟我玩兒!」喊罷三聲,你心癢難耐,恨不得馬上衝下樓去,玩了再說。

所以,「劉皇叔」花了一個月把店盤出去,收拾收拾細軟,安頓好『黃忠』,就跟老魚和「公主殿下」一同上路了。據說他們一走,「關」「張」「馬」就生龍活虎地回來了。可是他們把「趙雲」帶走了,五虎上將再也沒有湊齊。

這一個月裡,「公主殿下」跟「趙雲」產生了深厚的感情。「趙雲」不怕老魚,且很喜歡公主,一天到晚跟她黏在一起。公主把它抱在懷裡,舉在頭頂,扛在肩頭,圍在脖子上。「趙雲」不反抗,還表現得很享受。老魚有時看得嫉妒心起,伸出雙手說:「爸爸抱!」「趙雲」就劈面給他一肉墊。百試百靈。這貓還有個特點:別的貓叫起來都是喵喵的,『趙雲』叫時,則像極了一個人在喊「哎喲,哎喲」,每次一叫,「公主殿下」便要笑一個晚上。一個月之後上路時,三人出門上車,安頓行李,打火熱車。「公主」抱著「趙雲」,又是親又是摸,眼淚汪汪,十分不捨。一放在地上,「趙雲」就圍著她的腳蹭過來蹭過去,「哎喲哎喲」地叫,煞是可憐。老魚叫了幾次,走不走哇?「公主」總是說,走走走!然後把「趙雲」抱起來又放下,放下又抱起來。

末了,「劉皇叔」歎了口氣說:「皆天數也!帶『子龍』一同去便了。」「公主」一聲尖叫,大笑著一邊抱「趙雲」轉圈一邊甩鼻涕和眼淚。老魚拍手稱快,一路上都在講「天數」的六十四種解釋。

一路迤邐,走走停停,無非饑餐渴飲,曉行夜宿。「趙雲」在車上找了個專座:「公主」的脖子。它喜歡像狐狸圍脖一樣圍在「公主」脖子上。彼時正值盛夏,三人一貓一路南下,越走越熱,「公主」脖子上起了一圈痱子。老魚雖然跟「公主」一起坐在後座,但無論車裡怎樣冷場,也無法跟「公主」嘴碰嘴吸在一起,或做抵角之戲,覺得很無聊,到後來只好主動申請開車。

卻說「師徒四人」這天來到了雲南地界,有一關名喚大理。找了幾個賓館,都不讓帶貓,最後只好去找客棧。「劉皇叔」是開客棧出身,最不願意住客棧,出門從來都是住正經賓館。大理的客棧,又多養貓,老魚上犯貓星,不願意嚇跑人家的貓,找了許久才住進一家「香絲客棧」。才住進去不久,雲升東南,霧障西北,「卡啦啦」一聲雷響,下起雨來。客棧老闆招呼三人坐在二樓的簷下看雨,遠遠可見洱海。三人收拾行李,安頓已畢,泡了一壺生普,坐在簷下看起雨來。大理這種地方,外人來了,似乎空氣裡有什麼如夢似幻的藥粉一般,吸多了就要得接吻病,尤其是下雨時。老魚憋了一路,此刻抓住機會,就著嘩嘩的雨聲疼愛起「公主殿下」來。「劉皇叔」跟客棧老闆半熟不熟,沒話可說,只好互相說:「呵呵,喝茶,呵呵,抽煙。」

俄頃雨收雲散,「公主殿下」一路鞍馬勞頓,已經倒在老魚腿上睡了。「劉皇叔」手舞足蹈對口型地比畫了一陣,大意是:你們待著,我下去了。下去沒多久,從樓下傳來「子龍,子龍」的叫聲,中間夾雜著「環兒環兒環兒環兒」的叫聲。在舊北京的大雜院裡,你常能聽見老太太拿著貓食這樣喚貓兒,此乃音譯,其意不明。老魚是大院子弟——祖孫三代搞玄學,也不知道是什麼大院——沒聽過這等叫聲,「公主殿下」卻是從小在胡同里長起來的,一聽之下,打了個激靈:「貓呢?」老魚撓了撓頭說:「沒注意,剛才下雨前還在呢,後來好像給擱屋裡了。」

「趙雲」丟了。

在離鄉萬里的雲南大理,「貓生地不熟」的,「趙雲」可怎麼活呀?公主殿下不幹了,大鬧起來,茶不思飯不想。鬧了一通,忽然一指老魚:「都他媽賴你!快給老娘找去!」老魚一縮脖子,悻悻然退下,心說怎麼能賴我呢。

公主殿下對老魚的這種指摘,也可以理解為一種信任。她每次遇到難事,就罵老魚一頓,讓他快點解決。老魚用一些完全沒有邏輯的方式胡亂處理一番之後,事情往往還真的向好的方向發展了,當然這也可能是「公主殿下」的心理作用。來雲南的路上,有一回「公主殿下」一個人出去逛什麼古鎮,在一個攤子上買了假貨。識破之後,她要攤主退貨,攤主不肯,爭執之下,「公主殿下」就把攤子砸了。在派出所裡,公主給老魚打了一個電話:「喂,我被抓了,怎麼辦!你快點給我解決。」老魚道:「嗯!不要慌,待老夫起一課。」如此這般,答覆說下午三點就能出來,然後就優哉地跟「劉皇叔」買雪茄去了。等到兩點多,警察來調解,公主一聽賠錢不多,就給錢出來了,心說我爺們兒算得真準!其智商如此。

如果要從此事得出老魚不在乎「公主殿下」的結論,那就大錯特錯了。實際上,這是因為老魚太瞭解她了,砸個假貨攤子這等小事,非但不用他插手解決,而且如果插了手,事後還得挨頓數落。但是這次的事情有所不同。這倒不是因為「趙雲」新近得了「公主殿下」的寵,而是因為「公主殿下」很少能寵愛小動物。她跟老魚在一起,什麼小動物都見不著。夏天裡兩人露營,不用支蚊帳,蚊子見著老魚都落荒而逃。

「劉皇叔」也很著急,但他為人老成持重,喜怒不形於色。這給老魚很大壓力。這天晚上,老魚吃了半截飯,把筷子一推道:「我出去看看。」說完一抹嘴就走了。「公主」大喝道:「你上哪兒去?」老魚說:「西北方位。」一用這種專業術語,「公主」就沒話了。

如此找了七八天沒找到,「公主」跟「劉皇叔」都灰心了。「劉皇叔」說:「算了,咱們接著往下走吧。」「公主」不說話,夜裡,坐在床上看月亮,悠悠地道:「『趙雲』能找著吃的嗎?有水喝嗎?會不會有危險啊?」老魚安慰道:「別鬧了,誰打得過『趙雲』啊。」其實他心裡也沒底。「公主」摸了摸脖子上的痱子,把腦袋往老魚脖子裡一扎,蹭鼻涕。老魚無聲泣血,下定決心,以虞家三代大師之名,誓要把「趙雲」找回來。

第二天,北京來信兒,「公主」一個要好的朋友出了事,在家大掃除時摸了落地燈的電線,那電線被家裡的貓咬掉了膠皮,結果給她打了一個跟頭,心臟病犯了。「公主」心亂如麻,跟老魚說:「最近太不順了,我想回去看看。」老魚點頭稱善。公主又問:「『趙雲』還能找著嗎?」

老魚抬起右手,用大拇指指甲在食指和無名指的各個關節捏了一番,信誓旦旦地說:

「公主勿憂,只在末將身上。」

「公主」回北京之後,給我講了這段事的前半段。後半段是老魚回來之後親自敘述的,其曲折淒慘,令人不忍回憶。把這種事情拎出來再講一遍,對誰都沒有好處,但這篇文章的標題既然叫作《老魚找貓》了,其中梗要,還是要說一兩件。先從最慘的地方講起。

大理當地野貓遍地,什麼樣的都有,但白色短毛不多,更別提「趙雲」那樣肌肉發達線條優美的款式了。老魚在客棧附近的幾條街上前後轉了個遍,一無所獲,錢卻沒了。他不願意求助「劉皇叔」,便去地攤上買了副圓片墨鏡,揀了個大客棧,信步踱去,一言不發,四下裡看了個清楚,然後向老闆兜售風水學,一舉成功,賺了一千塊錢。這真是「周瑜打黃蓋」。

附近的小巷子晝夜找遍,沒什麼收穫,連目擊者都沒有。老魚歎了口氣,心想,不往大路上走是不行了。一旦上了大路,搜索範圍就呈幾何級數擴大,所有角度都可以延伸出去尋找,所有人都可能見到過「趙雲」。天近黃昏,老魚把心一橫,往街口走去,心想今天先看看這條大路周圍的建築和路口分佈情況,明天起來再說。

大理所謂大路,其實並不很寬,傍晚時分車也不多。老魚正往街口走,忽然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像一道白光一般跨過街道躥了出去。老魚一愣,心說有門兒!找了這麼多天,還沒見過白貓呢,追!想至此處,抬腿剛要追,只見一輛越野車呼嘯而至,「砰」。

老魚後來說,當時腦袋裡的第一個想法是:我×,這可怎麼跟我媳婦交代?這個想法其實非常奇怪。首先,貓是「劉皇叔」的,不是「公主殿下」的。其次,貓是自己被車撞死,而不是被他揪住尾巴擺在路上軋死的。但是眼看著地上那一攤已成二維圖形的貓,老魚根本沒有多餘的思考能力。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報仇!這太可笑了。難道你能算出車牌號來嗎?聽故事的我們笑著問道。老魚搖頭道,算不出來,不過我能看得見,因為那車很快就停了。我們忙問:「他良心發現了?」老魚說:「不是,他撞人了。」

……

那車歪歪扭扭停在不遠處,車頭前倒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地上散落著許多紙盒子,看起來那車是送快遞的。令人意外的是,送快遞的是個老大爺。老魚說,我活了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見老大爺送快遞,不知道是不是當地習俗。當下老魚也不敢多想,拔腿便追。跑到事發現場時,越野車的司機剛慢吞吞地下了車。他想了想,沖大爺喊道:

「老頭子,你別想訛我,是你自己摔的!」

老魚聽罷大驚,心說,這不是21世紀嗎?怎麼還有人這樣思考問題,難道他覺得自己可以矇混過去嗎?當時聽故事的我們紛紛點頭道:「世風日下,這麼想問題也挺正常的。」老魚露出一副無法跟你們做朋友的表情,繼續講下去。

那個老人被撞得有點犯傻,加上那司機說出這麼一句,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那司機說完這話,轉身想要上車。老魚喝道:「哪兒去?」司機一愣,指著老魚問:「你他媽幹嗎的?」聽口音也是北方人。老魚說:「貧道是算命的。」司機啐了一口道:「神經病,滾!」老魚說:「我不滾,而且你也別想滾,你這事兒沒完呢。」倆人你來我往吵了半晌,愣沒有人管那個老頭,真是人心不古。最後那司機手扶車門,怒道:「我現在就要走,你敢攔著我嗎?」這種句式的台詞,都是作死的節奏,具體可參見「我叫你三聲,你敢答應嗎」一類。老魚一腦門子火正無處宣洩,扭了一下脖頸,露出一個可怕的微笑:

「我現在不但要攔著你,」他說,「還要把交通事故轉變為治安事件。」

十分鐘後,在派出所裡,老魚給遠在北京的「公主殿下」打了個電話。

「喂,我被抓了。」老魚說。

「公主」嚼著晚飯說:「沒事,我預計你明天下午三點前就能出來。」

這一夜又是跑醫院,又是照CT,等事情辦完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那個司機跟老魚說:「你如果幫我證明是那老東西訛我,你我之間的事就算完了,不用你賠錢;不然的話,你打掉我這顆牙,這可算輕傷,你這叫尋釁滋事,故意傷人,你知道嗎?」老魚說:「我還沒告訴你呢,你知道你撞他之前還撞了一隻貓嗎?那貓就是我的。」司機聽了,露出一副要死了的樣子,頹然坐倒。老魚說:「我弟是公安部的,我打了你,基本上就算白打,你不想惹別的事,就趕緊走吧。」老魚作為一名玄學大家,說起任何玄乎的事,首先自己就發自內心地認為這是真的,表情上一副渾然天成的自信,極有說服力,不由得你不信。其實那也不算完全瞎說,他弟是公安局的,歸公安部管。

老人的家屬來了以後,對老魚千恩萬謝。老魚沒心思理他們,扶著窗戶想「趙雲」,想這件事怎樣收場,想如何處理「趙雲」那具貼在馬路上的二維的屍體。過了一宿,又被多少車軋過去了?想至此處,老魚鼻子一酸。老頭湊過來問:「小伙子,你有什麼事吧?」恰逢窗外一個響雷,漸漸下起雨來。老魚抽了抽鼻子,拂袖道:「沒事,貧道要去渡劫了。」說罷冒雨而去。

暴雨如傾,街上一輛車也沒有。老魚三兩步走到事發街口,蹲下看那具屍體。被雨水一澆,車軋馬踩,屍體已經辨不出顏色。老魚有心伸手摸摸,終究沒敢摸。他想起在西藏,「趙雲」被「公主殿下」圍在脖子上玩的樣子,它不但不害怕,還十分享受。「公主殿下」當時說的話,帶著回聲,在他耳畔又響了起來:

「『趙雲』,你好長呀!哈哈哈哈哈!」

想到這裡,老魚張開兩臂,用中指間比了比地上那具小小的屍體的長度。比罷,雙手保持著那個距離,直起腰站了起來。

「這……不夠長啊!」老魚自言自語道。

這時一輛車停在馬路另一端,一個小伙子打著把巨傘,扶著那個送快遞的老頭走過來。老魚回頭一看,大驚道:「哎喲,您還能走道兒哪?」老頭說:「你這是幹什麼呢?你看你這濕透了都!快上車。」

老魚戀戀不捨地看著那具小貓屍體,被老人和他的兒子拉拉扯扯地塞進了車裡。

故事講到這裡,聽眾們的關注點分散成了好幾個。有人關心老魚打人的事情怎麼解決,有人關心那個司機後來賠了多少錢,有人關心老頭受了多重的傷,還有人問為什麼那麼大歲數的人要送快遞。確實這裡的每一個問題都足以展開寫上一篇,但這些都不是問題的核心,核心是,老魚之所以留在大理,惹了這麼多事,錢也花光了,就是為了找到「趙雲」。他覺得軋死的那只不是「趙雲」,因為它太小了,不可能圍住「公主殿下」的脖子一圈。我看過「公主」把「趙雲」當圍脖的照片,確實很長,非一般貓可比。所以,問題的關鍵在於,「趙雲」既然沒死,找到了沒有?

老魚說:「找到了。」

我們齊聲問:「怎麼找到的?」

老魚說:「你們別吵吵!好好聽我講。」

然後他又從被送快遞的老頭父子兩人塞進車裡開始接著講。他問老人一些問題,受的傷要不要緊,需不需要幫什麼忙,家裡有沒有小孫子要取名呀,諸如此類。老人不願意跟他胡扯,只是問他,地上那小貓的屍體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對著它哭?老魚驚道:「我什麼時候哭了?」老人說:「你臉上都是水。」老魚張嘴要解釋,轉而一想,這招太絕了,如果解釋,感覺就像是在掩飾,如果不解釋,那就是默認了。乾脆還是默認了吧。所以老魚就簡明扼要地給老人講了講「趙雲」的事。

講完,老人跟他兒子相視良久,又做默契狀點了點頭。「在哪兒丟的?」老人問。老魚答說香絲客棧。老人轉頭問兒子在哪兒,兒子說在F6區。老頭說:「咱們有多少人在那兒?」他兒子想了想說:「這沒準,看業務量,但那地方都是客棧,現在臨近旺季,估計每天有一到兩個班的人吧。」老魚聽罷大驚,往後縮了縮,問道:「你們不是送快遞的嗎?你們是黑社會還是毒販子啊!」老人的兒子笑道:「我們不是送快遞的,我們是開快遞公司的,我爸喜歡體驗基層生活,他有病。」老頭脫下鞋來,劈手給了兒子一鞋底。

車停在香絲客棧門口,雨停了。老頭說:「你稍等,我打幾個電話。」他打電話時說的是方言,口音很重,完全聽不懂。聽故事的人問老魚:「說的是什麼,你問了嗎?」

老魚說:「大概意思就是,令出山搖動,三軍聽分明,我要活『趙雲』,不要死『子龍』。」

回到客棧一看,「公主殿下」不知何時竟飛回了大理。現在兩人都不太弄得清楚北京和大理哪邊才是家了。老魚問:「你怎麼來了?」「公主」說:「我看看三點前你出來沒有。」老魚說:「當時她表面上淡定,實際上內心風起雲湧,五味雜陳。」我們這些聽眾只覺得,你們真他媽有錢,隨便飛來飛去的。

第二天,香絲客棧前後左右被穿著紅黃兩色制服的快遞員和快遞車填滿了。他們匆匆忙忙,穿梭於大街小巷;他們停在每一棵樹下抬頭觀望,繞著每一座建築裡外搜尋。他們有時看見一隻貓,就停下來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對照,然後失望地搖搖頭,繼續前尋。他們有的是正在送快遞路上接到電話,有的是下了班正在喝酒時接到電話,有的是正在跟媳婦鍛煉身體時接到電話,有的是正在打群架時接到電話。他們全都放下手裡的事——不管什麼事——加入到找貓的工作中。他們這麼做只有一個原因:狗叔說的,我們就照辦。狗叔就是那個老頭。老魚說,事後他經常想,也許那個越野車司機被他揪住打了一頓,還用公安部的弟弟給嚇唬走了,對那司機來說反而是好事。如果沒有他,這件事直接發生在那個司機跟狗叔之間,還不定是什麼樣子。

第三天早上,狗叔來了個電話。「你有車嗎?快來爐石寺!」爐石寺不是廟,是一家客棧的名字,這家客棧在古城外,很偏僻。老魚將信將疑,叫上「劉皇叔」,打了個車去了。老魚坐在後座上,兩腿一直顛顛顛,「劉皇叔」說:「老魚,不要慌。」

故事講到這裡,老魚不講了。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停下不講,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出現了一個幾十秒鐘的冷場。老魚和「公主殿下」立刻吸在了一起。吸了一會兒之後,老魚向我們展示了酒窩。他說,他和「劉皇叔」趕到那個客棧時,「趙雲」正蹲在院子裡的陽光下舔爪子。「劉皇叔」叫了一聲:「『子龍』!」「趙雲」沒反應。老魚叫道:「『趙雲』!渾蛋!環兒環兒環兒環兒……」趙雲依然故我。

「公主殿下」蹲下身,嘴唇張開又閉上,終於開口道:

「『趙雲』,『趙雲』!」

「趙雲」抬起頭,正在舔的爪子定在半空。它看了半晌,放下爪子,似懂非懂地叫道:「哎喲。」

接著它慢慢向「公主」走過去。一開始,它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停一停,像是走在極薄的冰上。後來它的腳步連貫起來,漸漸變成了跑,跑著跑著,四爪蹬開,翻蹄亮掌,接著變成了飛奔。奔跑的時候,它的身體拉得極長,然後又團成小小的一團,繼而又長長地伸展開。「哎喲!哎喲!」它邊跑邊喊,跑得騰空飛起,撲進「公主殿下」張開的懷抱裡。「哎喲!哎喲!」它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往上爬,順著肩膀爬到「公主殿下」的脖子後面,熟練地一窩,圍了起來。

「哎喲!」「趙雲」說。

老魚跟「劉皇叔」歎道:「什麼玩意兒啊。」說完各自扭向一旁,擤鼻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