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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幫主的是非觀

此處所說的喬幫主不是丐幫的那個。喬幫主很年輕,估計比我小一些,住在一所大學的家屬區裡。沒人知道他是做何營生的,只知道他經常吆五喝六地帶著一夥一米九以上的光頭,騎著挎斗摩托車出沒在學校裡,那摩托車的聲音就像在嘲諷他們:禿禿禿禿禿禿,一共六個。但是喬幫主本人個子很矮,大概到我下巴,我們打球時常常正面對抗。跟喬幫主打球很危險,因為他動不動就要打人。他的是非觀十分模糊。這是以前的事,後來他經歷了一些其他事情之後,是非觀翻來覆去地被掃射了一通,已經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了。還是先說說以前的事吧。

有一年夏天,球場上來了個矮子,卷髮濃眉,鼻直口方,看上去不像壞人。我們一起打了一會兒,一個小子不知道跟他怎麼起了衝突,動起手來。那個卷髮打架非常凶狠,他的進攻方式是完全放棄防守,一味強攻猛打,拳腳相加;但動作大開大合,且一往直前,決不後退,很快就把對方逼到籃球架子底下了。那小子栽了個倒仰,卷髮問他:「服了嗎?」北京人打架這點很煩人,最後非得問這麼一句。你只要打過架就知道,問出這句來事情就完不了。果然,那小子起來又打了一陣,很快就又倒了。這次卷髮沒問他服不服,而是俯視著他,傲慢地說道:「在這學校裡還沒人敢跟我動手呢。」挨打的那個貨撲騰著站起來退了兩步,把食指豎在嘴邊,邊說邊揮出去指向一旁:「那是別人兒!」這個動作一般是挨打的前兆。果然又挨打了,真是蠢死了。這時候來了幾個禿子,動作很遲緩,呼哧帶喘地跑了半天才到現場,連喊:「幫主!幫主!別打別打別打,自己人。」

籃球場上打架有幾個好處,一是不打臉,二是不記仇,大家都知道是因為玩兒打起來的。打完架通常繼續打球。後來打球時,我把挨打的小子換到一邊,我來盯那個幫主。打到天黑,大家都散了,剩下幾個人在場邊抽煙聊天。那位幫主見剛才打架的對手坐在我旁邊,慢悠悠地走過來,遞過兩根煙。「打得不錯。」他說。也不知道是說打球還是打架。那個挨揍的比幫主個子還矮,我印象很深,因為他經常打架。他打球的方式非常獨特,帶著一股流氓勁,而且經常傳出力大無比、速度驚人、角度匪夷所思的球,跟他不熟的隊友不適應這種傳球方式,總被砸到臉,砸完就要揍他。這人站起來,伸出拳頭,拳心朝下,說:「我叫張凱,我也住這院兒,跟這哥兒幾個都認識。」幫主跟他碰了一下拳頭說:「我叫馬喬。」

這肯定是兩人第一次見面。但是我記得沒過多久,就常常看見這個張凱跟喬幫主一夥同進同出了。我當時想,這人不是姓馬嗎,怎麼叫喬幫主?這種流氓地痞之間交上朋友,或反目成仇,一定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大概跟普通人吃過一頓飯就能算朋友一樣,他們這個圈子打過一場架就能算朋友。果然,遵循著這個規律,我跟他們也成了朋友,因為在籃球場上動手打架是免不了的。一旦打起來,基本上認識不認識的只要當時是一撥兒的就得向著打,非常亂套。我跟他們一起打過兩三回架,基本上都是跟外來的人打。喬幫主事後跟我說:「你以後打架別瞎扔酒瓶子,多危險。」然後就叫上一大群人喝酒去了。我沒去。

我本質上是個溫和守法的好青年。所以我在他們的圈子裡很邊緣,一些事情都是道聽途說。只有張凱跟我走得比較近,因為我們打球的位置相似,配合最多,而他那種瞎扔的傳球方式在我身上最能奏效。到我畢業時,我倆的配合已經出神入化,外校來的人經常被嚇個跟頭,有時甚至懷疑我們作弊了。下面這些事情是熟了以後才知道的。比方說,張凱是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孩子,這真是難以想像——他爸爸是教授,媽媽是中學老師。而他自己則是一個染著黃毛、襯衫扣子永遠只系一顆的痞子。我有一次問他:「你既不上班,又不上學,到底是什麼情況?」他默默投籃不語。喬幫主搭話道:「人家是要出國留學的。」我大驚:「就你這德行還出國留學,你認得個六啊?」張凱劈手就把球甩過來,被我機智地躲過了。我又問:「你去哪國?」答說土耳其。我樂道:「我頭回聽說還能去土耳其留學。土耳其說哪國話啊?」張凱撲過來就要揍我,被喬幫主喝住了。

我起初還以為這事是扯淡的。結果沒過幾個月,張凱還真走了。送別儀式是在球場上舉行的,打完最後一場球,他跟我們挨個碰拳,最後到喬幫主那兒,兩人對視了半晌,在氣氛變得無比曖昧的一刻,他說:「幫主,我爸媽就拜託你多照應了。」喬幫主說:「你爸媽就是我爸媽。」我又一次天真地以為這是某種場面話,因為我實在難以想像在球場上靠打架認識的朋友會走進家庭裡,認識自己的父母,並在出國前將父母認真地托付給他。沒有更靠譜的人可以托付了嗎?後來我想了想,可能還真沒有,喬幫主在學校的院牆裡,很多方面還是說了算的。

接下來的事情進展得太快,有些細節我都沒趕上,也沒聽說。一般來說按正常的劇情發展速度,不是應該拉一個飛機起飛的鏡頭,然後在淡出的同時給一個「半年以後」或「一年以後」的字幕嗎?結果這件事在張凱走了沒一個月就發生了:張凱的母親急病發作,醫院下了病危通知。這種事,我作為該圈子的邊緣人,所知既少且晚,也沒有參與,還是在球場上聽人說的。雖說我一直沒在球場上看見張凱,也並沒有覺得奇怪。母親病危這種時候就算回了國也不可能來打球。後來才知道,他壓根就沒回來。

喬幫主本人是這麼講的。說張凱的父親給他打了個電話,嚴厲地禁止他回國,因為他剛剛在土耳其立住腳,這種時候不能請假,家裡一切都有馬喬照顧,不用擔心。馬喬當天晚上又給張凱打了個電話,說你趕緊回來,你爸說的都是扯淡,這麼大的事你能不回來嗎?可以想見,張凱處於進退兩難之地,但這個決定按說也不難做。因為他母親隨時都可能沒命不是嗎?結果,最終他沒回來,而他母親一星期後去世了。

這回張凱回國了,這真是一個愚蠢透頂的選擇。馬喬那段時間情緒很不好,見誰打誰,有幾次差點連我都打了。他說他覺得張凱這件事做得不對。我們寬慰他,孩子小不懂事,不敢不聽他爸爸的話。喬幫主說:「你看丫像是聽話的乖孩子嗎?」我說:「換作是你,你怎麼辦?」喬幫主說:「不知道,我媽早死了。」

張凱辦完喪事,歇了幾天,也來球場上見過我們兩回,但沒打球。臨走他又跟喬幫主托付了一番,還是那句話。嚴格來說,那句話稍微修改了一下:「我爸就交給你了。」媽沒了,我們聽了都覺得十分淒涼。喬幫主的表情轉變了幾次,顯然他那個不大的腦仁兒正在激烈地運轉著,分析這件事應該怎樣應承。在他的是非觀裡,媽媽病危時不回來,等人都走了才露面兒,顯然是大錯特錯的。但這畢竟是家務事。用「哥們兒」「兄弟」「瓷器」這些詞來定義的人際關係中,應該干涉對方處理家務事的方法嗎?按說不應該,但你要不就別托付給我呀!他肯定是這麼想的,我就這麼想。喬幫主說:「放心吧,你爸就是我爸。」我覺得他們大概做不成朋友了,這回真是場面話了。結果我他媽又錯了。

後來發生的這件事,給張凱出了個大難題。這回他徹底蒙了,從頭到尾就沒出頭,整個事情都是喬幫主料理的。喬幫主料理得不太好,出了不少亂子,這是因為他的是非觀在整件事裡發生了波瀾壯闊的鬥爭。

事情一開始是這樣的:有一天我們正在打球,忽然跑來個一眼看上去就是跟班兒碎催的禿瓢,呼哧帶喘,對喬幫主說:「幫主,您快看看去吧,張凱家老爺子叫車給撞啦!」他這個「快」字說得又重又長,說的時候雙目緊閉,兩眼非常痛苦,說完整句話,還用力喘了幾口氣。喬幫主把球傳給我,走到場邊問:「在哪兒撞的,誰撞的,人跑了嗎?」碎催說:「就在家屬院裡,沒跑,讓老爺子給揪住了!」

喬幫主帶人趕往現場的路上,既不說話,也不跑,只是以較快的速度鎮定地走著,像在奔赴沙場。跟在他身後,可以看到他並不高大的身軀平穩而堅毅地移動著,有一種隨時會探臂膀拽出寶劍,或是一抬腿摘下虎頭皂金槍的感覺。當然這是錯覺,快到現場時,眼看黑壓壓一片人,圍著一個倒在地上的人比比畫畫,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喬幫主沒有摘這些兵器,而是順手從旁邊樓道口壓三輪車的苫布上抄起一塊磚頭,藏在身後,走上前去。

「起開。」喬幫主說,「撞人的呢?」

張家老爺子鬚眉皆奓,以手指著一人道:「就是他!」

喬幫主一看那人,就把身後的磚頭扔了,拍了拍手上的灰。那是一個鐵塔般的漢子,光頭,黑皮夾克,又高又壯,至少比喬幫主高兩頭。

喬幫主問:「是你撞的人嗎?」

那人使勁搖了搖頭,神情堅定地說:「根本沒有,是老爺子自己摔的。」此人說話聲如虎吼,說話時脖子腦門青筋暴起,十分可怖。

喬幫主指了指他鼻子,又指了指地。

「跪這兒,」他說,「跟老爺子道歉。」

「哎。」漢子說完,「撲通」一聲跪在平地,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這個光頭漢子,是喬幫主平日裡帶的一票摩托車死黨之一,鹹呼之曰「老六」。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幫人是幹嗎的,反正有幾個也住在家屬院裡,摩托車突突突地開起來,十分擾民。這些人每個都有一米九以上,看上去很不好惹,我從沒惹過。但是他們對喬幫主言聽計從,法旨一下,如沐皇恩雨露,恨不得馬上跪聽宣讀,這種場面我見過好幾次,想笑也不敢笑。

北京的流氓打架,打贏了讓人跪下道歉,這是常有的事。有一回我在酒館挨揍,打不過人家,人家讓我跪下,我不跪,鼻樑就此變成了阿德裡安·布羅迪狀。這是題外話。卻說那日在撞人現場,喬幫主看見老六聽話地跪下道歉了,氣消了一些,讓老六站起來講話。老六無論是跪是站,張老爺子躺在地上,一直拉著他的褲腿,十分難看。

喬幫主蹲下身子問老爺子:「哪兒受傷了?哪兒疼?」老爺子皺著眉頭,用另一隻手指指腰,搖搖手,意思是站不起來了。嘴裡絲絲直吸涼氣,額頭滲出冷汗來。喬幫主面無表情,站起身來,問老六:「怎麼回事,你說說。」

在場圍觀群眾中,不乏我們法律系的學生,我們看到喬幫主這種公正、公平、公開的精神,又一次驚呆了——他竟然懂得不聽一面之詞!

到此為止,喬幫主的是非觀還沒有變得特別混亂,因為他還不知道事情的全貌,無從判斷。等他聽完老六的敘述,他就有點頭暈了,老六是這麼說的:

「我從西往東騎車來,老爺子從南往北出樓道門,走著走著不知道踩了個什麼玩意兒,撲通一下子就摔倒了,坐了個屁股蹲兒。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騎過去了,趕緊熄火兒下車,跑回來看。我這一回來,老爺子『騰』一傢伙就倒地上了,我都蒙了!您瞧這不車還在那兒呢嗎?」

老六說著,拿手一指,一輛挎子停在我們來的方向上。老頭不等老六說完,每說一句,就大喊一聲:「放屁!」據我所知,這老爺子也是大學教授,雖然不是我們學校的,但不少人都認識他。據說他是教性學的。我覺得性學教授也是教授,應該有點文人的矜持,不應該喊「放屁」,更不應該躺在地上不起來。如果起不來,叫救護車不就得了?我這麼跟喬幫主提議了一下,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雙眼冷如秋霜,對我說:

「這兒沒你事兒。」

得得。

喬幫主等老六說完,老爺子也從「放屁」回到了「哎喲」,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

「這事兒還有人瞧見嗎?」

他說話時,圍觀的人未必都認識他,也未必都服他怕他,但其語音腔調,自有一股威嚴氣象,令人遍體生寒。大家紛紛搖頭。大學家屬院有一個缺點,就是缺少樂於傳話兒的嬸子大娘,這些嬸子大娘都分佈在胡同雜院兒和田間地壟裡。沒有嬸子大娘,這種場合十分尷尬,因為沒一個人樂意說話。一時間,四周安靜下來,氣氛有點可笑。

喬幫主一揮手:

「散散,都散散。」

人群自動向後閃出一個很大的圈兒。

喬幫主蹲下身對老爺子說:「您要不起來走兩步試試?」

老爺子說:「不行,我腰估計折了,腿沒知覺。」

喬幫主問:「那您想怎麼著?」

老爺子哭了:「馬喬啊,張凱不在,你可得管你叔兒啊!這小子開車在咱們院兒裡橫衝直撞,你也是知道的,哎喲,撞我這一下可不輕。哎喲。他得帶我看病!還得付醫藥費。」

喬幫主應道:「行行,您放心,有我姓馬的在這兒,他一步都不敢走。」說完他抬頭問老六,「你說是嗎?」

老六本來正在東張西望,聽他這麼一問,突然擺了一個立正的姿勢,大聲答道:「是!」

這時候喬幫主做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對我的智商造成了嚴峻的考驗。他一手扶著老爺子的肩頭,一手撫摸老人額頭,做擦汗狀,順勢擋住了他的眼睛。然後他扭過頭來,突然衝我說:

「你打電話叫個救護車。」

我當時就慌了。我心說,這兒這麼多人,好些都是跟你好幾年的兄弟,你幹嗎非找我這麼個半生不熟的啊?後來我問過他這件事,他說:「那年手機還不太普及,我就見過你在球場上使勁展覽你那個破手機,不找你找誰?」我愕然。當時,我拿出手機,正準備撥電話,忽然看到喬幫主捂著老頭的眼睛,使勁衝我飛眼神兒,一邊飛一邊搖頭,一邊搖頭一邊喊:「讓你叫他媽救護車,聽不懂人話啊?」我簡直冤枉透了,覺得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要不就是喬幫主得了精神分裂症。我拿起電話,撥了個114查號台,裡面的姑娘問我:「您好,需要查什麼號?」我說:「喂,急救中心嗎?我叫輛救護車。」

我假裝打電話的時間裡,喬幫主站起身來,走到老頭身後幾步遠,蹲下看了看。接著他又走回來,往這邊溜躂幾步,蹲下看看。最後他回到老爺子身邊,彎下腰,猝不及防地伸手往老爺子踝子骨下的大筋上掐了一把。

「Ouch!」老頭大叫一聲,差點沒蹦起來,「渾蛋!你幹什麼哪?」

「哦,呵呵,沒事。」喬幫主說,「我看看您癱得徹底不徹底。」

接著,喬幫主在老頭的罵聲中,背對著他,陷入了沉思。背對著老爺子就是面對著我,我得以目睹了他臉上表情的精彩變化。當然,這些變化並不是做給誰看的,而是根據他的思維過程的不同部分,自動產生的五官位置和角度移動變化的組合。

一開始,他皺著眉頭,面色凝重,抱著左胳膊,啃大拇指。

過了一會兒,他眉毛平搭,兩眼突然放空,好像穿過我在看我後面的什麼,把我嚇了一跳,以為救護車來了。打114都叫來了救護車,那可真神了。

然後他的表情又變成了憤怒的門神狀,眉頭擰出一個疙瘩,讓人特別想去揪一下。

最後他又困惑了起來,伸出手來插進亂蓬蓬的卷髮,卡哧卡哧地使勁撓了幾下,好像終於撓出了主意。

他轉過身,回到圈裡,一指老六,順勢把手往遠處一揮:「你滾蛋吧,沒你事兒了。」

老六如蒙大赦,跺腳甩開張家老爺子的手,推車點火兒就走了,突突突。老爺子急了,連喊:「不行!不行!你敢走!」其實以他的狀態,人家走了他也不能站起來追,也不知道他在恐嚇誰。喬幫主走過去,蹲下身,用一種特別溫柔但是充滿戾氣的語調問:

「叔兒,您說實話,是他撞的您嗎?」

老爺子一下就急了,騰地坐了起來,只是腿還保持著癱瘓的樣子,姿勢十分難拿。

「廢話!」他說,「這麼些人瞧著呢!我一出樓道門,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兒呢,砰就給我撞翻了,正撞我腰上,這還能有假嗎?我告訴你小兔崽子,你把犯罪嫌疑人放跑了,我這就報警!我報警他就是肇事逃逸,這是犯罪!咱們院,那法律系的老師都是海澱檢察院的,我連他帶你,一塊堆兒都辦嘍!」

馬喬搖搖手:「行行行,別嚷,氣兒還挺粗。撞您哪兒了您給我指指。」

老頭一愣,彎過胳膊指了指腰。

馬喬說:「您是走路的時候被撞的?」

老頭說:「是啊,平地就這麼走著就給我撞倒了!」

馬喬說:「您伸手我瞧瞧。」

老頭伸出兩手,神情惶惑,不知道馬喬要幹什麼。

馬喬看罷多時,站起身來,歎了口氣。至此,他已經大致完成了是非觀上的鬥爭,堅定了自己的立場。一般來說,這種時候,他就是要打人了,我見過那種表情。他要打人之前的那一刻,神態特別安詳放鬆,打架就像度假,真令人羨慕。

有關這場交通事故及附帶民事糾紛的是非曲直,馬喬是這麼說的。

首先,老六騎的那輛挎子,以前是他的。那輛車在兄弟們中間幾易其主,大家都很熟悉,它是一輛入門級的小型車,前輪高不過60公分,算上擋泥板和牌照,也撞不到一個正常行走的人的腰,除非以騎馬蹲襠式行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顯然不可能在朗朗乾坤之下以騎馬蹲襠式行走。

其次,車停在距離老頭摔倒處十米開外,現場前後地面車痕如新,筆直三道輪胎印,淺雖然是淺,仔細看還是能辨認出來。唯有事故現場的一小塊地方,被老爺子在地上輾轉騰挪的身軀給擦乾淨了,車印在此中斷了兩條,而第三條還是筆直前行。也就是說,老六以高超之車技,撞倒老人的一瞬間,施展了挎斗三輪常見的「側飛」技巧,令兩輪及挎斗抬起,單靠一輪行駛,飛馳而過。仔細想想,即使是「側飛」也沒有這麼酷炫,因為「側飛」是抬起一側輪胎,另外兩輪行駛,不是開獨輪車。

最後,如果是從後面撞倒,老爺子往前一撲,雙手勢必劃破,但仔細觀察,其雙掌只有掌根有些許浮塵。按老六的說法,老爺子自己摔了個屁股蹲之後,他連忙停車趕了過去,想看看老人家受了什麼傷,需不需要幫忙,結果因為自己長得太像壞人,激發了老人的正義感,老人賊起飛智,想出一計,想要將老六拿下。事情大概就是這樣。那些掌根的土應該就是摔屁股蹲兒的時候蹭的。

馬喬說完,回頭環視,說了句:「沒事兒了,都散吧。」

說完沒有人走,大家都想看看這事兒怎麼收場。馬喬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耐心地補充道:「都他媽聽不懂人話啊?」大家一哄而散,我也跑了。事情的後續是馬喬在酒桌上講的。他說,他把人轟散了,是為了給老爺子一個下台階的場面,要不這個跟頭說什麼也站不起來,就算栽在這兒了。饒是如此,老爺子站起來的時候,樓上還有幾戶開窗戶在觀望,跟馬喬的眼神一對上,馬上「啪」地把窗戶一關,縮頭消失了。

老爺子扶著腰,仰天長歎。腰是有點摔傷了,畢竟是快七十的人了。

「唉,怨我。真是賠了夫人又折腰啊!」老爺子歎道,「這都是因為啊,剛才那小子,實在太可惡了。你知道,他那個車——」

「得。」馬喬一抬手,「不想聽。」

說完,他像瑞奇·馬丁一樣把渾身上下的兜兒都拍了一遍,終於發現屁股兜裡有錢。他摸出200塊錢,捲成卷兒,往老爺子褲腰上一掖。「買點兒棒骨補補,」他說,「少吃鹵煮,別髒心爛肺。」

酒桌上,我們請他翻譯一下當時那些錯綜複雜的表情。他說:「哦?有嗎?我自己都不知道。」大夥兒就衝我起哄:「你學一個,喬爺解釋解釋。」我就先學了一個面色凝重、啃手指頭的表情。

「哦,這個啊。我想起來了。」馬喬解釋道,「我當時在想,兩人各說各的理,我該怎麼把這碗水端平?一個是哥們兒,另一個是哥們兒的老子,這事兒不好辦。」

然後我又學了一個兩眼放空的表情,大家哈哈大笑,說你這不是喬爺,是傻逼。喬爺咳嗽了一聲,大家不說話了。他解釋說:「這時候我應該是在琢磨,車轱轆那麼矮,怎麼能撞著腰。還有其他的幾件事。」

接著我學了那個怒如門神的尉遲恭表情。喬爺說:「哦,咳!這會兒我他媽想明白了,什麼哥們兒的老子,就算是老子的哥們兒,也他媽得講理!」眾人喝一聲彩,喝了一杯。

最後我又學了學喬幫主撓頭的樣子。喬幫主說:「這時候我應該是在發愁,這件事怎麼收場。其實我很快就想出辦法了,但是我馬上就為另一件事發愁了,當時這件事還不是很緊要,但是我發愁了很長時間,也沒想出轍來。你們哥兒幾個說說。」

大夥兒問:「什麼事呀?」

喬幫主說:

「你們說,我跟張凱,還能算哥們兒嗎?」

我們喝這頓酒的時候,張凱還沒回來。這件事,馬喬親自打電話通知了張凱。張凱表示,既然老爺子沒大事,就不回來了。但是既沒有說「沒事,那是老頭子自取滅亡,你不要放在心上」,也沒有責怪道「怎麼說也是六十多的老人家,你不能給留點面子嗎」,而是什麼旁的都沒交代,直接就「再見」了。

馬喬叱吒江湖多年,卻為這麼件小事犯了愁,可見他的是非觀十分混亂。要是我,是非觀就很簡單: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狗兒渾蛋,這種人當什麼哥們兒?但我要是這麼說,我也就當不成哥們兒了。實際上,在那件事之後,我不知道怎麼就成了馬喬的哥們兒,酒局上短不了我。大概是我在配合他滿臉跑眉毛地暗示假裝叫救護車的時候太機智了。

關於喬幫主跟張凱還能不能當哥們兒這件事,到現在也沒有下文,因為你基本上很難跟一個不回國的人當哥們兒。「哥們兒」這個詞有很多外延,比較流行的就是「能一起吃飯的人(男)」。這跟發小兒不同,發小兒這個成就,你只要獲得了,就不會被取消。現在如果站在喬幫主的立場上想一想,我的那些是非觀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是我的哥們兒出了國,他老子在國內被車撞了,或者碰瓷兒訛人,我究竟應該站在哥們兒的立場上,還是應該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

據說碰瓷兒這事後來喬幫主自己親身遭遇了一次。我沒在場,是聽的轉了好幾手的描述,可能不太準確。當時喬幫主騎車過一個十字路口,一個老太太站在隔離墩處游移不定,看見喬幫主的車,撲過來便倒,嘴裡還淌出暗紅色流質來。喬幫主下車一看,還沒死,就問她怎麼了,因為他自己非常清楚,根本沒撞著她。那老太太哭爹喊娘,非說「撞死人啦」,瞬間引起了圍觀。

喬幫主是這麼處理的。

他蹲下來,指著老太太的鼻子,用那種溫柔而充滿戾氣的聲調,藹然說道:

「你別跟我面前玩兒這個。你身上現在沒傷,你我都知道。你要麼現在站起來,馬上滾蛋,留一個全臉兒;要麼我現在就給你做點兒傷,把交通事故馬上變成治安案件。治安這塊兒我特別熟,真的。」

老太太專注碰瓷兒三十年,當然不會被這麼兩句詞唬住,繼續哭爹喊娘。在一般人的是非觀裡,打老人是不對的,俗話說七十不打,八十不罵。打女人也是不對的,會受到全社會的譴責。打老太太,同時犯了打老人和打女人兩宗重罪,其罪當誅。老太太是江湖人,這點判斷還是有的,基於這點判斷,她沒把馬喬當回事兒,這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實際上,一開始她在選擇作案對像上就犯了嚴重的錯誤,通常騎挎斗的,以「對治安這塊兒特別熟」的那一類人居多。

於是喬幫主就幹了一件讓所有人驚呆的事。他說:「我數三下,一,二……」「砰」。「三」沒數完就給了老太太一拳,這回老太太鼻子裡也流出了暗紅色流質。他又在老太太胳肢窩底下踢了一腳,喝道:「站起來,滾蛋!」老太太立刻謝主隆恩,一蹦一跳地領旨下殿去了。

喬幫主環視四周,看了看正從包裡掏手機的人們,拳心向上,平伸食指,挨個指了他們一下,上車疾馳而去。人們紛紛收起了手機,這件事就沒有下文了。由此可見,喬幫主的是非觀已經到了無法修復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