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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太子

有一次我跟幾個朋友討論游泳這件事。實際上是他們挑起來的。因為我是個旱鴨子,他們總喜歡挑起這種事端,讓我惱羞成怒,然後他們好在大笑一番之後兩手一攤說「Why so serious」,簡直令人髮指。結果那次話題走向了奇妙的方向。我的朋友都會游泳,他們堅稱游泳是一項有用的技能,關鍵時刻能救人性命,最不濟也能保全自己性命。我一開始忍住沒提,但話題總在「救人性命」和「保住自己性命」上打轉,到最後我再也繞不開,說出了那個在朋友間早已達成默契避而不談的名字。

我問他們:「三太子水性比你們都好吧?最後還不是——」話題就此打住,大家默默喝起酒來。我知道在場的人沒有把三太子理解成哪吒的。三太子是我們都認識的人。你不能因為認識的人死了就說不認識他。

我認識三太子的時候,他就在水裡。他死的時候也在水裡,不過我沒見著,因為我們實際上並不是特別熟。如果我跟他熟,我可以跟他分享一半我的智商,也許他就不會死了。關於他死的原因,還需要一些篇幅才會講到。我先講講他活著的時候干的蠢事。他幹的蠢事不多,不過含金量很高,我從認識他時開始講,應該很快就會講完了。

初中畢業的時候,我爸為了讓我放鬆,給我安排了一次艱苦卓絕的內蒙古憶苦思甜之旅。為了放鬆而憶苦思甜這種事,讓我覺得我後來學法律時邏輯課只得了61分一定跟遺傳有關。那是一次沙漠與戈壁之旅,交通工具只有拖拉機,十天裡只洗了兩次澡,每頓都只有肉。唯一不是肉的食物就是土豆。我問我爸:「說好的胡楊林和大草原呢?」我爸說:「明天帶你去。」第二天,我們來到了一片蘆葦蕩。他就是這麼個邏輯水平。

當地人稱那種水塘為「海子」,在那一帶也分東海西海、前海後海,只缺個什剎海就能勾起我的思鄉之情了。海裡的水黑漆漆的,但是顯然並不髒;蒲草東一叢西一叢地躥出來,高舉著金黃的蒲棒。幾個光脊樑的小伙子游來游去地掰蒲棒,三太子就在其中,手舉著一大把蒲棒,游得酣暢自如,十分引人注目。我一看大驚,心說這孩子是野人嗎?這是因為三太子留著一條馬尾辮。三太子跟我年紀差不多,在當時那個年紀上能留這麼長的頭髮,只能判斷為不是沒爹就是沒娘,否則狗腿早被打斷了,還游什麼泳呢。

同行的小夥伴們發一聲喊,甩掉衣服下水去摘蒲棒了。也不知道蒲棒哪有那麼大的魅力。大概是生殖崇拜的一種。我不會游泳,只好坐在岸邊看他們游。下水的人一多,三太子更顯眼了,在他面前,其他孩子的動作都像在演戲,在強作鎮定,在垂死掙扎,只有他圓轉隨心,進退自如,好像周圍的水都聽他調遣,托著他,捧著他,讓他怎麼玩怎麼鬧都不會掉下去。他游泳游得比我走路都熟練,似乎他生下來之後的每天都是在水裡過的。真令人沮喪。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三太子游泳。

中午吃飯時,我發現那孩子跟我們坐在同一桌了。我還跟人家假客氣,說什麼初來貴寶地,還請多包涵之類的,那孩子一樂,一口北京話:「什麼他媽貴寶地啊,我也北京來的!」說完齜出一口白牙樂起來。他的北京話有一種奇怪的口音。這事是這樣的:我們在此處等我爸的幾個兵團戰友集合,他們比我們早幾天到,三太子的爸爸就在其中,是個禿頭。三太子給我指了以後,我很想笑,因為我覺得他一定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才讓三太子留長頭髮的。但我天生不會笑,場面十分尷尬。

那一趟內蒙古之行,認識了幾個年紀相當的朋友,但後來的聚會中三太子並不經常出現。如果他總是出現,反而顯得他不那麼酷了,當年我們幾個都是這麼想的。真實的原因是他們家太遠了。那時候房價還沒有把人逼得都去六環外買房,他們家就已經住郊區了,不通公共汽車,進城得坐火車。他們家在一個水庫邊上。我們對他的印象就是:梳辮子,擅泳。

有一次我突發奇想,問我爸:「為什麼×××可以梳辮子啊,學校不管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三太子這個稱號。)我這麼問純屬好奇,並非討厭男生梳辮子,相反我還覺得挺帥的,因為我看過聖鬥士星矢。我爸說:「因為他們那兒是郊區,而他爸是黑社會,沒人敢惹。」我當時對黑社會這個詞沒什麼概念,換作現在,我就是不會笑也要大笑三聲。當時我說:「他爸看起來挺和藹的啊,好像還挺尊重你的。」我爸若無其事地道:「那是因為我插隊的時候經常揍他。」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暑假裡,我爸帶我去釣魚,內蒙古認識的幾個朋友也都隨家長去了。其實就是三太子一家在當地擺闊招待我們。事實證明,其勢力之大,資本之雄厚,確實足夠吸引我爸這幫窮朋友去一趟了。三太子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三,但最是成熟通達,跟我們又認識,由他負責招待我們。所謂招待,就是把我們領出去玩,別耽誤老爺子們喝酒,然後,別淹死。

他家就在水庫邊不遠。水庫不大,中間有幾座小土山,九曲八彎的,岸邊全是泥,往上松林密排,景色不很好看。時值盛夏,哥兒幾個到了水邊,說說笑笑地就把衣服脫了,搞得我十分緊張,好像他們要把我怎麼樣似的。結果根本沒人搭理我,幾尾大魚一般撲通撲通都跳進水裡去了。過了一會兒,幾個人游得無聊,就衝我喊:「小飛輪兒,你也不會游,給我們計時吧,我們比賽!」我說:「去你媽的。」但我還是摘下了電子錶。

我罵他們是有原因的。肯定不是因為他們嘲笑我不會游泳,而是他們竟然想要跟三太子比賽游泳。不過那個年紀的男孩子大概什麼都想比一比,連撒尿都要比誰尿得遠。我聽說還有人比過放屁的時候用打火機點著了噴的火舌長短,總之大部分比賽內容都跟屎尿屁有關,游泳算是最健康的了。我看一眼表看一眼水面,不住地叨叨唸唸,低聲咒罵:「你們游得差十幾米,計什麼時呀!」說話間三太子已經以悍勇之姿乘風破浪,到了橋墩附近。那是一座殘橋,十分詭異,按照其斷處的延伸方向,至少得修幾百米才能跨過水面。斷橋伸進水面一百來米,往下探出幾個顫巍巍的橋墩,最遠的一個看起來吃水很深,估計那裡已經能淹死人了。三太子像一尾劍魚(我並未見過活的劍魚),拖著筆直的航跡切開深藍的水面,兩臂交替劃起浪花,衝向橋墩,我忍不住喊了一聲:「飛魚轉身!」但是沒有人理我。

當時的局面很明顯:第一,三太子遙遙領先,比賽沒有懸念;第二,沒有人理我並不是因為他們沒看過《綠水英雄》,而是他們發現落在最後的一個人不見了。這件事說來真令人羞恥,站在岸邊的我都沒有發現,背對著他的其他人卻發現了。我從小就只能注意到移動中的物體,所以當那小子沉底之後就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幾個人齊聲發喊,轉身往回撲騰,其中水性好的吸一口氣沉下水去,不過很快又浮上來了,估計是因為水下什麼也看不見。此時,我腦海中浮現出很多民間傳說,比如,溺死的姑娘頭髮化作水草專門纏人的腳腕子之類的,忽然聽到有人衝我喊:「小飛輪兒,你個傻×,叫你爸去!」但是我剛一愣神的工夫,就看見三太子從最遠端劈波斬浪地游了回來。我的眼睛一下子給了一個爆炸式變焦,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因為他游得實在太猛了,相比之下電視上看到的那些姿勢優美節奏勻稱的運動員都像在拍廣告片。他的雙臂劃得極快,拖的水線極長,而且幾乎不換氣,令人聯想到某種在紀錄片裡看到的高科技潛水艇。游到切近,三太子往上一仰頭,身子躍出水面一大半,猛地一甩腦後的馬尾,逆著陽光甩出一道正圓形的珠鏈。這個動作在我眼裡至少停留了三秒鐘,接著一切恢復了正常速度,三太子一猛子扎進水裡,不見了。

那個時候學到的課文裡,常常這樣形容這種時刻:「那三十秒鐘就像三年一樣長……」但是並沒有。實際感受上的三十秒後,三太子從圍成一圈的哥兒幾個中間破水而出,胳膊底下夾著溺水的那個倒霉蛋游上岸來。他讓我蹲在地上,把那小子扣在我背上控水。我也不知道這是否科學,但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我比起那幾個會游泳卻沒救上人來的,還有點用。

在我以千年王八的姿態工作時,那幾個濕漉漉的傢伙七嘴八舌地給我講水中救人的方法和注意事項,怎樣防止溺水,如何在水面上憑空扎猛子,等等,簡直莫名其妙。而三太子則坐在一塊石頭上,解開辮子曬太陽,一語不發。現在回想起來,在那一刻,三太子把自己的技能樹點歪了。(1)他在那個下午的陽光裡,突然覺得游泳沒什麼意思,因為他在這個領域已經登峰造極了;同時,他發現了在水裡可以幹的另外一件偉大的事。按照正常的劇情設計,他發現的這件事理應是「救人」。從此,住在水邊的他踏上了救人之路,最後經過艱苦卓絕的訓練成了一名專業的海濱救援隊隊員,鏡頭拉遠,三太子奔向了大海,黑屏,演職人員名單出現。這個劇情還可以從一個黑社會的兒子改惡向善的角度去挖掘思想深度,可惜觀眾並不喜歡看這個,現實也不是這樣的。

現實是,三太子發現了自己的另一項潛能:潛水。當然,按照現實的劇本,他會死在這上面,這馬上就要講到了。關於這個推斷,證據是這樣的:三太子曬了一會兒太陽,慢慢回過頭來,問我:「剛才我下去了多長時間?」我答說半分鐘左右。他皺著眉頭,也不看我,也不看其他人,自顧自地說道:「你們知道這傻×沉下去多深嗎?」說完,若有所思地走開了。

有關三太子的死,他爸爸有個著名的渾蛋推論:如果他救的那個人,最後沒救上來,死了,他就會在監獄裡待上半輩子,而不是六個月。這樣他就會錯過死亡。像這種渾蛋推論,黑社會常常能面不改色地說出來,他還說過更渾蛋的。可見,渾蛋的兒子不一定渾蛋。我是在他家辦白事(2)的時候聽見這句話的,可笑的是當時我還不知道三太子救了人卻進了監獄那檔子事,這足以證明我不夠朋友,但我卻作為朋友來隨份子。隨了250,我記得。

既然花了這麼多錢,我覺得我必須得弄明白這裡面的戲劇衝突:救了人怎麼會進監獄?此時我已經快拿到法學學士學位了,但還是理解不了這種事。關鍵在於,他爸爸描述得實在太寬泛了。我一開始以為他說的是在水庫比賽時救人的那一次,後來又以為是他死的那一次,但這兩次都說不通。後來我才知道是我不知道的那一次。我在靈棚坐了一會兒,進來一個大爺,拿著兩根煙,在插香的碗裡插上一根,說了聲:「我陪三兒坐一會兒吧!」就坐下了。我湊上前去給點上煙,長吁短歎了一會兒,很快就聊了起來。白事上的人都有很強的傾吐慾望,所以我沒費什麼事就弄明白這個戲劇衝突了。

說起這事兒得翻一段倒筆書。要翻進監獄的事兒,得先翻到三太子發現了潛水這件危險而有樂趣的事開始。當然,很快就會翻到他死了,雖然沒有人想讓他死,但事情就是進展得這麼快,前後也沒有幾年。水庫救人那次,我們已經上高中了,而他死時我還在念大學。就這麼幾年。

那次深水救人之後,三太子迷上了潛水。一開始他並不知道自己這叫潛水,他覺得就是扎猛子。後來他漸漸發現他所描述的扎猛子跟常常一起游水庫的朋友說的不是一回事,他們都是一猛子紮下去,看有多深。要證明也很簡單,游到橋墩子,往下一扎,扎到深處開始往上浮之前,報一個橋墩子上的刻度就行了。後來三太子抗議道,這個方法不好,一來全憑自覺,太容易作弊;二來水下視物的本事各人高下不同,這不應該成為扎猛子深度的干擾因素。他想了個麻煩一點的辦法:找條長繩子,均勻地打上幾十個結,每個結上拴個礦泉水瓶子,瓶子裡裝著寫有數字的紙團。繩子末端垂上大石懸下水去,扎猛子的人游到力所能及之最深處,摘下一個瓶子,回來看數字就知道扎得多深了。這個方法聽起來不錯,挺科學,但此法一出,沒人陪他玩了,他到死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孤獨的三太子開始自己跟繩子玩。開始有人比賽的時候,大伙湊錢弄個皮划艇,劃到橋墩子附近,從上面往下扎,比較方便安全。這些人不玩了之後,三太子自己弄了條皮划艇。其實所謂的皮划艇就是一條巨大的拖拉機內胎,充好氣後用兩道繩子中間一捆,作長圓形。老百姓的智慧是無窮的,尤其是在玩兒上。後來我有了車之後,發現汽車是沒有內胎的!拖拉機怎麼會有?千古之謎。

自己玩了幾天瓶子之後,三太子突然又醒悟了,既然是自己玩,我證明給誰看呀,我又不是水下看不見東西?一賭氣,繩子跟皮划艇都不玩了。他發明了新玩意:走到殘橋末端,從上面往水裡扔個東西,然後直接扎猛子下去,到水底找這個東西。他大概覺得刺激極了,樂此不疲,整個夏天都撲通撲通地往水裡扎。殘橋的深度不夠了,他就往遠處扔,然後紮下去往深處游,越游越遠。他開始扔越來越小的東西,憋越來越長的氣,他能憋多久的氣,已不可考,反正匪夷所思,據說到後來已經可以抱著石頭在水底走路。

水裡不光有他扔的東西,還有別人扔的。他撈著的小到戒指,大到自行車,花樣繁多,品種豐富。再一次撈到活人,是某年秋天的事。十一還是中秋?總之是一個假期,這個偏遠的小水庫人突然多了起來,水庫四周的農家院生意好得不得了。水庫上沒什麼景致,除了在密松林裡踩踩爛泥,在沙灘上撿幾個象徵著血吸蟲病的釘螺,就只能在殘橋上逛逛了。殘橋上有很多人釣魚,橋面本來就不寬,所以能出這事誰也沒想到。一個姑娘,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騎著自行車上了殘橋,越騎越快,勢若奔馬,長長的頭髮迎風飄擺,到得橋頭,更不剎車,也沒有出現想像中在空中飛翔一段時間的鏡頭,直接一跟頭栽了下去,撲通一聲沒了蹤影。大概是手腳絆在了車上,連撲騰都沒撲騰。殘橋上釣魚的有不少是本地爺們兒,只見他們先是愣了1.5秒,然後就像事先開過會似的,擁到橋的一側,衝著水面兒大喊:「三——太——子——」場面蔚為壯觀,現場的圍觀群眾一定覺得馬上就有一名三頭六臂的少年腳踩風火輪趕到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對三太子來說是最麻煩的。靠近殘橋的地方,人多,垃圾多,魚鉤多,幾乎無法靠近。玩不了潛水,只好在附近游游泳解解悶,反正他不愛在岸上待著。他正在水面兒上甩他的大馬尾辮,聽見殘橋那邊發喊,也不猶豫,更不多言,轉身就往橋邊游。橋上的大爺們還互相指揮哪:「收竿兒,收竿兒!別鉤著孩子!」這時間裡,三太子趕到了,浮起上身抹了把臉上的水,抬頭看了看。大爺們大呼小叫指著同一個地方,其間還夾雜著幾個嬸子大娘哭的嚷的,熱鬧非凡。三太子認準了地方,一個猛子紮下去。多半也是覺得水底下比較清靜。

水面上一時間無比安靜,大爺大媽都不出聲了。算算時間,從姑娘騎車落水,到三太子聞訊游到事發地點,下水找人,工夫可不小了。安靜了沒多會兒,大娘們漸漸議論起來,議論又漸漸變成了吵嚷,吵嚷最後演變成了號啕大哭。殘橋上開上來一輛麵包車,下來兩個小伙子,其中一個說是姑娘的男朋友,兩人在松林裡也不知道談些什麼,談崩了。姑娘性格剛烈,丟下一句「不活了」,騎著車就跑了。小伙子以為是氣話,也沒有追,誰知道出了這麼大事。這段狗血劇情,是我照著後來找到的新聞默寫下來的,差不多一個意思,因為這種劇情讓誰寫都是一個味兒,歐·亨利也救不了它。

不多時,伴著一聲轟雷般的歡呼,三太子從一朵燦爛的水蓮花中躍起,用力甩了甩頭髮,然後拖著姑娘向岸邊游去。到此為止,本來是一個雖然爛但是皆大歡喜的故事。結果麵包車載著小伙子和嬸子大娘趕來,改變了這個結局。小伙子下了車,抱起姑娘就大哭起來,眾人苦勸不得,三太子起了性子,一掌切在他脖子後面,把他放倒了,這才能對姑娘施救。等姑娘緩醒過來,小伙子也醒了,抱著姑娘又是一頓大哭,把姑娘哭得如墜雲裡霧裡。小伙子哭罷多時,抱起姑娘上了麵包車,揚長而去,因為動作太連貫,圍觀群眾都沒有反應過來,連三太子都愣了。他知道對方逢此大噩,心緒煩亂,並沒有指望他們有多熱情,但也沒想到有這麼不熱情。他甩甩辮子,準備回去玩水,結果一個大媽揪住他,說了一句話,在水庫一帶傳為美談,本地人至今都津津樂道。

大媽說:「小伙子,你下去沒瞧見我們家自行車兒啊?」

據知情人回憶,當時三太子一甩胳膊,往地上吐了口痰,啐道:「媽的,我他媽再救人,我就不姓李。」據此回憶,我才想起來三太子姓李。其實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爸爸就姓李,我爸管他叫小李子。如此一想,三太子的存在感實在不怎麼強,除了擅游泳、會潛水之外,連姓都被人忽略了。吃飯的時候,我跟朋友提起這事,朋友搖頭說,總比他家大太子、二太子存在感強點。我一想也是,大家都是普通人,只是在普普通通和特別普通之間有一點根本不重要的差距罷了。

三太子發下毒誓不再救人,沒半年就破了。有個電影裡有句台詞是這麼說的:「男人為什麼要發誓?因為誓言就是用來打破的。」誠哉斯言。這是第二年開春的事,冰剛化沒多久,捕魚撈蝦的歇船掛網,冰面上也承不住冰釣的那麼個時候。三太子交了個女朋友。這女孩家也是當地一股勢力,跟李家可謂門當戶對。三太子其時已經高中畢業,沒考大學,準備跟兩個哥哥一起繼承他們家那些所謂的生意了,至於是什麼生意,我等良民不得而知。那時候正值世紀之交,水庫邊上的人過著「清早起來撒漁網,晚上回來魚滿艙」的生活,嘴裡卻在聊著千年蟲什麼的,總之是一個奇怪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北京的郊區湧入了大量人口,有外來的,也有北京本地到郊區置業的。每個村子裡都住進了外地人,當地的人看不慣他們的作風習性,或是產生什麼利益衝突,時常發生矛盾。我聽過很多這種故事,它們有一個共同點:鬧事的人不知死活。有句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沒聽過嗎?但總是有不知死活的外來勢力企圖與本地勢力抗衡,引起不必要的衝突。在這個大環境下,三太子的女朋友遭了殃。

出事的時候,三太子由於沒水可游,正揣著袖在屋裡守著土暖氣聽評書,突然外面大呼小叫起來。穿上鞋出去一看,幾個大媽正以難以言表的尖銳聲音和激動的神情手舞足蹈地對李家大哥二哥說明情況。三太子聽了一秒鐘,就從那一團混沌的噪聲中,清晰明確地聽到了三個字:小茹子。他兩步衝到近前,撥開大哥二哥,用食指依次指著大媽們的鼻子,命令道:「你,你,你,你,閉嘴!你說。」這麼一來,就只剩一個人說了。這些大媽訓練有素,讓說就說,不讓說就不說,這對大媽來說是很難的。在北方郊區,大媽充當著許多重要角色,諸如探馬藍旗之類。那個大媽嚥了嚥口水,一字一句地說:小茹子早起(早上)出門兒,就載(在)家門口兒,讓人逮走了!

三太子聽完,多少愣了一會兒,然後猛一抬頭,雙手伸到腦後攏了攏頭髮,把辮子重新紮緊了一些。接著他說:「大哥,給小茹子她爸打電話,問問他們往哪邊找去了。二哥,叫老胡、大鄧開車,一個車往東一個車往西,沿岸掃樹林子。」說完衝出屋去。未幾,又回過頭對兩位目瞪口呆的哥哥喊道:「別報警!」

那是一個我沒有經歷過的大場面,棋盤是整個水庫,棋子是兩個地方勢力的皮卡、摩托車和步兵。我只經歷過這種民間搜捕的街心花園微縮版。就微縮版而言,搜到人是早晚的事,我自己就被搜到過,因為我跑到樓道裡去了,我從窗戶往外看,眼瞅著人家帶著人一個單元一個單元、一層一層挨著搜過來,那種絕望很值得一說,以後有時間再慢慢細說。簡單說,就是只能指望搜到你的是這夥人裡最弱的,你還能作困獸鬥。而水庫邊這場大搜捕裡,犯罪分子最後被他應該最不希望看到的人搜到了。可惜他是前面所說的那種不知死活的人,他跟小茹子家結了樑子,就敢對小茹子動手,大概想借此在水庫開山立櫃,沒想到小茹子家人沒找著他,卻讓三太子帶著一隊摩托車手,在樹林邊找著了。他可能連三太子是幹嗎的都不知道。

這個結果其實一點都不傳奇,乃是情理之中。因為三太子帶的隊伍是摩托車隊,機動能力強,能夠穿行於樹林之中,而皮卡只能在道上往樹林裡窺探。早春二月,樹林裡多是耐不住寂寞的男女,看見一對就得停一次車,打了好些鴛鴦,也沒找著小茹子。三太子趕到時,四個人高馬大的禿瓢正在跟小茹子談判,小茹子坐在一輛小麵包車敞開的車門裡,哭得梨花帶雨,頭髮散亂,衣衫不整,三太子一看就紅了眼,騎著車奔那幾個人就撞過去了。

後來我問本地人,三太子是不是特別能打?因為他看上去肌肉發達,動作敏捷,是個不好惹的主兒。當地人答說沒怎麼看見過三太子打架,因為他不自己動手。他總是帶著遠超必要限度的人,打完之後,往往還要落井下石。他的落井下石比一般人要更名副其實一些,至於是怎樣的落井下石,慢慢就會說到了。那四個禿子被十幾輛摩托車轟鳴著繞圈一圍,甩了一身泥,氣焰先自消去大半。三太子帶的隊伍有個壞毛病,喜歡沖人吐痰,他大概覺得這種動作兼有侮辱和威嚇性質,能夠起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作用。吐完痰,摩托車圍住四個禿瓢,三太子下了車,走到小茹子面前。他彎下腰,只做了一個動作:攏了攏她臉上的頭髮。接著他大吼道:「誰說了算?」

由於沒有一個禿子承認自己說了算,一行人就把被三太子一車頭撞倒的那個扶起來,架到一輛車後座上,倒剪二臂帶走了。一路上,三太子都沒有說話,他的辮子迎著早春不太友善的寒風,像烈馬的尾巴一般狂亂地在身後飛舞著。他頂著太陽,迎著風和沙子,瞇著眼睛,抿著嘴,不說話。他們來到了殘橋。

三太子一邊偏腿兒下車,一邊解下皮帶,他的動作極慢,令人毛骨悚然。他把皮帶對折起來,兩頭一抻,水面上就傳出「啪——」的一聲脆響。皮帶上有一個鋼扣,在20世紀70年代,這曾是一件萬惡的凶器。三太子問禿子,是跟誰混的,禿子說是自己混,後腦勺立刻挨了一下子。又問,禿子口齒不清地解釋說,剛來這片,帶幾個兄弟瞎混,於是又挨了一下子。之後的事,如果細節都寫出來,這書估計就印不成了,因為我知道有很多青少年讀者。到後來,三太子什麼也沒問出來,火更大了,幹出了蠢事,這件事在很多頁之前就已經提起過了。我們知道,吵架的時候,最撮火的事莫過於無論你怎樣發飆,對方都沒有反應。所以考慮到三太子的立場,幹出這件蠢事也可以理解。這件蠢事是這樣的:他把禿瓢手腳捆在摩托車上,讓他往橋上騎。禿子不騎,他就給一皮帶。這種事,我不知道當事人是怎麼想的,如果是我,大概會選擇在橋上被三太子抽死,因為它有一定的概率抽不死我。而手腳跟一輛幾百公斤的車捆在一起掉進冰都還沒化乾淨的水庫,必死無疑。

三太子幹這事的時候,隨行的小兄弟們沒有一個敢說話的,面面相覷,張口結舌。摩托車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三太子一下一下地啪啪抻響皮帶在後面催。最後,摩托車前輪離開了殘橋,車往前一扎,從橋面上消失了。沒有人聽見摩托車的落水聲,因為所有人的耳朵裡都在嗡嗡作響。三太子自己大概也在琢磨:我殺人了?我這算殺人嗎?這人到底是跟誰的?他把小茹子怎麼了?想了良久,探身往前一看,水面上連泡都不冒了。

三太子開始脫衣服。

二月天——也有說是三月的——天氣非常冷,人們還穿著皮夾克和棉襖。三太子若有所思地慢慢脫著衣服,脫著脫著,突然連跑幾步,深深吸一口氣,雙腳一蹬橋面,騰空而起,大頭朝下一猛子扎進水裡。

後來三太子因為什麼進的監獄,眾說紛紜,沒人說得清楚。我從專業角度分析,覺得哪個罪都不合適,要麼不適用,要麼不會判半年,所以我甚至懷疑最後進的是不是監獄。總之,三太子出來之後,第一句話就是:「媽的,我他媽再救人,我就不姓李。」按說此時他已經應該不姓李了,但是他也許認為這次救的人是自己弄下水的,所以不算破誓。反正誓言就是用來打破的,再立一次也無妨。

三太子再一次破誓,也是最後一次。不過短短一兩年,水庫就像經歷了一次工業革命。人們住進了樓房,換了新車,還上了網。唯一沒變的是,那座殘橋竟然沒被拆掉。上網這種事情,年輕人學得很快,在別的年輕人還在如饑似渴地從網絡上大肆獲取非法出版物時,三太子卻在補習他早該學到的知識。他知道了自己所熱愛的那項運動原來叫「自由潛水」,不但有專業的方法和規則,還有國際組織和比賽。他覺得眼前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下半輩子都有事幹了。這個劇本又有點像「三太子奔向了大海」的感覺了,可是現實硬生生地拗斷了它。

很多人都以為他出來以後會遠離殘橋,不再下水,但是想錯了。三太子像以往一樣熱愛著他的殘橋,只不過他變得更冷靜,更專業,更成熟了。他學會了利用口腔保存額外的空氣,學會了使用安全繩和浮力袋,他甚至買了腳蹼、泳鏡和頭燈。他被剃成了光頭,又留出了寸頭,不再拖著帥氣的馬尾了(不過他的遺像上還是有辮子的)。他成了水庫之王,不管水庫怎樣被過度開發,怎樣被農家樂和燒烤店包圍,周圍建了多少巨大的電力風車和景觀別墅,都沒有人能跟他爭奪水下那一塊巨大的寶石。他像《貓與鼠》中的馬克一樣擁有整個水底世界,只要他想躲進這個世界,沒有人能找到他。在這一兩年裡,也出現過幾次落水者,但他真的不再救人了,他坐在岸邊,或橋上,或浮在水裡,看著救生艇掀起愚蠢的波浪,再把巨大的救生圈猛砸在溺水者的頭上,而無動於衷。沒有人因他而死,也沒有人因他而生,直到他干了最後一件蠢事。

冬天裡,他大哥得了一個閨女。轉過年來,春暖花開,大哥大嫂推著孩子到水庫邊上曬太陽,三太子在橋上看見,就遠遠招呼他們上橋。作為當地的黑惡勢力,這位大哥竟然給孩子使用一輛家傳的雙人四輪竹編兒童車。我小時候就是坐的這種車,三十年過去了,現在這種東西應該已經絕跡了才對。大哥為了讓孩子坐得穩,對其進行了改裝,比如,加裝了安全帶和可翻轉的小桌板。可就這安全帶要了兩個人的命。

上橋以後,兄弟倆坐在橋邊聊天。三太子點了一根煙,大嫂立刻抗議起來,說他不應該在孩子附近抽煙。三太子一撇嘴道:「那你把她推遠一點不就得了?」大嫂看看大哥,大哥不說話。大嫂罵了一句,推著孩子走了。沒多久就聽見一聲尖叫、一聲碰撞聲和一聲巨大的水聲,兩人回頭一看,大嫂趴在橋面上,狂亂地慘叫著,手指著北邊。三太子衝到橋邊一看,水面掀起巨大的波紋,車和孩子蹤跡不見。「車是竹子的,應該能浮——」大哥扶著大嫂,顫巍巍地說了一半,三太子已經踢掉拖鞋,騰身躍起。這是他的最後一跳。

但這不是大哥大嫂見他的最後一面。

最後一面是,幾秒鐘後他浮出水面,身子一起一伏地踏著水,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大聲喊道:「×他媽的,沒有啊!」說罷又一個猛子紮了下去。

三太子自己做過試驗,能輕易摘走繩子上最接近水庫底的瓶子。水庫底是鋪著水泥的平地這件事,很多人不知道,都是三太子告訴他們的。他能抱著石頭在水庫底下走好遠好遠。水質好的時候,他能在水裡清楚地看清周圍環境,找到戒指那麼大小的東西。他能閉氣很長時間,具體多長,他沒有對家裡人說過,但他引以為豪,非常自信。他死在了自信上。

靈棚裡,那個給三太子點煙的大爺說:「李家這個大小子是個木頭腦袋,媳婦是個半瘋。是因為沒了孩子以後瘋的,還是原本就半瘋才把車掉橋底下,誰也說不清,反正後來的幾天,她一直念叨老三害死了孩子;要不是他招呼他們倆上橋,也不會有這種事,他是死有餘辜。而老大則總是自言自語,竹子的為什麼浮不起來呢?大概只有這個問題能夠同時對閨女和弟弟的死表示尊重。也可能他只是一個阿基米德的腦殘粉。總之,這兩個人都沒什麼良心,被三太子救過的人,大多沒什麼良心。早知道是這樣,就照自己說的辦啊!不是說好了再也不救人了嗎?傻×!」大爺說到此處,連著歎了好幾口氣。歎完氣,把煙頭往地上一扔,站起來走了。地上有十幾個煙頭。這時候三太子他爸爸來了,我扶著他在一旁坐下。他問我:「知道這老爺子誰嗎?」我說:「不知道,三太子的朋友?」他說:「什麼朋友,這老爺子差點成他老丈人,這是小茹子爹,你知道小茹子嗎?」我點點頭。老頭不再說話了,轉過頭,抿著嘴,嘴唇有點哆嗦,默默地看著遺像。遺像上,三太子露著一嘴白牙傻笑著,左耳後面能看見那條辮子。說到這裡,我還沒有給三太子開臉兒(3)。三太子皮膚黝黑光滑,質感頗像鯊魚。他的眼睛細長,是一雙丹鳳眼,也許這種眼睛在水下有優勢,據說魚眼兒高恆(4)就是這種眼。他有點塌鼻樑,嘴唇很薄,人中很長,牙齒很白。這些描述在一張遺像面前都無法更蒼白了,因為只有人活著你才能有效地去描述他的五官相貌。除此之外,他留給人的印象就是那條辮子了。他爸看了一會兒遺像,結結巴巴地問我:「你知道我為什麼讓他留辮子嗎?」我搖搖頭。老頭叼上支煙,我給點上,他使勁吸了一口,半根兒沒了。這家肺活量是祖傳的。

「他小時候,他媽的,」老頭哭了起來,「喜歡游泳,老扎猛子。有個辮子,就像多條胳膊,我老能抓住他,不讓他沉底兒。」


(1) 技能樹:網游術語,決定一個玩家所學技能的主要方向。

(2) 白事:即喪事。

(3) 開臉兒:評書術語,某個角色第一次出場時的外貌描寫。

(4) 魚眼兒高恆:傳統評書《三俠劍》配角之一,善游泳,水下能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