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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吃貨

北宋初期,有個宰相趙普,就是陳橋兵變的時候起哄的那個。此人氣狹量窄,陰狠歹毒,為了整老對頭盧多遜,不惜搭上一個魏王趙廷美,給他扣了一頂大帽子,送了他的性命。我們知道,一般來說,這種神經病都有某一方面的偏執。比方說,趙普的偏執就在吃上。據野史載,趙普愛吃羊腿,為了吃到正宗的小山羊腿,甘冒奇險,與當時正在跟宋朝打架的契丹(遼)進行貿易,走私小山羊。一國宰相,千金之軀,竟然在戰時通敵買小山羊,只為了吃人家的腿,這像話嗎?趙普走私了小山羊之後,就在自家後院用炭火烤羊腿吃,結果招來了其他的吃貨。史料記載,趙匡胤活著的時候,有一回聽說趙普家的小山羊不錯,事先也不通知,就直接跑到人家裡來吃。趙普一看太祖來了,嚇了個半死,正要解釋山羊的來歷,只聽太祖說:「你不要慌,先別開飯,我還約了晉王(即太宗趙光義)。」趙普用一條走私羊腿招待了兩代國君,這種偉大的吃貨,正是古今一般同。

如今吃貨很多,當中大部分都標榜自己有著趙普這種「釣我饞蟲者,雖遠必吃」的精神。我認識這麼一對夫婦,每逢週末月底三節兩壽,輒駕車遠遊,或山西,或陝西,或遼東,或河南,只為了去吃一口當地的美食。到了地方,開車找到吃飯的地方,吃吃吃。吃完也不遊玩,回酒店一睡,晚上吃夜宵,第二天吃早飯,絕不落(la)空。趕回北京的時候,還得帶回點兒小吃來。這麼一趟,光加油、保養、過路費就得多少錢?每問之,拊掌笑曰:「人活著,不就是一天三頓餵這張嘴嗎?」你無法反駁。

有關喂嘴這件事,讓我想起一個幾年前聽說過的人。當時她是個姑娘,我是個小伙兒,現在我已當了爹,她還是個姑娘。她將永遠是個姑娘,一個愛說愛笑,愛玩愛鬧,更無比執著地愛吃的姑娘。她是我聽說過的最偉大的吃貨,也是最倒霉的吃貨。

這個孩子是我在遊戲圈時,接觸過的一家網游媒體的編輯,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只知道她有一個讓人說不出口的網名。大多數網名都說不出口,這也沒什麼新鮮的,她這個網名叫「緣枉衾衫」,一聽就是從網絡小說裡摘的,估計還是後宮一類的小說。我不認識這個姑娘,所以沒直接問過她,後來我還是從她領導那裡得知了這個名字的出處,很有意思,這是後話,一會兒再說。現在先說說這個姑娘一生的故事。她的一生很短,很快就能講完,反正她領導用了一頓飯工夫就給我講完了。

在遊戲圈,不少人認識這個姑娘,因為她的網名太矯情,大家叫不出口——其實圈裡所有人都這樣,包括我——於是每個人都另有一個「花名」,說白了就是綽號、小名兒一類的東西。這個小名兒一般是從其網名或真名的一部分演化而來的。一開始,大家叫她圓圓,大概是取其首字。她嫌土。然後大家又叫她姍姍,約取末一字。她又嫌怯(qie)。後來大家叫了一陣子親親,結果這個詞因為某個不雅視頻,衍生出一些性行為的意味來,她急眼了,大家只好又給她改名。網名一共四個字,用了三個都不行,最後大家只好叫她汪汪,她欣然接受了。

汪汪從小愛吃,視美食如生命。她根本不需要朋友圈(她沒能活到朋友圈時代)裡轉的那些養生教材來告訴她早飯的重要性。對她來說,一天三頓飯是基礎,五頓是正常水平。如果因為加班耽誤了早飯,她就要怒提離職,領導還得好言安慰,因為她工作能力強,一個頂十個,走不得。

現在我們需要補充的是,為什麼說她是一個最倒霉的吃貨。

據說,八九歲的時候,她得了哮喘。哮喘這種病很煩,不能劇烈運動,不能粉塵作業,不能接觸花草,不能吃鹹腥食物。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得了病還得忌口!這太要命了。現在我有了兒子,我漸漸瞭解孩子從多麼小的時候就知道什麼好吃,什麼不好吃了。到八九歲上,小孩子已經有非常鮮明的口味上的喜好了。一般來說,一個人一生愛吃什麼、不吃什麼,在這個時候早就完全形成了,甚至其中隱藏了間接影響到現在還沒吃過、以後才會接觸的東西的因素。

得了哮喘唯一的好處是不用做值日,因為掃地會有粉塵。但代價也是慘重的:不能吃鹹菜和鹹鴨蛋。據汪汪姑娘自己交代,小時候她跟姥姥一起住,姥姥是講究的北京老太太,早飯必是粳米粥,六必居的好鹹菜(疙瘩、螺螄、鹹菜絲或醬八寶),半個冒油的鹹鴨蛋連殼切開,用筷子一點一點挖著吃。多年以後,跟同事加班吃夜宵時,汪汪曾經給大家講過:六必居的醬貨裡,最妙的是鹹菜絲。必須醃得恰到好處,切兩寸來長,色澤棕紅,薄如蟬翼;挑起一根對著光一看,兩頭厚,當間兒薄,微微透著些亮兒;撒上白芝麻,調幾滴大名府小磨香油,使筷子一拌,香味兒立馬出來了。這東西能就粥,能就豆汁兒,還能下饅頭包子,妙用無窮。而鹹鴨蛋呢,切的時候必得連殼兒一起,一刀下去,卡嚓帶響,接著蛋黃兒裡的油就順著刀口滋滋往外冒。金聖歎云:「鹹菜絲與鴨蛋黃同嚼,有火腿味道。」同事聽了,詫異道:「不是豆腐乾跟花生米嗎?」汪汪拍桌道:「咳,都是窮人吃的東西,差不多一個意思。」

可惜這些她都只能旁觀而不能下筷子。家裡管得很嚴,說不能吃的,一口都不讓吃。有多少回,她都想去偷鹹菜疙瘩啃著吃,還讓同學從家給帶過鹹鴨蛋,結果被老師發現沒收了。老師在課堂上沒收一個鹹鴨蛋這種場面,我這種職業編故事的都想不出來。

儘管如此,從小學到高中,汪汪都是一個胖姑娘。她太能吃了,如果我把她寫成怎麼吃都不長肉的完美形象,不但讀者看了氣壞,對逝者也不尊重。至於她在九泉下是否願意聽到別人說她是個胖子,那我就管不了了,她又不認識我,我這都是聽說的。

胖子的故事在高中時終結了。高二體檢時,汪汪查出了糖尿病。

這種糖尿病跟現在我們身邊常見的那種不同,被稱作「I型糖尿病(青少年糖尿病)」,是一種自身免疫疾病,無法治癒。查出來之後,汪汪問老師:「不能治癒就是要死的意思嗎?」老師笑道:「不是,死不了,跟正常人一樣,只是有些小地方需要注意一下。」汪汪聽了,向老師展示了酒窩,然後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在她看來,只要不死,就能繼續吃好吃的,得點怪病算什麼,又不是沒得過。她這時候腦袋估計已經受到了影響,智商不太夠用。正常人應該問問老師需要注意哪些小地方吧,畢竟不能治癒聽起來還是挺可怕的。老師後來把這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告訴了她爸爸,汪汪聽了之後,從此就不喜歡爸爸了。

因為爸爸跟她說:

「從今天開始,所有甜的都不能吃了,還有高熱量的也不能吃。」

當然,這只是口頭上的簡略表達,實際上則有一張類似報紙的鴻篇巨製,上面清清楚楚分門別類地列出了什麼不能吃。

這時候汪汪姑娘已經17歲了,出落得如花似玉,只是花有些豐滿,玉有點圓潤。世上還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沒有嘗試,包括愛情。但這都不是最大的打擊,最大的是:在她已經嘗試過的無數種她願意用一生去熱愛的食物中,有一小半被列入了禁食清單。

在此之前,她是一個連吃荷包蛋都要放糖的姑娘。

她也不需要跟人爭論西紅柿炒雞蛋放不放糖,粽子是甜是鹹,她不爭吵,不辯論,她嗤之以鼻。

結果她變成了她嗤之以鼻的那種人,什麼都吃鹹的,最後被逼無奈,連豆漿都喝鹹的了。結果她發現,鹹的也挺好喝,這是最讓她沮喪的。

但是,以她的性格,世上沒什麼事能長久地讓她沮喪。很快,汪汪姑娘就發現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她覺得世界對她還不錯,至少還能吃炸醬麵吧!她願意吃一輩子炸醬麵。她還愛吃蝦。年輕的她曾經天真地問一位政治老師:

「世界上有沒有尊崇蝦的宗教啊?或者說蝦是主神,我願意加入這個宗教。」

老師說:「據我所知,世界上沒有哪個宗教吃自己的主神和偶像,一般都只有他們不吃的。比如,印度教不吃牛肉,相傳牛是他們主神的坐騎,很了不起。」汪汪撇了撇嘴說:「那算了,我只要躲著點不吃蝦的宗教就行了。」

後來的一年裡,發生了三件事,彼此之間有一些關聯,有必要在這裡交代一下。

第一件事是,因為得了I型糖尿病,汪汪快速地瘦了下來。雖然瘦得不是很健康,但畢竟底子好,所以看起來骨肉勻稱,配上天生的白皮膚和一頭黑得像PS過的頭髮,梳上一對馬尾辮,穿上白色運動背心、藍色短褲,簡直脫胎換骨。她拿一張那時候的照片給同事看過,一個動漫頻道的男同事看完,一把搶過去,跑到廁所裡不知道幹什麼勾當去了。

第二件事是,因為脫胎換骨變成了班花,她收穫了一個男朋友,嘗到了愛情的滋味。愛情這東西雖然不太容易找到良品,但只要找到了,就能享用很久,口感豐富,回味悠長,比所有吃的都美味。這是一般人的看法,但汪汪的看法有一點不同:「只能說,跟油燜大蝦的味道差不多!」

第三件事是,她的男朋友不吃蝦。汪汪第一次聽說這事,馬上就哭了,眼角撇成八點二十,流著眼淚問道:「為什麼?蝦是你們主神的坐騎嗎?」男朋友哭笑不得,答說因為過敏,別說吃了,一碰蝦米鬚子就要全身起大紅包。汪汪不高興了,甩著雙馬尾鬧將起來,場面十分尷尬。不過鬧了沒多會兒,她就恢復了理智,一抹眼淚,用力握了握拳,對男朋友說:

「你真可憐,不能吃蝦,這比我不能吃鹹菜絲、鹹鴨蛋和糖要可憐一萬倍!我再也不覺得孤單了!」

後來在飯桌上,汪汪給同事們模仿了當時男朋友的表情,大家笑翻在地,可惜我不是她的同事,沒有看到。

汪汪就是這樣一個達觀的吃貨。她總能找到一個能讓自己滿足的點,只要這個東西還能吃,其他就都不叫事兒,說明世界對她還算公平。畢竟世界上還有不能吃蝦的人。關於這件事,她跟男朋友討論過幾次。男朋友博聞強記,屬於腦內植入了百度百科的那種少年,我們年輕時都多少見過幾個這樣的人。他說:

「你知道彈坑效應嗎?」

汪汪搖頭說不知道。

「彈坑效應,」男朋友豎起食指,「就是說在戰場上,如果一發炮彈在你身邊爆炸,沒把你炸死,那麼你應該立刻跑到這個彈坑裡。因為從統計學上講,另一發炮彈落在同一個彈坑裡的概率非常非常小。」

汪汪眨眨眼睛,問:「啥意思?」

男朋友把嘴抿成了一字形。「就是說,」他耐著性子解釋道,「你得了一個不能吃某種東西的怪病,這種病就是一個彈坑,你應該不會再得另一種了,放心吧!」

汪汪又眨眨眼睛說:「我已經得了兩種了呀。」

現在我們知道,高中生的統計學水平很一般,且常常牽強附會,他想表達的根本不是彈坑效應,彈坑效應必須取決於主觀意志。他要表達的更貼近於墨菲成功定律的某種反向應用。但這有什麼意義呢?人家兩個人還是開開心心地在一起,一個覺得自己很屌,一個覺得男朋友屌爆了。唯一的問題是兩個人在一起既不能吃糖也不能吃蝦。但是其實只要我們冷靜回想一下就會發現,高中生談戀愛跟我們成年人完全不同,沒什麼機會整天黏在一起,吃了這頓想下頓。他們的戀愛過程基本上就是一起寫寫作業什麼的。

與常見的校園戀愛文學結局不同,兩人並沒有因為高三畢業而分手,因為男朋友太跩,想考什麼學校就考什麼學校。他說,你隨便報吧,我跟你報一個學校就行了。為了保險起見,兩人都沒報第二志願,要麼同生,要麼同死。結果當然是同生了。

大一入學體檢的時候,第一項檢查的大夫問汪汪:最近有沒有什麼覺得不舒服的地方?這主要是為了快速找到檢查重點。汪汪舉起手來說:我手指頭尖疼。又抬起腳來,用手指著說:我腳指頭尖發麻。大夫皺了皺眉頭,問她有沒有心臟方面的問題,答說沒有。大夫說,那你需要看一下尿酸。汪汪急道:早上不讓喝水,現在沒尿。大夫氣得七竅生煙,怒道:不是查尿!是查血。

結果一查血,尿酸超標,有臨床症狀,轉到人民醫院複診,確診為痛風。汪汪大驚道:「痛風!這不是老太太得的病嗎!」接著她腦袋又涼快下來,自言自語道:「也沒什麼奇怪的,哮喘和糖尿病也是老太太得的病,我八九歲就得了。」

然後她不等大夫開言,就做出一副經驗豐富的表情說:

「大夫,我就問一件事,痛風這個病……」

「當然能治。」大夫打斷她說。

「不是,咳。我不是問您這個!我是想問,痛風這個病,忌口嗎?有什麼不能吃的嗎?」

大夫把表情藏在眼鏡片的反光裡,不敢看這個真誠的吃貨的眼神。

眾所周知,痛風乃忌口之王。得了痛風,你首先該問的不是不能吃什麼,而是有什麼還能吃。

大致說來,痛風不能吃的有:豆製品、肥肉、大部分魚類、海鮮;各種酸性食物及飲品(如食醋);動物內臟;菠菜等部分蔬菜;茶、酒、咖啡;花生、腰果、芝麻(芝麻醬)等。

拿吃麵食來打個比方吧,如果一個人得了痛風,那麼他吃餃子不能吃三鮮的,不能蘸醋;如果他吃麵條,夏天不能吃麻醬面,冬天要吃炸醬麵,不能吃肉丁兒干炸,面碼兒不能擱黃豆。早上起來吃早點,不能喝豆漿,甜鹹都不行。豆汁兒焦圈兒就別琢磨了。一應小吃,諸如鹵煮灌腸、炒肝爆肚,全都報廢。基本上,她已經不能再做一個活生生的北京姑娘了。

這麼一想,痛風這個病不是給北京人設計的嗎?

汪汪姑娘,愛吃的汪汪姑娘,好不容易接受了鹹豆漿的汪汪姑娘,打算吃一輩子炸醬麵的汪汪姑娘,想要把蝦奉為主神的汪汪姑娘,有哮喘和糖尿病的汪汪姑娘,現在得了痛風。

當天晚上,她和男朋友一起吃晚飯,琢磨了很久應該吃什麼。他們起先找了一家素菜館,進去一看,是做仿膳的,能把素的做成葷的。後來沒吃這個,倒不是因為貴,而是幾乎所有的菜品都是用豆製品做,痛風不能吃豆製品。然後他們想去吃烤串,但一想,羊肉不能吃,難道烤耗子肉吃嗎?何況烤海鮮也不能吃,腰子一類的內臟也不能吃。好不容易熬到成年了,卻不能喝啤酒!這叫什麼世界?想到這裡,汪汪姑娘精神崩潰,蹲在路邊哭了起來。

男朋友見了,十分難受,但腦內知識有限,解決不了痛風應該吃什麼的問題。其實兩人可以去吃個比薩什麼的,普通的肉蛋奶還是可以吃的,西餐是痛風患者的好朋友。但他們太年輕,又太窮,知識和錢包都很貧瘠,面對重挫,險些一蹶不振。

汪汪問男朋友,說好的彈坑呢?

男朋友說,你知道范弗裡特嗎?

汪汪說,不知道。

男朋友說,那算了。

哭了多時,汪汪突然霍然站起,喝道:「靠!還讓不讓人活了!乾脆放棄治療吧!」男朋友聽了,沒有制止,也沒有贊同,面無表情。汪汪仰起頭,兩拳豎在臉側,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俄頃,男朋友說:

「就一頓。」

「好勒!走著!吃啥?」汪汪跳了起來。

這是一個壞主意。事實證明,放棄治療永遠不像文藝片裡描述的那麼美好。既然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我們就得按事實去還原它。那天晚上,兩人去吃了一頓自助餐,具體吃了什麼,汪汪姑娘沒有講,但我們可以從後果分析出個大概。人們常說,吃自助餐的高級水平,是扶著牆進、扶著牆出;而至高無上的境界,則是扶著牆進、擔架抬出。果然,偉大的吃貨們吃出了至高無上的境界,他們中的一個被擔架抬了出去。

多年以後,在汪汪姑娘的病榻前,男朋友問她:「那天晚上你哭著說的那句話,我沒聽懂,到底是什麼?」

汪汪又哭了,她給男朋友把那句話翻譯了一遍之後,男朋友也哭了。

沒多久,汪汪就去世了。這些私房話,當然是她男朋友講的了。大概是要料理些留在公司的遺物之類的,男朋友跟她的領導總算相識了一番,兩個大男人喝了頓酒,抱頭痛哭了一番,這種情景我不想講。現在該講講汪汪去世前的事。

汪汪畢業後上了三年的班,過得十分淒慘可憐,但她自己卻不在乎。她以前無論得什麼病,總能找到一樣吃的,能支持她活下去。這是一種博愛的吃貨,現在已經很少見了。如今標榜自己是吃貨的人,大多都是些裝樣子的貨,他們主要吃的是情懷。像豬肉大蔥包子、小米兒粥就鹹菜絲這種美味,他們享受不來,因為這種東西無論用什麼濾鏡拍,也拍不出好看的糖水片。他們只想吃賣相精緻、環境幽雅、背後有故事、老闆最好是gay的館子,令人十分無語。我想,應該把他們一個個腦揪於地,摜至汪汪姑娘的墳前,喝道:「跪下,給祖師奶奶磕頭!」可是這有些過界了,因為人抱著什麼目的去吃,是人家自己的事。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拆不穿一個裝×的人,也救不活一個作死的人。

這些已經扯太遠了,一扯這些我就很生氣。回頭說咱們的書。等到得了痛風之後,汪汪姑娘基本上找不到什麼能吃且好吃的東西了。她還是很樂觀,過得挺高興,因為她能從一切可以吃的東西裡發現美,發現愛,發現精神力量,讓她不自暴自棄。如果你要問,為什麼得了痛風就要自暴自棄?天下有那麼多痛風的人哪。我就要當一回人民教師,教育教育你說:「你得同時得哮喘、I型糖尿病和痛風,還得是一個偉大的吃貨,才能提這個問題。」

後來這幾年,汪汪基本上靠喝粥和吃蔬菜度日,有時候吃些西餐,就算改善生活。一般的痛風食譜還不適合她這種複雜的情況。有趣的是,在什麼都不讓吃的日子裡,她發明了一種精神勝利法。她在飯口時喜歡走在大街小巷上,聞飯館酒肆裡傳出來的味兒。站在一家館子門口,聽得簾子裡刀勺一響,刺啦一聲顛起勺來,汪汪姑娘就閉上眼睛,仰起脖子,仔細分辨。

「腰花兒。唉,好些年沒吃了!火還行,料也新鮮。就是收拾得不太乾淨,差點意思。」

說完,搖搖頭走了,去下一家接著聞。

她的同事見了,都說她得了神經病,因為這裡面已經有些玄學的味道了。這就跟網上說的那種hi-fi愛好者能聽出來所用電能是風力還是火力發電一樣,玄乎其玄,我也不樂意相信。但是這是一種對「吃」這件事最樸實、最真摯、最執著、最無奈、最深的愛,我信這個。

聞了沒幾年,她又查出了大毛病。這幾年她沒有參加體檢,因為她覺得不體檢沒事,一體檢就倒霉。事實確實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躲了三年,最終被男朋友抓去體檢了一回,因為他發現汪汪姑娘吃東西的時候總打嗝,有時候嚥不下去,就會在飯桌上發起呆來。你想想,她都淪落到喝粥、吃白灼青菜了,還有什麼難嚥的?男朋友覺得不對勁,就拉著她去檢查。

食道癌。

有關食道癌的事情我不想多講,我爺爺就是食道癌沒的;這樣會讓故事有一點不完整,希望讀者原諒。反正你們也不指著看這個過癮,這是個挺慘的事兒。得了食道癌的人,吃喝難以下嚥,時常嘔吐,有時吐血。因為營養不良,人會快速消瘦,接著發生轉移,手術也很難切乾淨。現在食道癌和胃癌的患者平均年齡越來越小,跟生活環境、抽煙喝酒、加班熬夜、飲食衛生都有關係。有人說吃燙的東西容易得食道癌,我比較相信,因為我爺爺就酷愛吃燙的。我奶奶活著的時候賣過涼粉,可能有的人沒見過涼粉是怎麼做的——剛出鍋的時候是半液態的,一大鍋熱涼粉。聽過馬志明、黃族民那段《對春聯》就會知道這個:上聯「小老鼠偷吃熱涼粉」;下聯「短長蟲盤繞矮高粱」。我爺爺見著出鍋的熱涼粉,就得燙燙兒地來一碗,久而久之就落下了病,有這個可能性。

汪汪姑娘的病來得很快,沒多久就住院,幾個月就沒了。我不願意講她死的事,這件事在遊戲圈當時還挺出名的,不少人都知道。他們不知道的有兩件事。一件是汪汪姑娘原先那個土氣十足的網名的來歷,另一件是她在病床上給男朋友翻譯的那句話;這兩件事我都摸清楚了,現在要講一講。先說第一件事。

她的領導給我講這件事時,我曾經問過他:「這孩子的網名是誰給起的,到底什麼意思?」他反問我:「誰的網名不土啊,現在大家都說不出自己當年為什麼要用那麼個網名。」後來我讀了些古典文學,自以為懂了些文字,揚揚得意地去跟她領導聊天,說我知道了汪汪姑娘那個「緣枉衾衫」的意思。我說,衾者,被子也;衫者,衣服也;枉,徒然,空,白,枉然,枉自。唐·崔道融《讀杜紫微集》:「還有枉拋心力處,多於五柳賦閒情。」所以,結合起來就是說,緣分雖然有,但是只到脫衣上床的份兒,其他一切皆是枉然,不能白頭偕老。汪汪姑娘的領導聽了以後,打了一百多個字的哈哈哈,笑道:「你天天批判別人過度闡釋,你自己這就是過度闡釋你知道嗎?我告訴你,緣枉衾衫是怎麼來的。」緣枉衾衫,原來不是這四個字。原來的四個字是:「源網侵刪」,他要求每個編輯都必須寫在每一張引用的圖片下面,防止侵權。解釋起來,這四個字的意思就是:

「圖片源自網絡,如有侵權,立即刪除。」

這太令人失望了。

另一件事是這樣的。在那個放棄治療的晚上,秋風正涼,落葉成行,汪汪姑娘和男朋友兩個人走在放棄治療的路上,終於下定決心:「去他媽的,吃一頓好的再說!」於是他們去吃了自助餐。在這頓飯裡,不知道吃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汪汪姑娘的男朋友突然急性過敏,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內,全身起滿了恐怖的紅色大包,接著發起癲癇來,口吐白沫,從椅子上重重摔倒,人事不省,被救護車抬走了。

汪汪姑娘跟著救護車來到醫院,守了好久,男朋友悠悠轉醒,身上插著無數根管子,往身體裡打藥和鹽水。汪汪姑娘看男朋友醒了,立刻哭了起來,就跟有人在背後捅了她的開關一樣。

「我以後再也不吃了,」她說,「我什麼都不吃了。」

這句話還算說得清楚的,因為她才剛剛開始哭。接著她哭上了癮,號啕大哭起來,嘴撇成一截香蕉形,哇哇地邊哭邊說:

「我嗚昂咿啊哦哦哦。」

這句話,別說是男朋友了,就是她親媽來了,估計也聽不懂。

很多年後,在汪汪姑娘就要離開她深愛著卻又放棄了的這個充滿美食與不幸的世界時,男朋友想起這句話來,探身到她耳畔問她:

「那天晚上你哭著說的那句話,我沒聽懂,到底是什麼?」

我估計,這個問題他問過很多次了,所以汪汪姑娘才能準確地知道他問的是哪句話。她想了想,眼角流下淚來,順著臉蛋滑到枕頭上。她已經沒有力氣號啕大哭了。

「我是想說,」她張開嘴唇,輕輕吐著氣,「我不想讓你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