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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知死亡

1

那是一隻不祥的貓。

渾身黑色,一雙亮綠的眼睛在夜裡發光。

沒有人知道它從哪兒來,也沒有人說得清它是什麼時候來的。它從不翻垃圾,不吃別人的食物,口渴了就到水房喝水。它很聰明,懂得如何扭開水龍頭。

十年前,我剛到這家醫院工作,就常常能看見這隻貓。它隔三差五來病房裡「散」步,巡視著病房裡的病人。有時候它會跳到某個病人的床上,靜靜地注視著他,直到查房護士將它趕走。而那些被它注視過的病人,總會在當天晚上去世。

大家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Death,死亡或死神的意思,我喊它戴斯。

我傾向於認為,一切不過是巧合。我們只記住了那些死去的病人,卻忽略了它注視過的並沒有死去的病人。

為了說服其他同事,我還特地做了一個統計: 一個星期我上班六天,休息一天,值夜班一天,一個月三十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統計了整整半年。不過統計結果並沒能支持我的看法。半年裡戴斯一共到訪了七十八次,每一次到訪都有人去世,它從未注視過那些仍然健在的病人。

我盡量找一些符合我信仰的理由,比如死亡的人身上會散發出一些特殊的氣味,比如這和量子物理有關,比如貓根本不是一種三維生物。然而時間長了,解釋也就變得無關緊要了。它和我們之間有了默契,只要它出現,醫生和護士就會做好急救和通知家屬的準備。大家默許了它的存在。直到這兩年,病房改成了臨終關懷院為止。它來得越發頻繁,家屬們也漸漸發現了它和死亡之間的聯繫。

哪怕這是臨終關懷醫院,也沒有人希望自己的親人去世。戴斯就這樣成了這裡最不受歡迎的人。大家一看見它就皺起眉頭,好像它不出現人們就能得到永生。

醫生和護士同它的默契沒有了,在病人家屬的影響下,他們也開始視它為不祥之物。

我覺得它可憐,便常常讓它躲進我的休息室裡。

我從不相信貓能製造死亡,它充其量不過就是個死亡的發現者。

可同事們卻頻頻提醒我,少和戴斯待在一起。

「它是一隻,一隻邪惡的貓!」他們如是說。

「這世上哪裡有比人類更邪惡的生物?」我半開玩笑地回應,「生老病死尋常事,卻非要怪罪到一隻貓的頭上。」

2

戴斯很通人性,見我對它好,便慢慢和我親密起來,它不再形單影隻,總喜歡跟著我。除了履行「探視病人」的義務,幾乎是我走到哪裡,它就跟到哪裡,它甚至有好幾次跟著我回了家。

我這個年紀的人大多有了家庭,有些還早早地就當上了父母,大家都忙得團團轉,難得相聚,這也使得我工作之外的生活有些蒼白,而戴斯的陪伴成了很好的彌補。

我喜歡它跟著我回家。一到家裡,它就會收起那副嚴肅冰冷的面孔,變得像一隻真正的家貓。它會慵懶地爬到餐桌上偷吃我的披薩,會叼走廚房裡的凍魚,會追逐地上自己的影子和毛線球。我喜歡在晚飯後逗弄它一會兒,而當我想安靜下來閱讀或者休息時,它也總能端著手瞇著眼睛坐在一旁,從不打攪我。

在單位它甚至也開始表現出對我的親暱,時不時走過來蹭我的腳和腿,這終於引起了病人家屬的注意,我不得不向他們承認我收養了戴斯。

「其實它在家的時候並不像平時那樣嚴肅,它是一隻有趣的貓。」

我希望能改變人們對它的看法。可結果並沒有那樣容易。

人們一致認為,如果戴斯是我的貓,那麼我應該看好它,不應該讓它到這兒來。

這個要求倒不算過分。

為了避免戴斯受到傷害,我其實也樂於把它安置在家裡或者醫院的休息室,然而莫名其妙的是,不論我將門鎖得多麼牢固,它總能雷打不動地出現在垂死的病人的身旁。

沒有一次例外。

就像死亡有什麼魔力一樣,它對死亡充滿了著迷。

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從緊鎖的門窗裡出來的。我也無法阻止它。

因為我和它的親密關係,我甚至總能比別人更早地發現死亡。這讓我很快也成了不祥的代名詞。

病人家屬們漸漸地不再親切地叫我林醫生了。每次輪到我值班或查房,病房裡總有一種可怕的沉悶氣氛,家屬們注視著我,似乎生怕我在誰的床前多停留一會兒。走廊上遇見,也是匆匆而過。

臨終醫院的醫生能發揮的作用實在已經很少,我不能帶來希望,卻因為那隻貓的緣故成了被孤立的對象。

我有點兒失落,不過,好在我本身也不是一個喜歡社交和熱鬧的人。這樣的處境倒讓我更能夠堂而皇之地和戴斯待在一起,無需避諱家屬。

我們變得更加親密,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吃飯。我還帶著它去動物醫院做定期的體檢,在那裡我認識了一個有趣的姑娘,她的名字叫娟子。她看見戴斯的第一眼就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好漂亮的黑貓!」

「你不害怕嗎?」

「害怕?」

「它是一隻黑色的貓!」

「不,我喜歡黑色的貓!」

她的表情、她的語氣、她透露出來的那種對荒唐念頭不屑一顧的自信,都讓我非常著迷。我要了她的電話號碼。

當天晚上就約她出去了。

3

現在想來,我和娟子的相遇應該歸功於戴斯,可在過去很長一段歲月裡我從未這樣想過。

我們的約會非常成功。

大概人到了三十歲左右,都會經歷一個奇怪的婚姻盲從期,你總覺得你該結婚了,不管找個什麼人,總之火急火燎地想要和大家一樣鑽進婚姻裡,機緣巧合錯過了: 一年,兩年,三年,四年……到了三十五,一切又變得緩慢下來,你開始懷疑自己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麼人陪伴,並且也不再期待什麼人陪伴。

我那時候三十六,根本沒有想到還能遇見娟子這樣的女人。她聰明、成熟、獨立,與我年齡相仿。我幾乎在和她交談過後的那一瞬間就墜入愛河。心潮澎湃的感覺一點兒也不亞於十八九歲的少年。

緣分是一件奇妙的事,我們好像認識了很多年,又好像每天都是新認識一般。我們花大量的時間膩在一起。我們躺在草地上聊天。我們在電影院裡接吻。我們探索彼此的靈魂和身體。

她有時候會來我的單位找我。她很快發現,我是個受到孤立的人,她問我為什麼他們總是躲著我,我告訴她都是因為戴斯。

戴斯常常流連於那些將死的病人床前,它光顧過的病人,總是活不過當晚的十二點,人們視它為不祥,而我收留了它,總是第一個發現死亡,所以,我也成了不祥的代名詞。

娟子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

我以為娟子會對戴斯的能力表示驚訝,沒想到娟子愣了片刻笑起來,這笑多少讓我有些尷尬,可我很快也被感染了,我開始意識到這是一件多麼荒謬的事情: 它偷吃披薩,叼走凍魚,打針的時候嚇得直哆嗦,而他們卻認為它是死神。

我跟著娟子笑。那原本的一點兒鬱悶和失落一掃而空。

有些人就像具有某種魔力,輕易就能拆穿旁人不敢觸碰的東西。娟子就是這樣的人。

平靜下來,我望著她,她的眼睛閃耀著光芒。

「我愛你!」我第一次對她說出這三個字。

「我也愛你!」她回答我。

我們度過了一段非常甜蜜的時光。

4

戴斯和娟子一直算不上親密,有時候娟子會開玩笑地喊戴斯死神,戴斯則傲嬌地看娟子一眼,又自顧自地走。

娟子說:「死神不愛我,我會長命百歲。」

她喜歡說這樣的笑話。

我去出差,把戴斯交給娟子照顧,讓娟子幫它換換糧食和貓砂。可我沒想到第二天夜裡會接到娟子的電話,她說戴斯失蹤了。

我安慰娟子說不要緊,戴斯總是有些神出鬼沒,可娟子說,不是的,我走的那天晚上戴斯就沒有回來。她找了一夜,等到今天實在是忍不住才告訴我。

她的語氣裡充滿了內疚。

家裡的門窗奈何不了戴斯,我知道,這不怪娟子,可是它兩天都沒有回家並不尋常。

我問娟子是否有到臨終關懷醫院看過。

娟子回答有,臨終關懷醫院的人都沒曾看見戴斯,這兩天也沒有病人去世!

我盡力安撫娟子,可心裡卻有些不安,甚至後悔。戴斯不願意同娟子待在一起,我是知道的,戴斯年紀大了,身手也沒有從前靈活,這樣任性跑出去,可能被車撞著了,可能被壞人抓走了,可能……

為什麼我要托娟子照顧它呢?

我急急忙忙趕回來,期待著能看見戴斯。

可我等了一天、兩天、三天,整整半個月,也沒能見到戴斯的身影。那半個月裡,臨終關懷醫院一個病人也沒有去世,幾乎創下了開院以來的最高紀錄。

有時候你簡直疑惑到底是戴斯帶來了死亡還是死亡帶來了戴斯,這二者之間誰才是因,誰才是果。

我幾乎放棄了等待,我想它大概已經離開了。可我沒想到,我值班的那天晚上三號床的病人生命指標會出現波動,醫生下了病危通知,片刻後,戴斯奇跡般地出現在了床頭。它動作輕緩,沒有一點兒聲音,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要去往哪裡,就像另一個世界的生物,它用一種溫和的目光注視著老人。

老人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安詳地去了。

「戴斯!」我喊了它一聲,它走過來,蹭了蹭我的腳。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它不為任何人停留,它只為死亡。

戴斯跟著我回家,第二天娟子過來,戴斯出乎意料地做出了一個親暱的動作。

不知為什麼,我心裡咯登一跳。

我將戴斯抱起來。

娟子說戴斯一定是外出流浪時感應到她想它的心情,才表現得這樣友好。

「是嗎?戴斯?」她問。

戴斯掙脫開我的懷抱,端起腳坐在娟子的腿上。

它甚至從沒有坐在我的腿上過。

5

戴斯的失而復返引起了大家的討論,他們都認為臨終關懷醫院在那半個月沒有一個人去世,是因為戴斯離開了醫院。他們對戴斯的態度也由厭惡逐漸變為敬畏,彷彿它真的能決定人們的生死。

不知是從誰開始,休息室裡越來越多的病人家屬開始給戴斯送東西,有時候是一些貓糧,有時候是一些貓罐頭和薄荷草,他們大多祈求戴斯不要光臨自己的床位。也有一些家屬不忍病人痛苦,祈求戴斯早一點兒到來。

而戴斯還像往常一樣。值得慶幸的是沒有人敢再傷害它了。

我大多數時候覺得這些事很滑稽,可心理又有些隱約的擔憂。

娟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戴斯看她的眼神和往日不同,它變得非常願意與她待在一起。

幾個同事仍舊好意提醒,不要和戴斯走得太近。

追隨死亡的動物能帶來什麼好兆頭呢?

我沒有思考過這些。

而娟子很快就病倒了。

當時我正在醫院值班,娟子的同事給我打來電話,說娟子發高燒,沒法開車回去,讓我來接她。我起初沒太當一回事,誰還沒有個頭疼腦熱的?我接了她回家,給她蓋好被子,又下樓買了些補液與退燒藥。可這對她似乎沒有什麼幫助,高燒一直沒能退下來,燒到半夜,娟子開始說胡話。

我慌了神,將她送到醫院。

醫生開了尋常的鹽水抗生素,掛進去之後高燒又轉成持續的低燒,低燒一個星期,期間做了各項檢查,最後醫生在娟子的胃裡發現了一個惡性腫瘤。

她有時候會胃疼,可我似乎從沒有注意過。

我望著檢查結果幾乎是叫出聲來。

我自己就是個醫生,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如果不做手術,腫瘤會拖垮她的身體,如果做手術,胃部的惡性腫瘤最容易擴散。

戴斯悄無聲息地走到娟子身邊,就那樣輕輕地,輕輕地望著她,像望著任何其他病人一樣。

我忽然感到惱怒。

我看著戴斯:「我對你這樣好,娟子對你這樣好,你為什麼企圖帶走她?」

我不知道戴斯是否聽懂了我的話,它抖了抖尾巴。娟子睜開眼睛問我檢查結果。

我胡亂編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病症。

「沒事的,一切都好!」

「嗯!」娟子握著我的手。

6

我開始有意識地不讓戴斯靠近娟子,我變得像那些病人家屬一樣,總覺得這一切和戴斯有關,我知道這看起來很不理性,可人類從來不是靠理性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我對戴斯的態度也有了一些改變,我盡量讓自己不要表現出來,可是我不再願意逗弄它了,不再願意它黏在我的身旁。我不是怕它,我是怕死亡會離我太近。我這才明白,宗教為什麼會存在,因為它給了人們希望。而戴斯也一樣,我總覺得把它從娟子身邊隔離開來,娟子就能活下去。從這個角度說,它也給了我希望。

娟子如計劃那樣做了手術,術後化療讓她的頭髮都掉光了。她大概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有時候會坐在床邊看著外面發呆。

「林輝,其實我知道我的身體……」

「別瞎說!」

我總是打斷她。

我沒有勇氣和她探討生死,因為我無法接受她會死!

她勇敢、理智,可我不是。

她甚至好幾次跟我提起了戴斯。

「我一個人住在醫院多無聊,怎麼不把戴斯帶來看看我!」

我找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搪塞,比如戴斯寄養在了寵物醫院,比如戴斯今天淘氣沒有回來,比如醫生說貓對她的健康不利!

她笑一笑,不勉強我,只是把話題轉移開來。

她開始記日記,處理一些一個健康的人不會處理的事情。

她的狀況沒有變好,我買了戒指,決定向她求婚。我知道,好心情對病情康復有很大的幫助,我希望她快樂。

醫院的其他病人得知了我的計劃,都很感動,決定配合著我給她驚喜。

病友拉著她出去聊天,她返回房間伸手開燈的時候,就發現所有醫生、護士,還有同科室的病人都站成了一圈,我在中間。

「嫁給我好嗎?」我單膝跪地,掏出戒指。

雖然有些老套,畢竟,我並不是一個擅長營造浪漫氣氛的人,不過她還是很高興。

她哭了,說:「我願意!」

我一把抱著她轉起圈來。

那一刻我想,如果她沒有生病該多好!如果我這輩子都能擁著她該多好!

我猜她也是這樣想的,因為她抱我抱得那樣緊,好像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好像害怕一鬆手,我就會消失。

「能跟我拍一套婚紗照嗎?」她靠在我的肩頭說。

當然!我點點頭。

我找來了影樓的化妝師和攝影師。她化了妝,穿了禮服,與我牽著手站在草地上,一直拍到累了為止。

五百三十二張。我們一共拍了五百三十二張。

她看起來精神特別好。我們回到醫院,她甚至對我說她想吃一碗餛飩。

我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騎著自行車出去給她買餛飩。

我覺得我們就像一對普通的夫婦,我覺得她一定能活下來。我甚至開始想,我們以後如果有孩子的話,孩子應該叫什麼名字。

可我沒想到,買完餛飩回來,我會看見戴斯站在娟子的窗前,靜靜地注視著娟子。

我手裡的餛飩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我想把戴斯趕走,可娟子衝我擺擺手。她說,別趕走戴斯,讓它陪陪我。

那天下午,娟子又發起了高燒,晚上的時候就不行了,多臟器衰竭,陷入昏迷,醫生搶救了三次,最終還是沒能留住她。

我渾渾噩噩地走到車旁,開門,上車。戴斯一直跟著我爬上了車子。

我不看它,踩著油門。

那天,我沒有回家,車子從天黑一直開到天亮,我不知道我到了什麼地方。我打開車門,把戴斯趕了下去。

「我不想再看見你!」我對它說。

它嗚嗚地叫了兩聲,撒嬌一般,我沒有理會,關上車門離開了。它在後面追了一段路,直到身影越來越小,很快就完全看不見了。

7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在臨終關懷醫院看見過戴斯,當然,這並沒有影響臨終關懷醫院的死亡率,病人們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死去,人們漸漸忘了戴斯的故事。畢竟,這是臨終關懷醫院,幾乎沒有人能夠從這裡康復。

我後來又結婚,有了兩個孩子,婚姻生活平淡安逸。孩子們長大成人。再後來,我退休,日益衰老,終於也住進了臨終關懷醫院。

意識清醒的時候,我常常一遍一遍回憶過往。我忍不住想像,如果沒遇見戴斯的話,娟子是不是就不會死,如果沒有托娟子照顧過戴斯,戴斯選擇的會不會是別人?又或者,戴斯究竟是因為我離死亡那樣沒有距離才同我作伴,還是因為它真的想留在我的身邊?我從來沒有思索出過答案,但這些問題無疑是幫我擺脫晚年孤寂最好的方式。

隨著疾病的加重,我能回憶的時候也越來越少。在一個溫暖的夜裡,我躺在床上,緩緩呼吸,一隻渾身黑色的貓,輕輕地爬到了我的床前。

「戴斯?」我好像認出了它。

它伸出它軟綿綿的肉墊,放在我的手心。

恍惚間,我聽見了它的聲音:「對不起……」

我輕輕握了握它的手。

我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我的身體輕飄飄的,好像要飛起來。戴斯靜靜地注視著我,就像是要為我送行。它的目光有一種奇妙的力量,那種蒼涼的孤寂感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忽然意識到它從未帶來過死亡,它不過是個指引往生的使者。

我在最後的思緒裡想著的全是它。

一隻貓的壽命有多長: 十五年?二十年?可戴斯已經活了整整四十年。

它一定是一隻很特別的貓。

「再見。」它對我說。

「再見。」

就這樣,我與死亡、命運以及戴斯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