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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鳥先生的愛情

1

我曾認識一隻孤獨的小鳥。

他的羽毛是灰色的,嘴喙是灰色的,眼睛是灰色的,甚至連用來跳躍的小腳也是灰色的。

週身灰濛濛一片。

他的模樣並不好看,聲音也並不好聽。

我見過許多次,他同其他鳥兒站在人們的窗前歌唱,人們獨獨只趕走他。

「喂,走開走開,這樣的聲音也能算是鳥鳴嗎?」

他悻悻地轉身離去。

久而久之,其他鳥兒都不願意和他待在一起,他變得離群索居,獨來獨往。

出於同情,當他落在我的窗前時,我並沒有趕走他。

造物主創造出得天獨厚的生命讓他們享受萬千寵愛,也創造出卑微平庸的生命喚起人們的惻隱。

我在窗前放上食物,他小心翼翼地飛過來吃。

「謝謝你,好心人!」吃完之後他向我道謝。

「不客氣!」

幾次三番,他同我熟悉起來,每當太陽出來就會到我的窗前停留。

有一天,他認真地問我:「你是否也覺得我的聲音難聽呢?」

我不知怎麼回答,只好聳聳肩,不置可否。

那之後,再給他食物,他便不說謝謝,而是用誠懇的姿勢向我躬一躬身體。

他心裡一定住著一隻非常敏感的靈魂,否則日子也許會好過一些。

春去秋來,天變涼了,鳥兒們成群結隊飛向南方,最後一片樹葉落下的時候,他也來向我告別,在茫茫的鳥群中,他顯得非常孱弱。

「你真的要走嗎?」

「嗯!」

「其實你可以待在我這裡!」我擔心他不夠豐滿的羽翼無法支撐自己飛到南方,但他去意已決。

「放心吧,我會到南方尋覓我的伴侶,來年春天,我帶她一塊兒來見你!」

這幾乎是他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了。說完他便離開,身影縮成小小的一個黑點,最後消失在地平線上。

我心中充滿了憂慮,不知是否真的會有人喜歡他灰濛濛的樣子,不知他能否熬過這銀妝素裹的冬天。

2

我沒有去找新的工作。站在窗戶前看雪花一片片落下,又一片片融化。經過漫長的隆冬,柳樹開始抽出新的枝椏,飛往南方的候鳥陸陸續續返回了,他們出雙入對,可這裡面並沒有我的朋友——灰鳥先生。

我有些疑惑,他是否遇到了不測?

新綠的葉子一片一片變成深綠,我終於按捺不住,向其他鳥兒打聽他的下落。

「嗨,你們有見過一隻全身灰濛濛的小鳥嗎?」

「見過,見過!」他們露出微笑。

「他在哪兒?」

「他掉隊啦!」

不知為什麼,那笑容裡隱隱有一絲微妙。

夏天就要臨近,我幾乎放棄了等待,可他還是在一個陽光有些熱烈的清晨敲開了我的窗欞。他變得更瘦了,但眸子是明亮的。

「你好!」他對我說。

「你好!」我充滿了驚喜。

他還是形單影隻,並沒有如他所願找到伴侶。我從櫥子裡拿出許多好吃的東西招待他,並不打算跟他提這件讓他難堪的事情。

他顯然餓壞了,狼吞虎嚥了好一陣子,忽然抬起頭:「朋友,你還記得我說過會帶她來見你嗎?〞

沒想到他主動提起這事。

「當然。不過那有什麼關係,能看見你已經夠高興的!」

「可是,她來了!」

「在哪兒?」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著。」他說完,轉身離開。

我匆忙又去櫥子裡拿了些食物。

我大概已經猜到她不會是只普通的鳥兒,也許同他一樣週身灰色,也許她的聲音並沒有那麼嘹亮……但不論如何,我都決定就像接納他一樣接納她。

我懷著好奇站在窗戶前,不一會兒就看見他回來了,但是我沒有看見他身邊有任何其他的鳥兒,倒是他的嘴裡銜著一根粗重的枝條。

「嗨!」他落在我窗前,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喘過氣來。

「她在哪兒?」我小心試探。

「喏!」他指著那截枝條,「就是她!」

我一度懷疑自己聽錯了,一隻鳥兒怎麼會稱呼一截樹枝為「她」?但在他和我描述的故事裡我又否定了這個想法,他不顧我不解和懷疑的眼神,說起了和她相遇的經歷。那是在南方一個下著雨的傍晚,他在一間房子的屋簷下躲雨,房子主人從院落扔出了她,因為她長得太快太古怪,根本不適合做一盆盆栽。

「她擊中了我,我想這是緣分!」他看著她,眼裡流露出綿綿愛意,「就像我,沒有美麗的羽毛和歌喉,根本不適合做一隻鳥兒!」

「可是……」我不知該說什麼,但我明白了他那些同類笑容裡的微妙。他不顧嘲諷,銜著一截樹枝飛了那麼遠的距離,在外人看來簡直近乎悲壯。

「我要和她結婚!」他對我說。

3

如預料的一樣,沒有人願意參加灰鳥先生和樹枝小姐的婚禮,那是一段不被承認也不被祝福的愛情。唯有我。

我瞭解他,他太自卑了,不知道自己也許也能配得上一個同類,我將我的感受婉轉地表達給他它聽。

可他反駁了我。

「因為我的相貌和普通鳥兒不同,因為我沒有美麗的歌喉,我就沒有選擇的權利嗎?倘若一隻漂亮的鳥兒喜歡我,我就該滿懷感恩嗎?不,我並不喜歡她們,我只喜歡我的樹枝小姐!」

我不知他心裡是否真的這樣想。

「可是……」我猶豫片刻,「樹枝小姐無法回應你的愛,她甚至無法告訴你她愛你!」

灰鳥先生聽罷,低垂下眼簾:「我相信她是愛我的,就算她不愛我那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我愛她就好!」

他將那截樹枝栽在了河邊的泥地裡,如同一個固執的少年。

出乎意料的是,樹枝很快就長出了新的葉子,灰鳥先生細心地照顧著她,還常常趴在她的身邊和她說話。他不再擔心自己的聲音會不令她滿意。但這只是讓他看起來更加孤獨。他長久地站立在河邊,向她描繪一朵白雲,一隻螞蟻,向她描繪他一天的見聞,在外人看來那都是自言自語。

「河邊有個瘋掉的傢伙!」路過的其他鳥兒低聲議論,灰鳥先生充耳不聞。

我不知道這對他而言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就像我不知道一場沒有回應的愛最終會有怎麼樣的結果。

冬天來臨的時候我找到了新的工作,終於決定搬離那座城市,而灰鳥先生則打算繼續留在這裡守護著他的樹。

「我要看她長出葉子,看她開出花兒!我不要錯過她生命中的任何時刻!」

我給他留下了我的房子,以免他挨餓受凍。

他是執著的,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都是。只是有時候會忘了,為什麼選擇這份執著,忘了自己的心裡究竟住著誰。

4

我和灰鳥先生保持著通信,信裡說著當下的生活,說著過去的點滴,說著未來的憧憬,還有夾雜在其中的問候與祝福。

我計劃過很多次北上,去看望舊友,去看望灰鳥先生和他的樹枝妻子。灰鳥先生也無數次在信裡和我描述過他的狀況,邀請我過去。

他說他的妻子不再是一根樹枝,而是一株木棉。他從前一直不知道,她是木棉,她不屬於花盆,她只屬於大地和藍天。

我能想像那個場景,灰鳥先生棲息在她的枝頭,用他並不好聽的聲音溫言軟語地同她念來往信件。

「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希望自己也是一株木棉,這樣我就能看見她看見的世界,聽懂她聽懂的語言……」

這大概是這段感情最難熬的時候。他不知道她愛不愛他,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感受到他的愛。

我一直抽不出時間同灰鳥先生見面,只好逐漸地成了遙遠的朋友……就好像很多回憶,最後只存在於腦海裡。我甚至想,不見面或許更好,這樣的愛情還是在信件裡看起來比較幸福。

可那一年,他沒有寄來信件,卻再次落在我的窗前,與往日不同的是,他受傷了,身上流著血,看上去虛弱不堪。

「幫幫我,朋友!」他說。

我想一定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

河邊的那片泥地將要被開發,樹枝小姐佇立的地方會建一座摩天輪,人們找不到移栽的場地,於是決定伐掉她。

他要我幫他,幫他保護樹枝小姐。

我試圖讓他休息一會兒,試圖餵他吃一些食物,喝一點兒水,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甚至無法進食。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他很快就死去,小小的屍體縮成一團。

他的身體殘破不堪,我無法想像他經歷了多少苦難才飛到這裡,我將他裝在一個紙盒裡,不想辜負這份囑托。儘管那只是一棵樹,我還是坐上了北上的火車,來到從前他們佇立的地方。的確如他所說,樹枝小姐幾乎長成了參天大樹,看起來美麗極了,而人們卻決定伐掉她。

「有沒有什麼辦法不要伐掉這株木棉,畢竟她這樣美麗?」我鼓起勇氣詢問。

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人們注意到我手裡提著行李,行李上架著一個紙盒:「你從很遠的地方來嗎?」

「是的!」

「紙盒裡裝著什麼?」

我打開紙盒,他們看見了死去的灰鳥先生,流露出驚奇的神色。

他們告訴我,這株木棉本來是第一批要伐掉的樹木,可這只灰色的鳥兒像瘋了似的,持續不斷地攻擊伐木工人。他們把他關進籠子裡,他撞斷籠子,他們把他趕走,趕到很遠的地方,他又撲閃著翅膀飛回來。最後他們只好請來獵手,一開始只是嚇唬他,可是他不肯離去,固執地盤旋在木棉的上空,獵手只好開了槍。他被打中了,發出了慘叫。他似乎要落下,可又緩緩飛起。獵槍響了三次,他起落了三次,最後還是消失在天邊。

他們叫他不死鳥。

「原來這不死鳥是你的鳥!」

我的眸子有些濕潤:「不,他是我的朋友!」

5

人們最後還是決定伐掉木棉。我沒有再說什麼,對於一棵樹,我想我已經盡力了。

我將灰鳥先生埋在木棉下,並給他立了一個小小的墓碑,墓碑上寫著: 這裡住著最忠貞的愛人,他為愛付出生命。

我輕輕地撫摸著木棉的枝幹。

微風吹過,鋸子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伐木工人喊著口號,她終於應聲倒下,猩紅的花瓣落了一地。

不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會想些什麼,可曾知道自己被一隻鳥兒深深地愛著。

我轉身離開,人群中卻傳出驚呼。

在那斷掉的截面裡,藏著一顆跳動的樹心!

我撥開人群,看見了樹心。

那並不是一顆尋常的樹心,它是灰色的,依稀能看見灰色的嘴喙,灰色的眼睛,灰色的小腳……每一下跳動都是鮮活的灰鳥先生的模樣。

「我無法說愛你,可你一直住在我的心裡。」

我將樹心一同埋在了墓碑下,此後每到春天,那裡都會結出灰色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