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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先生與米太太

我住在一套上了年紀的老房子裡,它坐落在小溪邊,太陽出來的時候,房子裡既不太熱,也不太涼。我對這套房子大體滿意,除了客廳中央那台歐式雕花的舊鋼琴,倒不是因為它難看,事實上它很美,格調和房裡的一切都那麼契合,只是它常常自己發出聲音。有時候是樂章的某一小節,有時候是幾個混亂的音符,我請修琴師看過好多次,卻檢查不出任何毛病。

「鋼琴是不會無緣無故發出聲響的,除非有人在彈奏它!」修琴師傅告訴我。

我將信將疑,留心起來,果然在房子裡發現了許多可疑的痕跡: 琴凳上忽然閃過的黑影,一些蹤跡不明的污漬與腳印……

我不清楚彈琴的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但好奇促使我下定決心逮住他。

一天夜裡,琴聲再次傳來,我躡手躡腳起了身。

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客廳。出乎意料的是,琴凳上坐著的並不是什麼人,而是一隻上了年紀的雌性家鼠,她看起來比這座房子還要老,只見臉上皺紋縱橫,彈出的調子,磕磕巴巴,每彈一個音符都要想很久。

與普通家鼠不同的是,她並不怕我。

「嗨,」我同她打了一個招呼,「你在做什麼?」

「演奏!」她一本正經地回答。

我並不精通鋼琴,但我仍舊聽得出,這只雌性家鼠彈得不怎麼動人,甚至稱不上是一首樂曲。

我正要打斷她,頂蓋上的雄鼠投來懇求的目光,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堅定的愛意,不難猜到彈琴的那位是他的愛人。

「好心的姑娘,請不要指責,讓她多彈一會兒,我們很快就會離開。」雄鼠望著我。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心腸仍舊軟下來,沒有再說什麼,靜靜地站在一旁。鐘聲敲響十二下,兩人攙扶著同我告別。第二天,又如約出現。接下來是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如此。

我漸漸知道了他們的稱呼——米先生和米太太。

極偶爾的時候,米太太手下能冒出一些名樂章的片段,比如《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比如《平均律》。這讓我懷疑她的鋼琴水平並沒有展現出來的那樣糟糕。

「她原本是個鋼琴家!」米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

「後來呢?」

米先生聳聳肩,大概不想重拾回憶,我也沒有再問。

夜半的「演奏」依舊每天準時響起,準時結束。

我會在桌上放置一些食物招待他們,有時候陪他們聽上一段鋼琴曲。

我幾乎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一到夜幕降臨,就坐在沙發上等待,直到有一天,鐘聲敲了十二下,他們仍然沒有出現。然後是第二天,第三天。我四處尋找,最後在房子的閣樓上發現了他們的住處,他們靜靜地相擁躺在一起。我這才想起來,對於老鼠而言,這已經是一個可以長眠的年紀了。

米先生的床頭擺著一本日記,是攤開的,扉頁上寫: 我想把這個故事講給好心的姑娘。

我一頁一頁地翻下去。

在老鼠的世界裡,一切都不一樣,生存是一件首要考慮的事。一個鋼琴家的收入抵不過一個竊者,我太太是一個鋼琴家,而我是一個竊者。

在還沒有同她結婚之前,我就瘋狂地喜歡著她了。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你就想時時刻刻看見她,想要走進她的世界瞭解她。

我總是假裝不經意地出現在她常出現的地方,期待一場看似自然的偶遇,我駐足在她家樓下,長時間地凝聽那些從她手指間傳出的美麗音符。她的容貌和才華,她的品位和姿態,無不令我著迷。我甚至想,這世上大概再沒有這麼聰明這麼可愛的老鼠了。

終於有一天,我決定不再猶豫,從人類的住所裡偷了一小塊兒餅乾作為禮物,鼓起勇氣敲開了她的房門。

「嗨!」我和她打招呼,「我可以進去嗎?」

她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

我小心翼翼走進去,環顧四周,驚訝地發現她的住所沒有想像中漂亮,事實上還有一點兒寒酸。廚房的櫃子裡空空如也,什麼食物也沒有。

「我,我注意你很久了,我,我想和你做朋友!」我結結巴巴地說。

她微微一笑,目光落到了我手裡的餅乾上。儘管她極力克制著,但我還是看出了她的渴望。

我將餅乾遞給她:「送,送你的禮物!」

她當著我的面吃了起來。吃完後,眨巴著眼睛,抬頭看我:「對不起,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飯了……如果你還想和我做朋友的話。」

我這才意識到,她的職業並不能夠給她體面的生活,在老鼠的世界裡,鋼琴家不如竊者。

「可我還是想和你做朋友!」

我沒有打退堂鼓,相反,身陷愛情,貧窮更像是一種考驗,難看的吃相和嘴角殘留的餅乾屑都是可愛動人的。我甚至覺得她的狀況激起了我的保護欲,像她這樣的姑娘,怎麼可以忍饑挨餓,過這種生活?某種程度上說,我比之前更著迷於她。

交談了一會兒,我看出,她對我也是有好感的。為免顯得沒有節制,我戀戀不捨地起身告退了。

在那之後,我常常帶東西來給她吃,有時是一點兒麵包,有時是一小串葡萄。

我們很快成了好朋友,什麼都談,從人生理想到細碎的家常瑣事。

兩個月後,我向她求婚了。

「你願意嫁給我嗎?」我單膝跪地。

「願意!」她沒有一點兒猶豫。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同想像中的一樣,我們度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相互偎依著驅走冬天的寒冷。

她的每一首新作品,我都是第一個凝聽者,我過往人生中的種種,全都說與她聽。哪怕沉默也十分美妙,我們握著對方的手,感受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變得比從前更加忙碌了。我不再是個只要自己能夠果腹就萬事大吉的單身漢,我還得為我的太太提供衣食。

一開始我不以為意,可漸漸地,我感到疲憊。

有時候,你想給她整個世界,但真正做起來才知道有多難。

我失去了大多數的假期,失去了拜訪朋友的機會,失去了從前身為單身漢擁有的輕鬆快樂的時光。

可即便這樣,我還常常只能拿到劣等的食物,有時甚至不得不餓著肚子,而我的太太對此卻很少關心,她總喜歡拿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來問我。

「你看,親愛的米先生,這首曲子的主旋律配上這個伴奏是不是有點兒喧賓奪主?」

又或者:

「我弄來了一些好書,你快過來看!」

哪怕我板著臉告訴她我沒有弄到食物,她也會帶著笑容說那有什麼關係,飢餓能讓我們的頭腦更加明晰。

我想一定是我把她照顧得太好了,才讓她的生活離生活那麼遙遠。這時候我就會生氣,甚至希望自己是另一隻老鼠,那隻老鼠的太太沒有那樣聰明,那樣有趣,可她是生活的好手。

我太累了,大多數時候一回到家就呼呼大睡,對那些和生存無關的事情表現得漠然。有一天,她怯怯地問我:「米先生,你是不是不愛我了」?

我不知該怎麼回答,卻對這個問題本身感到惱怒。

愛是什麼?愛是一味地付出嗎?為什麼她不能像別的老鼠那樣做一名竊者?

我甚至懷疑她根本不懂得愛,她當初同意與我結婚就是為了能夠衣食無憂。

我想我大概是說了很傷人的話,她沉默了很久。

「你不快樂是因為這些?」

「是的!」我回答。

她默默地轉身離去,很長時間都沒有回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我在家等了許久,午夜鐘聲響起,她才出現在路口,雙手凍得通紅,捧著一塊兒小得可憐的餅乾。

「你去幹什麼了?」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給你弄來了好吃的!」

她把餅乾塞進我的嘴裡,討好的樣子讓我有一些心酸。

「這不是我的本意!」

「不,你說得對,我應該為家庭分擔一些事情!」

她認真地看著我,那個眼神讓我在夜裡久久不能入睡,我其實還挺怕她真的跑出去偷東西,她並不擅長做這個,說不定會被人捉住。

第二天,她出門的時候,我悄悄地在後面尾隨著。

我沒想到,餅乾並不是她偷來的。

飯店和超市就在面前,可是她沒有走進去,她來到琴行,爬上了一架鋼琴,朝著幾乎不存在的觀眾鞠了一躬。

我站在外面端詳著這一切。

「如果你們喜歡我的音樂,就請給我一點兒食物吧!」她在鋼琴腳下放了一個小小的碟子,投入地演奏起來。

來往的老鼠們像看怪物似的看著她。

「瞧,那不是米太太嗎?」有人認出了她。

我的整張臉漲得通紅,生平第一次因為另一個人而感到顏面無光。

整整兩個小時,儘管她彈得非常賣力,可只得到了一點兒肉沫。鐘聲敲響十二下,她捧著肉沫,搓了搓凍紅的手往外走,臉上竟然還帶著滿意的笑容。

我喊住了她。

「這就是你掙錢的方式?這和乞討有什麼區別?如果你真的想替我分擔,為什麼不去做一名竊者?」

雖然盡力克制,但我心中還是充滿了怒火。我對她的欣賞在那一刻幾乎蕩然無存,只覺得她笨拙、愚蠢、不切實際。

「我,我……」她說不出話來。

我一氣之下把她拉到了飯店門口。

「這個世界上每一隻老鼠都是這樣生活的,所以,你也應當這樣生活,你應當進去偷取你需要的食物,而不能仰賴別人。」我幾乎是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

「你不愛我了嗎?」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厭倦了她的問題,轉身就走,她不再言語,只是沉默地跟著。

「走開!」我喝住她。

她停了一會兒,又跟上來,與我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似乎鐵了心地想要擺脫她:「不要跟著我,回你從前住的地方去,我累了,我要一個人生活!」

她愣了片刻,眼淚在眸子裡打轉。

我不予理會,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回到住處的時候,她果然沒有跟來。

那天晚上我吃了一頓難得的飽飯,享受了片刻的寧靜,我甚至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直到夜裡起風,我迷迷糊糊伸出手去,沒有摸到暖和的米太太為止。床沿的另一頭是冷的,我一下子醒過來。

婚姻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有時候你幾乎確信自己不愛她了,確信這世上的每一個女人都比她好,可是當她真的離開你的時候,無盡的孤獨又會洶湧而來,就好像心裡有什麼東西被抽走了,變得空空蕩蕩。

我坐起來抽了一支煙。外面落雪了,我想起,她走的時候穿得並不十分暖和,我有點兒後悔,應該讓她穿得暖和點兒再走,否則這漫長的夜晚該有多難捱!

我說服自己躺回床上繼續睡覺,但是再也無法入眠。我的腦海裡總是出現各種各樣驚險的場面,我怕她真的去偷東西,怕她不知道保護自己,怕她被壞人盯上,怕她被車輛撞傷,怕她凍著、餓著,怕她流落街頭,最怕的是她會死掉,怕自己再也見不到她。

我終於明白過來整件事有多麼愚蠢。

我衝出了房門。

「米太太,米太太!」我在街上喊叫著。

我先是去了從前她住的地方尋找,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我又去了琴行,那些音符好像還在跳躍,可是琴凳上卻沒有她。

我不知她去了哪裡。

隨著時間流逝,我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我懷疑我已經失去她了,我開始哭泣,不顧路人奇怪的注視。我甚至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直到路過飯店,看見了裡面跳躍的身影——那是我的米太太。

她還活著,她正在費力地偷竊一個肉包子。

我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

肉包子不是米太太愛吃的食物,她討厭任何流著油水的東西,她只喜歡餅乾和葡萄,肉包子是我喜歡吃的食物,她把它拖在肩上。我猜她是想要把它送給我,這讓我更加懊悔此前粗暴的舉動。

她是愛我的,正如我是愛她的一樣,我擦了擦眼淚,朝她奔跑過去。

我實在太過高興,竟然沒有注意到腳下的捕鼠夾。

「米太太!」

我幾乎要擁抱到她了。

「小心啊!」她尖叫了一聲。

一陣劇痛傳來,我跌落在地上。痛苦的呻吟吵醒了看門人。他踏著大步走向我們。

米太太愣在那裡。

「跑,快跑!」我衝她喊。

可是她沒有動彈。

「瞧,這裡有兩隻老鼠!」看門人露出得意的笑容,打開了我腿上的夾子,把我提溜到半空中。

我預感到我的死亡,閉上眼睛靜靜等待,可是等了很久他的拳頭也沒有砸在我的身上。

我睜開眼睛,我看見了我的米太太。

她攀伏在我腳邊,腦袋腫起了一個大包,流了血,她替我挨下了他的拳頭,並且她沒有退縮,勇敢地跳起來朝看門人的手腕咬下去,短暫的逃跑時間裡,她拽著我從廚房的下水道溜走了。我們一路狂奔回家。我從來不知道她是那樣的勇敢,那樣的無所畏懼。

「對不起!」我對她說。

她摸了摸我的臉:「傻瓜!」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被夾傷的腿都不能動彈,我無法再出去尋找食物,米太太便盡心盡力地照顧著我。她不是一個偷竊好手,常常帶著傷痕回家,可是她從沒有讓我餓過肚子,她的臉上也總是掛著微笑,有時候我看得出,她自己並沒有吃過什麼東西,這時我就會謊稱沒有胃口,把剩下的食物給她。

我不知道做一名竊者對她來說有多難,可她從未抱怨。我暗暗發誓,等腿傷好後,一定好好待她,如果她想去琴行演奏,那麼我願意做她的聽眾,不管她問多少遍我愛不愛她,我一定回答我愛她,發自內心地。我會同她一起老去,死在同一張床上。可我沒想到,她已經病得那樣嚴重。

她開始記不住事情,明明才吃過飯,又會一骨碌從床上坐起,看著我說:「米先生,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她漸漸地喊不出鄰居的名字,有時候,一首熟悉的曲子彈著彈著就不知道要怎麼彈下一個音符,甚至睡覺睡到一半,會忽然醒來,望著周圍的一切不知所措。

我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我帶她去看醫生,醫生說,她的大腦受傷了,是外力撞擊導致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嚴重。我這才知道,那次意外對她造成了永久性的傷害。

她很快忘記了大部分的路,大部分的人,大部分的事,忘記了我早已經康復,總是急急忙忙要照顧我,要出去找食物,可站在大街上又茫然無措,忘了回家的路。

我不想她茫然無措,帶著她搬到了遠離人群的老房子裡。那裡沒有別的老鼠,只有我們,這樣她就不用再面對那些總是陌生的人和物了。更妙的是,房子中央還有一台歐式雕花的舊鋼琴,這讓她十分歡喜,每天晚上都會坐在琴凳前「演奏」。

我們結識了同樣居住在這裡的好心姑娘,她會給我們帶來食物,我們過得很快樂,非常快樂。

今天,米太太在上床前,第一百零一次地問我:「你愛我嗎?」

我第一百零一次地回答她:「我愛你!」

她第一百零一次地露出微笑說:「我也愛你。」

我們手挽著手睡去。即便不會再看見明天的太陽也了無遺憾,因為我們始終在一起,我們是滿足的。

我合上日記,望著床上相擁而睡的米先生和米太太,心中似有暖流淌過。我替他們蓋好了被子,關上了房門,就像他們真的睡著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