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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小王帶著人氣勢洶洶地衝著大船而來。

張總等人已經守在了外面,一副嚴防死守的架勢。

兩軍對壘,一觸即發。

張總示意楊洪從後面搬出一些魚乾,他挑了一條魚舉到小王的面前,緩緩地說:「小王,你能開口就說明是一家人。借,當然得借。」

小王懶得跟他廢話,他剛要去拿卻被張總攔了下來。

「等等。借歸借,但特殊時期,借一還二。」

「你這是放高利貸啊!」

「哎,規矩不也是人定的嗎?實在不行,勞動也是可以抵還的嘛。」

張總又是那副輕鬆的樣子,好像說的不過就是去哪裡打個盹這樣的小事,可小王最痛恨的就是這副嘴臉。

「那你是變著法子想讓我們過來當奴隸啊?」

「你之前說過,定了的規矩就得執行。以前你在動物園的時候,那些猴啊,熊啊,不都是這樣訓練出來的嗎?」張總微笑的表情裡話裡有話,小王臉色已經極其難看,他偏偏又補上了一句,「其實有些事兒你覺得是個偶然,但往往是必然的,不然動物怎麼進化完了才叫人呢?」

氣氛已經尷尬至極,小王忍著怒氣,青筋跳動。

此時,站在身後的老潘卻沒忍住笑,他的笑聲又引起了其他人接二連三的嘲笑。這刺耳的聲音讓小王又回想起他過去難堪的日子,就是這幫居高臨下的人讓他失去了一切。

「給我搶!」小王一頭撞向張總的臉,伴隨這一聲大喊,其他人體內的獸性也完全激發了出來。

這邊楊洪早已按捺不住奔著小王衝了上去,而小王身邊的趙天龍也紅著眼衝了上去,新仇舊恨一併爆發,三個人打成了一團。

小王身後的人則一窩蜂地朝魚衝了過去,飢餓的眼睛裡只剩下食物。

老余慌忙地護著魚乾,來自城市裡的笨拙根本無法應對這種原始的衝動。慌亂之中,他把衝過來的文娟一把推倒。

「你們要不要臉,對女人動手!」攙扶著文娟的男孩沖老余嚷嚷。

「女的怎麼的?」老余橫在前面迎面堵住衝過來的人群,卻看見文娟衝了過來,「怎麼的?你再搶一個試試!」

話音未落,老余的臉上出現了一個鮮紅的掌印。

一場大戰終於爆發。原本的同事朋友,如今變成了戰場上的敵人。小王這邊的人數雖然不佔優勢,可更加原始的磨礪以及憤怒讓他們不落下風。

不遠處的樹林裡,馬進和小興隱藏在幾叢矮樹的縫隙裡,正冷冷地注視著眼前的瘋狂打鬥。

「姍姍呢?」

「放心吧。她去救生艇了。」小興的聲音裡透著得意。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馬進轉過身去不再理會人們的廝打,他小聲地默念著自己一會兒要用到的說辭,隨著不斷增大的哭喊和辱罵的聲音,他的情緒也被煽動起來,放大的聲音裡透出一股狠勁。而小興則一言不發,他完全麻木地看著眼前的混亂,甚至對自己挑起的事端感到滿意。他看著旁邊有人抄起鐵絲狠狠地抽打著另一個人的腿,手上也跟著使勁猛抽了兩下,發洩著心中的仇恨。

人們一開始打得非常笨拙,很多人是這輩子第一次真正的打架,早已經忘記了拳腳到肉的感覺。兩個男人漲紅的臉越貼越近,互相辱罵著卻都不動手。幾個年紀略大的老同事,四處躲避著橫飛的拳腳。

反倒是幾個女人掰著臉、揪著頭髮打得最像樣。保潔齊姐跟幾個女人互相撕扯,意外被捲入戰團的Lucy拽在了她的身上。齊姐回手就給了Lucy一巴掌,Lucy捂著臉快要被嚇哭了,帶著哭腔撒嬌道:「是我啊,齊姐!」

「早看你不順眼了,騷貨!」

齊姐一把揪住Lucy的頭髮,連帶著另外一個東倒西歪的女人,混亂地交纏在一起,只聽得陣陣慘叫。

而另一邊的楊洪逐漸難以抵擋小王和趙天龍兩個人,他的鼻子已經開始淌血,緊握雙拳的胳膊開始微微發抖,身體在不自覺地往後退著。

「這邊!那邊!」早就跑到船舷上的張總正在高處指揮,可笑的動作就像是在指揮千軍萬馬的主將。

小王飛起一腳踹翻了楊洪,和趙天龍一起按住了他的雙手。

楊洪奮力地想掙脫兩個人的束縛,眼看就要脫困,趙天龍從背後掏出手銬,眼疾手快地把他的手腕死死地銬在了大船的欄杆上。

放棄抵抗的楊洪不停地謾罵,可小王根本顧不上理他,喘著粗氣找到了大船上的張總,帶著趙天龍就衝了上去。

「先抓老張!」

隨著小王的一聲吶喊,幾個人掙脫了廝打的對象,跟著小王一起朝張總撲了過去。

張總害怕地看著小王不斷逼近,凶狠的樣子讓他兩腿發軟,早就失去了淡定。旁邊的老潘拽著他就往外跑,可剛轉個彎,就被另外三個人堵住了去路。眼看逃跑無望,老潘當機立斷抬手一把將張總推向了前面的幾個人,自己回頭狂奔幾步鑽進了最近的艙門,迅速將門反鎖。

人群轉眼間蓋住了孤零零的張總。

更多的人追打著進了船艙,混亂地扭打翻滾。哭喊聲、叫罵聲此起彼伏,群架逐漸升級成械鬥。扳手、石頭、鐵棍……一切可用的工具都變成了武器,人們揮動的手臂越來越狠,甚至有人從船體破損的高處摔了下來,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也沒有一個人停手查看。

史教授獨立一邊,看著亂象搖頭歎氣,他試圖勸阻混戰:「不堪!野蠻!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協商的……」可是絮叨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旁邊的人一拳打在了臉上。血從鼻孔裡淌了下來,他終於失去了理智,抄起旁邊的一塊石頭,最後一個加入了鬥毆。

曾經的文明徹底消失殆盡。

瘋狂的混戰場面讓馬進越看越興奮,可他在人群中看見了從外面匆忙趕回來的姍姍。完全不瞭解狀況的姍姍剛想拉開兩個互相揪著頭髮不放的女人,就被另一個人橫衝過來推倒在地,手掌被地上鋒利的岩石劃開了一道口子。

馬進按耐不住剛要起身,就被身邊的小興用手攔住。他看了看小興的眼神,只能掙扎著與小興一起走出樹林,繞開糾纏的人群,藉著夜色向大船走去。

黃昏逐漸褪去,大地陷入了黑暗。但人們還在互相追打,哪怕有人受傷坐在地上呻吟,有人筋疲力盡無聲地喘息,人們依然在繼續拉扯撕咬,絲毫不讓。船邊晾曬的物資和架子已經在混亂中被徹底破壞,桶裡的水果、蔬菜、魚乾都滾在腳下,沾滿泥土,血跡沾染在冰冷的船壁上。人們甚至已看不清對手,但還在重複機械地揮舞著憤怒,任由辱罵和哭叫響徹在黑暗中……

突然,高空中一聲電音掠過,緊接著一首死亡搖滾在船上響起。

所有人都被嚇住了,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緊接著,又是一聲尖厲的嘯叫,在人們的頭頂上爆炸出濃厚的金屬感聲音。人們惶恐不安地抬頭尋找,似乎對這種聲音感到陌生。突然,一束強烈的「天光」從天而降,籠罩在每個人的臉上。人們一時不能適應,眼前暈起白茫茫的一片,當視力漸漸恢復的時候,卻在恍惚中看到拿著喇叭站在大船的缺口處的馬進,他的身後一束「天光」穿過,猶如俯瞰蒼生的拯救者。

「打啊,接著打啊!我給你們照亮了,讓你們看清楚了打。為了搶兩條魚打得頭破血流,不可笑嗎?」馬進的聲音通過喇叭被放大了無數倍,似乎整個島上的生命都可以聽到他的聲音,燈箱後部的散熱孔也在他的臉上刻畫出斑駁的光影,像是某種神秘的圖騰。

就在他身後巨大燈光的陰影裡,小興拚命地用手不停地搖著一台發電機。他的臉憋得通紅,被燈光的熱度烤得滿頭大汗,但雙眼裡充滿了期待。

電光,這個詞彷彿已變成了只存在記憶裡,卻從不能被實現的夢。它終於在這個島上一躍成為活生生的現實。億萬年形成的岩石,千百年來生長的樹木,都在這一刻第一次沐浴來自文明的照耀,共同莊嚴地見證著奇跡到來的一刻。人們也和島嶼融為了一體,他們難以置信地感受著久違的文明,好像是第一次看見一樣,貪婪地享受著暗夜裡的光線,甚至落下了激動的熱淚。

「就算你們搶贏了,就能活下來嗎?今天會有毒桶,誰能保證明天沒有更大的危險?島上的資源能撐多久你們都很清楚!再這樣耗下去,我們的結局只有四個字—坐以待斃!」馬進的聲音再次在高處響起,掀起人群中一陣陣激動的熱浪,他專注地看著慢慢變得期待的人群,又繼續喊道,「是,這次的災難可能淹沒了大片陸地,但我不相信海拔四五千的青藏高原也被淹沒了!不然人們之前為什麼不把這裡叫作世界屋脊!所以我們的希望不在這個島上,我們的希望在哪兒?我們的希望在於找到能夠讓我們永久生存下去的,真正的陸地!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去尋找它!」

馬進的演講似乎有醍醐灌頂的功效,引起了人們窸窸窣窣的騷動,人們開始小聲地議論,揣摩著這番話語中所蘊含的可能性,也許是出於對文明復興的渴望,他們的頭腦逐漸被一種近乎狂熱的情緒佔領,不同的聲音也慢慢變得統一。而馬進在人群中準確地捕捉到了姍姍欣賞的目光。

「你拿個破燈泡糊弄誰啊?讓大家一塊兒劃著破筏子,跟你一起出去送死嗎?」張總第一個從集體情緒中清醒過來,他捂著受傷的胳膊打斷了馬進剛剛掀起的熱潮。

「那就在這裡等死嗎?你以為把傷口摀住就不疼了嗎?」姍姍直接走到張總旁邊,一邊說一邊戳著他的傷口,「如果耗在這兒只能換來毫無意義的三五十年的生命,我不明白還有什麼價值!」

「活著!多活一天就有一天的希望!」張總捂著傷口咧著嘴,但口中依然不認輸。

馬進的嘴角微微地上揚,他第一次理解了張總曾經的暢快,那就是能夠準確預料到大家接下來想說的話、想做的事。一旦希望這個東西被燃起來,他就成功了。馬進看著還有猶豫的人群,緩緩地再次開口:「對,但要看什麼是活著,什麼是希望。」

馬進示意小興關掉燈,人們再次陷入了黑暗和慌亂,像是一個健全的人突然被剝奪了看見世界的權利。這一切都符合他的預想,他並不著急,又等了十幾秒鐘,直到人們的唏噓被放大到驚恐,才在黑暗中繼續說:「是像這樣嗎?永遠都不知道等著我們的明天是什麼嗎?那我再告訴你們,希望是什麼。希望就是你從來沒想到過的燈會再亮!喇叭會再響!機器會再運轉!但就在剛才這一刻,你們都看見了。為什麼?因為我們的努力啊!不去嘗試,怎麼就知道我們找不到光明的對岸!你們想見到光明嗎?」

「想!」

「想嗎?」

「想!」人群回應的聲音更大了。

馬進太懂得希望的力量了,因為他就曾被此耗光一切,那個東西會讓大家產生一種安全感,並且這種安全是出於文明樹立起來的權威,不會被紀律和規則束縛,只會不停地產生源源不斷的動力。

馬進知道時機到了,他示意小興再次打開燈。

文明的燈光再次點亮小島。沐浴其中的人們群情亢奮,放肆地大喊,不由自主地翻騰起一波又一波的掌聲。

「那就讓我們齊心協力,去尋找新大陸!一次沒找到,就去找十次,一年沒找到,就去找十年!」馬進賣力地喊出了最後一句話。

「一起去尋找新大陸!」小興配合地用盡全力吶喊。

人群中的小王像是看到神明降臨,他瘋狂地舉起手臂,站上了一塊高大的岩石,握緊拳頭向上,用力地高呼:「新大陸!」

隨後,統一的口號整齊地迴盪,一聲比一聲高,在荒涼的海灘響起一派狂熱的喧鬧。

看著白光下那一片舉起的雙手,馬進知道自己終於成功了。他和小興一起走下大船,在篝火堆上架起了一口大鍋,同時拿出了那包早就不屬於自己的方便麵。可除了張總,又有誰知道呢?在調料包撕開的剎那,所有人都爆發出了心滿意足的呼聲。

「咱們本來都是一家人,大家都住進船裡,行嗎張總?」馬進看到張總的眼角在不自然地抽動著,可他根本無法反對,因為流水線的舊時代已經過去了,新的未來只用一根掛在眼前的胡蘿蔔。

姍姍看著如此光明的馬進,她的目光也變得柔軟起來,好像是找到了那個值得依靠和信賴的人。

「謝謝張總!」小興帶頭鼓掌,單純憨傻地笑著。

人群再次爆發出統一的歡呼聲,情緒和方便面一起開鍋了。

人們捧著從馬進那裡領到的一根麵條,用力地吸溜著,吮吸著空氣中留下的香味,抽泣聲也開始此起彼伏。他們皺起的臉上熱淚滾滾,起初還強忍著不哭出聲,就像是一座座像征悲傷的現代藝術品。但很快,哭聲如同呼嘯的海風穿過石頭的縫隙,號啕使人們不自覺地向後仰,挺直的腰板好像是被一根釘子固定在地上。酣暢淋漓的痛哭使他們想起共同的苦難和各自的悲傷,他們看著剛剛傷害過的人,禁不住伸開雙手,互相擁抱。一切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