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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每個人只願意相信,也只能理解他看到的那一部分。要想完整地理解發生了什麼,還需要最後一塊拼圖。

一隻彩色的昆蟲在樹枝上緩慢地爬行,沒注意到巧妙偽裝在樹葉下的蜥蜴一直緊盯著它。蜥蜴看準時機,一個快速衝刺,昆蟲被吞食。蜥蜴扭著頭,昆蟲的腿在嘴巴最外面,正準備往下嚥,身後有一道黑影閃過。蜥蜴消失了,只留下半隻昆蟲在地上。

馬進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一切,繼而轉頭看著掛在救生艇上《成功學》上的倒計時,只剩下不到十頁。他每撕掉一頁就像是揭掉一層自己的皮膚,當快被剝光的時候,只剩下疼痛而敏感的肢體。他被小興拽去借漁網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肉體已經被嘲諷的目光灼透了。他終於在海邊匆匆地用一條生魚填飽了肚子,撿回來半條命。他看了一下魚的數量,除了借漁網應該支付的幾條魚,省著點吃的話,剩下的魚也夠他們在救生艇挨下最後幾天了,在那之前他必須找到辦法離開這座小島,那六千萬已經沒時間再等他了。可馬進卻沒想到在歸還漁網的時候,被老余和楊洪攔了下來。

「這網怎麼破了個洞啊?」老余仔細地檢查著漁網,心疼地看著,「把魚全留下,走吧。」

馬進愣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不放下手裡剩下的魚。

「這網能用多少次是有數的,每一次使用都是在消耗。我計算過了,一次不打上來三十條,都不應該下網。」老余又好心地講解了一遍。

馬進看到楊洪躍躍欲試的樣子。他把魚牢牢地捏在手裡,一把拽住小興想要強行把魚帶走,可小興直接被楊洪從後面拽住了脖領子。小興直愣愣地往後被平拍在地上,捂著腦袋疼得在地上打滾。

馬進放下手裡的魚衝上去攙扶小興,可數日的飢餓讓他手腳無力,踉蹌了幾下,又被楊洪一腳踹在了肚子上。他雙腿發軟,掙扎著沒有跪下。可又被人從後一腳蹬在了腿窩,他實在支撐不住跪在了地上。

馬進扭過頭來才看見踹他的人是老潘。他沒想到剛剛從海邊的石頭上被他們解救下來,對他們感恩戴德如再生父母的老潘,此時正朝著自己的臉揮舞著拳頭。

「網都借你了,你還敢動手?忘恩負義!」老潘邊打邊罵。

小興看到老潘也變得憤怒至極,從地上跳起揪著楊洪的頭髮騎上他的脖子左右開弓,卻被楊洪一個反摔再一次狠狠地拋在地上。緊接著又被楊洪從地上抓了起來扇巴掌,這樣狠狠來回十幾下,扇得滿臉是血,一步一步從海灘打到樹林的邊緣。

馬進從地上掙扎著站起來,衝過去想保護小興,卻被楊洪一拳就給砸得眼冒金星,他再次試圖撲上來,又被一腳結結實實地橫踹在臉上。馬進眼前一陣暈眩,臉上又被人猛踩了幾腳,口水混雜著血水橫飛。他像爛泥一樣快要昏死過去時,看見姍姍從另一個方向向大船走來。

姍姍走到張總身邊,似乎在和張總親暱地商量著什麼。張總一臉媚笑,姍姍也像是回應了一下,二人一起走進了大船。

馬進努力地擠了擠眼睛,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嘴裡發出無力的嘶吼。他不想讓姍姍看到自己,但又沒地方躲藏。他吞嚥著嘴裡的血水,在地上不斷地發抖、抽搐。

他徹底被剝光了。

馬進和小興互相攙扶著走回救生艇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看著地上兩條裹著泥土的魚,這是小興離開海灘的時候,從沒人要的泥地裡撿回來的。他覺得屈辱極了,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即將到期的彩票。那一刻他明白希望是最殘忍的東西,讓人永遠都覺得能得到,可又永遠得不到,一切就在這個過程中消耗殆盡。

救生艇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馬進和小興緊張的神經再次被拉滿,他們從手邊抄起石塊試圖防備,卻看到姍姍正獨自一人點著火把走了過來,手裡還拎著一兜魚。

「就你們倆這小體格,還跟人拼呢。」姍姍走到救生艇門口,關心地想要查看兩個人的傷勢。

馬進攔下姍姍伸過來的手,沒好氣地說:「憋這麼長時間,打兩下挺爽的。」

姍姍欲言又止,把包裡面的魚放在了救生艇旁,試圖找尋安慰的話語。

馬進看著一條條死魚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想起了白天那恥辱的一幕,他抬頭忿忿地盯著姍姍:「拿走,你這魚太腥,我吃不下去。」

「你什麼意思?這是拿你給我的方便面去換的。」姍姍感到很奇怪,她理解馬進此時的心情,可沒想到自己的好意會被如此隨意地踐踏。

「對啊,多方便,女的就是方便。」

這句侮辱的話徹底惹怒了姍姍。

「馬進,我幹什麼是我自己的事。你看看你現在是個什麼德性!我告訴你,你就是個loser!你之前是,現在是,你將來還是!小王也好,張總也好,至少都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你呢?我覺得他們打你打得太輕了,沒讓你好好看清楚你自己!」

姍姍劈頭蓋臉地罵完,也沒能平復心情。她把一包魚用力地摜在地上,拿著火把轉頭走了。

姍姍的這幾句話徹底刺激到了馬進,他就像被人兜頭澆下一盆水泥,整個人都凝固了。他認識到了自己在姍姍的眼裡真的就是一個永遠抬不起頭的廢物,他根本無法同張總甚至小王相比,他感覺到自己這麼多年來的所做所為,對姍姍的愛情也好、買彩票也好、四處拉投資也好,都不過是一個荒唐的笑話。

馬進突然起身,不顧小興的阻攔一把拎起地上的那包魚,將魚全都拋撒到附近的河水裡,然後對著遠處的黑暗,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這是馬進上島以來,第一次如此大叫,聲音在空蕩的河谷裡反覆激盪,顯得那麼絕望。

今天就是彩票期限的最後一天。

這九十天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如同此刻天空中波動的雲流。

一片蕭條中,馬進躺在空曠的河灘上,他餓得奄奄一息,更因為身體裡的能量都已經被掏空。看著小興在河裡掙扎著試圖抓出幾天前的半條爛魚,馬進從懷裡最後一次掏出彩票,任憑雨落下來將彩票打濕。

雨漸漸地密集起來,打在了馬進麻木的臉上。突然,一個東西猛地砸到了他的頭。

馬進被打得渾身一個激靈,他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一條還在撲騰著的活魚!

馬進嚇了一跳,慌忙看了看周圍,又望向天空。只見一條魚正開闔著的大嘴衝他的臉筆直地砸下來!

很快,雨水夾雜著更多的魚從天而降。魚群由遠及近,密密麻麻地砸下來,漫天的魚群下墜速度驚人,如同傾倒下來的金幣一般不斷地落下。這些魚掉在地上的時候仍是活的,它們砸在石頭上又彈起,不斷掙扎扭動,跳躍翻騰。

馬進和小興蹲在地上,慘叫著用手護著頭部,看著眼前的魚繼續成片地落下。

十幾分鐘過去,雨漸漸停了,空地上堆滿了魚。

馬進從地上爬了起來,看著四周滿滿一河灘的魚,彷彿有人畫了一個圓弧把他們裹在中心。這是個奇跡,他難以置信地擦掉身上的雨水和魚鱗,小心地在依舊翻動的魚群中挪動著腳步,生怕踩碎了這個美夢。

他沒注意到的是,在他身後的石縫中,彩票跟泥濘混雜在一起,碎成了幾片,順著雨水流走了。

那個世界,那個可以理解和符合常規常識的世界,就這樣悄悄地溜走了。

當馬進和小興一起把魚掛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上的時候,他才逐漸回過神來。他看著這棵被周圍鬱鬱蔥蔥的樹木包裹著的隱蔽的「魚樹」,彷彿在看一個古老的神話場景。

「你看這像不像聖誕樹啊,我都想許願了!」

馬進的目光平和深邃,與小興的興奮形成鮮明對比。

「這是彩票啊。老天爺把獎給咱兌了。」馬進看了看小興,用先知般的語氣說道,「你覺得,世界還在嗎?」

「你讓我說實話嗎?」

「我告訴你,沒了。那就說明現在是個開始。我還不信我報不了這個仇了。」

「報仇?張總啊?」

「老天爺。」馬進淡淡地吐出了最後三個字。他的眼神裡充滿了慾望,這個慾望裡夾雜了太多的衝動、仇恨、愛、執拗和過去,因此反而顯得冷靜,那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冷靜,這冷靜在黑暗裡滋長。他知道,在黑暗裡滋長的,將是最可怕的猛獸。

馬進的六千萬終於兌現了,他也相信外面的世界已經沒了。但他開始有了自己的計劃,是姍姍的那句話提醒了他,他慶幸自己被罵醒了,也開始明白自己要做什麼。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留在這個島上,並且在這個島上獲得成功。自己這輩子篤信的成功夢在哪裡都一樣,必須實現。

為了成功,馬進制訂的第一步計劃就是積累,他要積累到這個島上所有可用的資源。他來到小王的山洞外面,看著熟悉的崖壁心緒萬千,那艘「衝浪鴨」還卡在上面,旁邊的救生衣組成的「SO」還是那麼顯眼,這改變了他命運的一切就像發生在昨天。

「你找我?」姍姍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馬進表現出從未有過的真誠,指著身邊放著的一包魚說:「我來跟你道歉,對不起。」

而當馬進從山洞走出來的時候,這包魚已經換成了一包廢銅爛鐵。

馬進拎著這些廢棄的物品走進救生艇,他欣慰地看著小興正坐在一堆廢棄的手機、鐵片、電線等破銅爛鐵中間,轉動著一個怪異的裝置。

小興操作著魚桶前的一個薄片,每次開闔都只會有一條魚掉下。魚掉下後落在用皮帶做成的傳送帶上。他同時轉動身前的轉盤,通過齒輪傳送皮帶將魚滾動至面前的鐵網。鐵網下面一直有火在烘烤著。小興再用力地一拉旁邊的搖桿,鐵網上下的兩片鐵皮就往中間合緊,再次打開後,魚已經被壓扁,身上還印著鐵網的格紋。地面上滿是沾著血水的魚鱗和內臟雜碎。

「六千萬你也不能這麼造啊!」小興撿拾著滿地的廢品,尋找著可用的材料。

馬進知道小興是自己唯一的依靠,自己的成功必須要帶上堂弟一起。他的臉上流露著從未有過的堅定,認真地看著小興的眼睛說:「只要是這個島上生不出來的東西就是寶貝。你的技術就是這個島上最大的寶貝。」

小興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第一次被馬進這麼直接地表揚。成為馬進的驕傲,這是他一直夢想著的事情,他感到自己身體上的某個關鍵按鈕被激活了。小興也下了決心,一定要在這個島上,幫助馬進獲得成功。

馬進計劃裡的第二步就是消耗。他知道自己沒有張總的腦子,也沒有小王的體力,但別人的優勢恰恰可以彌補自己的短板,這是他從張總身上學到的東西。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就能讓一切都變得順暢起來。所以那條腥臭的鯨魚屍體,反倒讓他嗅出了一絲成功的味道。他不斷地給小王送魚,但每次只會送去剛剛夠勾引起胃裡那只饞蟲的數量,再多的魚也有吃完的那一天,他當然不會讓他們吃飽,但是會讓他們期待魚的味道,這股味道在失去的那天才會被不斷放大。

在等待雙方消耗的時間裡,馬進還要讓姍姍相信自己不再是一無所有,而這一點必須讓姍姍看到。他知道因為自己對小王的幫助,姍姍已經感受到了他的改變,可對於愛情來說,這還遠遠不夠。他自告奮勇地來到人們就著山洞造好的浴室,站在用車上遮雨的塑膠布做成的簾子外面,給正在裡面洗澡的姍姍澆水。

馬進偷瞄著姍姍掛在簾布上的一件衣服,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嗓子說:「姍姍,我就是想跟你道個歉,也發自肺腑地跟你說一聲謝謝。」

山洞裡沒有回應,這讓本就緊張的馬進更加語塞。面對著姍姍這個永恆的軟肋,滿滿的自信又變得捉襟見肘。

「我,我……我給你添點兒水再說。」馬進猶猶豫豫地說完這幾個字,拿著桶快步離開,到一邊接水。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失去這個關鍵的機會,來的路上把想說的話反覆地念了好幾遍。

馬進回到塑膠簾外面,一股腦地把自己的話跟水一起倒了進去:「其實你之前根本不瞭解我,我也沒有機會讓你瞭解。在公司這麼長時間,我最熟悉的是你的背影,因為我根本不敢面對你。但就算只看一眼你的背影,我晚上都能睡得很踏實。只要你在,我就認為世界還在,我就認為一切都還有希望。」

馬進說出了自己隱匿多年的真心。習慣了多年汲汲營營、小心計算的馬進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還有這樣的真誠和坦率。即便到了此刻,他石頭一樣堅硬的內心裡,還有一份柔軟是留給姍姍的。

山洞裡依舊一片寂靜,沒有任何回應。

馬進忐忑不安地期待著,準備迎接沉默裡傳達出來的遲疑或者是拒絕。

沒想到的是,裡面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伴隨著笑聲出來的是臉色潮紅的保潔齊姐。齊姐的臉上還掛著摻雜懷疑和驚喜的深情,她的手按著領子上最後一顆扣子,似乎還在擔心著什麼。

「瞎尋思什麼呢?……真不要臉!」齊姐帶著幾分嬌羞地瞥了馬進一眼,喜怒交加地離開了。

愣在原地的馬進並沒看見姍姍站在山洞的上面,看著這一幕捂著嘴笑了。

這笑裡已經有了一點別的內容。

甜蜜的小插曲伴隨著有條不紊的計劃,讓馬進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信心。

經過積累,救生艇邊上放著一堆電纜、角鐵、燈泡、破舊的喇叭和一個早已報廢的電機。在隔壁的石灘中間還歸置出了一個工作的區域,上面放著兩個「衝浪鴨」上的椅墊和幾隻男士的鞋。

小興正坐在中間整理著怪模怪樣的東西,一打眼幾乎都看不到他。

馬進走到小興旁邊,拍了拍地上的機器:「你確定這些東西都好使嗎?」

小興信心滿滿地點點頭,繼而又想起了什麼,補充道:「小王那邊已經斷頓好幾天了。」

「那是時候了,該幫幫他們了。」馬進看得出小興已經對這一天期待了很久,他拍了拍小興的肩頭,像是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了小興。

馬進看著小興興奮地起身,在一堆魚乾裡挑撿出來幾條,然後向小王的山洞走去,他確信一切都做好了準備,自己的成功就差最後一步,這一步就是希望,是他最痛恨,也最想要的東西。

他仰頭看了看周圍的天色。發現天空中有一朵樣子很特別的雲,像一頭巨大的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