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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如果你不能明白發生了什麼,就需要多換幾個角度去理解。

自從上次張總宣佈完自己的規則以後,來到大船邊幹活的人逐漸多了起來,人們臉上的氣色也變得紅潤。海邊有幾個人壘砌著圓形的石頭池曬鹽,林子邊有人搭建晾曬漁網的架子。甚至多處還堆著曬好的魚乾,以及用來釀酒的木桶。大船的周圍也有了更多的生活痕跡,到處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老余仔細地查看著新打撈上來的魚的數量和成色。孟輝則在一旁幫大家換算合適的牌面。不遠處的空地上,人們做了些簡易的娛樂和運動設施,就像是監獄放風的操場。史教授在船邊的黑板上書寫著新的內容,和身邊的女實習生講解著今日的魚和撲克牌的兌價。而船艙的樓梯間裡,Lucy則挑選著漁獲和雜物,笑語盈盈地和其他男人開著玩笑。

張總終於回到了他熟稔的規則裡,對他來說運行的規則遠比發生的事情更重要,至於今天又從小王那邊來了幾個人,兩邊在河邊又因為食物發生了幾回衝突,這些都不重要,先進的規則會產生源源不斷的吸引力,剩下的只不過是時間問題。在這個荒島上,現在最富裕的就是時間。

張總閉眼陶醉地聽著公司年輕的女孩們唱著悠揚的老歌,手裡點燃的雪茄煙霧繚繞,和歌聲一樣縈繞在船長室裡。他其實早就看到了湊在門框外的老潘。

老潘在門口向所有遇到的人作揖道辛苦,即便根本沒有人回應,他也絲毫不覺得尷尬,看著張總露出明明暗暗的眼神變化,他哈著腰走了進來。

「張總,我棄暗投明,響應您的號召過來了!」老潘的聲音,依然洋溢著熱情。

張總彷彿沒聽見一樣,陶醉在歌聲裡,過了一會兒,又像是沒聽清一樣,重複了一遍老潘的話:「過來了?」

「我明白了!張總,您看我的!」老潘看著張總莫測的表情,卻瞬間領悟了精神,痛下了決心,納了軍令狀,躊躇滿志地離開了。

老潘的到來絲毫不讓張總意外,讓他感到意外的是,老潘剛剛出門,馬進和小興就直勾勾地盯著滿地的食物挪動著腳步進了大船。這讓張總今天的心情非常好,所以很爽快地就把漁網借給了他們。因為現在的規則裡,漁網是可以借的生產工具,這一點不能破壞,畢竟有效的規則才能夠吸引人,但只有制定規則的人才能享受到規則真正的樂趣,那就是如何解釋規則。

當渾身是傷,幾乎是赤身裸體的老潘回來的時候,張總默默地聽著他描述自己英勇的表功,同時,也享受著這種樂趣。請.加.微.信.公.眾.號:tobseller,每.天.分.享.最.新.暢.銷.書.籍,十.萬.書.友.等.待.您.的.加.入。

「噹噹噹,就洞裡那大鐵鍋,我過去就給他砸了!小王他一個馴猴的,居然要取代您?我忍不了!」

「解氣了?」張總看著老潘搗蒜般地點頭,「那早點回去休息吧。」

老潘被嚇傻了,語氣發抖地求饒:「張總,我都這樣了,您不能轟我走啊!」

「可我這兒暫時不缺人了。」

老潘抱住張總的褲腳,跪下來開始抽自己耳光,一下比一下響。旁邊在整理漁獲的幾個人看著,指指點點中夾雜著譏笑,可老潘並不在乎,他越打越投入,有著對自己發洩不完的仇恨,兩邊的臉也腫了起來。

張總彷彿沒看見,他正遠遠地看著打漁回來的馬進和小興,似乎在和楊洪、老余發生衝突,被按在地上打得很慘。張總心裡有時候也會覺得納悶,為什麼他們會把價格的規則想得這麼簡單,市場上的規律運用在人身上是一樣的。在他看來,任何東西其實都是有價值的,人們認為無價的東西往往也是因為價格還不夠高罷了,至於那價格是牌,還是魚,或者是用別的什麼東西表示,只是交換時實現價值的手段不同。他可以接受老潘,但老潘必須體現自己的價值。

跪在地上繼續賣力抽打自己的老潘注意到了張總的眼神,他從地上站起來奔向戰局,一腳踹翻了剛剛救起自己的小興,一邊打還一邊偷瞄著張總的反應。

這些張總都遠遠地看在眼裡,漸入佳境的老潘,死魚一樣的馬進和小興,周圍來回走動指指點點但無人上前的人群,看著看著張總便失去了興趣。直到他看見姍姍笑語嫣然地從另一個方向走了過來,張總才滿意地笑了,這些話他早就說過,人遲早都會過來的,只要規則在自己的手裡。

經過這次衝突之後,日子又平穩地過了一個月。一切都變得更加豐富,島上的世界也進入了「新紀元」,大多數人都被綁上流水線,互相兌換著手裡的撲克,也是在兌換自己的價值。撲克逐漸被集中到了張總等人的手裡,好像一切都是那麼正常,不會再有波瀾。

直到張總看著他面前擺著的一堆魚,他懷疑地盯著馬進和小興。

「全換?」

張總知道馬進不在這條流水線上,他們這次拿著幾十條魚,要用來換船上的廢棄用品。

馬進篤定地說:「全換。」

「魚哪來的?」

「天上掉下來的。」馬進指了指天上。

張總正在狐疑地思索著,此時滿臉慌張的楊洪一頭撞了進來。

「鯨魚!有鯨魚!」

張總跟著楊洪向外走去,臨走的時候擺擺手同意了馬進的交換請求。等價交換是他認可的規則,他也知道馬進的彩票已經過期了,估計也折騰不出什麼新的花樣,沒有價值的人跟沒有價值的東西在一起,這也是一種等價。張總十分確信馬進不過就是自己流水線上一顆廢棄的螺絲釘。

小王不能明白自己的規則如何就被取代了。

隨著勞動力的流失和島上食物的明顯減少,小王山洞裡人們的勞動能力也降到了最低。成捆的工具堆放在地上,和木頭、枯樹枝一起胡亂碼在一起,水桶裡漂著菜葉的渾水,一看就是放置了幾天的樣子,整個山洞散發出被遺棄許久的房屋的味道。每個人都顯得髒亂不堪,東纏西繞的長頭髮裡裹著枯枝殘葉,流汗的臉上,在飄散著塵土的山洞裡,生出一層黑黑的泥垢。每個人身上的衣衫,都因為長時間的汗水浸漬而變得僵硬。衣服此時早就不是裝飾,更談不上舒適,而是出於服從某種良久的文明習俗。

小王帶領飢餓的人群一遍遍地在樹林裡和海灘邊搜索,因為生產工具的落後,他曾經無比精準的經驗正在逐漸地失效。

直到某天發現了一頭巨大的鯨魚屍體,一群餓壞了的人向這個難得一見的寶貝狂奔而去。死去的鯨魚擱淺在岸邊,巨大的黑影將人們的視線完全遮擋住,人站在鯨魚旁邊顯得極為渺小。鯨魚無力的尾鰭像是一塊彎曲變形的樹樁,龐大的頭部如詭異的氣球,腫脹的樣子比平時大了好幾倍,表皮像是氣球充氣一樣變得透明,好像馬上就要撐破了。鯨魚無神的眼睛和張開的嘴巴組成了深不見底的黑洞,表皮受傷的部分已經開始腐爛,散發出陣陣惡臭。

小王等人正在拿這個龐然大物束手無策的時候,看到了順著海岸線走過來的張總一夥。

「站住!鯨魚是我們的!」小王和趙天龍等幾個人試圖護住身後的鯨魚,卻被巨大的鯨魚襯托得可笑。

張總身後的楊洪、老潘和史教授組成了新一屆的胳膊和腦子,他們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這個龐然大物。

「小心!鯨魚一腐爛,肚子裡可都是甲烷。」史教授攔下了張總等人繼續往前的腳步,並示意小王等人也迅速離開。

可小王聽到的只有「叛徒」兩個字。他看著老潘那張下賤的嘴臉,聯想起他砸爛大鍋的可惡行徑,想不明白被綁在石頭上等死的老潘是怎麼逃走的。這幫喂不熟的混蛋,還不如我餵養過的動物!小王越想越氣。

「砰」!

突然一聲炸雷似的巨響,鯨魚在小王身後炸開!

鯨魚的屍體發生了可怕的爆炸,混雜著惡臭的氣體噴發而出,肚裡的腸子、內臟夾雜著海洋垃圾噴出幾米高,如同要從身體裡鑽出來的寄生的惡魔。隨之而來的是一場血雨。血水濺在小王等人的臉上、身上,淋得眼前一片鮮紅。周圍的地面沾滿了血腥和骯髒,只有海水執著地一浪一浪地洗刷著地面。癟掉的鯨魚如同走了氣的氣球,終於露出了身後的海面。此時人們發現,就在天邊目力所及的地帶,出現了一排影影綽綽的黑點。定睛看去,才發現是如棋子一樣撒開的幾百個塑膠桶隨浪漂來,一起湧上來的還有不少翻著肚子的死魚。

大家都被突如其來的情景嚇到了,趙天龍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的雙腳還染著鮮血,大喊大叫地跑入海中,撈上來一個在礁石邊漂蕩的桶。他以為是某種食物,用力撬開桶蓋,結果瞬間被一股刺鼻的氣味嗆出了眼淚,隨即眩暈倒地。

剩下的人們慌亂地離開海灘,驚魂不定地躲避著翻湧上來的海浪,嚇得把剛撿起的魚也扔了回去。

小王呆呆地站著不動,眼簾上的血水還在往下流。人們害怕的哭喊聲和張總等人幸災樂禍的嘲笑聲在他耳邊交織。鯨魚乾癟的屍體孤零零地躺在海邊,黑洞般的大嘴周邊全是觸目驚心的血跡,荒唐裡夾雜著可怖,這個畫面烙印在小王的腦海裡,如同置身人間煉獄。

直到他看見馬進搬來滿滿的一筐魚說要交換的時候,這個曾經的搗亂分子在他眼中變得異常高大。

面露菜色的人們拿出地上堆放著的廢鐵和生活工具,連同早就同垃圾堆放在一起的手機等,猶豫地詢問著交換到一口食物的可能。

「只要你們覺得用不上的東西,都可以換。」馬進拿著兩條魚走向了小王,緊緊擁抱住他,「你為大家做得太多了,謝謝。」

小王被馬進真摯的話語觸動,雖然他還有些懷疑,但當他看到跟隨他的所剩無幾的人爭先恐後地把不用的廢品放進筐裡,興奮地分拿著一條條魚的時候,他感動得幾乎流淚,他相信馬進就是來拯救他們的人。

他甚至和大家一樣開始每天期盼著馬進或者小興的到來。

可當日子接著挪動沉重的腳步,小興和馬進帶著他們手裡最後的幾隻魚乾來到山洞救急的時候,小王也明白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大船那邊已經不再需要新的勞動力,剩下不到十個營養不良的人還留在洞裡。

「為什麼不找張總借呢?不行就求求人家唄。」小興的口氣裡充滿了憐憫。

小王看了看剩下的人們,飢腸轆轆的眼神裡流露出對食物的渴望,骨瘦如柴的身體機械地啃食著魚乾。他明白自己的努力已無法繼續維持身邊人的生存,甚至連剛上島的時候還不如。想到這裡他無比自責,同時又痛恨張總的無情。他直起身來,最後一次召喚大家站好隊列,就像最後的出征。

「我這個王也不能白當,走!都跟著我找老張去!」

小王帶著人們走出山洞,卻沒發現身後的小興單單攔下了姍姍,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