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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關於希望這回事兒,每個人的目標都不一樣,當然希望也就完全不一樣。

張總的希望和馬進的截然不同,他的希望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這艘大船。他觸摸外面世界的唯一媒介是剩下的一張女兒照片,那是女兒入小學時照的。那天他沒能到現場,在又一次深夜酩酊的時候,看見女兒把這張照片留在了客廳的桌子上。那張桌子很大,照片很小,一瞬間他感觸良多。這幾年自己有太多遺憾,因為忙於工作錯過了孩子不能重來的成長,可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彌補,只能在沒人打擾的時候對著照片流淚,獲得一點慰藉。

沒有人的內心會沒有柔軟,只是看他願不願把這部分柔軟露出來。當張總走向船外,他的心早已變得堅硬,事情雖然如他預料的那樣走上了正軌,但還需要完成一件他很擅長的事情,才能徹底擊垮小王,達成他的希望。

小王則又是完全不同的,他的希望在山洞那個熊皮鋪就的「王位」上和每天早上一遍遍的勞動口號裡。他最在意的與外界的連結點「衝浪鴨」早已被人們為了生存而拆得只剩一副空殼,他現在要做的是恢復之前的紀律,或者說秩序,才能對得起近兩個月來的付出。

這艘大船給小王這幫人帶來了驚喜,但很快驚喜就被貪婪取代。小王帶著趙天龍和老潘等人圍在船體下面,身後衣衫襤褸的人們手持棍棒或石塊,氣勢洶洶,不停地敲打著船體,如同一群圍著食物的禿鷲。

船體不斷被猛力敲擊,鐵皮發出的沉悶響聲如同敲響警鐘。大船裡幾雙驚慌的眼睛出現在船體外圍窗口和斷裂的縫隙中,老余他們謹慎地向外看,在慌亂中躲避著從下面扔上來的石塊,氣勢明顯弱了一截。

「我們丟人了!把姍姍放出來!」老潘用眼神丈量了一下小王和趙天龍的位置,衝到了最前面,但又確保著自己第一時間能退到他們身後,高聲朝著大船喊叫。

老潘囂張的話音未落,只見姍姍若無其事地從船上走了下來,路過人群時只是睃了一眼,逕自離開。

剛才還鼎沸的聲音像是突然被揭開了蓋兒,聲響和泡沫一下都塌了下去。大家齊刷刷地看向小王,似乎在等著下一步的命令。

「現在慫了,把人放了?晚了!進!」小王往前邁了一大步。

人群發出「嗡」的一聲,圍了上去。

突然,一根鐵棍擦著小王的鼻尖從天而降。

「噹」的一聲,鐵棍猛然插進小王腳前十公分外的泥土裡。手腕粗細的鐵棍落地之後還在顫顫巍巍地抖動著,隱隱作響。

人群又一次「嗡」的一聲,散開。

楊洪站在大船的二樓,俯視著試圖進犯的小王一夥,直接跳下,落在了小王的面前。小王寸步不讓,兩人怒目而視,幾乎貼到了彼此的鼻尖。雙方劍拔弩張,就像兩頭隨時準備撕咬的野獸。

「楊洪,都是一家人。這樣招呼,不合適吧。」

張總自信淡然的聲音先傳了出來,然後只見他叼著雪茄,一臉祥和地從船艙的陰影裡慢慢地走了出來。他示意楊洪退到旁邊,一場惡戰銷聲匿跡。

「就是一副勉強遮風擋雨的破鐵皮。請進。」張總說完帶著楊洪輕描淡寫地回去了。

小王不由得心裡有些發怵,他摸不清張總是做了什麼打算,直覺告訴他裡面有自己不知道的東西,可身後的人群已經開始往前簇擁,他也被往前推了兩步。事到如今,他已經是多米諾骨牌的最後一張,只得帶頭走進了大船的走廊。

當雙目適應了艙內陰暗的環境之後,周圍的環境卻再次令人眩目。人們反覆揉搓著眼睛,像是還沒從光線明暗的強烈反差中適應。

遍地的漁獲、紅酒、曬製成干的果子,各種鐵製的工具和物品發出金子般的光澤。小王等人瞠目結舌,在這個上下顛倒,充滿現代文明痕跡的船艙裡,他們分不清是來到了未來,還是回到了過去,只能直勾勾地吞嚥著口水。他們毛手毛腳地觸摸著餐具和罐頭,甚至有人試圖偷偷地拆卸船體上的零件。

「之前不是說讓扔了嘛,魚都不新鮮了。」張總指了指旁邊的一堆魚,示意蹲在一邊的小興。

小王帶來的人發出痛惜的聲音,攔下準備抱起魚桶的小興,恨不得直接把生魚塞進嘴裡。

可小王已經亂了,他嘴邊的話好像都被塞了回去。他害怕變回那個被人不斷打壓的小王,但他壓制不住人群的動物本能,因為這是他最瞭解的東西。

此時從船艙裡走出來的馬進攔在了小王這群人身前,他氣勢洶洶地說:「現在看著好,早幹嗎去了?」

張總攔下了冒失的馬進,剛聞到餌的魚可不能給驚跑了。

楊洪在老余的眼神示意下,把馬進往身後拉了幾步。

張總的餘光掃到了這一切,幾個人彷彿又回到了公司裡的默契。他看著大家蠢蠢欲動的樣子,似乎不經意地從旁邊拿起一疊撲克牌。

「往後啊,你們有需要就可以拿著富餘的果子、野菜隨時來換你們想要的東西。」張總邊說邊在眾人面前,緩緩地把撲克牌展開成扇面,「島上只有這兩副牌,咱們就拿它記個數。比如說這張3,就相當於三個數。魚啊、果子啊都能換成這牌。反之,牌也能換一切。」

張總察覺到了小王的不自信,而他又回到了那種能夠操控一切的感覺中,他預測得到人們下一步會問的問題。

「這一個3,能換幾條魚啊?」

張總聽到了有人按捺不住提出了正確問題。他看著這幫人的臉,邋邋遢遢的,髒亂得可怕,但都開始變成了他熟悉的員工們,他像是坐回到會議室裡,而他們正期待著自己給予的利益,或者說希望。

「魚的價值不變,價格圍繞價值上下波動,價格不是我定的,是市場決定的。」張總自信地回答。

「就目前來說,值個三四十條吧。」老余及時地補充。

即時到手的實惠再加上未來可期的利益,沒有什麼比這些更能讓盲目的人們瘋狂了。在驚奇羨慕的紛紛議論中,人們似乎對未來的日子充滿了期待。小王感到了危險的信號,可他還沒意識到原來要來恢復秩序的自己,馬上就要被新的秩序取代了。這就是張總和小王本質上的不同,張總總能看到更遠的事情,而且不會停下給對方喘息的機會。這是他多年來的經驗。

「小王,你隨便抽一張。」張總把手裡的牌伸到了小王的面前,他要擊潰的目標是小王。

小王一把推開,煩躁不安地說:「還能再變出個鴿子來啊?」

對張總來說,這次的對手太簡單了。因為目前的規則小王並不明白,可明白的人早就明白了。所以張總接下來的話不是對小王說的:「多勞多得,先到也先得。比如馬進和小興,來得早付出多,貢獻大獲利就多。」

張總直接拿出兩張10遞給站在一邊的馬進和小興,看似獎勵卻形同施捨。

馬進沒有任何表情地接過兩張撲克牌,他需要的不是這種假的錢,他需要的是真的錢,而那六千萬還在外面等著他。馬進剛想張嘴說話,可張總根本沒給機會,就回過頭看了看其他人,補上了最後的一句。

「別等到最後才想明白,那可啥都沒有了。」

好東西如果沒有激發「搶」的必要,那就失去了它能被稱為「好」的理由,哪怕人們不清楚自己搶的這個行為是不是必要的,也會相信越是搶不到的就「越好」,只有「越好」才能越貴。這兩張10就是能徹底引發人們瘋狂的好東西。老潘和史教授是最早意識到的人,畢竟講規則他們是最明白的,哪怕明白的不是一個方向,但生存經驗和歷史經驗往往殊途同歸。

其他人興奮的聲音逐漸填滿了船艙,這一下到手的可就是上百條魚,單單是這個畫面就已經塞滿了他們的想像。人們關於食物的討論開始讓小王害怕,他爆發出幾聲怒吼,喝止了討論。

小王知道他要盡快回到自己的山洞,只有山洞裡封閉堅硬的岩石才能讓他感到安全。他用力地揮舞著籐條,驅趕著大家離開。可這一次,他刻意提高音量的怒斥聲,在船艙裡被愈加放大,更顯示出他心裡的不安。

見狀,趙天龍也開始驅趕人們離開。人群發出膽怯和不滿的嘀咕,但緊接著就看到了小王用力地狠抽了一下沒有走動的老潘。

還沉浸在思考裡的老潘瞬間驚醒,他條件反射般地配合小王呵斥著人群離開。

看著人們被恐懼驅使,稀稀拉拉地走出大船,史教授故意在隊尾慢走兩步,回頭對著張總一笑,小聲說了句:「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然後趕忙跟上。

船艙很快變得空曠起來,剛才的危機像是沒有發生。但張總知道這幫人一個個地回來是早晚的事兒,自己的希望已經達成,只是需要等待時間收割。但他還沒得意多久,就被馬進一把拽住了胳膊。

「這是要幹嗎啊?咱們不是要走嗎?」馬進的語氣十分焦急,在剛才短短的十分鐘裡,發生了他根本沒有預想過的事情。如果張總的話都是真的,那明顯就是要長期留在這裡生活,可他眼睜睜地看著時間又過去了快一個月,彩票兌獎的日子再也等不了了。

張總乜了一眼喋喋不休的馬進,不顧馬進的拉扯往船外走去。

意識到事情突然發生變化,小興也慌忙跟了上去。老余和楊洪則從容地跟在後面。

當幾個人接連來到大船外面的時候,馬進的心裡徹底慌了,他硬拽著張總的胳膊,嘴裡不停地反覆念叨著:「咱到底什麼時候走啊?」

張總的耐心終於被耗光,他停下腳步像是看著一個外星人。其實他今天不想解決這麼細節的事情,馬進的聒噪與重新拉回所有人的信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太清楚什麼時候需要用人,用什麼樣的人,以及要在什麼時候甩掉這些人。馬進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很快,他這裡最不缺的就是勞動力,因為會被新的接二連三的人填滿。

「來吧,把船翻過來,開船回家。」張總說完直接捲起袖子,呲牙咧嘴地用力推著銹蝕的船殼。他投入地屈身紮下馬步,但最後似乎對大船的紋絲不動也無可奈何。

「這怎麼可能?」馬進不敢相信地看著。

「知道不可能就踏踏實實地幹活去!」

張總停下可笑的動作,撣了撣手上的灰塵,似乎很輕鬆地甩掉了多餘的麻煩。

聽著老余和楊洪奚落的笑聲,馬進意識到自己一直相信的張總、大船、離開,都是一個個氣泡般的笑話,而他失去的才是最寶貴的,隨著時間失去的那六千萬和新生活的全部希望。他越想越憋屈,顫抖地吼了一聲,衝上前一把揪住了張總的衣領。

楊洪一個箭步搶上來,上前反手就扣住了馬進的手腕。

關節的疼痛讓馬進很快鬆開了手,往後狼狽地退了幾步,瞪著張總等人無恥的嘴臉卻不敢再上前。他喘著粗氣,看了看身邊扶住了他的小興,明白這個島上自己只剩下這一個兄弟,想離開只有靠他們自己。

老余看著馬進無力的憤怒,哂笑地說:「這就是你不對了。就你腳上這只鞋,知道值幾張牌嗎?」

馬進看了看自己腳上那只令他感到舒心的鞋,感到一陣噁心。因為這一切的美好不過是一個謊言,自己來到這個蠻荒的世界卻活得和過去一樣失敗,再次被壓得無法翻身。他把口袋裡的兩張10摔在地上,他發誓再也不需要別人的施捨,一定要靠自己離開這個充滿欺騙的地方,回到外面那個充滿了希望的世界。

馬進帶著小興離開大船,往遠處的樹林走去。可他們倆根本不知道還能往哪兒走,就像被固定在座鐘上的報時玩偶,偶爾發出幾聲不安分的喊叫,再被一次次拉回封閉的空間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