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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煙霧繚繞,山洞裡的風讓烤魚的香味更加均勻地蔓延。

馬進正把魚串在樹枝上放到火上的鐵網上烤。

烤魚的時候,人們也像魚一樣被烤著。他們伸長脖子,看著火苗翻飛。有人已經分到了魚,顧不得燙嘴大快朵頤;有人還在焦急地等著自己的那一條,吞嚥著口水。所有人都被食物聚攏過來,眼裡原始的慾望噴薄著。沒有人能夠拒絕這種誘惑,在過去的一個多月裡,他們主要吃野果和野菜,只是偶爾才能捉到幾條小魚,他們接過一條條半生不熟的整魚,像野獸一樣撕咬起來,全世界都只有吧唧吧唧的聲音,這種咀嚼是久違的感受。

張總滿意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迅速吃完的人們抿著魚刺上的肉星,滿臉幸福。但很快大家發現鐵網上的魚多出了兩條。焦黃的魚皮外翻著,嫩白鬆軟的肉呼之欲出,滴下來的油脂在火上滋滋作響。每個人都覺得魚的眼睛在盯著自己,卻沒人敢拿。

「不管是馬進還是馬退,能撈到魚就是好馬!人就是逼出來的。」小王對打回這麼多魚略微有些狐疑,但也難以抑制興奮。

「那可不是嘛!這就叫壓力變動力。」眾目睽睽之下,老潘邊說邊順勢把多出來的一條魚塞給了小王,「王,你再餓他們幾天,我估計能打上來更多。」

其他人壓抑著心中的不滿,視線不離鐵網,等待小王決定最後一條魚的分配。

小王被捧得飄飄然,嘴裡咀嚼著魚肉。

老潘在旁邊直勾勾地期待著自己因為剛才的表現能夠換來一條或半塊兒,像條等著撿食兒的狗。

「Lucy最近身體不好,多吃點。」

眾目睽睽之下,小王直接將最後一條魚抓過來,遞給了身邊的Lucy。小王不覺得有任何問題,剛上島的時候人們吃的魚都是他捕的,現在由自己來安排也是理所當然。

其他人眼睜睜地看著,壓抑著心中的不滿,卻不敢說話。

在一片沉默中,馬進突然上前一把將Lucy手裡的魚奪了過來,放回鐵網。

就是這一下,激化了張總早就謀劃好的矛盾衝突。他等著大家的反應,眼神望向跳動的火焰,身邊的幾個高管也早有默契。

所有人都不再發出聲音,默默地放下了嘴邊沒有吃完的魚。

Lucy噘著嘴委屈地看著小王,眼神裡透出的可憐底下埋藏著命令的意味。

小王明顯感覺被冒犯了,馬進的這個舉動幾乎等於當眾打他的臉,身邊的趙天龍已經開始大聲呵斥馬進。

火堆跳躍在兩幫人中間,人們就像是處於一道高聳入雲的屏障兩側。

聽著趙天龍憤怒的謾罵,恢復健康的楊洪直接站起來拿手指著他。老余、孟輝、楊朔等人也都站了起來,發洩著上島以來的不滿。

趙天龍知道自己不是楊洪的對手,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但嘴裡還在不甘心地罵罵咧咧,他回頭看看老潘和史教授,發現自己除了小王以外找不到別的幫手。

雙方的戰鬥一觸即發,兩撥人直面相對。在這個狹小的山洞裡,人們感到自己周圍有一種可怕的激情正被鼓動著。

張總為了這一刻已經準備得太久了,他站出來打破僵持,把自己手裡沒吃的魚又放了回去。

「不就是一條魚嘛!能讓你活著就不錯了,哪還有那麼多意見啊?之前我們是同事,更是朋友,互相幫助,彼此溫暖。可現在呢?怎麼變成今天這樣了?」張總停頓了一下,他的話帶有極大的煽動性。他滿意地看著大家的神情,配合著說話的語氣用力地揮動著手臂,「災難到底是什麼?是那個巨浪嗎?不,是巨浪之後的現在。外面的世界毀滅了,我們可能是人類的倖存者,但同時也是新人類的開創者。我們要怎麼活?再回到樹上去?對不起,我做不到,我相信在座的大多數人都做不到。我們是人,作為人類的文明、體面和尊嚴,不能就此顛覆掉!」

馬進也沒想到張總的準備竟然如此周全並且動人心魄,他看著人們互相傳遞的難以置信的眼神,發自內心地鼓起掌來。自己的彩票只有在曾經的文明世界裡才有價值,所以他必須和大家一起回去,而張總現在燃起的就是這種激情。

在馬進的帶領之下,逐漸響起了層層疊疊的掌聲。

站在小王身後的史教授聽得入神,也由衷地鼓起掌來。

小王沒說話,他站起身來,轉身往高處走去,經過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已經熟悉了當「王」的感覺,他知道這種時候需要有些儀式感,隨即把剩下的一條魚遞給了史教授。

史教授受寵若驚,狼吞虎嚥地把魚肉囫圇吞進肚中,徹底卸下了知識分子端著的架子,對食物的原始本能完全佔領了理性。

「說得太好了。一聽就是有腦子的。」

說完這句話以後,小王感到一陣突然的困難,就像腦子裡有忽隱忽現的一道牆,擋住他想要說出來的字眼。畢竟除了喊口號以外,小王並不擅長長篇大論。他有些緊張,但看到大家嚴肅地看著自己的眼神,人們都沒說話,一點都沒有懷疑他的能力,這讓小王又一次感到了從腳下升騰起的力量感,他伸手把擋在眼前的頭髮撩開。

「但就現在這個情況,到底是腦子重要,還是肚子重要?史教授,你說呢?」不等史教授回答,小王突然爆發,猛然一把打掉了史教授還在往嘴裡填塞著的魚肉,提高了嗓門,「我就問你,明天飯還吃不吃!」

史教授嚇壞了,從滿嘴的魚肉裡硬生生擠出一個字:「吃……」

「張繼強,你要是願意去送死,馬上就可以滾。」小王重拾自信,因為不會再有人打斷他,他連口齒都變得流利起來。

「張繼強」這三個字從小王嘴裡說出來又一次刺著了張總。他稍微停了一停,看到大家的沉默,他變得有些吃驚和疑惑,這是他意料之外的反應。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走還是留,是每個人的權利。如果哪位無法苟同眼前這種生活,我們可以一起離開。」張總希望能用自己的感同身受帶走足夠用的人,說完以後他舉起了手。

老余和楊洪等四五個人沒有絲毫疑慮,直接走到張總旁邊舉起手。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有些猶豫地互相看著,他們決定觀望一下,畢竟誰也不想輕易冒頭。就是在這個地方,這個山洞裡發生過太多的衝突和懲罰,就算這次關於去留的投票再度引起暴力,也實屬正常。

馬進觀望著突如其來的變化,他發現小興和姍姍都沒有要走的意思,但張總已經在篝火上把火把點著,帶著身後稀稀拉拉的七八個人走出了山洞,他必須做出選擇。

「跟我走。」馬進知道姍姍在這裡暫時還是安全的,他走過去拉拽根本不搭理自己的小興,但很快發現毫無意義。他只能趁著小興別過臉的瞬間,猛然托起他的胳膊。

「好,既然小興要走,那我也走!」馬進故意誇張地大聲說。

「滾滾滾,你們倆都滾!」

小王的聲音裡帶著明顯不耐煩的危險信號,他看著張總帶人走出山洞,強忍住脾氣,將馬進和小興也轟出了山洞。

山洞外天色已暗,趁著月光,張總胸有成竹地舉著火把,帶著一行人往樹林深處走去。他們在夜晚的樹林間留下粗重的喘息,直到他們艱難地轉過一片河灘,看到一艘棄置的救生艇正臥在亂石堆裡。

一直在迷茫跟隨的馬進興奮地跑了過去,即便救生艇船體已經完全破碎,幾乎只剩一個外殼,也比他的破木筏靠譜多了。他以為這就是張總準備的驚喜,沒想到張總連看都不看一眼,接著往前走。馬進還在奇怪,突然,一聲尖厲的怪叫從遠處傳來,在夜色裡聽起來更加詭異,他害怕地加快腳步追上眾人。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馬進跟著人群艱難地走過一片泥濘,穿過高樹掩蓋的洞口,又繞過一塊巨石,終於走出樹林,豁然開朗。

只見一片濃霧中,一個龐然大物傾斜著陷在地裡。一艘倒扣的雙層輪船正令人難以置信地橫亙在人們眼前,高聳的陰影幾乎完全遮擋住了仰望天空的視線。

馬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狂奔過去,藉著張總擎著的火把的微弱火光,他貪婪地觀察著大船。火光映照下的船體有些銹蝕,底艙側面的鐵皮也斑駁掉落了幾片。翻倒的輪船駕駛室傾斜著陷入地裡,巨大的底艙反扣在上面。巨輪在黑暗中伸張著巨大的輪廓,在月光的沐浴下顯得陰冷神秘。

馬進張著嘴驚訝得說不出話,還沒回過神,就看到輕車熟路的張總等人已經順著一座鐵橋走進船內。船內更加陰暗詭秘,從窗口和破碎的縫隙流進來的月光時有時無,每一個人經過時都被剪成側影映在鐵壁上。

馬進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面,每一步都很慎重,躲避著慘白的地面上蔓延交錯的管道和兩邊牆壁上倒懸的各式標識和零件。他避開腳下的玻璃燈,抬頭看到一排排被固定著的桌子懸在頭頂,又匆忙低頭避讓。頭上的「地板」倒是光潔平整。

當路過船艙的時候,馬進藉著微光看到了空中掛著的吊床和椅子,散在地上的工具和各式破碎的殘品。所有的一切上下顛倒,他不時地發出歡呼和錯愕聲,像是進入了埋藏在地下多年的寶庫。他興奮地在船艙內探索,驚喜地在角落裡發現了一隻磨損的船員皮鞋。他比畫了一下大小直接套在腳上,換下了塑料瓶鞋,久違的柔軟讓他的腳步和心情都更加輕快。

此時,張總帶著人群走進了一個較大的空間,他熟練地將火把放好,將眼前照得通亮。在火光照耀下,曾經被淹沒的文明再次回到所有人的眼前。只見他自信地從旁邊的櫃子裡取出一瓶紅酒,接著又讓老余從裡面拿出了一個精緻的高腳玻璃杯。

「感謝各位對我的信任。我張繼強說到做到,未來絕不會虧待各位!」張總說完才意識到他用了這個多年未用的名字,不過現在他反而很喜歡。他把酒杯倒滿並示意大家傳遞下去,看著每個人小心又滿足地嘬了一小口,生怕弄碎這奢侈的酒杯。他覺得終於又做回了自己,上島以後一直寒冷的身體又變得暖和起來。

「這船上的物資應有盡有,最上面還有一個大油艙。」人們在歡樂的氣氛中誇讚著張總的能力,有那麼一瞬間讓張總感覺好像又回到了「衝浪鴨」上,那時他剛剛宣佈完公司的好消息。

「這裡有漁網!」

突然,傳來了小興興奮的叫聲。火光將格紋陰影打在他狂喜的臉上。聽著人們驚喜的笑聲,看著張總胸有成竹的表情,馬進堅定了信心,也明白了今天有這麼多魚的原因。物資、工具、信心,應有盡有,他相信只要做好準備,這次一定能離開,未來的好日子還在外面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