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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馬進去哪兒了?而這也是島上的人在接下來的幾個月裡都在問的問題。

其實馬進的思路更簡單,他得離開這兒,因為彩票的兌獎期限只有九十天,別人是死裡逃生,但他是把自己的命給丟在了外面,他必須得去撿回來,因為只有拿到那六千萬他才算真正地活過來。可這又是他不能說的秘密,所以他比別人更憋屈也更著急,每天晚上他都沒法合眼,腦子裡不停地盤算著出路。

他不斷地追問著小王,但得到的只是野果蘑菇這種無效信息。他搶在其他人前面對小王發火,但很快就失去銳氣,因為他發現一切都無濟於事,只能著了魔似的對著自己報廢的手機下功夫。

他著急地甩著手機,使勁按開機鍵。手機突然亮了一下,屏幕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獎金6000萬,領獎有效期90天。緊接著,手機因為進水不停屏閃,幾下後就徹底黑屏了。

不甘心的馬進心裡騰起一股勁兒,他重回到垮了的人群中,剛才手機屏幕上的字樣在他腦海裡變得很大,好像在有意提示他無論如何都要回去。

「沒關係!小興,你先用顏色鮮艷的東西擺個求救信號。大家都別怕,咱們想辦法回去!」馬進打起精神說。

然而說完這句話,頹廢的人群並沒有反應,尤其是張總一臉木然的樣子讓他更加心慌。馬進明白,他必須找到能夠帶他離開的人。想到這裡,馬進關切地看了一眼遠處的姍姍,受傷的姍姍也正望著他這邊,從姍姍的眼神裡他似乎讀出了一絲從沒有過的期待,馬進更加堅定了要離開的信念。他試圖從小王身上尋找答案,又找到公司裡的學霸,想用樹棍和影子的夾角計算經緯度來確定自己的位置。而學霸在直愣愣地看著偶爾幾束穿過塵霧的陽光幾個小時之後,終於冒出來一句:「夾角怎麼算來著,想不起來了。」

馬進不得不放棄依靠別人的打算。

是的,就算別人放棄,他也不會放棄,因為這六千萬讓他比誰都有勁兒,他給唯一的收音機又加了一根天線。

「這是長波收音機,受天氣因素影響很小,能收到全球信號。」馬進給大家示意。他一圈圈地調試著從「衝浪鴨」上拆下來的收音機,帶領著大家尋找合適的位置,在懸崖上不停地跑動,試圖在一片沒完沒了的雜音中捕捉辨識微小的聲音,最終一無所獲。幾天之後,馬進也失去了信心。

但他仍在不停地試。直到張總的自殺和「衝浪鴨」被損毀,他終於嚇壞了。彩票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希望,而且這份希望還沒有兌現過。他甚至想,哪怕讓他回去感受一天的成功再死,也算是沒有白活過。

但沒人能夠理解馬進的心慌意亂。

他心底掖藏的這個太過巨大的秘密,似乎隨時要將他撐破。

這幾天在小興面前馬進顯得有些奇怪,他總是想說點什麼,但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畢竟沒有兌現的彩票就像是沒有兌現的承諾,一文不值。他總是用眼神去捕捉姍姍,但姍姍總會站得離大家很遠,特別是在張總試圖自殺之後,她靜靜地看著張總和小王的衝突,冷漠的樣子似乎與一切無關。所有人都在大喊,姍姍沒有,馬進也沒有。第一天裡只屬於他們兩人之間的美好,虛假得彷彿是一場幻覺。

馬進捏緊了藏在身上的彩票,他明白只有回去才是得到愛情的唯一辦法,不管從哪個角度出發他都不能再耗在這裡。所以當他看到姍姍照顧著受傷的文娟,起身跟著小王離開的時候,他沒有猶豫,示意小興跟自己一起幫忙攙扶著,跟在了人群後面。馬進發現他們正順著海灘朝自己沒有走過的路線前進,他默默地記下了路過的地方。在他面前的亂石海灘一直伸向遠方,呈弧形,最後彎進了森林裡的一條小路。但小路很快地又通向了更開闊的森林,馬進只能在這雜亂的林中回看幾眼無際的大海。光線逐漸在小路上消失,黑暗中潮濕的水氣浸透了衣服,人群中的噪聲漸漸消退,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馬上又要面臨另一個難挨的夜晚。他們在森林裡轉了個彎,開始笨拙地翻過高低不平的岩石。最後一段路細得就像是藏在岩石上的籐蔓,一路蜿蜒。

細雨中,小王腋下夾著一把樹枝,帶頭走進山洞,馬進帶著小興和姍姍,隨著人群魚貫而入。人們終於找到了一個安身之處,並且意識到這是一個可以站直了不用窩著身子的地方,隨著往山洞深處深一腳淺一腳地挪動,他們的驚喜不斷放大。能有一個避風擋雨的地方已是奢侈,更何況整個山洞有近百米深,蜿蜒曲折,光中心區域的平整地面就有半個足球場大小。洞頂上有一處開口,雨水和微弱的天光灑進來,像黑暗中的螢光瀑布。眾人終於舒了一口氣,之前的沮喪似乎也得以舒緩。

山洞有些潮濕,幾個從不幹活的男人笨拙地貼在濕漉的地面上賣力地用雙手搓著一根樹枝,試圖弄出點火,但除了弄出一身汗以外根本沒有效果。小王走過來,直接用火機點燃,將這幾個人襯托得極為尷尬。

「一個口通海,一個口通林子。」小王邊說邊用刀削尖一根樹枝。

溫暖把人們聚集起來,篝火將小王的影子映在巖壁上,顯得異常高大。

馬進看到姍姍準備給文娟的腳踝上藥,想要上前幫忙。

「不用了。」姍姍拒絕。

於是,馬進蹲在地上幫忙點著火機,看著姍姍抹藥。旁邊沒有其他人,人們都圍在小王身邊的篝火旁。

「有個窩行。以後怎麼辦?」

「可不是嗎,有人干有人不幹的,弄這點吃的哪能養活這麼多人?」

人群中議論紛紛,這些話有的緣於熱心,更多的是抱怨,但不論是哪樣,史教授知道是時候說話了,他看了看,大家基本都坐在一起,只有個別人坐在山洞的角落裡,於是清了清嗓子,開始發言。

「是不是世界末日我不敢肯定,但短時間內等來救援就不要想了,按照歷史規律來說,我們需要找個有經驗的人把大家組織起來。」

「行啊,讓誰來組織?」

史教授剛想接著說,就看見張總等人攙扶著癱軟的楊洪來到洞口避雨,猶豫了一下把話嚥了回去。

沒有人說話,山洞裡越來越靜,連火的辟啪和嘶嘶聲都能清晰地聽見。張總站在山洞口,渾身濕透了,低著頭就像認輸的公雞,一言不發。

馬進意識到暫時不會有什麼結果,他又回頭看了看沉默的姍姍,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麼。

「我怎麼覺得你也不著急啊?」馬進試探著問。

「著急管用嗎?」姍姍反問道。

「那你不想回去啊?」

「想啊!你帶我走啊?」姍姍說這句話的時候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不正想辦法嗎?你放心我肯定能把你帶回去。」馬進說完這句話之後,姍姍沒有接話,這讓他有些尷尬,刻意回頭去聽人們繼續商量當「頭兒」的問題。

「我覺得司機小王挺厲害的,會爬樹摘果子。」小興突然打破了僵局。

史教授終於等到了機會,連忙說:「對,能力強責任大嘛。」

老潘四處張望,他看清楚了張總的頹勢,腦子和眼神滴溜溜地飛轉,這種局勢應該怎麼辦,他相信沒有人比他更擅長,他迅速想到了辦法,誇張地指了指小王,用嫌棄的語調說道:「開什麼玩笑,他一個司機會什麼?我們找的是管理人才。」

「那有什麼?管理我也幹過!」一直沒說話的小王急了,「我管過動物。」

小王剛說完這句,大家又哄笑成了一片。

奇怪的是,不論安靜還是喧鬧,人們都能極其準確地同步反應,像是有人在用看不見的棒子指揮著。

「笑什麼?我那些動物比你們難管多了,但只要服從紀律聽指揮,也沒什麼難的。」

紀律是一定要強調的事情。小王煩躁地動了一動,他說到這兒的時候看了看張總,雖然是在跟大家說話,但他也在悄悄地觀察著幾個高層的反應。

麻煩的是,只要小王想要維持紀律就必須當「頭兒」,既然這樣他就需要思考,而且可能還得比現在看起來聰明點。人群是極不穩定的,而且機會很快就會失去,小王只得匆忙地作出一個決定。只是當小王面對著「頭兒」這個位置的時候,卻發現他並不擅長思考,面對這些人,他不得不重新評定自己這麼多年來學習到的經驗的可行性。

「給個桿兒還真往上爬啊!你馴猴的吧?」人們討論的事情終於觸碰到了馬進的敏感部位,馬進知道自己暫時不能指望小王或者張總了,他得靠自己說服大家離開,而不是在這裡混吃等死地挨下去,他站起來看著眾人。

「咱們現在最重要的是離開這兒!找個人帶頭沒問題,但也得找個有腦子的!」

「你說誰沒腦子?」

小王向前跨了一大步,手裡拿著剛剛削尖的木棍,面對突如其來的挑釁,為了樹立紀律他知道自己已沒有退路,做好了衝突的準備。

姍姍試圖攔下衝動的馬進:「好了,別吵了。」

「不然在這兒等死啊!跟著他耍猴去?」馬進脫口道。

姍姍看了馬進一眼,沒再說話,自己扭頭離開了山洞。

此時,山洞外又響起一聲悶雷,引起人群的幾聲驚呼。

老潘見張總屁也不敢放一個,見風使舵,走到了小王的身後,他已經看明白了形勢,為了能讓自己接下來的日子活得舒服,他當然願意去說關鍵的一句。

「當務之急,誰能讓大家活命,就跟著誰幹。我覺得小王可以,大家表個態!」

大多數人點了點頭,除了幾個人保持沉默以外,沒人提出反對意見。有幾個人看向張總,張總低頭沒說話,只是目光呆滯地盯著火光。

「既然大家相信我,那就先把自己的物品交上來,統一管理。」小王四下張望,掏出口袋裡的防水火機、小刀等。

馬進看到人們把自己包裡的東西拿出來,只能暗罵一聲,轉身離開山洞。

看著這一切,史教授默默抹淚低聲說:「我有些傷感。」

「您怎麼了?」一直用崇拜眼神看著史教授的美佳問。

「忽然想到,先賢柏拉圖說過,人類的故事就是從洞穴開始的。」

馬進望著獨自走掉的姍姍,追到洞外,發覺眼前一片漆黑,除了浪濤聲空無一物。他看到姍姍孤獨的身影,緊趕兩步追了過去。

姍姍面朝著漆黑,深吸一口氣,突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喊,衝著大海發洩出心中淤積的煩悶。然後,她回頭看到馬進,卻彷彿沒看到一樣,離開了。

馬進愣在原地,黑暗中的大海充滿了未知,他也想大喊,可是張嘴硬努了幾下卻都沒能發出聲來。他捏了捏胸口的彩票,雖然也很害怕,可仍覺得還有希望。